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从亚洲棒球史看社会进步》
沈林沼(常照)
恭喜台湾棒球队获得世界冠军!徒弟打败了师父,恭喜!
我经常说,文化走向一定是从文明高位走向低位去的。老话儿说上善若水,此外还有一句,叫水往低处流。
徒弟打败师父,跳出竞技层面而言,是社会的进步;青出于蓝胜于蓝,这样历史才会向前进。可喜可贺!
棒球运动在整个亚洲,是二战后由日本最先兴起的(我爹曾经在高中期间加入过棒球队,那时候他们把棒球术语中“out”用中国话喊成“噢铁、噢铁”。想来我老爹他们应该是中国四千年历史上第一批打棒球的人了吧——民国时期中国盛兴足球,一小撮如张学良赵四等的权贵最开始打网球,而关于棒球的民国史料却鲜有出现)后来在长达半个多世纪中,日本职业棒球一直奉美利坚的Major League 为师,勤勤恳恳地在身后追随着美国以期有朝一日超越之。直至近二十年前WBC(2006年3月)的创始,日本国家棒球队连续在第一、第二届两次击败由全员Major Leaguer组成的美国队而荣获并且连霸世界冠军(彼时铃木一朗、松井秀喜正值黄金之年)。那是人类棒球史上第一次的徒弟打败师父。
另一方面,在日本棒球“超美赶美”的进程中,台湾棒球界也几十年如一日谦恭地以日本为师,默默努力着。上世界九十年代,我喜欢的东京巨人队的四番打者吕明赐、名古屋中日队后来取得日本籍的主力打者大丰泰昭等等,台湾棒球界的顶尖选手们都把登陆日本职业联赛视为最高的舞台与个人荣誉。
韩国职业棒球起初也是跟着日本学的,在日本打球的韩国职业尖子的人数一直远超台湾选手。后来当了几十年小弟之后,韩国棒球自21世纪起渐渐把目光瞄向了美国,直接对标Major League 而不再把日本做为跳板(毕竟职业选手的运动生涯就那么十来年)。
现如今,台湾棒球终于如愿以偿,在WBC决赛中击败老师日本队荣获世界冠军!几代人的血汗与努力,终于Dreams come true ! 可歌可泣。
最为可贵的是,台湾队夺冠后,日本主场的东京巨蛋(Tokyo Dome)球场为冠军队提供了互喷香槟活动的庆典(每年日本职业联赛冠军队都必备的狂欢活动),而台湾队婉拒了,理由是在日本主场赢了主队,我们要保持对日本队足够的尊敬,不得无礼撒欢。
看来,台湾人不仅学好了棒球,更加融入了高尚的文明。
接下来在整个台湾的庆祝活动,从各类媒体上可以略见一斑。理所当然,台湾人值得为此骄傲!太值得了!连四代目万安市长都连声称道:这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刻!
野蛮可以征服文明,但一定是短暂的,文明必定弘化广宇。天日昭昭,天日昭昭。
下一个我们将要看到的案例,就是自1993年启动的日本职业足球了。日职联有个“百年计划”,要在一百年内成为世界足球强国,在2050年前斩获世界杯。于是,又一段呕心沥血的旅程摆在了眼前。此时此刻是世界第15位,任重道远。
有所期待,就是人间最美好的事情。
在棒球的世界里,神,只有一个,姓王,叫王贞治。生于东京都墨田区,祖上浙江省青田县,台湾籍。
对,王贞治,尽虚空遍法界,永恒的神。
(完)
散文《岂知千万树,都向岁时开》
美国中文作家协会第二十一期征文
《岂知千万树,都向岁时开》
作者:常照
说说侯方域。
侯家先世原是贱民一族,至侯方域祖父时始贵。侯方域祖父侯执蒲乃两榜出身,官至太常寺正卿;侯方域的父亲侯恂,以进士为言官,后官至户部尚书,崇祯年间因“蜀中无大将”居然被授兵部右侍郎,又因督左良玉军而被称作“督治侍郎”。侯方域生于河南商丘,娶有元配夫人常氏。1639年(崇祯十二年)在南京结识李香君,时年方域21岁,香君16岁。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我看过一部黑白电影《桃花扇》,王丹凤的李香君,冯喆的侯方域。这部片子改编自孔尚任的《桃花扇》原著以及欧阳予倩的同名话剧,拍摄于1963年,比我年纪还大两岁。也许是冯喆前辈的演绎太过于精彩,从那时起,不管正史、野史如何褒贬作为历史人物的侯方域,我个人对于侯是再也生不起一丢丢的恨意。有很长一段时间,在我心目中,侯方域和唐伯虎几乎能划等号。以至于成年后,我认知中古人的玉树临风、潇洒儒雅、风流倜傥,几乎全部来自银幕上的侯方域,而这一切,都要拜冯喆先生入木三分的艺术塑造所赐。
现如今四十多年过去了,此刻我的脑海里,依然时常牢牢铭刻着电影中的这样一个场景:侯方域左手托着右衣袖,右手执一把纸扇去敲阮大铖的头,口中振振有词地喝到:
“阮大铖,你枉读诗书啊!”
2018年4月底,比侯方域晚到了380年,我第一次来至在秦淮河畔。那一天游人众多,到了夜晚,秦淮河上下像开锅的饺子,喧嚣异常。当年侯方域到南京,是因去北京探望羁押在牢的老爹时,受了老爹的指点而前往拜会曾在金陵任职的叔叔,乞帮忙打点官司。“为救李郎离家园,谁料皇榜中状元”,结果不期遇到了千古佳人。侯方域名列“明末四公子”,又是当年南京新文人团体复社当之无愧的老大,这些都是正史;而所谓的“明末四大名妓”却属于野史,更接近正史的应是“秦淮八艳”。然而“四大名妓”在民间似乎更为后人津津乐道些。其中,冲冠一怒为红颜的陈圆圆最有名气;柳如是则是被陈寅恪大师立了传的;董小宛似乎知名度稍逊,但却是最具诗情的(董小宛本名董白,一字青莲,懂的都懂);而李香君呢?她的青史留名却是因为侯公子,因为血溅桃花扇。
后世的相关文艺作品中,我很佩服曾在清廷任国子监博士的孔尚任敢于大胆描写前朝异类的勇气,而电影《桃花扇》所述之结局其实是最不属实的,也最惨不忍睹。历史上真实的侯李二人的感情生活基本上还算很圆满。入清后,李随侯回归河南故里,以小妾身份嫁入渐转颓势的昔日豪门侯家,算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了。“四大名妓”中李香君与董小宛的人生经历几乎像是重叠着一般。更为不幸的是,李香君后来因被方域之父侯督师发现其原身份而逐出了大家庭,被赶到侯家在城外的“打鸡园”与儿子相依为命(就传统的士大夫而言,彼时侯督师的行径当属正常)。自古红颜多薄命,李香君三十岁出头就香消玉殒,而侯方域也在度过了多情思念的半年之后英年早逝,令人扼腕。
国破家尚存,侯方域能于人生鼎峰的壮年时期固不仕清,其节气难道不值得称道吗?个人觉得相比于时势造英雄的范文程、洪承畴等,侯方域在经历了大风大浪之余,真正做到了一个读书人的自敛与慎独。
距今六年前那个春风沉醉的夜晚,我在李香君的闺楼前徘徊了很久很久。眼前来往人流嘈杂,熙熙攘攘,如过江之鲫。唯独我一个人,沉闷而迟缓。我始终迈不开步走进那座小楼,不是怕对秦淮名妓的失礼,而是怕亵渎我心中的偶像侯方域。最终,我在路边吟就两首诗,掉头消失在夜幕里。那两首诗中,一首致敬侯方域和他的佳人,缅怀他们二人的遇见;还有一首写秦淮河的,给我自己,纪念我与历史的重逢。
不枉读诗书,这是士大夫的生存底线。
侯方域最擅长散文,在文论方面自成一家,所遗名篇不少;侯方域亦能诗词,现存诗近400首,前期多感慨时事、忧民悯乱之作,诗风雄浑慷慨,不乏苍凉之音;后期则多书写亡国之痛、故国之思之作,诗风渐转深沉,或沉郁顿挫,或雄浑悲壮,老杜气象尽显。后人感慨侯方域的生平,其实,是在慨叹世间所有的身不逢时。
常照旧诗曰:
《别秦淮河》
今日城头月,
昨夜河上船。
六朝名士录,
一代圣人言。
扇墨人添彩,
金粉自承传。
辞君三杯酒,
何时我独还?
现代诗《逝去的大河》
沈林沼(常照)
2024年立春后的第一个凌晨,
窗外不明不暗,又是一派自带雾霾属性的世界。
我照例猫在被窝里昏昏沉沉刷手机,
直到看见某友的朋友圈,顿时清醒,愕然。
我的朋友,当代诗人、画家白大河,
于1月30日下午不幸因车祸去世…
这,这竟然?
白大河,1984年生,蒙古族。
他和我相识两年有余,
不过,仅仅是网友;
不过,是真正的朋友。
请君为我侧耳听。
大河这伙计,我年长他十九岁。
按理,他正值青春,
而我呢,我也青春。
他今年四十岁整。
西方有句古老的谚语,
叫Life begins at Forty,
人生始于四十岁;
嗯,白大河用一次轮回世间的人生,
启动了四十这个数字。
他叫我哥,我叫他大河。
大河这名字,上口;
地不分东西南北,
人不分男女老幼,朗朗上口。
给他起这个名字的人,深邃。
大河写诗之高产,
甩我十八个呼伦贝尔大草原。
我俩不同的是,
他写现代诗,
我写古体诗。
若论文思之敏捷,
我不觉得输给任何一个人,
唯独白大河。他写诗,
是把一壶酒倒进一条河里,
任随思绪的波涛上下翻滚,奔腾不尽。
就像古人说的,黄河之水天上来。
于是,我们约着去喝酒。
他说:哥,等下次到杭州,我们喝两杯。
我说:好,最好是在西湖边。
因为那时候那里的酒,分不清是乙醇还是泪。
反正,二者诗人都需要。
我前年年底主办过一次网络画展。
我邀请他参加时,他正不知流浪在哪里。
后来,他终于发来了邮件,
可已经逾期了十多天。
我看他的参展作品,
像是在路边信手抓起把花花叶叶一通涂抹,
自由得像草窠里的蚂蚱,
从一座山跳向另一座山。
大河啊,我们都羡慕你。
你活出了我们所有人想象中的人生。
我们有太多的羁绊,太多的虔诚,太多的认真;
而你,只有随心所欲,只有蓝天白云。
你说过你写诗是自李白后的第二人;
你说过你的画有超越毕加索和梵高的创造力;
你还说过你今生有太多的事要做,
顾不上修行,
如果修行那一定会是一位旷世高僧。
我们所有人都为之付予一笑;
说者尽兴,听者开心。
后来你又说:
我特么干嘛要跟他们比啊,
我白大河就是白大河!
从那一瞬间起,我把你当成了我真正的朋友。
大河,你看那苍穹中的飘浮物,
有的远,有的近,有的亮,有的黯;
谁也不知道它们也许会在某一天,
突然爆发,燃烧掉遥远的星系,
甚至,仅仅用它微弱的余波,
就秒灭太阳系一颗小行星上的所有碳基生命。
那就是命运,那就是人生。
所以,咪一口酒,写一首诗;
你有、我有、全都有,
就挺好。
人活着一半是高潮,一半是寂静。
而白大河,只有前一半。
亦或许,是我们,只允许他有前一半。
人的一生不是为了追求人生的意义而活着,
人是为了活着而活着;
要么,为了怎么舒坦而活着。
送大河上路,最好的方法,
就是用他四十年来如何活在人间的方式。
大河,你给我切记:
一路上酒要多喝,孟婆汤要少喝,
我怕你汤喝多了。忘了咱俩的约。
(注:“最美中国年”全国作家诗人文学作品大赛获得二等奖)
美评《多少楼台烟雨中——刘亚丽书法艺术创作浅论》
沈林沼(常照)
古时候,书法家不是一种职业,也不似今天这般的高大上。与之较为相近的职种,比如像收钱代写书信,或者过年写写对联等。书法家成为一门职业,大抵不过近几十年的事罢了。
中国书法家的职业化道路,没少受日本的影响。日本书道家的职业化演变历史颇似茶道与花道,以及日本传统舞蹈和古典音乐,一开始大多以开馆授徒的方式,以教学为目的而一代代体系化传承下来。不过在中国, 这些大都是历史的空缺。我们今天所看到的中国传统书法,更多的是停留于形态审美的世界里,而在纯艺术化乃至职业化层面上,直到二十世纪中叶为止都算不上是形成了一种主流性的社会需求。
原本六、七年前就打算写一点关于刘亚丽书法的文字,但却迟迟下不去笔。我平常总对周围人说:书法者,小器也。那么什么是大器呢?答:通过书法而悟道的过程,是大器。
悟道直通禅定。参禅有许多法门,书法可以是其中之一。早年间看刘亚丽的书法,篆隶楷行草中,我最喜欢她的隶书,同时又隐隐约约感觉她的行书其实才是悟性最高的。刘亚丽的隶书秉承自她传承一脉的古“天蚕”字体,几十年如一日,也算到了稳稳妥妥的地步。再说行书的世界,实在是太过深奥,因为有了天下第一行书、天下第二行书等等先人们的存在,犹如太行王屋二山,断了后世所有书家会当凌绝顶之念。然而,长年来我一直坚持认为,唯有行书的世界才是距离禅法最近的,因为它所讲求的本质,正是“外能离相, 内不着相”。
不是所有的书法家都具足机缘,能踏上以书法创作而参悟禅学的道路;在这门学问中,神思与意会,都弥足珍贵。经历了这些年的磨练,现在我看到的刘亚丽作品,不啻比以往成熟多了,或许在表相上显得个性淡泊了些,但无疑提升了圆满度。只有艺术上的成熟,才能让观众有所感悟。这就如同爬山,书法家与观赏者彼此从不同的路径攀登上来,在山顶,看到同样的天地。
用文字描绘禅,本就荒谬;而用文字描述刘亚丽的书法,或许不亚于这种荒谬。刘亚丽近期的作品从外观上说,她的天蚕体隶书越发的宁静随和;而行书则更多了几分率真甚至是无欲无求。我想她内心必定是更为超脱了。只有超脱的人,才能过上云淡风清的日子,手握无轻无重的笔。
自从中国的文字书写脱离了刻刀而归于笔墨时起,受中国式象形字体的制约,为了更加清晰完美地表达文字的内在涵义与属性,所有的书写形式,都在力求把字体写得“好看”。因此,好看的书写效果排在了审美标准的第一位。试问:书法是什么?书法就是把原本没有“长相”的字,写得长相好看。从相貌平平到相貌出众、美若天仙,这个过程就叫作书法的艺术创作。然而,无论好看的字或是不好看的字,它们都永远停留在一个“相”上,汉语通常词义中的这些个“表”与“相”,其实也就是佛法中所言之狭义的“相”。
外能离相是为禅,内能不乱是为定,“禅定”就是这么来的。按《金刚 经》所言,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那么两千多年来,人们所不断追求的“好看”的字,是不是真的就是好看呢?回答这个问题,就要看对于“相”的理解了。书法中的“相”,是架构、形体、笔力、笔锋、笔势,以及字与字相互之间的关系等等,所有这些的终极目标,都是为了达到观赏层面上的某种审美要求及标准。佛法中的“相”,可以简单理解为外在表象(相);而所谓的“破相”却恰恰与此相反,如果具体到书法的层面上,它是指不介意于以上诸多形态层面上的美学要素,而是脱离或者超越了规范与模式化的体系之后,重新构建出的另一种平衡与圆融的表现状态。
我以为刘亚丽基本上做到了这一点。 看她现在的字,往日的文雋之风与秀雅之气锐减,做到了几分“无意”,由底层的“无意”而衍生出些许“无相”。我们知道,“无相”就是“破相”的目的。 再说说刘亚丽书法的心性。“无相”的世界是由什么支撑的呢? 答案是,心性。换句更为准确的话说,无相的基础是心性。曾几何时,世上开始流行起了心学。所谓“心学”者,无外乎心相之学,它与心性之学不是同一个级别。把心性之学讲得最透彻的,依然是禅法,即所谓见性明心之法门。 所以,书法中的心性,说穿了就是禅修功力的体现。刘亚丽书法的心性,我以为是在于她开始真正悟出了“破相”与“见性”的内在本质及其相互关系,从而使她的创作得以提升到“白云在天水在瓶”的那个层次,也正是基于她对“相”的感悟和于“心性”的修为,才开创出了当下自身书法艺术的境界与新高度。将无形的参悟付诸于有形的实践,是一件何其高难的事情,就一个书法家而言,这是一种从形而下到形而上,然后再回归于形而下的轮回。同时,这也是一条世所罕见的成功之路。
“破相”不是为了追求“相”的层面的完美,而在于心性的圆满。如果再武断一些地说,我以此完全可以印证刘亚丽书法创作的成就,已经达到了这一层。能够从书法这样一种如此“外相性”的艺术破门而入,谈何容易?它所需要的除了禅法精深之外,仅凭否定形式主义的勇气,难道还不值得褒奖吗?
拘泥于书法的形式美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因为“相”一定会产生审美疲劳。当今书坛能懂得这个道理的书法家也许不少,但,能完成蜕变的人,实不多见。书法家作为一种职业,它的难度由此可想而知。古人写字,更多的是考虑突出字义的内涵和意境的魅力,而极少考虑过它的实用价值。以书法而悟道,想来必定有许多人都尝试过。实话说,这是一条艰难的路,搞不好一辈子就废了,如水底捞月镜中观花,大概是需要些慧根灵性的吧。刘亚丽的成功之路,或许能为很多人提供宝贵的启迪与开示。 我想,古往今来的书法大家们,或许都有着同样的取经旅程。
从楼台到烟雨,我很高兴看到刘亚丽完成了她的蜕变。接下来该是也无风雨也无晴的大彻大悟境地了。无疑,这个阶段将肯定会和以往的修炼大有不同。
(完)
随笔 《从前有座山 山里有座庙》
沈林沼(常照)
大约是在公元768年,径山寺开山祖师法钦禅师被唐代宗李豫下诏请入长安宫中说法。此时的法钦禅师深受唐皇室尊崇,唐代宗赐号国一,后世尊称之为国一禅师;法钦禅师因而成为中国佛教史与中国禅宗是上第一位于生前即获得皇帝敕号的出家人。
在法钦禅师滞留长安章敬寺的一年多时间里,有鸟窠禅师前来追随法钦禅师学法。不久后,鸟窠禅师即从法钦禅师手中接过了禅宗牛头宗的衣钵。
公元769年,法钦禅师上奏唐代宗力求南还径山,终获允,代宗厚礼饯行。而身为杭州人的鸟窠禅师自然也随师父返杭,只不过他并没有跟着师父一同到径山,而是留在杭州地界上四处游走。云游期间,鸟窠禅师曾参加过永福寺为该寺内辟支佛塔举办的开光法会。据史载,当鸟窠禅师振动着锡杖进场时,法会上灵隐寺的韬光法师立即站出来呵斥道:“如此庄重的法会,你怎么可以振动锡杖发出声音来干扰呢?”鸟窠禅师当下逼问道:“无声谁知是会?”韬光法师听后竟然半天回答不上来。鸟窠禅师一看对方跟自己不在同一条线上,于是转身扬长而去。
这天,鸟窠禅师来到杭州秦望山游历。正行走间,忽见旁边有一棵异常高大的松树,这棵松树不仅枝干粗壮旁枝横出,而且上面的枝条盘根错节,即使一个人躺在上面,那些密密麻麻盘绕在一起的枝条也完全可以承受得住人的体重。鸟窠禅师喜出望外,于是就爬上树在松枝间定居下来,并从此以树为家。
鸟窠禅师在秦望山的松树上定居后没多久,有个名叫吴元卿的杭州本地人,在年方二十二岁时竟辞掉了皇宫里的官职,跑来找鸟窠禅师出家为僧。鸟窠禅师经不住他软磨硬泡,只好把他收下来做了侍者,并给他取法号名为“会通”。
会通出家后,在鸟窠禅师的指导下修习禅定,昼夜精进。转眼间十六年过去了,无论会通每天如何认真学习,刻苦修炼,却始终没有悟道。会通不由得渐渐心灰意冷,心想是不是自己不适合鸟窠禅师的牛头宗禅法呢?于是会通就背上包袱,到鸟窠禅师的松树下来向师父辞行。鸟窠禅师看到自己的侍者要走,就问:“会通啊,你这是要上哪儿去啊?”会通道:“弟子为法出家,可十余年来都不能悟道,现在弟子准备行走江湖,到各处去学习佛法。”鸟窠禅师不动声色道:“若是佛法,我这里亦有小许。”只见鸟窠禅师一边说一边从自己衣服上拈起一根布毛,并送到嘴边吹了起来。于是霎那间,会通当下顿悟禅机。
会通禅师得道之后并没有离开鸟窠禅师,而是一直留在秦望山当地照顾师父。
到了公元822年10月,时年50岁的白居易从朝廷中书舍人的职位上调任杭州刺史。白居易虽是一位文人且为当朝在位高官,但他同时还是个虔诚的佛门信者。来到杭州后,白居易就经常跑到寺庙里与和尚们聊天。有一天,与他相交好的韬光禅师问他:“你来杭州这么久,可曾去拜会过鸟窠禅师?”白居易摇头说没有。韬光抚掌笑道:“平生不见鸟窠师,便称信佛也枉然。”于是,就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白居易径直跑去秦望山,拜会了著名的鸟窠禅师。
白居易与鸟窠禅师的唱和留给了后世许多佳话。白居易曾写就一首题为《鸟窠与白居易》的诗:“谁道群生性命微,一般骨肉一般皮。劝君莫打枝头鸟,子在巢中望母归。” 而鸟窠禅师则以偈语赠白居易,曰:“来时无迹去无踪,去与来时事一同。何须更问浮生事,只此浮生在梦中。”
元833年某日,鸟窠禅师忽然告诉守在他身边的会通禅师道:“吾今报尽……”话音刚落,鸟窠禅师当即坐化,享年八十四岁。鸟窠禅师示寂后,弟子们在秦望山中修建墓塔,安置了鸟窠禅师。此去沧海桑田,1200年后的今天,鸟窠禅师的墓塔已经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的踪迹了。
秦望山,因秦始皇而得名。据史料记载,秦始皇三十七年(前210年)南巡会稽时,“过丹阳,至钱唐。临浙江,水波恶”。后世把秦始皇登山望江而不得渡的地方,称之为秦望山。时至今日,在绍兴市柯桥区仍有一座山叫作秦望山,距离杭州市区大约七八十公里,从坐北朝南面临钱塘江的方向而言,位于钱江南面的绍兴是很符合这一说法的。然而据另一种考证,又说秦望山应该就是现在杭州的将台山,距离南星桥不远;据说北宋末年,因方腊的妹妹“百花公主”曾在这里点将而改名。这两座秦望山究竟哪里是鸟窠禅师的墓地所在,不能详解。
鸟窠禅师圆寂后,会通禅师来到杭州招贤寺定居弘法,所以在诸禅宗典籍中便以招贤会通来尊称之。另据记载,招贤寺创始于唐文宗大和年间(827年2月~835年12月),由会通禅师在西湖北岸(现北山街)结草为庐建成。会通禅师在招贤寺弘法二十年后,于公元845年遇上唐武宗灭佛,故而招贤寺被毁。彼时会通禅师和师兄弟们来到鸟窠禅师的墓塔前拜别后,就进入深山隐居,从此之后,就再也没人知道会通禅师的任何消息了。
写于2024年1月2日农历癸卯年冬月廿一 于杭州滨江长河
部分取材自《陈宗史-第二十二节 鸟窠道林》
随笔《死法儿也是一种活法儿》
沈林沼(常照)
今天是习瑞的头七。
自从进入9月,晚上就一直睡不好。有一天半夜三更醒来,照例举起手机刷朋友圈、刷视频。突然间就刷到了习瑞告别人世的最后一段短视频,内心诧异至极。
我和习瑞从没见过面。我们互加微友,想来大约是在2015至2016年间的事情,一转眼,距今七、八年了。
我们的相识是在某位从城建部门退休的北京老大哥所组的“高端”商务群里。当时正值微信的崛挺时代,群聊风气极盛。我们那个群人数接近满员,很红火,天上地下五花八门,尽显精英本色。我和习瑞加上微友的契机应该是针对某一项目课题。我记得因为当时他得知我于本世纪初在异国他乡从事过两年的互联网市场调研,而他当时正在经营的传媒公司一来有些这方面的业务,二来也希望在网络调研方面有所拓展,所以一来二去,我们在微信上就聊了些日子。
我知道他平时很忙,而且我也远离京城,所以我们的交流自始至终仅限于微信。打从短视频时代开始后,我们的交往反而变少了,渐行渐远,开始相忘于江湖。
习瑞和我同龄。我们在职业经历上有些相近的地方,诸如年轻时都曾经历练了些不同的行业,里里外外,打打杀杀。他给我留下的印象,和大众对他的评价几乎如出一辙:才智卓越,思维敏锐,性格独立,纯良中带一点孤高。或许,我们本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造化弄人。
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习瑞身后,有无数亲友或同行们为他送行。光是这些天来我在短视频中见到的自媒体,以及我朋友圈里转发的推文等,已然不少于三、五十起。对于他的选择,诸人有惋惜的,有失望的,有理解的,有认同的,有理解但不认同的,甚至有欣赏的;林林总总,苟苟营营,总之,世态炎凉,一切正常。这其中也还出现了不少警世且深邃的言语,令我肃然起敬,连连在内心直呼:说的真好!
然而,我敢肯定,这些并不是习瑞所想要的,虽然这么说很有点庄子“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也”的逻辑陷阱,但仔细想想就会明白,我们这些人在他身后的诸多罗唣,第一于事无补,第二说不定还打扰了他寂静的往生。更况,换言之,他难道不正是有意要躲开这些人间的嘈杂与烦恼吗?
做一个思想独立的人难,做一个思想独立的媒体人更难,做一个思想独立的媒体人外加开公司养活自己与他人的经营者难上加难。这种难,大抵分为精神与肉体两方面;精神方面毋庸赘言,单就肉体来说,谋生的压力、极度不规则的生活方式等等,对于任何一个人肉体上的摧残打击,都不是一件能够忽视的事情。然而,人世间的悖论也正在于此,往往为了追求更高层次的精神空间和自我提升,付出最多的,一定是肉体。满足了精神追求,代价是毁坏肉体。
我们谁都不具备金刚不坏之身,熬来熬去,蜡炬成灰。
从他身上,我看到的是一个真实的同龄人。通常在这种情况下是极富有代入感(sense of substitution)的。设想,假如千千万万个同龄人,都尝试着借此机会把自己“代入”一把的话,那么一定会因为共鸣而形成某一种磁场,往大里说或许对这个世界产生不了什么影响,往小里说或许能多多少少调整一下我们自己今后的人生道路。
如果不是他突然的自决,恐怕我和他之间永远就是那种不咸不淡的朋友,亦或久而久之连朋友都算不上了,只能算和一个同龄人擦肩而过。人的一生中会有无数这样的事例,最后连姓名都忘掉的过路人,我们每个人都各有不少。爱与恨,忠贞与背叛,名与利,成就与失败,一切的一切,全由时间说了算。
我师兄曾经让我多读些弘一法师的话。最近我读了很多,越读心情越平静。不悲不喜,是情感世界的最高层次。我记得弘一法师有这样句话,说:真正的放下,就是当我们再次想起过往的那些难堪,以及曾经爱过恨过的人,不再起心动念,心如止水,一笑了之。
用世间最通俗的眼光来看,如果一个普通人选择离开,那么一定是出自他的厌倦,甚至是厌恶;前者是丧失了任何意义,后者是憎恨。最终的底层涵义,是个人与外在这两者间的不匹配、不平衡,也就是俗话常说的,缘分尽了。
我觉得,习瑞走的时候,内心一定是平静的,就像他自己告别时所说的那样,一个世界和另一个世界是相互接轨的。是的,我们每个人所做的任何一件事,都是在为下一个世界打桩铺地,活儿干得差不多了,可以走了。
当我们身边的人突然走了的时候,感觉会象是一阵风的逝去。至于这阵风,会不会因扬起的砂子迷住你的眼睛,或者冷飕飕吹寒了你的后脊梁,或者仅仅是带走了树上的一片黄叶,真的就只看每个人自己内心如何掂量了。
用文字纪念习瑞,或者说为他送行,原本不指望他能接收得到。如果一个有价值的人走在了你前面,你起码可以凝视着他的背影,从他身上发现你自己的一点什么。
逝者如斯,不舍昼夜。人活的就是一个过程,在这几十年的过程中,人会面临许许多多的选择。这个选择权,一定在我们自己手上。
纪念习瑞,我为这位未曾谋面的朋友点燃了一支香,穿上一件雪白的衣服。
(完)
短篇小说 《遇雨》
沈林沼 (常照)
九月初的天,盛夏依然不肯轻易饶人。中午出家门时,只觉得空气闷热无比。天空一片晴朗,三三两两的几片云彩总也遮挡不住骄阳似火。一路上蝉声喧噪,没等走到电车站,我就已经满身大汗。
每个星期天对我来说,是唯一饮食起居最规律的一天。照例是一定要闷头大睡到正午的,哪怕是十点左右睁开眼,也要安慰自己在床上再挣扎个把小时,否则就好像愧对了一周的辛苦一样。
按说今天约她出来似乎有点不大合乎情理。明明昨天周六下午已经见过面了,再加上昨晚和朋友们在夜灯下踢足球一直踢到九点多,体力差不多消耗个精光,可终究还是在回家的路上,一边拖着伤了膝盖的右腿,一边打电话给她,硬是安排好了周日下半天的节目。
昨天送她下地铁的最后一刻,我终于大胆地伸出手轻轻钩住了她的腰,然后微微低下头来,两个人之间霎时变为零距离。我感到她好像停止了呼吸似的,浑身像慢慢凝固的奶酪一般,兴奋中略带些惊恐。
我会很想你,我说。
嗯,你自己多保重。她好像惧怕被烈焰溶化一样,一边微微躲避,一边轻轻地说。
不过,和她分开后没几个小时,我就在一次阻断对方体重两百多斤的前锋时,奋勇的铲球之下重重伤了右膝。看起来,她的话似乎是没起到作用。
今天见面的地方约在了距离涩谷一站地远的表参道。因为虽说涩谷是诸路神仙们时尚约会的瑶池天宫,但毕竟过于喧嚣了些,想坐下来静静地聊聊天都很困难。幸好她说她今天上午刚巧约好了去表参道附近的一家美容院做头发,难得两全其美了。
星期天的下午两点,在一个高雅到了甚至有点高傲的地方等待一位轻熟女士,那种感觉很是令人惬意。
她终于来了。裙带飘然地出现在我面前。
今天美发师好像特别用功,比平时多花了好长时间呢,她淡淡地说。
刚刚走出美容院的女人,一身的清爽加上一点点坐久了环椅后的慵懒,自信的脸上闪动着年轻的光,在耀眼的阳光下显得倍加灿烂。
总之,不可言喻的曼妙。
我一笑说:你那位美发师不会是叫Tony吧。
很快两个人就加入了往来的人流。我努力扯平自己一高一低的鸳鸯腿,不使之露出破绽。我们俩的步履始终放得很缓慢,在外人看上去倒也像合情合理的情侣逛街,而只有我自己知道,这个时候既使是在我屁股上痛扁几棍子,我也迈不开步了。
她显然十分关心我的腿部,且欲言又止,同时有意识放慢步子,手很自然地挽起我的手,略带着几分搀扶的感觉,臂力温柔而坚定。而我则尽力显得若无其事,装出一副很男人的样子。
这是一条十分潇洒的街,所有世界上最著名的时装、奢侈品与高档用品的品牌都云集于此。这里的街道十分整洁,夏天的绿色意境依旧很斯文,也很骄傲。街头线条优美的建筑物,或曲折盘桓或简洁平易,有一种调皮中的沉稳。光滑的混凝土墙壁,浅灰色的玻璃,鲜亮的橱窗,让所有一切的情调无不尽显沉静与雅致之风。
一个城市的美,大概有几个因素是绝不能被忽视的。比如,她的清洁度,使人们所看到的一切都是原色原版的;她的结构和搭配,必须是合理而且适度,不然不会给人以从容和轻柔;还有她的内在性格,又必须是和蔼中带有激情,才能让大千世界四方过客为之深受吸引,从此流连忘返。
我想,一个上乘的女人大约也应该如此吧。
很快放弃了遛马路的念头,我的腿疼不断地提醒着我。于是,我们掉转方向步入一条小径,行不多时,在一间用原木装饰的小院门前停了下来,瞬间,一阵咖啡的香气袅然飘溢而出,幽幽地吸引着人。
她点了点头,看看我说:好地方呀。
我假惺惺地说:其实我也只来过这儿一次。
咖啡店面积不大,是那种很家庭化的风格。天顶和墙壁都是十分柔和的浅咖啡色调。墙上嵌着几款老式的壁灯,灯光不太强,但却沉稳,不管外面是什么样的天色,始终保持着自己既不属于最高也不属于最低的亮度。粗大的辕木上吊下一个竹篮,周边家具是清一色的粗壮原木组合,没有过于细腻的修饰。吧台后面是摆列得很整齐的高脚杯,另一旁是成排的木质咖啡桶。
真正好咖啡的气味是深邃的,就像陈年老茶、老酒一样,从来不会给人留下肤浅与浮躁的印象。据说,通过品尝咖啡能够看出一个人的品行与嗜好,我真希望自己具备那副本领,起码能够好好领教一下现在离我最近的这个女人,一探究竟。
忍痛登上了清静的二楼,坐在一处抵着窗子的座位上。
刚坐稳,她像是发现了什么似地对我说:你觉着这里座位的摆法是不是挺特别的啊?
我点点头说:是啊,这店里是有意把桌子正面顶着墙,而我们就只好并排面向窗外这样坐下了。
她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自己并不是唯一这样坐着人的以后,笑着对我说:你不觉得这有点儿像小时候和同学一起写家庭作业的那种感觉吗?
我也笑笑说:确实很像啊,而且我觉得你这么坐在我旁边,就很像当年我们班长。
她笑得露出了一口小白牙。我很不甘心地把椅子挪了挪角度,使我能够更正面对着她。这样一来,我们之间一没有任何障碍物,二离得也更近了。
我调侃道:瞧,这样我们是不是就像热恋情侣一样了?
她看看我,挺正经地说:没那么快吧,我们还只是朋友呢,嗯,算是好朋友吧。
我一时无话可说了。眼前离我很近很近的她,算上今天我一共也只见过三次面。只知道她是我读硕士的大学的学妹;只知道她任职于一家N字头世界级的汽车制造企业的海外部,只知道她老家就是我眼下事业所在的海的另一岸的滨城大连;只知道她于芳华中离异后尚待字闺中。
是啊,仔细想来,关于她,我所知道的还真的不太多。
这是一个文静的女人,你不先开口,她基本上很少朱唇轻启。但凡如此,一般有两种情况,一是因交情尚浅,略带羞涩;二是老夫老妻,无声胜有声。从我看来,她几乎是出于天性的。在她身上,青春和成熟不仅结合得很恰当,而且还带给她某种协调感。她的脸型属于很小巧的,难于令人想象到东北式的大枝大叶;她的眼睛并不大,眉目之间看上去和顺而自然;披肩的长发乌黑顺溜,经高手修剪后更显得带有几分力度。她曾告诉我说她有一米六三,但我从她细长的肢体上总感到她站起来时比实际数字要看着高挑多了。
她点了杯我叫不出名字的咖啡,让我从品鉴咖啡中洞悉为人性情的幻想瞬间湮灭,因为我真的不懂那杯叫不上名字的咖啡。
你别老这么盯着人看行吗?她说话时语调很慢。
我是想让旁人看上去觉得我们更像情侣一些嘛,我说。我重又捡起了刚才的话题,连自己都意识到了语气中的放纵和轻佻。
她没在意。
你不知道我的事,我的过去,我现在的想法,我今后的打算,等等吧。她的声音是平和的,既没有多余的期待,也没有丝毫的放弃。
她这样说来,恰恰正踩在了我的点子上。我从侍者手中接过自己的咖啡,轻轻呷了一口,看看窗外,然后转过头来面对着她,尽量把语气放得很深沉地说:
好,那么从现在开始,就让我好好了解一下你吧。你一切的一切,我都想知道。
外面的天色渐渐黯淡下来。墙上的灯光依然很沉稳,很有耐心。她的脸色越发显得柔和,微笑的时候,眉眼泛起弯月。不知不觉地,我们两人的手拉在了一起,谁都没有半点异样的感觉。交谈中只偶尔听见我大笑几回,相反,她的话音则越来越轻,几乎是到了娓娓耳语的地步。
咖啡店的二楼,在暮色降临前只剩下了我们两人。
我喜欢安静,她这样说着开始把头轻轻靠在了我的肩上。我的手,环绕在她的腰间。她的腰很细,但绝不干枯,却是很丰满,软软的极具弹性,这让我联想起也许是因为她喜欢打网球和练瑜伽的缘故。
她说:我就是骨架子细小,肉可不少呢,只是藏而不露罢了。
噢,原来你这么狡猾啊,我说:哼哼,放心吧,我马上就会全搞清楚啦。
快别瞎说了,她笑得更开心,头忍不住地直向后仰。
我很自然地向前把双唇轻轻印在了她的脖颈上。美容院的最后一丝香气还没有走远,那是一种很令人陶醉的气息。
过不多久,被陶醉的人变得越来越贪婪。
她屏住呼吸,停了一小会儿,声音更细小了:你别,别这样,这样我会受不了的。
我抬眼看着她的瞳孔,眼神中在等待她的下文。
也许以后你有机会知道的,你吻我的这里,我真的,真的受不了的。她眼里飘溢的已经不仅仅是羞色,而是绵绵的性感。
不知不觉中我肚子开始咕咕叫了。
走出咖啡店,路灯已然高高闪烁,满街的霓虹灯百花竞妍。铁灰的夜色并没有驱散走空气中的闷热,反而更加重了几分湿气。奔向餐厅的步伐变得很轻快,有点近似于仓促,仿佛已完全顾不上我那条伤腿的影响了。
我们一路紧紧拉着手,谁看谁得说是一对标准的恋人。
餐厅的天顶很高,室内也更宽敞。我们俩的言谈,一切都很随性,完全是恩爱日久的情侣刚刚逛完街一样。她依然很少主动多开口说话,更多的只是点头,然后用平和宁静的眼神看我。
从餐厅出来,除了内心爽快之外,肚子里也踏踏实实的。但凡人的心气一旦平和,对世间的一切就会没什么多余的怨言了。
沿着大路往前走,二三十米远处是一个信号灯。
嗯?不对呀?脑袋上感觉有雨点呀!
真的在落雨哦,她也感觉到有点大事不妙。
别别,别开玩笑了。我心里骤然充满了不安,心想偏偏这会儿下甚么雨啊?知道我出门没带伞,要给咱来点好瞧的不是?
不好!眼见着十秒钟不到,雨还噼里啪啦越下越大了。
惊悚,怎么办?
离信号灯尚有十多米远。左右一看,并无开门营业的商店,甚至连个带屋檐的铺子也没有。世界上还真有这么巧的事?
说是倾刻,大概前后有个三四秒钟左右的时间吧,雨点开始劈头盖脸疯狂地砸了下来,而此刻我们已经飞奔到离斑马线三、五步远的地方了。
红灯亮。
脚步停了下来。雨,越下越大。
倾盆?不止,简直是骇浪奔涛。
她此时几乎是被我夹在腋下,好不容易缓口气,她喃喃地说,我倒是带了一把小伞来的。那声音遥远得好像从陌生的远东大陆传过来一般。这段路上她一直在雨下抖索着,一边努力赶上我不顾伤腿而迈出的大步,一边嘴里小声碎碎念叨着什么。
她急急从她的小挎包里掏着那把折叠伞。我低头看着她,只见她中午刚刚修剪了的头发已完全淋得透湿,像刚从游泳池里钻出来的一样,一缕一缕温顺地覆在头顶和脸颊边。
我出乎意料地拦住了她正在取出小伞的手。
算了,不用了,反正已经淋透了,就这样来的更彻底些吧!我说。
我随手脱下了自己的短袖衫,撑在了我们的头顶上。她也随即抬起了一只手撑着,而我的另一只手则更加紧紧地抱住了她。
大雨急速拍打着地面,雨点变成了一条条的直线,直线越来越粗,能看出来雨落线条的白色轮廓。原来雨下大的时候,雨声也是巨大的。一条条粗线狠狠地甩打在四周的柏油马路上,噼噼啪啪巨响,彷佛在用鞭子抽打地面一样,不仅如此,还同样狠狠地抽打在我们的头顶和后背上,一阵阵生疼。
红灯,让我们紧紧地拥抱在十字路口前,仿佛汪洋大海中的一叶小舟。我用撑着衬衫的胳膊盖住她的头顶,本来做遮盖的短袖衫已经全部湿透,变得毫无意义,雨水透过衬衫刷在我们的脸上和身上。
我和她几乎是同时开始兴奋起来。
你说,这像不像电影里的镜头一样啊?她的声音突然拔高了起来。
我听罢纵声大笑,说:咱们现在的情景要是真拍进镜头里,那电影一定没人看了!哈哈哈哈!
我们俩一起开心大笑,笑得浑身快要颤抖起来。
她又问:你的伤口疼吗?
我说:有点疼,但是很爽快。人生中真的会赶上这种事,太绝了,疼点儿也值。
我低下头来贴近怀里的她,又说:瞧瞧,今天是不是让咱们全赶上了。
她仰起脸看着我,眼神迷离,雨水沿着她的鼻子画出一条柔美的线。
是啊,日常生活中这应该算是一种奇遇了吧,她说。
伫立中,渐渐地我的脸上已经布满了下淌的雨水,我只看见她的鼻尖异常明亮,在雨中闪着星光。陡然间,我对这突如其来的暴雨的怨气、怒气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且不说,甚至简直要变成快感和谢意了。
绿灯总算亮了。我们俩闪电般飞身钻进马路对面不远处的地铁站入口。
你还真像电影里一样的,脱下外衣给女主角遮雨呢,今天我算是领教了,她笑着说。看样子她的情绪依然不错。这回轮到我即兴发挥了,我抹了两把下颚上的水滴,扬起眉毛,接着女主角的台词,高傲而性感地说出下句:谁让咱是男人呢。
等拧尽了上衣前襟的最后一滴水,她缓缓开口:谢谢你。你让我感到特别的温馨。
我像还没过够瘾一样地说:放心吧,我会一直这样照顾你的。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她成了我的女人。
快回家吧,再不就要感冒了,她的声音低柔、细腻,完全像一个温情而忠贞的少妇在沉吟。她继续嘱咐着:还有,腿上的伤口别忘了清理干净换换药,小心感染!
我点点头。
她用眼睛直直盯着我,一字一句道:对不起,我没法伺候你换药了。
我历来笃信缘分。人与人在很多情形下发生的或是与生俱来的缘分,是我们自身不可能解释清楚的。而且,正因为它的神奇和微妙,才使我们的生活更有生机、更有韵味,使人与人之间存在的关联更有价值。
回到家洗完澡,从热气腾腾的浴室中出来。换好药,擦干头发,穿上一套棉质睡衣,无意中瞥见静音的电视中正在播放台风提前登陆的消息。
我意犹未尽地打开电脑,像记日记一样不加思索地写下些散散漫漫的文字。虽然右膝盖的伤口一直在隐隐作痛,但内心里却有一股抑制不住的饱满和释然。
家人们早已经熟睡,他们不知道,一场台风很快就要来了。
(完)
短篇小说 《陶器》
常照
(一)
鸭川是京都最大的河流,也是这座古城的一个著名景点。这条河水流十分清澈,穿过京都市中央。从上千年前开始,鸭川周边就有当地居民栖息,特别是西岸和南岸,不仅风景如画,还养育着一代又一代的京都人,繁衍着古老的传统文化。
鸭川两岸盘旋着鸽子及各种鸟类,对京都人来说这里是最重要的一条休闲大道,散步,遛狗,看书,慢跑,野餐等等。人们可以近观水面上的飞禽,远眺清水寺方向的苍翠群山。河两岸终年杨柳依依,水清滩浅,尤其每年的四月初旬与中旬,更是赏樱花最好的时节;而每到暮秋,岸边血红色的枫叶,在深红色与褐黄色的草木中显得异常美丽夺目。整条鸭川上据说有上千座桥,样式统一,岸边情侣成群,故此这条河又有着“情侣河”之称。鸭川无疑是众所公认的京都最美丽的一条河流,动画片<名侦探柯南>中提到河畔的夜樱,就是鸭川河岸最富特有的景色之一。
九月下旬,残暑依旧,一阵阵热气仍在缠绕着整个京都盆地。鸭川西岸,餐厅和旅馆鳞次栉比,这些小旅馆通常都是二三层楼的老房子,甚至大部分是拥有上百年历史的近代民宅。每家每户大约一二十间客房的规模,风格古朴典雅,与这座古城千年流传下来的淡泊宁静的韵律极为协调。
早川晴子入住这家名叫“京粹”的小旅馆的时候,刚刚过了下午三点。她跟随着女侍者踩上木楼梯,两人脚下发出轻微的咿咿呀呀声。进了房间,早川用手轻轻拂了一下额角隐隐的香汗,然后放下了自己背后大大的双肩背。刚进旅馆时,女侍者伸手想去接她的背包,她连忙婉拒,说:没关系,不沉的,不沉的。女侍者横向打开木窗,清唳的蝉声顿时飞入房间。送走女侍者后,早川晴子锁死了门,再一次仔细打量起现场。先前在预订电话里,早川提出要订“京粹”最好的一间房。现在她站在了这里。这是一个型似刀把儿的房间,勉强算个套间,进门是一个三叠(一叠为和室中的一张榻榻米,传统尺寸是宽90厘米,长180厘米,面积约为1.62平米)的空间,然后里面是十叠的主空间,就餐与就寝都在这主空间里。
早川晴子是第一次来“京粹”,尽管她曾经和他在鸭川河畔流连忘返过许多次,一起在不同的窗前品味过鸭川的晨曦。而这一次,她决然选择了这家他们两人都从未来过的陌生地方。也许,仅仅是因为这里地处相对僻静的河道地段,往来游人过客较少一些的缘故吧。
从敞开的窗子外,热气慢慢渗透进来。早川晴子坐在窗边,一动不动地凝视着窗外湍湍的鸭川。河水很清澈,像翠绿的宝石一样。早川陡然想起师父曾经说过,窑里最难烧的,就是绿色。或轻或重的,这颜色多变得很。
想到师父,早川的嘴角掠过一线极轻微的笑意。她知道,眼下时间还早,今天有大量的时间可以让自己这样发呆。对于平日奔波劳碌的她来说,实在是奢侈。
又过去许久,早川晴子依然眺望着清水寺方向。她今生孜孜不倦追求的事业,就是诞生自清水寺门前的“清水烧”。京都清水烧又被称为“京烧”,因为过往千百年来,在清水寺附近聚集了许多著名的窑厂,后来这一区域内所生产的陶瓷器就统称为“清水烧”了。“清水烧”的历史极为悠久,始于公元5世纪下半叶,原以陶制茶器为核心。公元17世纪中叶,著名陶艺家野野村仁清创建了华丽的彩绘陶器,标志着京都陶瓷艺术达到了顶峰。如今,清水烧的陶瓷制品涵盖诸多领域,如食器、茶道器具、香道器具和装饰、祭祀等等,它是以一千二百年的历史和传承为背景,自京都府得天独厚的文化环境中孕育出的博大精深的传统艺术。
1977年,“京烧”、“清水烧”被指定为国家传统工艺品,成为全日本重要文化财产。那一年,早川晴子出生。
(二)
早川晴子永远不会忘记,生长在和歌山县偏远农村的她,十岁那年学校秋游第一次来到京都清水寺,第一次抚摸到清水烧的抹茶茶碗时,那一片片温润柔和的感觉就像富有生命力一样,在她幼小的心田里,滴入了一线清泉。从此,她的世界里,有了陶瓷。而她,仿佛寻觅到了自己人生的归属。后来,她师父曾经诚恳地在回答早川的疑问时说,其实她在制陶艺术的领域里,只能算一个才能很普通的人。她一方面感谢师父毫不虚伪的表白,因为通常没有人能介入到师父如此真实的一面,而另一方面这也让早川晴子的内心长时间里十分扭曲。亦或许,落成了她所有痛苦的源泉。
早川晴子娘家姓前田。整个少女时代,当早川晴子还是前田晴子的时候,她的少女梦始终是围绕着陶瓷而展开的。说起长大之后的理想,别人家的姑娘除了当明星之外,几乎都是开花店呀开甜品店或者开玩具店什么的。唯独前田晴子毫不犹豫地大声宣称想要成为一名陶艺家!这个新奇的念头总让小伙伴们感到摸不着头脑。由此让她在众人之中开始不断被边缘化,甚至还受了不少的排挤。十八岁时,前田晴子顺理成章地报考了京都精华大学陶艺系,启动了她勤勤恳恳而又稳扎稳打的陶艺生涯,一步一步开始承兑她的诺言。大学四年里,前田给周边师生们留下的印象是一个不很醒目的老实人,虽然不具备超人的天赋,但做事认真努力,略微有些少言寡语。
大三的上半学期,她认识了长她一年级的学兄早川仁,两人谈起校园恋爱。早川是京都人,经常带前田晴子到一些京都当地的秘境去游玩,极大地满足了前田的好奇心和想象力。而后,早川仁毕业的那年春天,前田上大四,早川家里人鼓励他毕业后去日本陶器之乡栃木县继续进修陶艺。于是临行之前,在樱花缤纷的日子里他们结了婚。早川晴子一时间在同学中因早婚而名声鹊起。后来,她毕业后也跟随着丈夫到了日本首屈一指的陶艺中心——栃木县益子町的制陶所工作。他们两人在那儿一待就是八年多时间。三十出头的年轻夫妇在异乡学成之后,一起回到京都。为了砥砺精进,他们两人一致决定不要孩子,直到在事业上奔出点眉目。回京都后,两人走上了以陶为业的不同道路,丈夫制陶卖陶,妻子一边帮衬丈夫一边忙于深造和继续学习。外人看来,这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二人之家,小日子过得平静简朴,一目了然。
一阵清脆悦耳的电话铃声打断了早川晴子的冥想。电话另一端传来她熟悉的略带些嘶哑的男中音:
“抱歉!我今天不能陪你一起吃晚饭了,家里面突然出了点事情。”
早川一边点头,一边尽力保持着平静说道:
“好的,没关系。我等一下自己先去吃点东西。您别担心。”
“好的,那你自己多注意。我大概晚上8点多些到。抱歉了。”
早川晴子挂了电话,手机上显示时间是五点十分。还有很多时间做准备。
她下意识地发觉自己犯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错误,那只大大的双肩背,还放在外间屋的墙边。早川晴子慢慢走过去,把背包藏进了里屋最深处的衣柜里。
(三)
世界上所有古老的民族都拥有自己的陶器。陶器是人类原始多元文化的产物,烧一把火,炼一团泥,最终制成了陶。烧制陶瓷器不像绘画,自古以来,绘画是画家将个人的情感一倾如泻地泼向画面,而制陶烧瓷则是人与自然的磨合过程。采泥、练泥、制坯、绘画、上釉,这些工序的完成,却仅仅是创作的开端。终局,如制陶人常说的:“陶瓷器全仗最后的一把火”。
早川晴子在浴室的镜子前缓缓脱光了衣服,眯起眼睛打量着自己。她长得并不漂亮,身材略微有点瘦弱,肤色十分白皙,眼睛细长,嘴唇小而丰满。从前大学同学都说她长了一番“浮世绘”画中的模样,在这个年代属于特别罕见的那种。现如今,最令早川自己感觉值得骄傲的,是她虽已年过四十却依然丝毫不显老,脸上几乎看不出什么皱纹来。大概是在京都生活时间长了,被这一方水土滋养得愈加精致典雅。
纵然生来相貌平平,天赋平平,早川晴子仍旧在沉默中不懈地拼搏着。因为她相信,命运总有一天会像窑里的烈火一样,最终把她焚化成为一件世上独一无二的杰作。五年前当她第一次见到他时,她的脑子里猛然想到:啊,这也许就是那个命里注定将点燃我人生窑火的人吧。接下来的日子里,她很快确信了这一点,笃定地接受了她想象中和他之间发生的一切。换句话说,她未来的所有人生就是去靠自己一点一滴的努力,把梦想转化成现实。
师父名叫鹿野泰次郎,出身于京都著名的陶艺世家,是鹿野家的次子,原本他们家的家业是应该由长子继承的,奈何他哥哥生来就对陶艺不感兴趣,却又偏偏聪颖睿智,考取了著名的京都大学医学院,后来成为一位遐迩闻名的脑外科专家。次子鹿野泰次郎天生好动爱玩,心灵手巧。小时候跟着父亲在窑里用黏土捏个泥人儿或是小动物什么的,活灵活现,拙朴可爱。他跟哥哥的相同之处在于聪明伶俐,不同之处在于他极其偏好文科类的学习,对历史与哲学有着与生俱来的敏感度。刚上初中一年级时,同班同学们除了对漫画和流行音乐感兴趣之外,比较冷门的要算钻研心理学了,而鹿野泰次郎是小学五六年级就已经读完了图书馆里一半的心理学书籍,初中开始抱着厚厚的美学专著在啃了。或许是这种天生异禀引起了父亲鹿野五郎的注意,所以从初中开始,鹿野泰次郎就被父亲正式选择成为了鹿野家窑的继承人。父亲对他的期待值很高,希望他有朝一日能够作为“人间国宝”(“人间国宝”认定制度,是赋予因一艺之长获得社会承认与推崇的民间艺术家及手艺人高度荣誉的制度,是对持有重要无形文化财者的通称)而振兴家门。
这样一位背负着家族传承与历史使命,意气风发的世家才俊,年纪轻轻时就已不负众望成长为享誉业界的陶瓷名家了。鹿野泰次郎前后在国内外获过很多大奖,也举办过不少人气爆棚的个展。为了创作出自己独特的作品,他每天都在反复钻研,精益求精,在工作中追求无限的完美。
早川晴子对于业界顶流的鹿野泰次郎闻名日久,极为崇拜。她酷爱他的艺术风格,从大学时代起二十多年如一日,鹿野的展览会她从未缺席过一次,哪怕宁可连续吃几天泡面和饭团,她也会支付昂贵的门票钱去观赏学习。对于鹿野泰次郎本人,早川一直把他视为云端上的人物,觉得自己一辈子也不会跟这样级别的人物发生什么瓜葛。
年近四十岁的早川晴子和她的丈夫,在京都打拼了他们几乎整个的黄金十年,渐渐地事业上开始走下坡路,家庭生活因之遭遇瓶颈。丈夫生意不好的时候甚至导致两人生活拮据,不时要仰仗早川仁父母的周济。这让自尊心极强的早川晴子觉得丢尽了脸面,内心困惑且迷茫。她暗自发誓要不惜一切代价改变自己的命运。
命运的风水轮总是在人生的某个节点上发挥着天翻地覆的巨大作用。早川晴子三十八九岁时,参加了在京都市产业技术研究所的人才培养课程中的陶瓷学习班。在学习班里,她遇到了曾经在梦里无数次膜拜的人——鹿野泰次郎先生。
那天,他头顶着光环走上讲坛时,早川晴子顿然觉得,她前半生所有的艰辛与努力都没有白费,他们两个人的相遇好像就是上天赐予她的最好的报偿。那一年的鹿野泰次郎如日中升,一代宗师的风范已蔚然成型,好像窑中的炉火烧到最旺的时候一样,兴盛而炽热,势不可挡。最为关键的是,彼时他尚未年满五十岁,充满着青春的活力。当身着深色和服的鹿野先生彬彬有礼地走向她时,早川只觉着自己仿佛像是那窑中的陶器,在绵绵的烈焰中发生了质的变化。一时间她知道,她内心中不断追求的那个难以言表的境界,终于能够完成了。
初遇早川晴子时,鹿野泰次郎刚刚举办完结婚十周年庆典。他的妻子美幸是京都大学理工学部一位教授的女儿,他们的结缘来自于鹿野泰次郎京都大学毕业的哥哥的介绍。年轻时候鹿野除了钻研陶艺之外,在女人身上的功课也没落下。这家伙天生是一个精力无比旺盛的人,他有一句名言,号称“女人是滋养艺术的肥料”。不过,待到真正考虑成家立业和传宗接代的时候,鹿野泰次郎还是很严肃认真的,一如对于他心爱的陶艺一样。这其中,门当户对是必不可缺的条件之一。后来,幸运与爱情之神在徘徊了若干年后终于降临到了他的头顶,丘比特之箭射中时任京都电视台当家女主持人的小野美幸。于是,一对新人在万众祝福中步入婚姻殿堂。鹿野泰次郎与小野美幸在京都清水寺举办婚礼的新闻报道,一时遍布各大媒体,广为流传。最让人咋舌羡艳的花絮之一,是婚礼上所用的,全是鹿野泰次郎自己亲手制作的清酒杯。
婚后,美幸夫人就辞掉了工作,回归家庭一心相夫教子。电视台当家花旦的飘然而去,在粉丝们心中掀起了巨大的波澜,因之带走了不小的收视率。结婚第二年他们就有了一个天使般的女儿,妻子的个人社交网站上经常会晒出她和女儿的合照,看起来是非常美满和谐的一家子。虽然鹿野泰次郎很注重保护家庭隐私,在各个社交平台上都没有透露自己的私人生活,以及任何家庭信息,但通过神通广大的网络还是能够轻易找到些鹿野一家看上去很幸福的照片,画面上充满风韵与魅力的少妇和年幼可爱的女儿。
世间的万事万物皆有其自身的造化,尤其人与人之间的邂逅更加不可思议。通俗地说,这就是缘分。按说,鹿野泰次郎因为一直以来工作繁忙,是不太情愿担任那次产业技术研究所培养课程的导师的,无奈研究所的鹤田副所长是他父亲的关门弟子,在多次被盛情邀请后出于情面他才勉强出山。而且那阵子,鹿野的大儿子才刚刚出生不到百日。
(四)
早川晴子从浴室出来,热腾腾的水蒸气把她的面庞渲染得绯红。她喜欢自己充满血色时的样子,浑身上下处处都洋溢着香艳的气息,不像她丈夫常说的,她白得像一只北海道的狐狸。
傍晚时分,夕阳带着几分朦胧在树影间摇摆。早川晴子出了京粹旅馆,沿着鸭川一路向南散步。她知道很远的地方,就是清水寺。
因清水寺而得名的“清水烧”,是日本传统陶瓷艺术的代表之一。东方陶器由于受文化影响,普遍高度重视造型,重视器物同环境的搭配,同时对瓷器的胎质,釉色,画面质感也甚为讲究。日本陶瓷器大多数以素色为基础,崇尚极简风格,在创作上通常不会有太多的纹饰,图案则常常选用有意境或者有文化底蕴以及美好寓意的画面。所以一旦能借助或匹配好周边的使用环境与应用条件,便会在整体上相得益彰,从而更加体现出陶器深度的美感。
很明显,鹿野泰次郎对早川晴子的作品是十分有好感的。早川原本的陶艺风格偏向治愈系和可爱类型,有很多花草、小鸟,小鱼之类的饰物作品。这当中既饱含女性的天真纯粹,又蕴藏着童真未尽的稚趣。早川觉得鹿野对她在陶艺道路上的启迪与帮助是无与伦比的,因为鹿野为她带来了一个崭新的艺术世界,是无论她如何读书和自悟都无法抵达的境界。而那种艺术观乃至世界观,是只有鹿野泰次郎这样高度的人才能够拥用的。早川从他身上学到的最重要的一点,也是他时常开导她的一句话,叫作“求美即不得美。”后来她恳请鹿野把这几个字书写在一把描金折扇上,作为她四十周岁时的生日礼物。
创作一件陶器,不是为了它的美,这种思想让早川晴子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难于融入。后来她慢慢开始接受了,却又即刻陷入另一番迷惘,深感束手无策。既然不为了求美,那么到底追求什么呢?她郑重求教鹿野这个问题,鹿野笑着回答说:
“好吧,你现在终于进入陶艺的第二层境界了。慢慢继续悟道吧。”
她只得顺从地点点头,然而内心里她却一直都不明白。
站在鸭川的一座桥头,早川晴子回想起她第一次和鹿野泰次郎徜徉在鸭川西岸时的情景。在她看来,那不能算是一场正式而且成功的约会。因为她急切的表白,换来的只是鹿野礼貌而又含蓄的搪塞。后来的几次见面,场景变了,从金阁寺到祇园,另外还有不少鲜有游人所至的密境。虽然那些地方早在早川大学谈恋爱时她丈夫已带她一一到过,但她依然觉得充满了新鲜感。每次约会都是她主动提出的,其中有一次,鹿野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安排在京都电视塔下的咖啡厅里喝咖啡。回家的路上早川才想起来自己居然愚蠢得忘了——京都电视台是鹿野的妻子曾经工作过的地方,她想或许真的是由于鹿野的粗心吧。直到他们在清水寺里的那次约会,两人站在清水寺著名的天台上举目眺望四周景色,早川突然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鹿野泰次郎说:如果你再拒绝我,我现在就从天台跳进这百尺山谷。那一天,她终于如愿以偿得到了他。夜晚他们留宿于鸭川。在一次又一次纵情云雨之后,两人最终筋疲力尽。聆听着耳边鸭川缠绵而又清亮的流水声,鹿野带着不可思议的口吻感叹说:
“天呐,真没想到,你居然是个如此奇异的女人!”
早川咯咯坏笑着问道:“我怎么不可思议了啊?”
鹿野略微迟钝了一下,然后说:“嗯,人间尤物!”
早川不再回答。她温柔地伏在鹿野强健的胸前,一字一句说到:
“我要拜你为师。”
(五)
天色渐渐暗下来了。白天的热度在徐徐消逝着,气温变得很是怡人。早川晴子折返往旅馆走。她不想一门心思径直走到清水寺去。她知道,她该回房间准备准备了。途中早川接了个电话,是她丈夫打来的,问她吃完饭了没有,还叮嘱她晚上回家路上多小心。她今天对丈夫说是出来与研究所的朋友们聚会。丈夫的电话提醒了她,早川觉得肚子饿了,于是在路边的便利店里买了两个快要过期的降价面包,一盒牛奶和一只炸鸡腿。
丈夫早川仁卖陶器店的脸书上,早期发的内容和早川晴子在INS上发的内容多有重合。早川晴子以前在INS上还很多次展示过她“搭档”的作品,自从拜师鹿野泰次郎之后,就只上传些她自己的新作品而再没有她丈夫的痕迹了。前不久,她丈夫跟她认真谈过一次,说他们眼下年纪也不小了,是不是该考虑一下这辈子到底还要不要孩子的问题,如果要,那么眼下差不多快到最后一次机会了。毕竟,京都人的家庭观念还是很传统的。早川晴子花了几天时间仔细考虑了这事,最终得出的是否定的答案。她想,既然悲剧的齿轮已经慢慢开始转动,那么,能不牵连更多的人最好。
相对于她的同龄人而言,早川晴子实际上是一个非常缺乏恋爱经验的女人,虽然她丈夫早川仁并非她的初恋,但实际上她四十多年的生涯中能够称得上男朋友的人,一个巴掌数得过来。不过,这并不影响早川晴子极为确信鹿野泰次郎对她的感情,她笃信他们之间的爱是真实的。凭她作为一个女人对细节的敏感,从鹿野对她的体贴照顾,从每一个微乎其微的关心爱护,无疑那绝对是真爱。有时候,早川甚至会莫名其妙地觉得师父其实从心理上是很需要她的,说不出任何理由。
大多数的见面是她主动约鹿野的。好在早川并不是个傻女人,她知道在彼此都有家室,而且鹿野泰次郎还是一位大名人的前提下,她唯有克制自己的欲望。克制,是一门功课。她的前半生已经教会了她一个“忍”字,而她的师父也在不断教导她,如何优雅地“守候”,如同等待完成一件作品的最后时刻。所以几年来,她每次见到他,都有一种像陶器出窑的瞬间即将面对未知的作品时那种既惴惴不安又满心期待的感觉。在想象力与期盼编织的幻境里迎来现实,这般丰富而细腻的美感,有一种轻易让人中毒的诱惑力。
经历了几番春夏秋冬,早川慢慢地感到有一种茫然和萧索袭上她的心头。当一切都成为习惯后,她觉得她的悲哀开始了。虽然,鹿野泰次郎对她并没有显示出厌倦,早川也明知他身边不乏其他的女人存在,甚至对鹿野如何能做到雨露均沾而感到好奇。早川曾经开玩笑向她师父提出过疑问,而鹿野却总是笑着不语,一带而过。无论如何,她是他的“之一”,而他是她的“唯一”。每当思念他的时候,早川晴子就对着师父送给她的几件陶器发呆。有一次她不小心把师父的一只花瓶摔碎了,她向师父哭诉,心中充满负罪和忏悔,而鹿野泰次郎却宽容地抚着她肩膀说:
“无论多美好的物器,终究都是会毁灭的。那就是它的宿命。假若一定要悔恨的话,不如想想,也许当初我们就不应该拥有它吧。”
“那,一件物器毁掉之后,它还能算美吗?”她问。
“从黏土到陶器,我们既然能造就一种美;那么从有形的陶器到毁灭,我们同样也能造就另一种美。”鹿野泰次郎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深邃得像是一位上古哲人。
早川理解她的师父,她甚至固执地认为,在这个世界上她是他最好的理解者。然而,她又在不断的接触中发现,她和师父归根结底是两种完全不同类型的人。这使她迷惘,她找不到能让自己释然的答案。
(六)
从邮差手中接过包裹,早川双手掂量了几下,她感到比她预料中的要轻很多。那是在京都最炎热的残暑时节,闷热的天气甚至让人感到呼吸短促乃至体乏,只有树上的蝉鸣才算得上是整个城市最为强劲的标志。
早在年初时,早川偶然在塞进家门的一份广告彩页上看见一家射箭俱乐部的介绍,其中一个小细节深深吸引了她,是一款造型精致的弩。这种冷兵器时代的杀人工具,没想到时至今天竟然还没有完全离开人们的生活。
在古代,弩是一种致命武器。它之所以能够普及,是因为使用者不需要太多的训练就可以操作,即使初学的人稍经习惯就能很快成为用弩高手,而且弩的命中率很高,足以瞬间杀死一个花一辈子时间饱经严格训练的优秀战士。在某些时候,弩弓甚至被认为是一种不正当的武器,因为它只需要很少的技巧即可被新人操作,意味着对战双方的不公平性。故此在欧洲,十二世纪时罗马教皇曾尝试以残忍为理由禁止弩的使用。
早川晴子顿时像遇到吸铁石一般,被这个平时连做梦也想象不到的东西牢牢抓住了。她觉得那种感觉简直就像是被魔鬼拎走了魂儿一样。她所见到的是一种短距离用的三连发弩,装有80公分左右长的臂弓,主要由弩臂、弩弓、弓弦和弩机等部分组成。其中弩臂部分经过现代化改进,能使弩的装填时间比从前缩短更多,而且极为简便。这种弩虽然比弓的射程近了不少,但杀伤力依然很强,且命中率更高,关键是对使用者的要求很低。据说三国时代,诸葛孔明在蜀国曾制造一种连发弩,称为“元戎”,弩箭用铁制,长八寸,将十枝箭放在一个弩槽里,扣一次板机,就可由箭孔向外射出一枝,弩槽中的箭随即又落下一枝入箭膛上,再上弦,又可继续射出。后人对“元戎”进行了改进,复制成了一种五矢连弩,使其体积、重量大大减轻,成为一种单兵武器,但是因为生产工艺复杂,所用的箭矢也必须特制,所以未曾投入大量生产,后世失传了。
早川旋即如饥似渴般地在网络上查询了所有一切关于弩的知识,其中包括现今还在特许经营中的几家弩的制造商。她发现,如同射箭爱好者一样,弩的爱好者也有他们业余活动的小圈子,只是规模更加小众一些。
到了三月初,她终于下定决心在网上定制了一只弩。因为订单少生产量小,所以交货期需要历经整整六个月的时间。她忍受住了厂家一次又一次近乎于拷问般的身份与用途确认,编造了一些她自认为毫无漏洞的谎话,最终才获取了厂家的认可。当她成功汇出定制费用全款的时候,她竟然安心地舒了一口气。顺利地迈出了通向目标的第一步,早川内心没有丝毫的悔意反而有几分自得。她生来是一个意志极为坚定的人,在她略显苍白的外表下,隐藏着一颗磐石般的心,即使在窑炉的高温下也溶化不了。
寄来的包裹中是几个主要部件的散件,早川晴子对照着附带的一张说明图纸和工具仔仔细细研习了一阵,不久就顺利完成了安装,这支弩果然像广告中说的那样,结构简单得连一个家庭主妇也能快速掌握。事罢,她为自己冲了一杯黑咖啡,一边慢慢饮,一边认真地再次阅读使用说明书。一杯咖啡过后,早川自觉得已经彻底掌握了弩的使用方式,能够操控自如了。早川晴子很为自己得意,毕竟,她是一个心灵手巧的女人。
收藏这套组装好的弩连同20支三十五公分长的弩箭费了她不少心思。她内心责备自己思虑不周。好在她丈夫通常每天在外忙碌到天黑才会回家,这就给了她不少时间花功夫在狭小的家里上下折腾,最终还是确定藏在了储存冬季被褥的衣柜最上端。一切就绪后,她轻轻拍打两下双手,然后慢慢清洗了已经干涸的咖啡杯,那是她的随身爱物,她师父鹿野泰次郎的精心之作。
早川晴子感到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能够解决一切问题了。这就仿佛是进入窑炉里的陶器作品,经历过烈焰漫长的洗礼,终于有一天要出窑了。那一刻,是一个过程的终结,又是另一个过程的诞生。浴火重生,焚身再造。早川觉得她和师父的感情就应该是这样。虽然她并不确定她爱的人是否与她认知一致,但她自己已经下定了决心。她坚信,除此之外她的人生已别无选择。
(七)
细细地在墙上的镜子里端详了自己几分钟后,早川打开小小的化妆包。她想为自己化一个浓妆,这大概是她自从高中毕业舞会之后一直没有过的事情。今夜里,她想给鹿野展现出一个新面孔,一个他从未意识到的存在。往常在师父指导她创作的时候,早川偶尔也会突如其来地偷偷做几个她自认为很唐突甚至很荒谬的小品,她喜欢看鹿野泰次郎见到那些作品时略带惊异的眼神,最终在背地里,早川会把它们统统摔碎。
她选了一只资生堂的口红,最鲜艳的大红色。然后她还嫌眼影不够强烈,又补了半天才算如愿。化完了妆,早川晴子对自己非常满意。她甚至觉得浓妆下的自己,才是真正的自己。性感的粉底似乎是一层坚强的铠甲,给她带来了安全感,也让她更有勇气。站在镜子前,她重新脱下所有的衣服,开始用一款带有中药香味的精油,缓缓涂满全身。曾经有无数次,早川晴子在梦里梦见过自己变成了一件陶器。因之在生活中,她会时常把自己的身体比作陶器。
人的身体不等同于肉体,肉体只是个皮囊。人类是有灵魂的,灵肉合一才可称之为身体。通常世人所谓的“色”,不仅仅是指美色、肉体或者情欲,它是一种“色气”,是青春之美,成熟之美;又是性感之美,叛逆之美或者自由之美。所谓的好色,就是对所喜所爱的追求,而绝对不单单是淫欲。
接下来,早川晴子需要完成的是今晚准备工作的最后一个环节,安置弩箭。对她来说这并不棘手,因为多日以来她在家里已经练习过了无数回,尤其是连续装箭的操作,她能够麻利地在几秒钟之内完成。有一次她甚至故意闭上双眼,居然也娴熟到毫无障碍的地步,那一瞬间,早川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一名几百年前的忍者。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她还为自己准备了一支精钢制成的锋利的短刀,那是在京都的一所名家刀具店里花高价买来的。在古城京都,凡是传统工艺品都被会良好地传承和保护下来,大多数作为重要文化财产而形成了吸引当今世人的旅游资源及文化符号。刀剑类自然也不例外,顾客们甚至可以购买到工艺超级精良的仿古制品,比如唐刀等。这些刀剑利器在商店出售时是不允许开刃的,其用途只是为了满足爱好者的收藏欲。早川晴子买回这把刃长三十公分的短刀后,回到家磨了又磨,颇费了些功夫。虽是为保险起见,但她始终不喜欢刀子一类的刃器,早川总是觉那类物件之所以会被称为凶器,就因为它的使用过程太缺乏美感了。
一切布置停当。早川取出一只自己随身携带的茶杯——师父鹿野泰次郎十余年前的一款得意之作,纤手轻柔地把玩一阵后,为自己沏好了一杯绿茶。她的内心,平静得像面前的茶水。
“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吗?”
鹿野泰次郎在玄关一边脱鞋一边半开玩笑地问道。很明显,细心的他注意到了早川晴子在灯光下的容貌装束,鹿野的眼神里跳跃过一丝闪亮。早川甜蜜而又略带得意地微笑着回答:
“是啊,今晚是一个极其特殊的时刻。”
鹿野是个性格温和而极富教养的人,他不再细究,只是徐徐打量了一下整个房间,赞许道:
“嗯,这里倒是很温馨呢。”
早川等他在小桌边坐稳,温柔地问道:
“您的事情都忙完了吗?”
“终于算是忙完了。”鹿野舒了一口气说:“都是些家里的琐事,没办法。让你久等了,真抱歉!”
此刻轮到早川表现自己通情达理的一面了。她轻轻摇一摇头,善解人意地细声细语道:
“没关系的。我喜欢这种等您的时候的感觉。”
鹿野泰次郎笑着点了点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随即有些心不在焉地慢慢喝起茶来。
早川晴子望着面前这个男人的半侧影,他棱角清晰得像刀削一般的面庞让自己痴迷。一时间,她竟然也无话可说了。久久凝视着他的脸,早川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师父总是告诉她,一切有形的东西,都终究有一天会破灭;如同陶器一般,永远免不了濒临摧毁的宿命。人的生命又何曾不如是?世间万物,从无到有,从有到无,这才是永恒的定律。
对自己决定要做的事情,早川晴子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和后悔。她相信,如果鹿野泰次郎先生终究有一天会失去生命,倒不如让他的生命停止在一个爱他的人手里。让一件伟大的陶器,在毁灭的过程中,得到它永远的美。
早川甚至奇怪地想,鹿野泰次郎先生是不是也同样在追求这个归宿呢。即将看到她最爱的人在生命最高光的时刻而瞬间升腾,她感觉内心被一种惊悚撞击着。她似乎为此瞬间等候了自己的一生,那一瞬,是一件外相完美的陶器被打碎的一瞬,因此,这陶器的灵魂得到了永恒的解脱。
(八)
走下楼时,早川晴子的心跳依然有些剧烈,只不过紧促的呼吸已渐渐平和了许多。前台值班的女侍者似乎听到了刚才她房间里的声音,脸上充满惴惴不安和疑惑。看见早川走下楼梯,女侍者尽力克制地问:
“怎么了?请问楼上发生什么事了吗?”
早川内心里早就料到了女服务员的疑问,故而平和地说:
“是的,我刚刚用弩箭射死了一个男人。”
警笛声在鸭川两岸尖厉地呼啸起来,这在平时属于极不可想象的事情。人们早已经习惯了享受这里的宁静与祥和,任何一种超乎日常的现象都好像惊天动地一般,而这一夜的确可算是非同寻常了。京都府的几辆警车拥堵在原本就狭隘的河边路上,警灯闪闪飞速旋转着,照得鸭川河水一阵红一阵黑。警方快速用黄色警戒线圈住了整个京粹旅馆的外围,十几名穿制服以及便装的警员围绕在旅馆四周前后忙碌着。
早川晴子一直安静地坐在旅馆办公室最里侧的一个很小的隔间里。自打前台女侍者快速地把一位上了年纪的男经理招唤过来之后,她就一直坐在这小隔间里。头发斑白的旅馆经理递给她一个装着半杯温水的纸杯,随即礼貌地退下,一直站在小隔间的玻璃门外,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不知过了多久,早川渐渐感到有些憋闷,但还是一直保持着安静,她不想给旅馆服务人员多添麻烦。
早川晴子的脑子里一遍遍回放着刚才发生的一切。她在认真重温每一个细节,想看看自己是否在哪一个环节上出现错误,或者是偏离了她原来的计划。结果是,所有的一切都几近百分之百的按照她的预谋而完成了。不同之处在于,鹿野泰次郎的反应大大超出了她的想象。她原本以为鹿野可能会做出极为强烈的反抗,毕竟他是个身材健硕,平时又爱好运动的男人。然而未曾想到的是,鹿野泰次郎竟然在几分钟内就无声无息地一动不动了,以至于她事先准备好的利刃,竟然没有派上用场。她感到异常的惊讶:人的生命竟然如此脆弱,就像陶器一样会轻而易举的破碎。
即将走出房间前的最后一次回首,她看到她的师父鹿野泰次郎寂静地躺在血泊里,头部被几十只弩箭刺得像是一个海胆。她在内心对他轻轻说了声: “师父,晚安!”就习惯性地轻轻反手掩上门,生怕惊醒他似的。
在小隔间里坐了不知多久,终于有个穿制服戴眼镜的警察进来了。早川晴子语气平静而流利地回答了警察的所有问题,她几乎毫无表情的面庞,看得出让对面的警察很是惊讶。最后,那警察下意识地用食指擦了一下鼻子,低沉地说:“好吧,在带您离开这里之前,需要给您带上手铐。请理解。”
早川晴子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一丝略带羞赧的微笑。早川想起她师父第一次进入她肉体的时候,自己也是报以这样一个微笑。当冰冷的手铐咔嚓锁在她细弱的手腕上时,她的身子极其轻微的一颤,像极了她打碎师父送给她的陶器时的那个瞬间。走到旅馆门口时,早川没有忘记带着满心愧疚深深地向几位工作人员鞠了一躬,缓缓说道:“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而旅馆的几个人也用笔直的身姿向她鞠躬回礼,经理那苍白的头发,不由得飘飘散落在空中。
出了旅馆的院门,警笛已然息声。子夜的鸭川开始恢复了宁静,只有几盏警灯还在不停地盘旋着,早川晴子凝望着一阵红一阵黑的河水,那些红色像极了一片片的血。她再一次想起了血泊中的鹿野泰次郎,终于像放下压在心里的磐石一样,不禁轻轻地自言自语道:
“多好的一个晚上啊。”
(完)
于《红杉林》2022夏季号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