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林沼 (常照)
九月初的天,盛夏依然不肯轻易饶人。中午出家门时,只觉得空气闷热无比。天空一片晴朗,三三两两的几片云彩总也遮挡不住骄阳似火。一路上蝉声喧噪,没等走到电车站,我就已经满身大汗。
每个星期天对我来说,是唯一饮食起居最规律的一天。照例是一定要闷头大睡到正午的,哪怕是十点左右睁开眼,也要安慰自己在床上再挣扎个把小时,否则就好像愧对了一周的辛苦一样。
按说今天约她出来似乎有点不大合乎情理。明明昨天周六下午已经见过面了,再加上昨晚和朋友们在夜灯下踢足球一直踢到九点多,体力差不多消耗个精光,可终究还是在回家的路上,一边拖着伤了膝盖的右腿,一边打电话给她,硬是安排好了周日下半天的节目。
昨天送她下地铁的最后一刻,我终于大胆地伸出手轻轻钩住了她的腰,然后微微低下头来,两个人之间霎时变为零距离。我感到她好像停止了呼吸似的,浑身像慢慢凝固的奶酪一般,兴奋中略带些惊恐。
我会很想你,我说。
嗯,你自己多保重。她好像惧怕被烈焰溶化一样,一边微微躲避,一边轻轻地说。
不过,和她分开后没几个小时,我就在一次阻断对方体重两百多斤的前锋时,奋勇的铲球之下重重伤了右膝。看起来,她的话似乎是没起到作用。
今天见面的地方约在了距离涩谷一站地远的表参道。因为虽说涩谷是诸路神仙们时尚约会的瑶池天宫,但毕竟过于喧嚣了些,想坐下来静静地聊聊天都很困难。幸好她说她今天上午刚巧约好了去表参道附近的一家美容院做头发,难得两全其美了。
星期天的下午两点,在一个高雅到了甚至有点高傲的地方等待一位轻熟女士,那种感觉很是令人惬意。
她终于来了。裙带飘然地出现在我面前。
今天美发师好像特别用功,比平时多花了好长时间呢,她淡淡地说。
刚刚走出美容院的女人,一身的清爽加上一点点坐久了环椅后的慵懒,自信的脸上闪动着年轻的光,在耀眼的阳光下显得倍加灿烂。
总之,不可言喻的曼妙。
我一笑说:你那位美发师不会是叫Tony吧。
很快两个人就加入了往来的人流。我努力扯平自己一高一低的鸳鸯腿,不使之露出破绽。我们俩的步履始终放得很缓慢,在外人看上去倒也像合情合理的情侣逛街,而只有我自己知道,这个时候既使是在我屁股上痛扁几棍子,我也迈不开步了。
她显然十分关心我的腿部,且欲言又止,同时有意识放慢步子,手很自然地挽起我的手,略带着几分搀扶的感觉,臂力温柔而坚定。而我则尽力显得若无其事,装出一副很男人的样子。
这是一条十分潇洒的街,所有世界上最著名的时装、奢侈品与高档用品的品牌都云集于此。这里的街道十分整洁,夏天的绿色意境依旧很斯文,也很骄傲。街头线条优美的建筑物,或曲折盘桓或简洁平易,有一种调皮中的沉稳。光滑的混凝土墙壁,浅灰色的玻璃,鲜亮的橱窗,让所有一切的情调无不尽显沉静与雅致之风。
一个城市的美,大概有几个因素是绝不能被忽视的。比如,她的清洁度,使人们所看到的一切都是原色原版的;她的结构和搭配,必须是合理而且适度,不然不会给人以从容和轻柔;还有她的内在性格,又必须是和蔼中带有激情,才能让大千世界四方过客为之深受吸引,从此流连忘返。
我想,一个上乘的女人大约也应该如此吧。
很快放弃了遛马路的念头,我的腿疼不断地提醒着我。于是,我们掉转方向步入一条小径,行不多时,在一间用原木装饰的小院门前停了下来,瞬间,一阵咖啡的香气袅然飘溢而出,幽幽地吸引着人。
她点了点头,看看我说:好地方呀。
我假惺惺地说:其实我也只来过这儿一次。
咖啡店面积不大,是那种很家庭化的风格。天顶和墙壁都是十分柔和的浅咖啡色调。墙上嵌着几款老式的壁灯,灯光不太强,但却沉稳,不管外面是什么样的天色,始终保持着自己既不属于最高也不属于最低的亮度。粗大的辕木上吊下一个竹篮,周边家具是清一色的粗壮原木组合,没有过于细腻的修饰。吧台后面是摆列得很整齐的高脚杯,另一旁是成排的木质咖啡桶。
真正好咖啡的气味是深邃的,就像陈年老茶、老酒一样,从来不会给人留下肤浅与浮躁的印象。据说,通过品尝咖啡能够看出一个人的品行与嗜好,我真希望自己具备那副本领,起码能够好好领教一下现在离我最近的这个女人,一探究竟。
忍痛登上了清静的二楼,坐在一处抵着窗子的座位上。
刚坐稳,她像是发现了什么似地对我说:你觉着这里座位的摆法是不是挺特别的啊?
我点点头说:是啊,这店里是有意把桌子正面顶着墙,而我们就只好并排面向窗外这样坐下了。
她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自己并不是唯一这样坐着人的以后,笑着对我说:你不觉得这有点儿像小时候和同学一起写家庭作业的那种感觉吗?
我也笑笑说:确实很像啊,而且我觉得你这么坐在我旁边,就很像当年我们班长。
她笑得露出了一口小白牙。我很不甘心地把椅子挪了挪角度,使我能够更正面对着她。这样一来,我们之间一没有任何障碍物,二离得也更近了。
我调侃道:瞧,这样我们是不是就像热恋情侣一样了?
她看看我,挺正经地说:没那么快吧,我们还只是朋友呢,嗯,算是好朋友吧。
我一时无话可说了。眼前离我很近很近的她,算上今天我一共也只见过三次面。只知道她是我读硕士的大学的学妹;只知道她任职于一家N字头世界级的汽车制造企业的海外部,只知道她老家就是我眼下事业所在的海的另一岸的滨城大连;只知道她于芳华中离异后尚待字闺中。
是啊,仔细想来,关于她,我所知道的还真的不太多。
这是一个文静的女人,你不先开口,她基本上很少朱唇轻启。但凡如此,一般有两种情况,一是因交情尚浅,略带羞涩;二是老夫老妻,无声胜有声。从我看来,她几乎是出于天性的。在她身上,青春和成熟不仅结合得很恰当,而且还带给她某种协调感。她的脸型属于很小巧的,难于令人想象到东北式的大枝大叶;她的眼睛并不大,眉目之间看上去和顺而自然;披肩的长发乌黑顺溜,经高手修剪后更显得带有几分力度。她曾告诉我说她有一米六三,但我从她细长的肢体上总感到她站起来时比实际数字要看着高挑多了。
她点了杯我叫不出名字的咖啡,让我从品鉴咖啡中洞悉为人性情的幻想瞬间湮灭,因为我真的不懂那杯叫不上名字的咖啡。
你别老这么盯着人看行吗?她说话时语调很慢。
我是想让旁人看上去觉得我们更像情侣一些嘛,我说。我重又捡起了刚才的话题,连自己都意识到了语气中的放纵和轻佻。
她没在意。
你不知道我的事,我的过去,我现在的想法,我今后的打算,等等吧。她的声音是平和的,既没有多余的期待,也没有丝毫的放弃。
她这样说来,恰恰正踩在了我的点子上。我从侍者手中接过自己的咖啡,轻轻呷了一口,看看窗外,然后转过头来面对着她,尽量把语气放得很深沉地说:
好,那么从现在开始,就让我好好了解一下你吧。你一切的一切,我都想知道。
外面的天色渐渐黯淡下来。墙上的灯光依然很沉稳,很有耐心。她的脸色越发显得柔和,微笑的时候,眉眼泛起弯月。不知不觉地,我们两人的手拉在了一起,谁都没有半点异样的感觉。交谈中只偶尔听见我大笑几回,相反,她的话音则越来越轻,几乎是到了娓娓耳语的地步。
咖啡店的二楼,在暮色降临前只剩下了我们两人。
我喜欢安静,她这样说着开始把头轻轻靠在了我的肩上。我的手,环绕在她的腰间。她的腰很细,但绝不干枯,却是很丰满,软软的极具弹性,这让我联想起也许是因为她喜欢打网球和练瑜伽的缘故。
她说:我就是骨架子细小,肉可不少呢,只是藏而不露罢了。
噢,原来你这么狡猾啊,我说:哼哼,放心吧,我马上就会全搞清楚啦。
快别瞎说了,她笑得更开心,头忍不住地直向后仰。
我很自然地向前把双唇轻轻印在了她的脖颈上。美容院的最后一丝香气还没有走远,那是一种很令人陶醉的气息。
过不多久,被陶醉的人变得越来越贪婪。
她屏住呼吸,停了一小会儿,声音更细小了:你别,别这样,这样我会受不了的。
我抬眼看着她的瞳孔,眼神中在等待她的下文。
也许以后你有机会知道的,你吻我的这里,我真的,真的受不了的。她眼里飘溢的已经不仅仅是羞色,而是绵绵的性感。
不知不觉中我肚子开始咕咕叫了。
走出咖啡店,路灯已然高高闪烁,满街的霓虹灯百花竞妍。铁灰的夜色并没有驱散走空气中的闷热,反而更加重了几分湿气。奔向餐厅的步伐变得很轻快,有点近似于仓促,仿佛已完全顾不上我那条伤腿的影响了。
我们一路紧紧拉着手,谁看谁得说是一对标准的恋人。
餐厅的天顶很高,室内也更宽敞。我们俩的言谈,一切都很随性,完全是恩爱日久的情侣刚刚逛完街一样。她依然很少主动多开口说话,更多的只是点头,然后用平和宁静的眼神看我。
从餐厅出来,除了内心爽快之外,肚子里也踏踏实实的。但凡人的心气一旦平和,对世间的一切就会没什么多余的怨言了。
沿着大路往前走,二三十米远处是一个信号灯。
嗯?不对呀?脑袋上感觉有雨点呀!
真的在落雨哦,她也感觉到有点大事不妙。
别别,别开玩笑了。我心里骤然充满了不安,心想偏偏这会儿下甚么雨啊?知道我出门没带伞,要给咱来点好瞧的不是?
不好!眼见着十秒钟不到,雨还噼里啪啦越下越大了。
惊悚,怎么办?
离信号灯尚有十多米远。左右一看,并无开门营业的商店,甚至连个带屋檐的铺子也没有。世界上还真有这么巧的事?
说是倾刻,大概前后有个三四秒钟左右的时间吧,雨点开始劈头盖脸疯狂地砸了下来,而此刻我们已经飞奔到离斑马线三、五步远的地方了。
红灯亮。
脚步停了下来。雨,越下越大。
倾盆?不止,简直是骇浪奔涛。
她此时几乎是被我夹在腋下,好不容易缓口气,她喃喃地说,我倒是带了一把小伞来的。那声音遥远得好像从陌生的远东大陆传过来一般。这段路上她一直在雨下抖索着,一边努力赶上我不顾伤腿而迈出的大步,一边嘴里小声碎碎念叨着什么。
她急急从她的小挎包里掏着那把折叠伞。我低头看着她,只见她中午刚刚修剪了的头发已完全淋得透湿,像刚从游泳池里钻出来的一样,一缕一缕温顺地覆在头顶和脸颊边。
我出乎意料地拦住了她正在取出小伞的手。
算了,不用了,反正已经淋透了,就这样来的更彻底些吧!我说。
我随手脱下了自己的短袖衫,撑在了我们的头顶上。她也随即抬起了一只手撑着,而我的另一只手则更加紧紧地抱住了她。
大雨急速拍打着地面,雨点变成了一条条的直线,直线越来越粗,能看出来雨落线条的白色轮廓。原来雨下大的时候,雨声也是巨大的。一条条粗线狠狠地甩打在四周的柏油马路上,噼噼啪啪巨响,彷佛在用鞭子抽打地面一样,不仅如此,还同样狠狠地抽打在我们的头顶和后背上,一阵阵生疼。
红灯,让我们紧紧地拥抱在十字路口前,仿佛汪洋大海中的一叶小舟。我用撑着衬衫的胳膊盖住她的头顶,本来做遮盖的短袖衫已经全部湿透,变得毫无意义,雨水透过衬衫刷在我们的脸上和身上。
我和她几乎是同时开始兴奋起来。
你说,这像不像电影里的镜头一样啊?她的声音突然拔高了起来。
我听罢纵声大笑,说:咱们现在的情景要是真拍进镜头里,那电影一定没人看了!哈哈哈哈!
我们俩一起开心大笑,笑得浑身快要颤抖起来。
她又问:你的伤口疼吗?
我说:有点疼,但是很爽快。人生中真的会赶上这种事,太绝了,疼点儿也值。
我低下头来贴近怀里的她,又说:瞧瞧,今天是不是让咱们全赶上了。
她仰起脸看着我,眼神迷离,雨水沿着她的鼻子画出一条柔美的线。
是啊,日常生活中这应该算是一种奇遇了吧,她说。
伫立中,渐渐地我的脸上已经布满了下淌的雨水,我只看见她的鼻尖异常明亮,在雨中闪着星光。陡然间,我对这突如其来的暴雨的怨气、怒气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且不说,甚至简直要变成快感和谢意了。
绿灯总算亮了。我们俩闪电般飞身钻进马路对面不远处的地铁站入口。
你还真像电影里一样的,脱下外衣给女主角遮雨呢,今天我算是领教了,她笑着说。看样子她的情绪依然不错。这回轮到我即兴发挥了,我抹了两把下颚上的水滴,扬起眉毛,接着女主角的台词,高傲而性感地说出下句:谁让咱是男人呢。
等拧尽了上衣前襟的最后一滴水,她缓缓开口:谢谢你。你让我感到特别的温馨。
我像还没过够瘾一样地说:放心吧,我会一直这样照顾你的。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她成了我的女人。
快回家吧,再不就要感冒了,她的声音低柔、细腻,完全像一个温情而忠贞的少妇在沉吟。她继续嘱咐着:还有,腿上的伤口别忘了清理干净换换药,小心感染!
我点点头。
她用眼睛直直盯着我,一字一句道:对不起,我没法伺候你换药了。
我历来笃信缘分。人与人在很多情形下发生的或是与生俱来的缘分,是我们自身不可能解释清楚的。而且,正因为它的神奇和微妙,才使我们的生活更有生机、更有韵味,使人与人之间存在的关联更有价值。
回到家洗完澡,从热气腾腾的浴室中出来。换好药,擦干头发,穿上一套棉质睡衣,无意中瞥见静音的电视中正在播放台风提前登陆的消息。
我意犹未尽地打开电脑,像记日记一样不加思索地写下些散散漫漫的文字。虽然右膝盖的伤口一直在隐隐作痛,但内心里却有一股抑制不住的饱满和释然。
家人们早已经熟睡,他们不知道,一场台风很快就要来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