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照
(一)
鸭川是京都最大的河流,也是这座古城的一个著名景点。这条河水流十分清澈,穿过京都市中央。从上千年前开始,鸭川周边就有当地居民栖息,特别是西岸和南岸,不仅风景如画,还养育着一代又一代的京都人,繁衍着古老的传统文化。
鸭川两岸盘旋着鸽子及各种鸟类,对京都人来说这里是最重要的一条休闲大道,散步,遛狗,看书,慢跑,野餐等等。人们可以近观水面上的飞禽,远眺清水寺方向的苍翠群山。河两岸终年杨柳依依,水清滩浅,尤其每年的四月初旬与中旬,更是赏樱花最好的时节;而每到暮秋,岸边血红色的枫叶,在深红色与褐黄色的草木中显得异常美丽夺目。整条鸭川上据说有上千座桥,样式统一,岸边情侣成群,故此这条河又有着“情侣河”之称。鸭川无疑是众所公认的京都最美丽的一条河流,动画片<名侦探柯南>中提到河畔的夜樱,就是鸭川河岸最富特有的景色之一。
九月下旬,残暑依旧,一阵阵热气仍在缠绕着整个京都盆地。鸭川西岸,餐厅和旅馆鳞次栉比,这些小旅馆通常都是二三层楼的老房子,甚至大部分是拥有上百年历史的近代民宅。每家每户大约一二十间客房的规模,风格古朴典雅,与这座古城千年流传下来的淡泊宁静的韵律极为协调。
早川晴子入住这家名叫“京粹”的小旅馆的时候,刚刚过了下午三点。她跟随着女侍者踩上木楼梯,两人脚下发出轻微的咿咿呀呀声。进了房间,早川用手轻轻拂了一下额角隐隐的香汗,然后放下了自己背后大大的双肩背。刚进旅馆时,女侍者伸手想去接她的背包,她连忙婉拒,说:没关系,不沉的,不沉的。女侍者横向打开木窗,清唳的蝉声顿时飞入房间。送走女侍者后,早川晴子锁死了门,再一次仔细打量起现场。先前在预订电话里,早川提出要订“京粹”最好的一间房。现在她站在了这里。这是一个型似刀把儿的房间,勉强算个套间,进门是一个三叠(一叠为和室中的一张榻榻米,传统尺寸是宽90厘米,长180厘米,面积约为1.62平米)的空间,然后里面是十叠的主空间,就餐与就寝都在这主空间里。
早川晴子是第一次来“京粹”,尽管她曾经和他在鸭川河畔流连忘返过许多次,一起在不同的窗前品味过鸭川的晨曦。而这一次,她决然选择了这家他们两人都从未来过的陌生地方。也许,仅仅是因为这里地处相对僻静的河道地段,往来游人过客较少一些的缘故吧。
从敞开的窗子外,热气慢慢渗透进来。早川晴子坐在窗边,一动不动地凝视着窗外湍湍的鸭川。河水很清澈,像翠绿的宝石一样。早川陡然想起师父曾经说过,窑里最难烧的,就是绿色。或轻或重的,这颜色多变得很。
想到师父,早川的嘴角掠过一线极轻微的笑意。她知道,眼下时间还早,今天有大量的时间可以让自己这样发呆。对于平日奔波劳碌的她来说,实在是奢侈。
又过去许久,早川晴子依然眺望着清水寺方向。她今生孜孜不倦追求的事业,就是诞生自清水寺门前的“清水烧”。京都清水烧又被称为“京烧”,因为过往千百年来,在清水寺附近聚集了许多著名的窑厂,后来这一区域内所生产的陶瓷器就统称为“清水烧”了。“清水烧”的历史极为悠久,始于公元5世纪下半叶,原以陶制茶器为核心。公元17世纪中叶,著名陶艺家野野村仁清创建了华丽的彩绘陶器,标志着京都陶瓷艺术达到了顶峰。如今,清水烧的陶瓷制品涵盖诸多领域,如食器、茶道器具、香道器具和装饰、祭祀等等,它是以一千二百年的历史和传承为背景,自京都府得天独厚的文化环境中孕育出的博大精深的传统艺术。
1977年,“京烧”、“清水烧”被指定为国家传统工艺品,成为全日本重要文化财产。那一年,早川晴子出生。
(二)
早川晴子永远不会忘记,生长在和歌山县偏远农村的她,十岁那年学校秋游第一次来到京都清水寺,第一次抚摸到清水烧的抹茶茶碗时,那一片片温润柔和的感觉就像富有生命力一样,在她幼小的心田里,滴入了一线清泉。从此,她的世界里,有了陶瓷。而她,仿佛寻觅到了自己人生的归属。后来,她师父曾经诚恳地在回答早川的疑问时说,其实她在制陶艺术的领域里,只能算一个才能很普通的人。她一方面感谢师父毫不虚伪的表白,因为通常没有人能介入到师父如此真实的一面,而另一方面这也让早川晴子的内心长时间里十分扭曲。亦或许,落成了她所有痛苦的源泉。
早川晴子娘家姓前田。整个少女时代,当早川晴子还是前田晴子的时候,她的少女梦始终是围绕着陶瓷而展开的。说起长大之后的理想,别人家的姑娘除了当明星之外,几乎都是开花店呀开甜品店或者开玩具店什么的。唯独前田晴子毫不犹豫地大声宣称想要成为一名陶艺家!这个新奇的念头总让小伙伴们感到摸不着头脑。由此让她在众人之中开始不断被边缘化,甚至还受了不少的排挤。十八岁时,前田晴子顺理成章地报考了京都精华大学陶艺系,启动了她勤勤恳恳而又稳扎稳打的陶艺生涯,一步一步开始承兑她的诺言。大学四年里,前田给周边师生们留下的印象是一个不很醒目的老实人,虽然不具备超人的天赋,但做事认真努力,略微有些少言寡语。
大三的上半学期,她认识了长她一年级的学兄早川仁,两人谈起校园恋爱。早川是京都人,经常带前田晴子到一些京都当地的秘境去游玩,极大地满足了前田的好奇心和想象力。而后,早川仁毕业的那年春天,前田上大四,早川家里人鼓励他毕业后去日本陶器之乡栃木县继续进修陶艺。于是临行之前,在樱花缤纷的日子里他们结了婚。早川晴子一时间在同学中因早婚而名声鹊起。后来,她毕业后也跟随着丈夫到了日本首屈一指的陶艺中心——栃木县益子町的制陶所工作。他们两人在那儿一待就是八年多时间。三十出头的年轻夫妇在异乡学成之后,一起回到京都。为了砥砺精进,他们两人一致决定不要孩子,直到在事业上奔出点眉目。回京都后,两人走上了以陶为业的不同道路,丈夫制陶卖陶,妻子一边帮衬丈夫一边忙于深造和继续学习。外人看来,这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二人之家,小日子过得平静简朴,一目了然。
一阵清脆悦耳的电话铃声打断了早川晴子的冥想。电话另一端传来她熟悉的略带些嘶哑的男中音:
“抱歉!我今天不能陪你一起吃晚饭了,家里面突然出了点事情。”
早川一边点头,一边尽力保持着平静说道:
“好的,没关系。我等一下自己先去吃点东西。您别担心。”
“好的,那你自己多注意。我大概晚上8点多些到。抱歉了。”
早川晴子挂了电话,手机上显示时间是五点十分。还有很多时间做准备。
她下意识地发觉自己犯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错误,那只大大的双肩背,还放在外间屋的墙边。早川晴子慢慢走过去,把背包藏进了里屋最深处的衣柜里。
(三)
世界上所有古老的民族都拥有自己的陶器。陶器是人类原始多元文化的产物,烧一把火,炼一团泥,最终制成了陶。烧制陶瓷器不像绘画,自古以来,绘画是画家将个人的情感一倾如泻地泼向画面,而制陶烧瓷则是人与自然的磨合过程。采泥、练泥、制坯、绘画、上釉,这些工序的完成,却仅仅是创作的开端。终局,如制陶人常说的:“陶瓷器全仗最后的一把火”。
早川晴子在浴室的镜子前缓缓脱光了衣服,眯起眼睛打量着自己。她长得并不漂亮,身材略微有点瘦弱,肤色十分白皙,眼睛细长,嘴唇小而丰满。从前大学同学都说她长了一番“浮世绘”画中的模样,在这个年代属于特别罕见的那种。现如今,最令早川自己感觉值得骄傲的,是她虽已年过四十却依然丝毫不显老,脸上几乎看不出什么皱纹来。大概是在京都生活时间长了,被这一方水土滋养得愈加精致典雅。
纵然生来相貌平平,天赋平平,早川晴子仍旧在沉默中不懈地拼搏着。因为她相信,命运总有一天会像窑里的烈火一样,最终把她焚化成为一件世上独一无二的杰作。五年前当她第一次见到他时,她的脑子里猛然想到:啊,这也许就是那个命里注定将点燃我人生窑火的人吧。接下来的日子里,她很快确信了这一点,笃定地接受了她想象中和他之间发生的一切。换句话说,她未来的所有人生就是去靠自己一点一滴的努力,把梦想转化成现实。
师父名叫鹿野泰次郎,出身于京都著名的陶艺世家,是鹿野家的次子,原本他们家的家业是应该由长子继承的,奈何他哥哥生来就对陶艺不感兴趣,却又偏偏聪颖睿智,考取了著名的京都大学医学院,后来成为一位遐迩闻名的脑外科专家。次子鹿野泰次郎天生好动爱玩,心灵手巧。小时候跟着父亲在窑里用黏土捏个泥人儿或是小动物什么的,活灵活现,拙朴可爱。他跟哥哥的相同之处在于聪明伶俐,不同之处在于他极其偏好文科类的学习,对历史与哲学有着与生俱来的敏感度。刚上初中一年级时,同班同学们除了对漫画和流行音乐感兴趣之外,比较冷门的要算钻研心理学了,而鹿野泰次郎是小学五六年级就已经读完了图书馆里一半的心理学书籍,初中开始抱着厚厚的美学专著在啃了。或许是这种天生异禀引起了父亲鹿野五郎的注意,所以从初中开始,鹿野泰次郎就被父亲正式选择成为了鹿野家窑的继承人。父亲对他的期待值很高,希望他有朝一日能够作为“人间国宝”(“人间国宝”认定制度,是赋予因一艺之长获得社会承认与推崇的民间艺术家及手艺人高度荣誉的制度,是对持有重要无形文化财者的通称)而振兴家门。
这样一位背负着家族传承与历史使命,意气风发的世家才俊,年纪轻轻时就已不负众望成长为享誉业界的陶瓷名家了。鹿野泰次郎前后在国内外获过很多大奖,也举办过不少人气爆棚的个展。为了创作出自己独特的作品,他每天都在反复钻研,精益求精,在工作中追求无限的完美。
早川晴子对于业界顶流的鹿野泰次郎闻名日久,极为崇拜。她酷爱他的艺术风格,从大学时代起二十多年如一日,鹿野的展览会她从未缺席过一次,哪怕宁可连续吃几天泡面和饭团,她也会支付昂贵的门票钱去观赏学习。对于鹿野泰次郎本人,早川一直把他视为云端上的人物,觉得自己一辈子也不会跟这样级别的人物发生什么瓜葛。
年近四十岁的早川晴子和她的丈夫,在京都打拼了他们几乎整个的黄金十年,渐渐地事业上开始走下坡路,家庭生活因之遭遇瓶颈。丈夫生意不好的时候甚至导致两人生活拮据,不时要仰仗早川仁父母的周济。这让自尊心极强的早川晴子觉得丢尽了脸面,内心困惑且迷茫。她暗自发誓要不惜一切代价改变自己的命运。
命运的风水轮总是在人生的某个节点上发挥着天翻地覆的巨大作用。早川晴子三十八九岁时,参加了在京都市产业技术研究所的人才培养课程中的陶瓷学习班。在学习班里,她遇到了曾经在梦里无数次膜拜的人——鹿野泰次郎先生。
那天,他头顶着光环走上讲坛时,早川晴子顿然觉得,她前半生所有的艰辛与努力都没有白费,他们两个人的相遇好像就是上天赐予她的最好的报偿。那一年的鹿野泰次郎如日中升,一代宗师的风范已蔚然成型,好像窑中的炉火烧到最旺的时候一样,兴盛而炽热,势不可挡。最为关键的是,彼时他尚未年满五十岁,充满着青春的活力。当身着深色和服的鹿野先生彬彬有礼地走向她时,早川只觉着自己仿佛像是那窑中的陶器,在绵绵的烈焰中发生了质的变化。一时间她知道,她内心中不断追求的那个难以言表的境界,终于能够完成了。
初遇早川晴子时,鹿野泰次郎刚刚举办完结婚十周年庆典。他的妻子美幸是京都大学理工学部一位教授的女儿,他们的结缘来自于鹿野泰次郎京都大学毕业的哥哥的介绍。年轻时候鹿野除了钻研陶艺之外,在女人身上的功课也没落下。这家伙天生是一个精力无比旺盛的人,他有一句名言,号称“女人是滋养艺术的肥料”。不过,待到真正考虑成家立业和传宗接代的时候,鹿野泰次郎还是很严肃认真的,一如对于他心爱的陶艺一样。这其中,门当户对是必不可缺的条件之一。后来,幸运与爱情之神在徘徊了若干年后终于降临到了他的头顶,丘比特之箭射中时任京都电视台当家女主持人的小野美幸。于是,一对新人在万众祝福中步入婚姻殿堂。鹿野泰次郎与小野美幸在京都清水寺举办婚礼的新闻报道,一时遍布各大媒体,广为流传。最让人咋舌羡艳的花絮之一,是婚礼上所用的,全是鹿野泰次郎自己亲手制作的清酒杯。
婚后,美幸夫人就辞掉了工作,回归家庭一心相夫教子。电视台当家花旦的飘然而去,在粉丝们心中掀起了巨大的波澜,因之带走了不小的收视率。结婚第二年他们就有了一个天使般的女儿,妻子的个人社交网站上经常会晒出她和女儿的合照,看起来是非常美满和谐的一家子。虽然鹿野泰次郎很注重保护家庭隐私,在各个社交平台上都没有透露自己的私人生活,以及任何家庭信息,但通过神通广大的网络还是能够轻易找到些鹿野一家看上去很幸福的照片,画面上充满风韵与魅力的少妇和年幼可爱的女儿。
世间的万事万物皆有其自身的造化,尤其人与人之间的邂逅更加不可思议。通俗地说,这就是缘分。按说,鹿野泰次郎因为一直以来工作繁忙,是不太情愿担任那次产业技术研究所培养课程的导师的,无奈研究所的鹤田副所长是他父亲的关门弟子,在多次被盛情邀请后出于情面他才勉强出山。而且那阵子,鹿野的大儿子才刚刚出生不到百日。
(四)
早川晴子从浴室出来,热腾腾的水蒸气把她的面庞渲染得绯红。她喜欢自己充满血色时的样子,浑身上下处处都洋溢着香艳的气息,不像她丈夫常说的,她白得像一只北海道的狐狸。
傍晚时分,夕阳带着几分朦胧在树影间摇摆。早川晴子出了京粹旅馆,沿着鸭川一路向南散步。她知道很远的地方,就是清水寺。
因清水寺而得名的“清水烧”,是日本传统陶瓷艺术的代表之一。东方陶器由于受文化影响,普遍高度重视造型,重视器物同环境的搭配,同时对瓷器的胎质,釉色,画面质感也甚为讲究。日本陶瓷器大多数以素色为基础,崇尚极简风格,在创作上通常不会有太多的纹饰,图案则常常选用有意境或者有文化底蕴以及美好寓意的画面。所以一旦能借助或匹配好周边的使用环境与应用条件,便会在整体上相得益彰,从而更加体现出陶器深度的美感。
很明显,鹿野泰次郎对早川晴子的作品是十分有好感的。早川原本的陶艺风格偏向治愈系和可爱类型,有很多花草、小鸟,小鱼之类的饰物作品。这当中既饱含女性的天真纯粹,又蕴藏着童真未尽的稚趣。早川觉得鹿野对她在陶艺道路上的启迪与帮助是无与伦比的,因为鹿野为她带来了一个崭新的艺术世界,是无论她如何读书和自悟都无法抵达的境界。而那种艺术观乃至世界观,是只有鹿野泰次郎这样高度的人才能够拥用的。早川从他身上学到的最重要的一点,也是他时常开导她的一句话,叫作“求美即不得美。”后来她恳请鹿野把这几个字书写在一把描金折扇上,作为她四十周岁时的生日礼物。
创作一件陶器,不是为了它的美,这种思想让早川晴子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难于融入。后来她慢慢开始接受了,却又即刻陷入另一番迷惘,深感束手无策。既然不为了求美,那么到底追求什么呢?她郑重求教鹿野这个问题,鹿野笑着回答说:
“好吧,你现在终于进入陶艺的第二层境界了。慢慢继续悟道吧。”
她只得顺从地点点头,然而内心里她却一直都不明白。
站在鸭川的一座桥头,早川晴子回想起她第一次和鹿野泰次郎徜徉在鸭川西岸时的情景。在她看来,那不能算是一场正式而且成功的约会。因为她急切的表白,换来的只是鹿野礼貌而又含蓄的搪塞。后来的几次见面,场景变了,从金阁寺到祇园,另外还有不少鲜有游人所至的密境。虽然那些地方早在早川大学谈恋爱时她丈夫已带她一一到过,但她依然觉得充满了新鲜感。每次约会都是她主动提出的,其中有一次,鹿野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安排在京都电视塔下的咖啡厅里喝咖啡。回家的路上早川才想起来自己居然愚蠢得忘了——京都电视台是鹿野的妻子曾经工作过的地方,她想或许真的是由于鹿野的粗心吧。直到他们在清水寺里的那次约会,两人站在清水寺著名的天台上举目眺望四周景色,早川突然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鹿野泰次郎说:如果你再拒绝我,我现在就从天台跳进这百尺山谷。那一天,她终于如愿以偿得到了他。夜晚他们留宿于鸭川。在一次又一次纵情云雨之后,两人最终筋疲力尽。聆听着耳边鸭川缠绵而又清亮的流水声,鹿野带着不可思议的口吻感叹说:
“天呐,真没想到,你居然是个如此奇异的女人!”
早川咯咯坏笑着问道:“我怎么不可思议了啊?”
鹿野略微迟钝了一下,然后说:“嗯,人间尤物!”
早川不再回答。她温柔地伏在鹿野强健的胸前,一字一句说到:
“我要拜你为师。”
(五)
天色渐渐暗下来了。白天的热度在徐徐消逝着,气温变得很是怡人。早川晴子折返往旅馆走。她不想一门心思径直走到清水寺去。她知道,她该回房间准备准备了。途中早川接了个电话,是她丈夫打来的,问她吃完饭了没有,还叮嘱她晚上回家路上多小心。她今天对丈夫说是出来与研究所的朋友们聚会。丈夫的电话提醒了她,早川觉得肚子饿了,于是在路边的便利店里买了两个快要过期的降价面包,一盒牛奶和一只炸鸡腿。
丈夫早川仁卖陶器店的脸书上,早期发的内容和早川晴子在INS上发的内容多有重合。早川晴子以前在INS上还很多次展示过她“搭档”的作品,自从拜师鹿野泰次郎之后,就只上传些她自己的新作品而再没有她丈夫的痕迹了。前不久,她丈夫跟她认真谈过一次,说他们眼下年纪也不小了,是不是该考虑一下这辈子到底还要不要孩子的问题,如果要,那么眼下差不多快到最后一次机会了。毕竟,京都人的家庭观念还是很传统的。早川晴子花了几天时间仔细考虑了这事,最终得出的是否定的答案。她想,既然悲剧的齿轮已经慢慢开始转动,那么,能不牵连更多的人最好。
相对于她的同龄人而言,早川晴子实际上是一个非常缺乏恋爱经验的女人,虽然她丈夫早川仁并非她的初恋,但实际上她四十多年的生涯中能够称得上男朋友的人,一个巴掌数得过来。不过,这并不影响早川晴子极为确信鹿野泰次郎对她的感情,她笃信他们之间的爱是真实的。凭她作为一个女人对细节的敏感,从鹿野对她的体贴照顾,从每一个微乎其微的关心爱护,无疑那绝对是真爱。有时候,早川甚至会莫名其妙地觉得师父其实从心理上是很需要她的,说不出任何理由。
大多数的见面是她主动约鹿野的。好在早川并不是个傻女人,她知道在彼此都有家室,而且鹿野泰次郎还是一位大名人的前提下,她唯有克制自己的欲望。克制,是一门功课。她的前半生已经教会了她一个“忍”字,而她的师父也在不断教导她,如何优雅地“守候”,如同等待完成一件作品的最后时刻。所以几年来,她每次见到他,都有一种像陶器出窑的瞬间即将面对未知的作品时那种既惴惴不安又满心期待的感觉。在想象力与期盼编织的幻境里迎来现实,这般丰富而细腻的美感,有一种轻易让人中毒的诱惑力。
经历了几番春夏秋冬,早川慢慢地感到有一种茫然和萧索袭上她的心头。当一切都成为习惯后,她觉得她的悲哀开始了。虽然,鹿野泰次郎对她并没有显示出厌倦,早川也明知他身边不乏其他的女人存在,甚至对鹿野如何能做到雨露均沾而感到好奇。早川曾经开玩笑向她师父提出过疑问,而鹿野却总是笑着不语,一带而过。无论如何,她是他的“之一”,而他是她的“唯一”。每当思念他的时候,早川晴子就对着师父送给她的几件陶器发呆。有一次她不小心把师父的一只花瓶摔碎了,她向师父哭诉,心中充满负罪和忏悔,而鹿野泰次郎却宽容地抚着她肩膀说:
“无论多美好的物器,终究都是会毁灭的。那就是它的宿命。假若一定要悔恨的话,不如想想,也许当初我们就不应该拥有它吧。”
“那,一件物器毁掉之后,它还能算美吗?”她问。
“从黏土到陶器,我们既然能造就一种美;那么从有形的陶器到毁灭,我们同样也能造就另一种美。”鹿野泰次郎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深邃得像是一位上古哲人。
早川理解她的师父,她甚至固执地认为,在这个世界上她是他最好的理解者。然而,她又在不断的接触中发现,她和师父归根结底是两种完全不同类型的人。这使她迷惘,她找不到能让自己释然的答案。
(六)
从邮差手中接过包裹,早川双手掂量了几下,她感到比她预料中的要轻很多。那是在京都最炎热的残暑时节,闷热的天气甚至让人感到呼吸短促乃至体乏,只有树上的蝉鸣才算得上是整个城市最为强劲的标志。
早在年初时,早川偶然在塞进家门的一份广告彩页上看见一家射箭俱乐部的介绍,其中一个小细节深深吸引了她,是一款造型精致的弩。这种冷兵器时代的杀人工具,没想到时至今天竟然还没有完全离开人们的生活。
在古代,弩是一种致命武器。它之所以能够普及,是因为使用者不需要太多的训练就可以操作,即使初学的人稍经习惯就能很快成为用弩高手,而且弩的命中率很高,足以瞬间杀死一个花一辈子时间饱经严格训练的优秀战士。在某些时候,弩弓甚至被认为是一种不正当的武器,因为它只需要很少的技巧即可被新人操作,意味着对战双方的不公平性。故此在欧洲,十二世纪时罗马教皇曾尝试以残忍为理由禁止弩的使用。
早川晴子顿时像遇到吸铁石一般,被这个平时连做梦也想象不到的东西牢牢抓住了。她觉得那种感觉简直就像是被魔鬼拎走了魂儿一样。她所见到的是一种短距离用的三连发弩,装有80公分左右长的臂弓,主要由弩臂、弩弓、弓弦和弩机等部分组成。其中弩臂部分经过现代化改进,能使弩的装填时间比从前缩短更多,而且极为简便。这种弩虽然比弓的射程近了不少,但杀伤力依然很强,且命中率更高,关键是对使用者的要求很低。据说三国时代,诸葛孔明在蜀国曾制造一种连发弩,称为“元戎”,弩箭用铁制,长八寸,将十枝箭放在一个弩槽里,扣一次板机,就可由箭孔向外射出一枝,弩槽中的箭随即又落下一枝入箭膛上,再上弦,又可继续射出。后人对“元戎”进行了改进,复制成了一种五矢连弩,使其体积、重量大大减轻,成为一种单兵武器,但是因为生产工艺复杂,所用的箭矢也必须特制,所以未曾投入大量生产,后世失传了。
早川旋即如饥似渴般地在网络上查询了所有一切关于弩的知识,其中包括现今还在特许经营中的几家弩的制造商。她发现,如同射箭爱好者一样,弩的爱好者也有他们业余活动的小圈子,只是规模更加小众一些。
到了三月初,她终于下定决心在网上定制了一只弩。因为订单少生产量小,所以交货期需要历经整整六个月的时间。她忍受住了厂家一次又一次近乎于拷问般的身份与用途确认,编造了一些她自认为毫无漏洞的谎话,最终才获取了厂家的认可。当她成功汇出定制费用全款的时候,她竟然安心地舒了一口气。顺利地迈出了通向目标的第一步,早川内心没有丝毫的悔意反而有几分自得。她生来是一个意志极为坚定的人,在她略显苍白的外表下,隐藏着一颗磐石般的心,即使在窑炉的高温下也溶化不了。
寄来的包裹中是几个主要部件的散件,早川晴子对照着附带的一张说明图纸和工具仔仔细细研习了一阵,不久就顺利完成了安装,这支弩果然像广告中说的那样,结构简单得连一个家庭主妇也能快速掌握。事罢,她为自己冲了一杯黑咖啡,一边慢慢饮,一边认真地再次阅读使用说明书。一杯咖啡过后,早川自觉得已经彻底掌握了弩的使用方式,能够操控自如了。早川晴子很为自己得意,毕竟,她是一个心灵手巧的女人。
收藏这套组装好的弩连同20支三十五公分长的弩箭费了她不少心思。她内心责备自己思虑不周。好在她丈夫通常每天在外忙碌到天黑才会回家,这就给了她不少时间花功夫在狭小的家里上下折腾,最终还是确定藏在了储存冬季被褥的衣柜最上端。一切就绪后,她轻轻拍打两下双手,然后慢慢清洗了已经干涸的咖啡杯,那是她的随身爱物,她师父鹿野泰次郎的精心之作。
早川晴子感到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能够解决一切问题了。这就仿佛是进入窑炉里的陶器作品,经历过烈焰漫长的洗礼,终于有一天要出窑了。那一刻,是一个过程的终结,又是另一个过程的诞生。浴火重生,焚身再造。早川觉得她和师父的感情就应该是这样。虽然她并不确定她爱的人是否与她认知一致,但她自己已经下定了决心。她坚信,除此之外她的人生已别无选择。
(七)
细细地在墙上的镜子里端详了自己几分钟后,早川打开小小的化妆包。她想为自己化一个浓妆,这大概是她自从高中毕业舞会之后一直没有过的事情。今夜里,她想给鹿野展现出一个新面孔,一个他从未意识到的存在。往常在师父指导她创作的时候,早川偶尔也会突如其来地偷偷做几个她自认为很唐突甚至很荒谬的小品,她喜欢看鹿野泰次郎见到那些作品时略带惊异的眼神,最终在背地里,早川会把它们统统摔碎。
她选了一只资生堂的口红,最鲜艳的大红色。然后她还嫌眼影不够强烈,又补了半天才算如愿。化完了妆,早川晴子对自己非常满意。她甚至觉得浓妆下的自己,才是真正的自己。性感的粉底似乎是一层坚强的铠甲,给她带来了安全感,也让她更有勇气。站在镜子前,她重新脱下所有的衣服,开始用一款带有中药香味的精油,缓缓涂满全身。曾经有无数次,早川晴子在梦里梦见过自己变成了一件陶器。因之在生活中,她会时常把自己的身体比作陶器。
人的身体不等同于肉体,肉体只是个皮囊。人类是有灵魂的,灵肉合一才可称之为身体。通常世人所谓的“色”,不仅仅是指美色、肉体或者情欲,它是一种“色气”,是青春之美,成熟之美;又是性感之美,叛逆之美或者自由之美。所谓的好色,就是对所喜所爱的追求,而绝对不单单是淫欲。
接下来,早川晴子需要完成的是今晚准备工作的最后一个环节,安置弩箭。对她来说这并不棘手,因为多日以来她在家里已经练习过了无数回,尤其是连续装箭的操作,她能够麻利地在几秒钟之内完成。有一次她甚至故意闭上双眼,居然也娴熟到毫无障碍的地步,那一瞬间,早川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一名几百年前的忍者。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她还为自己准备了一支精钢制成的锋利的短刀,那是在京都的一所名家刀具店里花高价买来的。在古城京都,凡是传统工艺品都被会良好地传承和保护下来,大多数作为重要文化财产而形成了吸引当今世人的旅游资源及文化符号。刀剑类自然也不例外,顾客们甚至可以购买到工艺超级精良的仿古制品,比如唐刀等。这些刀剑利器在商店出售时是不允许开刃的,其用途只是为了满足爱好者的收藏欲。早川晴子买回这把刃长三十公分的短刀后,回到家磨了又磨,颇费了些功夫。虽是为保险起见,但她始终不喜欢刀子一类的刃器,早川总是觉那类物件之所以会被称为凶器,就因为它的使用过程太缺乏美感了。
一切布置停当。早川取出一只自己随身携带的茶杯——师父鹿野泰次郎十余年前的一款得意之作,纤手轻柔地把玩一阵后,为自己沏好了一杯绿茶。她的内心,平静得像面前的茶水。
“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吗?”
鹿野泰次郎在玄关一边脱鞋一边半开玩笑地问道。很明显,细心的他注意到了早川晴子在灯光下的容貌装束,鹿野的眼神里跳跃过一丝闪亮。早川甜蜜而又略带得意地微笑着回答:
“是啊,今晚是一个极其特殊的时刻。”
鹿野是个性格温和而极富教养的人,他不再细究,只是徐徐打量了一下整个房间,赞许道:
“嗯,这里倒是很温馨呢。”
早川等他在小桌边坐稳,温柔地问道:
“您的事情都忙完了吗?”
“终于算是忙完了。”鹿野舒了一口气说:“都是些家里的琐事,没办法。让你久等了,真抱歉!”
此刻轮到早川表现自己通情达理的一面了。她轻轻摇一摇头,善解人意地细声细语道:
“没关系的。我喜欢这种等您的时候的感觉。”
鹿野泰次郎笑着点了点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随即有些心不在焉地慢慢喝起茶来。
早川晴子望着面前这个男人的半侧影,他棱角清晰得像刀削一般的面庞让自己痴迷。一时间,她竟然也无话可说了。久久凝视着他的脸,早川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师父总是告诉她,一切有形的东西,都终究有一天会破灭;如同陶器一般,永远免不了濒临摧毁的宿命。人的生命又何曾不如是?世间万物,从无到有,从有到无,这才是永恒的定律。
对自己决定要做的事情,早川晴子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和后悔。她相信,如果鹿野泰次郎先生终究有一天会失去生命,倒不如让他的生命停止在一个爱他的人手里。让一件伟大的陶器,在毁灭的过程中,得到它永远的美。
早川甚至奇怪地想,鹿野泰次郎先生是不是也同样在追求这个归宿呢。即将看到她最爱的人在生命最高光的时刻而瞬间升腾,她感觉内心被一种惊悚撞击着。她似乎为此瞬间等候了自己的一生,那一瞬,是一件外相完美的陶器被打碎的一瞬,因此,这陶器的灵魂得到了永恒的解脱。
(八)
走下楼时,早川晴子的心跳依然有些剧烈,只不过紧促的呼吸已渐渐平和了许多。前台值班的女侍者似乎听到了刚才她房间里的声音,脸上充满惴惴不安和疑惑。看见早川走下楼梯,女侍者尽力克制地问:
“怎么了?请问楼上发生什么事了吗?”
早川内心里早就料到了女服务员的疑问,故而平和地说:
“是的,我刚刚用弩箭射死了一个男人。”
警笛声在鸭川两岸尖厉地呼啸起来,这在平时属于极不可想象的事情。人们早已经习惯了享受这里的宁静与祥和,任何一种超乎日常的现象都好像惊天动地一般,而这一夜的确可算是非同寻常了。京都府的几辆警车拥堵在原本就狭隘的河边路上,警灯闪闪飞速旋转着,照得鸭川河水一阵红一阵黑。警方快速用黄色警戒线圈住了整个京粹旅馆的外围,十几名穿制服以及便装的警员围绕在旅馆四周前后忙碌着。
早川晴子一直安静地坐在旅馆办公室最里侧的一个很小的隔间里。自打前台女侍者快速地把一位上了年纪的男经理招唤过来之后,她就一直坐在这小隔间里。头发斑白的旅馆经理递给她一个装着半杯温水的纸杯,随即礼貌地退下,一直站在小隔间的玻璃门外,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不知过了多久,早川渐渐感到有些憋闷,但还是一直保持着安静,她不想给旅馆服务人员多添麻烦。
早川晴子的脑子里一遍遍回放着刚才发生的一切。她在认真重温每一个细节,想看看自己是否在哪一个环节上出现错误,或者是偏离了她原来的计划。结果是,所有的一切都几近百分之百的按照她的预谋而完成了。不同之处在于,鹿野泰次郎的反应大大超出了她的想象。她原本以为鹿野可能会做出极为强烈的反抗,毕竟他是个身材健硕,平时又爱好运动的男人。然而未曾想到的是,鹿野泰次郎竟然在几分钟内就无声无息地一动不动了,以至于她事先准备好的利刃,竟然没有派上用场。她感到异常的惊讶:人的生命竟然如此脆弱,就像陶器一样会轻而易举的破碎。
即将走出房间前的最后一次回首,她看到她的师父鹿野泰次郎寂静地躺在血泊里,头部被几十只弩箭刺得像是一个海胆。她在内心对他轻轻说了声: “师父,晚安!”就习惯性地轻轻反手掩上门,生怕惊醒他似的。
在小隔间里坐了不知多久,终于有个穿制服戴眼镜的警察进来了。早川晴子语气平静而流利地回答了警察的所有问题,她几乎毫无表情的面庞,看得出让对面的警察很是惊讶。最后,那警察下意识地用食指擦了一下鼻子,低沉地说:“好吧,在带您离开这里之前,需要给您带上手铐。请理解。”
早川晴子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一丝略带羞赧的微笑。早川想起她师父第一次进入她肉体的时候,自己也是报以这样一个微笑。当冰冷的手铐咔嚓锁在她细弱的手腕上时,她的身子极其轻微的一颤,像极了她打碎师父送给她的陶器时的那个瞬间。走到旅馆门口时,早川没有忘记带着满心愧疚深深地向几位工作人员鞠了一躬,缓缓说道:“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而旅馆的几个人也用笔直的身姿向她鞠躬回礼,经理那苍白的头发,不由得飘飘散落在空中。
出了旅馆的院门,警笛已然息声。子夜的鸭川开始恢复了宁静,只有几盏警灯还在不停地盘旋着,早川晴子凝望着一阵红一阵黑的河水,那些红色像极了一片片的血。她再一次想起了血泊中的鹿野泰次郎,终于像放下压在心里的磐石一样,不禁轻轻地自言自语道:
“多好的一个晚上啊。”
(完)
于《红杉林》2022夏季号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