引言
解说一个时代的历史变故原本是史学家们的事,但解说一个说不清道不白的时代,史学家们的金刚钻焉能独揽这瓷器活儿?
上个世纪五、六、七十年代,我的童年、青少年是在位于北京西便门外大街10号的国府大院里度过的。回忆那段大院生活虽不足以解史,但借此回首审视那个时代,管中窥豹,可见一斑。
在大陆上世纪五、六、七十年代度过童年、少年、青年的人,土豆烧牛肉的苏式共产主义,对他们来说是那样遥远、可望不可及。还是《列宁在1918》瓦西里对饥肠辘辘的妻子说的那句话实在、更富有魅力:“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我们那时吃的是萝卜、白菜。唯独没有面包!
“小白兔儿白又白,两只耳朵竖起来,
爱吃萝卜爱吃菜,蹦蹦跳跳真可爱。”
我一直纳闷儿,我们小小的年纪怎么会对田华主演的《夺印》感兴趣。原来是那和声悦耳的“何支书!吃元霄啦!”的缘故。那和我们津津有味的咀嚼着《小兵张嘎》里那个日军胖翻译官说的话是同一个道理: "老子在城里下馆子都不要钱, 别说吃你这几个烂西瓜。”饥肠辘辘、没有面包的孩子,听到“下馆子”、“吃元霄啦!”是何等的令人心往神驰。
饥饿启迪了孩子们画饼充饥的想象力:
“吃汽水,喝面包,夹着火车上皮包,
下了皮包往北走,看见一个人咬狗,
拿起狗来砍砖头,反被砖头咬一口。”
“你拍一我拍一,一个小孩开飞机,
你拍二我拍二,两个小孩梳小辫,
你拍三我拍三,三个小孩吃饼干,
你拍四我拍四,四个小孩写大字,
你拍五我拍五,五个小孩吃红薯,
你拍六我拍六,六个小孩吃炖肉,
你拍七我拍七,七个小孩宰公鸡 ……”
五、六十年代,海峡两岸虎视眈眈,三次世界大战一触即发。那时的电影也多半和公安、反特有关。什么《羊城暗哨》、《秘密图纸》、《虎穴追踪》、《跟踪追击》、《寂静的山林》、《冰山上的来客》、《铁道卫士》……
小学怎么度过的,学了些什么?学的不多,记的就更少:
“一年级的小豆包儿,一打一蹦高儿。
二年级的小不点儿,一打一瞪眼儿。
三年级的吃饱了饭,
四年级的饿死了算。
五年级的发了火,
六年级的全滚蛋。”
大人们在闹革命,我们也没在城里吃闲饭。模仿着《小兵张嘎》、《地道战》 、《地雷战》、《敌后武工队》、《回民支队》、《独立大队》、《平原游击队》、《铁道游击队》、《狼牙山五壮士》、《鸡毛信》、《野火春风斗古城》 我们也开始了积极抗战。“鬼子进庄了,不见鬼子不挂弦”、“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街头巷尾,杀声震天、硝烟弥漫。
“我们万众一心,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
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前进!前进进!!! 《义勇军进行曲》”
“手心手背,狼心狗肺,日本投降,中国万岁!”
“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
老虎不在家,专打大西瓜,
西瓜没有籽,专打小日本儿。”
“小日本,喝凉水儿,
喝了一肚子小蚂蚁儿。”
“打竹板,板朝西,两个鬼子来抓鸡;
抓了鸡还不算,还逼老头下两蛋,
老头一想怎么办,马上掏出手榴弹,
炸死两个王八蛋。”
抗战胜利了,进入了解放战争。我们也不是等闲之辈。看了《南征北战》、《渡江侦察记》、《智取华山》、《难忘的战斗》、《红日》、《战上海》、《霓虹灯下的哨兵》,我们磨拳擦掌、吼声震天:
“为了解放全中国,同志们冲啊!!! ”《董存瑞》
接着就是抗美援朝。童谣变成了:
“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
老虎不吃人,专吃杜鲁门。”
《上甘岭》的主题歌《我的祖国》传遍大街小巷:
“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
我家就在岸上住,听惯了艄公的号子,
看惯了船上的白帆 。
姑娘好像花儿一样,小伙儿心胸多宽广;
为了开辟新天地,唤醒了沉睡的高山,
让那河流改变了模样。
这是美丽的祖国,是我生长的地方;
在这片辽阔的土地上,到处都有明媚的风光;
好山好水,好地方,条条大路都宽畅……”
“喂! 喂! 我是王成, 我是王成。
请向我开炮, 为了胜利,向---我------开炮!!”《英雄儿女》
文革期间,我们背诵着毛主席“语录”: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就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一九二七年三月)《毛泽东选集》第一卷第十七页。
有了一句顶一万句的“语录”,我们雷厉风行、立竿见影:
“一年级的小豆包,一打一蹦高。
二年级的小茶碗,一打一个眼。
三年级的吃饱饭,
四年级的装子弹。
五年级的一开火,
六年级的全滚蛋!”
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
“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条, 归纳起来, 就是一句话 ‘造反有理’!” (《庐山会议实录(增补本)》第136页,不敢刊载的毛主席语录)
红小兵的口号:“墨索里尼总是有理?昨天有理,今天有理,永远有理!”
红卫兵的口号:“革命无罪,造反有理!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 无产阶级的革命造反精神万岁!”
文革伊始,家里就乱了方寸。先是哥哥得肝炎,住院一个多月后,他后脚刚迈出,我前脚接着迈进了同一家传染病医院、同一个病房。医院里那时闹开了锅,大喇叭震耳欲聋、大字报铺天盖地、传单到处飞扬飘落。肝炎病房闹着和楼上脑膜炎病房搞大串连。被拒绝后,病人举行不定期的绝食、拒绝吃药;赶走了医生、占领了护士值班室,最后攻下了太平间。在那里建立了造反派联合指挥部。
“为人进出的门紧锁着,
为狗爬出的洞敞开着,
一个声音高叫着:
爬出来吧,给你自由!
我渴望自由,
但我深深地知道——
人的躯体怎能从狗洞子里爬出!”——叶挺的《囚歌》
我是怎么出来的已不重要,但我知道在太平间里呆久了会出问题。肝炎病房里的闹剧,使我想起六十年代儿童动画片《没头脑和不高兴》。按着个人的意愿, “没头脑”当了工程师,“不高兴”成了演员。“没头脑”设计千层少年宫时少设计了一层,只有九百九十九层。忘记把电梯画进图纸。小朋友们排着队,要爬整整一个月的楼梯才能看到演出。演出现场,“不高兴”扮演老虎却很不高兴演老虎。于是在演出时,老虎不但打不死,反打起武松来。从九百九十九层少年宫一直打倒地底层。
“搞一场无产阶级的大闹天宫,
杀出一个无产阶级的新世界!”
《列宁在1918》另一句脍炙人口的对白是:“掐死他!掐他的喉咙口!这样掐!掐死他!”乍听起来,毛孔悚然。时间长了,也就见怪不怪了。我们同龄人中大多会讲几句俄语,最通俗易懂的莫过于“弗拉基米尔·伊里奇·列宁。” 较为复杂一点的当属“达私拉斯不也起,不趔趄趄大姐毛泽东。”大意是毛主席万岁之类,年久不讲,已记不太清。孩子们讲得最熟练的是“瓦西里.瓦希利维奇,” 什么意思,指的是谁?至今无人知晓。
文革时读不到《简爱》,那是禁书。连简单的爱都禁止,就别提读《红楼梦》了。可书还是有的看。《静静的顿河》、《苦菜花》、《青春之歌》、高尔基的《童年》之类。
能记得的有《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保尔柯察金、《播火记》的朱老忠、 《红旗谱》的朱老巩、《红岩》的小萝卜头、江姐、甫志高、《我的“自白”书》作者陈然:
“任脚下响着沉重的铁链,
任你把皮鞭举得高高,
毒刑拷打算得了什么?
死亡也无法叫我开口!
对着死亡我放声大笑,
魔鬼的宫殿在笑声中动摇。”
多灾多难的1976年:
1976年1月8日上午9点57分, 周总理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1976年7月6日中午13时半,朱老总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1976年7月28日凌晨3时42分53.8秒,唐山发生了强度里氏7.8级地震、24万人死亡、 1976年9月9日0时10分,毛主席的心脏停止了跳动、1976年10月6日从晚7时55分到晚8点30分, 粉碎了 “四人帮” ,历时十年的文化大革命从此结束。
这期间我还在农村插队,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七十年代后期流行的《闪闪的红星》,主题歌《红星照我去战斗》家喻户晓:
“小小竹排江中游,
巍巍青山两岸走,
雄鹰展翅飞,
哪怕风雨骤……”
《闪闪的红星》的插曲《映山红》更是脍炙人口:
“夜半三更哟盼天明
寒冬腊月哟盼春风
若要盼得哟红军来
岭上开遍哟映山红”
多少次空欢喜的失望,
“我胡汉三又回来啦! 这柳溪还是我姓胡的天下!
谁拿了我的什么,给我送回来!
谁吃了我的什么,给我吐出来!
有人欠我的债,那得一笔一笔地慢慢儿算!!!”
多少个寒暑春秋、多少个不眠之夜,终于盼来了老红军“邓大人” 恢复了科举。不管白专、红专,考上了就是大专。
老毛名言:“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
老邓名言:“别担心,天蹋下来有高个子顶着,怕什么?”
七十年代末俄语被英语取替。一夜间,俄语老师摇身变为英语郎。鹦鹉学舌地复述着“冰铁壶”(beautiful)。不管白猫、黑猫,把“冰铁壶”恢复成Beautiful,就是好猫。
瓦西里当年“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那句话兑现了,结束了那个血雨腥风的时代。生长在那个时代里的孩子是无辜的、无助的。他们在欢唱着丢手绢的同时,成千上万的同胞们挣扎在饥饿死亡线上。在“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的欢声笑语中,他们度过了童年、少年,以至到文革结束,步入青年之际,平反冤假错案时发现,落下的头颅却是自己的亲人好友。当他们津津有味地咀嚼“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时候,无人知晓“一切都会有的”的后果和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