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四
然而,我却多次走进劳教所,走进监狱……
每当我看到熟悉的孩子在贺玉的法院被判刑,看到他们的父母在我面前痛哭流涕,看到年轻的生命倒在法场上,我就感到非常痛心,所以我一直很关注青少年的犯罪问题。我跟那些满脸稚气的劳教少年促膝长谈,跟那些即将被押赴刑场的死囚面对面地交谈,却发现,在他们简单、卑微、充满罪恶的心灵背后,不仅蕴藏着触目惊心的故事,而且隐藏着发人深省的社会及家庭问题,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几个即将被押赴刑场的死囚……
在看守所简陋的预审室里,我见到一个十九岁的青年。
进门前,看守所所长一再叮嘱我和贺玉:“你们一定要多加小心,这些亡命徒死到临头了,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可是,随着一阵“哗啦哗啦”作响的铁镣声,我看到的却是武警带进来的一张令我吃惊的脸——
他脸色惨白,没有一丝血色,两只大眼睛显得惶恐而无助,从这张稚气未脱的脸上,丝毫看不出罪大恶极的顽劣。
为了采访顺利,我特意带来一本我的书《爱献给谁》。
我说:“小秦,你别紧张。我是搞创作的,我想送给你一本书……”
他却微微一怔,瞪大眼睛疑惑地看着我,似乎不太相信。
我拿着书仗着胆子走过去,很怕他一把抓住我,或者举起大手铐向我砸过来。可是,什么事都没发生,却看到了极为揪心的一幕……
只见他用戴着手铐的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我的书,就像捧着一份珍贵的礼物,因为戴手铐翻书不方便,他只好低下头用嘴唇轻轻地掀开扉页,看到上面写的一行赠言“祝你一路走好”,他忽然抬起头来,用噙满泪水的眼睛绝望地看着我,就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眼巴巴地望着母亲能救救他……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自己太残酷了。
好一会儿,他才哽咽着说出第一句话:“谢谢你,从来没人送给我书……”
接着,他用哀伤的声音慢悠悠地讲起他十九岁的短暂人生……
他从小是一个很听话的孩子,中学时是班长。中学毕业后,纺织厂招工,四百多人报考仅录取三十八名,他考了第十五名,上班不久就被提升为班长。一天晚间,几个朋友去造纸厂偷手推车,他糊里糊涂地给人家当了放哨。结果,几个朋友因盗窃被判刑,他虽然被免予起诉,但工厂对他留厂察看一年,撤掉班长职务,工资降到每月十八元。他跟厂保卫科的人吵起来,从此产生了报复心。一天深夜,他用油纱点燃了车间,手持一把用灭火器伪装的“手枪”,蒙面闯进车间办公室,抢走了工人的四千元工资……
我望着他沮丧而绝望的脸,试探着问他:“小秦,你现在在想什么呢?”
“唉……”他长长地叹息一声,“还能想啥?只想能活下去呗。”
这句话,让我回味了很久。
人们都想活得风光,活得荣华富贵,活得功名利禄,甚至活得贪得无厌。可是,对于这个十九岁的少年来说,最大的奢望只是想活下去,可他却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我告诉他,公审那天我会去看他,会陪他走完最后的路。他冲我感激地点了点头。
从看守所出来,我问贺玉:“他能不能不判死刑?”
他说:“不可能了,他是数罪并罚。”
公审那天,我看到小秦像孩子似的一直在哭。
在法场上,我远远地看着他单细的身子跟着另外两名死刑犯,在法警的押送下,趔趔趄趄地向插着小黄旗的一片枯草走去,走走,他忽然回过头来,急切地四处张望,好像在寻找什么人……
啊,我忽然明白了!他一定是在找我!因为我答应过他。
可是距离太远,他不会看到我……
枪响的刹那,我再也控制不住眼中的泪水了,为他小小的年龄,为他满脸稚气的生命,也为他渴望活下去的强烈愿望……
后来法警告诉我,在小秦胸前的衣服里,发现一本被血染后看不出书名的书。我不禁大吃一惊……
从法场回来,我来到小秦的家。
小秦年迈的母亲听说我去了法场,拉着我的手哭得死去活来。她有九个孩子,小秦是她最小的儿子,小名叫小九。
一连好多天,我都忘不了那张白白净净、满是稚气的脸……
后来,我把这个真实的故事写成中篇小说《活着是多么美好》。
提起杀了十几个人的曲某哥儿俩,我想佳木斯好多人也许还记得。
这哥儿俩一起作案,杀人抢劫,无恶不作,搞得佳木斯一时人心惶惶。
这天,当走廊里传来瘆人的脚镣声,我顿时觉得头皮发乍,忙问给我当保驾的贺玉:“你枪准备好了没有?”
要知道,这种杀人狂心狠手辣,完全可能举起手铐砸死我,对他来说多一个少一个都无所谓,反正都是死。
但我这人视文学为生命,只要能获取好素材,什么都敢干,什么都不在乎!
我听说这个杀人狂很有才气,写一手好字,画一手好画,我想了解一下他为什么会走到今天,他们哥儿俩到底出生在怎样一个家庭,我相信在他们背后,一定蕴藏着更深刻、更悲绝的故事。
随着门响,武警带进来的果然是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大汉—— 一米八十多的大个子,留着监狱里绝无仅有的长发和络腮大胡子,双手拎着“哗啦哗啦”响的脚镣,一副视死如归的冷漠,大模大样地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
预审室不大,我和曲某的距离不超过三米。我和贺玉都绷紧了神经,紧张地盯着曲某,注意观察他的每一个微小动作,很怕发生不测。他也用阴冷的目光冷冷地盯着我……
“小曲,我这样称呼你,你不会介意吧?”我微笑着,很客气地开口道。
他冲我点了点头。
“小曲,你虽然走到了今天,但我听说你是一个很有才气、很有思想的人,我是搞创作的,所以想跟你聊聊。”
对他的采访,我是动了一番脑筋的。尽管那时候还没有读过卡耐基的《人性的弱点》,但我记得爱因斯坦说过:“期望得到赞许和尊重,它根深蒂固地存在于人的本性中……”他虽是一个罪大恶极的杀人犯,但我相信他仍然希望得到他人的尊重。
之后,我看着他,担心他会不会拒绝,甚至破口大骂。到了这种时候他是无所顾忌的。
然而,他开口却说:“张老师,我认识你,我早就看过你的作品,别人很早就向我推荐过你……”
我以为他在跟我套近乎,他一个杀人狂怎么能认识我呢?但我什么都没说,只是微笑着敷衍一句:“噢,是吗?”
然而,当我听完他短短三十年的人生经历之后,我责怪自己小瞧了这个死囚。没想到,这个罪大恶极的杀人恶魔,曾是一个有着远大抱负却又屡遭厄运的无辜者……
曲某的父亲身体不好,常年不上班,就靠干临时工的母亲养活他们姐弟三人。一家五口过着清贫但却平静的日子。1966年秋天,在他家附近的公共厕所里,发现一只被打碎的毛泽东石膏像。一天晚间,他的父母突然被人押走了,一年之后才被放回来。
他从小就喜欢画画,一心想当画家,但报考美术学院没考上。一天,他跟着几个朋友去哈尔滨玩,正在街上走,忽然开来一辆敞篷大汽车,把他当作“盲流”给抓走了。所谓“盲流”,就是“盲目流动人口”的简称。2003年,这个在中国使用了很长时间的不雅之词,才退出它的历史舞台。他被莫名其妙地关进收容所,又被莫名其妙地送去劳教三个月。一天深夜,他睡得正香,忽然被人打醒了,他睁眼一看,全屋一百多号劳教人员都光溜溜地站在昏暗的灯光下,只有四个人站在狱头面前,他心里顿时一惊,他本来跟这四个人商量好准备明天夜里逃跑的……
狱头问他:“你小子听着,你们的事败露了。你是认打,还是认罚吧?”
所谓认打,就是十个人用木棒每人打五下,共打五十大棒。认罚,就是不分昼夜地站在墙角,一站就是几天几夜。两天前,他看到一个人站了三天三夜,一头倒在地上再也没爬起来……
他说认打。于是,他趴在通铺的炕沿上,把屁股亮给十名打手,头几下还知道疼,打到十几下就没了知觉,打到三十几下,裤衩和屁股被打烂了,双手把土炕席都抓碎了。可他一声不吭,只是透过挥舞的大棒死死地盯着坐在木头箱上的狱头,心里暗暗发誓:“用不多久,我一定要坐在你的位置上……”
这五十大棒结束了一个十七岁少年的单纯与清白,也结束了他的画家梦。这短短几十分钟,一个无辜少年走完了他报复人生、报复社会,由一个受害者变成一个施暴者的心路历程……
不久,他不但坐到狱头的位置上,而且借用他人之手把十名打手全给收拾了。三个月的劳教,他学会了撬门压锁、扒窃……不久,他因盗窃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七年。出狱后,他想开个饭馆,却处处受到刁难,没开几天就被迫关闭了。接下来的几个月,他每天到松花江边一直坐到深夜……
一天夜里,他发现深更半夜回家的弟弟身上有血迹,于是对弟弟说:“以后干这种事不要找别人了!”
讲到这里,他问我一句:“能给一支烟吗?”
他接过贺玉递给他的香烟深深地吸了两口,继续说:“其实,我并不想杀害那些平民百姓。我想杀的几个人都列出了名单……”
“你想杀谁?”我惊讶地问了一句。
听他说出一连串的名字,我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第一个就是我非常熟悉的干部。
我问他:“你为什么要杀他?他怎么得罪你了?”
他说:“我父亲被放出来不久就死了。我妈带着我几次去找他,他当时是革委会的头头。我妈要求给我家平反。他冲我妈大拍桌子,吓得我躲在妈妈身后直哆嗦。从革委会出来,我妈妈哭着对我说,孩子,咱家被他们熊到家了呀!从那以后,我就想杀了他报仇,可是……”
他低着头连连抽了几口烟,再开口时却说:“张老师,在我最绝望、最走投无路的时候,我想去找你。有一天晚上,我都走到你家门口了,你家就住在第二十中学西面那栋拐巴子楼,最里面那个单元……”
听他说出我家的准确地址,不禁大吃一惊,问他:“那你为什么没进去?”
“我这人爱画画,也爱写点东西,想请你给我指出一条活路。可我走到你家楼下又犹豫了。我这人自尊心特强,报复心也特强。我怕你瞧不起我这个二劳改……”
“不,不会的……”
“你真的不会把我拒之门外?”他疑惑地望着我。
“当然不会!”
他却摇了摇头。不知他摇头是不相信我说的,还是后悔自己没有去找我,总之,一脸让人捉摸不透的疑惑。
这时,传来敲门声,看守在门外喊:“时间太长了,该结束了!”
我急忙看表,这才发现我们已经谈了六个多小时。
我说:“小曲,谢谢你能接受我的采访……”
他却说:“不,我应该谢谢你,谢谢你在我临死前能让我把心里话说出来。张老师,不怕你见笑,我被关进看守所这三个月,写了一部武侠小说,如果时间允许,我还想把自传写出来,就怕写不完了。”
“可你写出来也不能……”我以为他在吹牛,脱口说了半句话。
“我知道不能发表!我这样的人死了也要被剥夺政治权利。不过,我还是要把它写出来,写出来心里痛快。”
我说:“如果可能,我很想看看你写的东西。”
“那好,我走以后,我会托人捎给你的。”
这时,门开了,看守出现在门口。曲某双手拎起脚镣缓缓地站起来,向门口走去,临出门,又回过头来冲我说了一句:“张老师,再见了!我要早认识你,也许不会走到今天……”
我站在预审室门口,看着他模糊的背影随着“哗啦哗啦”响的脚镣声,越去越远,最后完全消失在阴暗的走廊尽头……
但他最后那句话,却深深地留在我的记忆里:“张老师,如果我早认识你,也许不会走到今天……”他所以想来找我,是奔着“社会良心”的作家职业来的,可惜他没有来……
十几天后,曲家哥儿俩同时被处决了。
处决后的第二天,我来到曲家,看到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坐在炕上,脸上没有一滴眼泪,只是呆呆地盯着手里的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小哥儿俩很小,只有三四岁的样子,很单纯,很可爱。老太太身边还放着一幅“五子拜寿”图。我知道那是曲某的遗作。他对我说过,要给母亲留下一幅画。
不久,从看守所转来一张字条,是从日记本上撕下来的,上面竖写着两行很漂亮的字:“张雅文女士,我今天就要走了。我写的那些东西请你到公安局某某那里去取吧。曲某绝笔。”
当我来到公安局,从那人手里接过一部厚厚的手稿时,我不相信这是他写的,我想任何人也都不会相信……
此刻,曲某留下的全部遗作和资料就摆在我的案头,一边是罪大恶极、有着十几条人命的法院判决书,另一边却摆着七百一十一页字迹漂亮的武侠小说《龙吟侠隐》手稿、十几页没写完的自传、二十几首诗……
而这一切,都是他戴着手铐和脚镣趴在地板上,用三个月时间完成的。
他在自传的开头写道:
“我想,每个人在即将迎接死神光临的时候,都会把那有限的时间用在回忆上,回忆那些欢乐的、失去时才知道留恋和珍惜的往事,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真正地领悟到幸福和快乐是什么。即使回忆是一种痛苦的记忆,也会觉得留恋和回味。虽然那回味很苦、很涩,但在那苦与涩当中,仍然会品出留在其间的一丝甘美……”
他的诗是写给一个杀夫女犯的。这两个男女杀人犯竟然在监狱里相爱了,而且留下二十几首催人泪下的爱情诗——
华年虽好去程少,
晓风残月几时存?
风流人物浪淘尽,
忆美时节近黄昏。
人生贵在逢知己,
何患此日临归期?
畅言平生苦乐事,
道是一场梦幻时。
……
我一直在思考:一个特大杀人犯,靠什么来支撑自己完成这部三十多万字的武侠小说?凡是写作的人都知道,写作需要心静。那么,这个死囚有着怎样一副“视死如归”的坚强神经,又有着怎样一种超常的心理素质,居然在随时准备被拉出去枪毙的死牢里,每天趴在地板上,潜下心来写他明明知道永远不能发表的小说?
我常常在想,像他这样的人有什么样的事业干不成?又有什么样的困境闯不过去呢?可惜,命运并没有给他提供干事业的机会,而是把他早早地送上了断头台……
后来,我经常想起这个罪大恶极,却能写会画、有才气、有毅力的年轻人……
我想,如果他的父母没有被抓,如果他没有被收容,如果在他最绝望的时候真来找我,那么,他也许不会走到这一步……
当然,对曲某来说,已经没有“如果”了。但对我来说,却有着深刻的反思与感悟。从他身上,我发现一个深刻的人生哲理,那就是,再恶的人也有善的一面,而再善的人也有恶的一面。善与恶,并不是与生俱来的,而是要看社会和命运把这个人推到哪一步……
曲某的素材我一直没有动用,准备在下一部长篇里使用。
八十五
这天下午,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很轻,却很执著,“笃笃,笃笃,笃笃……”。看来不是本市的,他没有摁门铃。
我从猫眼里看到一个陌生的男人,问他找谁。
他说:“张老师,俺是桦南县的!俺找你好长时间了,你让俺进去见见你好吗?”声音很粗憨,有些沙哑。
我说:“可我并不认识你……”
他说:“张老师,让俺进去吧。俺找你找得好苦啊!”
就当时的社会治安情况,我不应该开门,不少人因为轻信而惨遭横祸。可我觉得他可能是文学爱好者,人家大老远地跑来不忍心把他拒之门外,只好说了一句:“那你稍等一下。”
我急忙拨通贺玉的电话,让他过几分钟来个电话,如果我没接就马上回来。他问我出什么事了,我说来了一个人……
来者,二十六七岁,个子不高,穿着洗得发白的蓝上衣、黄胶鞋,从黑里透红的脸膛看,是一个常年在外劳作的人。
我让他坐在沙发上,而我则坐在离门较近的椅子上,这样便于观察,也便于行动。
他两手拘谨地放在膝盖上,没等我开口,就自我介绍说:“张老师,俺是桦南县农村的,姓田,叫田钢锋。俺实话告诉你,坐在你面前的是一个杀人犯。如果你觉得害怕,俺立刻就走……”
尽管我采访过不少杀人犯,但那是在看守所,而且有人保驾。而此刻,我一个人面对自称是杀人犯的人,不禁感到毛骨悚然,甚至想让他马上离开。可是,恰恰是他的坦率使我不好张口,使我对他产生了一种信赖和好奇……
他看着我。我也看着他——目光从他脸上移到他的双手上,那是一双过早从事体力劳动的手,就像我母亲的一样,很短,很粗糙,指尖裂出好多干皴的口子……
电话响了,是贺玉。我说:“没事,忙你的吧。”
就是这双手,使我鼓起勇气让他留了下来。从而又留下一个悲惨的故事,一个悲剧的人生,也留下我对这个绝望青年的一份友谊……
小田出生在桦南县农村。他家的悲剧是从他姐姐跟村里一个有妇之夫私奔开始的。从此,田家人觉得抬不起头来。他大弟一直找不到对象,变得越来越沉默。一天傍晚,大弟突然用菜刀把小田妻子砍死了,扔下两个三四岁的女儿。小田把大弟送进精神病院,可是住院费太贵住不起。一天晚间,大弟又犯病了,拎着菜刀要杀他全家。无奈,小田乘大弟熟睡之机,把大弟绑在床上要勒死他。这时,大弟忽然清醒了,瞪大眼睛惊讶地看着哥哥。哥儿俩进行了一场生死诀别的对话——
“大弟,你能不能不杀人?你要不杀人大哥就放了你……”
“哥,你快勒死俺吧。俺一犯病啥都不知道了,你快下手吧!”
“大弟,你可别怪哥心狠哪!哥实在没法子呀!大弟……”
“哥,俺不怪你……”
小田抱着弟弟放声大哭……
之后,小田哭着跑进派出所,一头跪倒在地上……
公安局考虑他投案自首以及两个未成年的孩子,对他免予起诉。不出百天,小田一个人送走了两位亲人……
讲到这里,小田早已泪流满面。
他说:“张老师,俺不求别的,只求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苦点穷点都没啥,可为啥连这点要求都达不到?你是作家,你告诉俺,这到底是为啥?”
我无法回答他,我弄不明白这个高深的命运问题,就像弄不明白我自己的许多事情一样,只能说几句劝他面对现实的话。
“张老师,俺来找你,是想求你写写俺家,用俺家的悲剧教育教育农村人,别那么愚昧了。你看俺爹妈生了一帮孩子,却没能力管教俺们,到头来搞得家败人亡……”
后来,这篇文章发表在《妇女之友》上,还配了他们父女的照片。
就这样,我和小田有了交往,他带着女儿偶尔来我家坐坐,我鼓励他好好生活下去。
小田很能吃苦,下井,种地,卖菜,什么活都干。可是,他的悲剧并没有结束。一天,我正准备往哈尔滨搬家,忽然接到电话,说小田被人打伤住院了。我急忙赶到医院,只见小田头上缠着纱布躺在病床上。原来他帮二弟卖菜,别人打架飞来石头把他脑袋骨给砸塌了。小田拉着我的手,眼泪汪汪地求我:“张老师,求你给派出所打个电话,让他们惩罚打人凶手……张老师,你说为啥倒霉的事都让俺摊上了?这到底是为啥呀?”
我无法回答他,只好把兜里的一点钱留给他,按照他的乞求,给派出所打了电话……
不久,我离开了佳木斯,与小田断了联系。
几年后,我在北京正被三起官司搞得焦头烂额,一天上午,忽然又接到小田在北京打来的电话,他开口就说:“张老师,俺找你找得好苦哇!”
我问他来北京干什么,他说来告状。我问他告什么状,他说:“在电话里说不清,你能不能过来一趟?”
我急忙打车来到崇文门地铁站,看到爷儿仨汗流浃背地站在三十多度的太阳底下,心里不禁“咯噔”一下子,他怎么把两个女儿也带来了?
多年不见,小田明显地老了,三十几岁的人,却是满脸皱纹。而他的两个女儿却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
“张老师……”小田握住我的手,没等开口眼圈就红了。
他告诉我,上次被打以后,他落下癫痫的后遗症,一犯病就倒在地上全身抽搐,毫无知觉,打他的凶手一直没有得到惩罚,所以他来北京告状。边说,边带着我七拐八拐,来到一间狭小而阴暗的地下室,并从墙角拿出两样东西,一个是两根长长的铁棍子,另一个是要求惩处打人凶手的白布横幅。
中午,我请他们爷儿仨吃午饭。
餐桌上,小田哭了,又像多年前那样问我:“张老师,俺不求别的,俺只求俺们爷儿仨能太太平平地过日子,可为啥总是出事?你告诉俺,老天爷为啥总是跟俺过不去?要是没有这两个孩子,俺就杀了他们……”
“小田,你可不许胡来!”我急忙劝阻他。
“张老师,你说是不是俺的名字不好?是不是‘田钢锋’的名字太硬了?‘钢锋’两个字都是金字旁,你说俺是不是应该改名字?”他两眼满含泪水地望着我。两个女儿也停下碗筷,瞪着大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我……
可我却低下头去不敢瞅这爷儿仨,好一会儿才说:“要改你就改成刚强的刚,山峰的峰……”
“那俺听你的,回去就改!”
我劝他:“既然来了,你可以去中央信访办反映一下,但不要抱太大希望。尽快带孩子回去吧,别在这儿耗着了,没用!”
“张老师,不怕你见笑,俺兜里只剩三十元钱了。”说这话时,他一脸卑微的样子。
临走,我把兜里的几百元钱都留给他,嘱咐他尽快回去。
三天后,小田打来电话,说他带孩子要回去了,还说:“张老师,俺听你的,回去就把名字改喽。”
后来,我经常想起小田说的那句话:“老天爷为啥总是跟俺过不去?”但愿上帝对小田一家能仁慈些,他们太不幸了。
八十六
这年冬天,应《北方文学》杂志主编韩梦杰先生之邀,我去黑龙江省桦川县集贤村采访先进人物——村党支部书记许振中。
走进这个远近闻名的傻子屯,看到破旧、萧条、不堪入目的村子里,到处都有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傻子,冲着我“嘿嘿”地傻笑。我心里感到一阵阵地战栗。我不敢相信这就是我们人类的同胞。
但是,一切都是真的。
这里是克丁病的高发区,由于严重缺碘造成的。
我在报告文学中写道:“255户的小村,1313口人,却有859名地甲病者,150多名克丁病者(傻子),全世界有几个这样的村落?”
全村百分之十五都是傻子,即使不是傻子也是不精不灵的“二傻子”。省、市领导来村里视察工作,竟然找不出一个能端茶倒水的,只有一个男青年能数到五,要来六个人他就数不过来了。全村好多人都不知道自己年龄。我问一个脏兮兮的老太太:“你今年多大岁数?”她嘿嘿一笑:“俺跟后院老头属一个马。”我看到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在院子里撒尿,却像三岁孩子一样穿着开裆裤……
这里简直是一片上帝的弃地。
所以,我在报告文学中写道:“上帝的弃地。一片人人不愿走近的死海。活的人死了。死的却还活着。天地间没有一个活的音符,只有冷风送来一阵阵凄厉的号叫:俺要生——俺要生孩子——”
“三九天,炕上蠕动着四个赤条条的生命,大的十几岁,小的一两岁,一个在吃鼻滋嘎儿,一个抓起屎块搓成条条……屋地上,一个女人挺着大肚子,双手颤巍巍地举着一炷香,将头艰难地叩到地上,冲菩萨连连磕头,天天如此。她泼辣能干,却一连生了四个痴呆孩子。她一心想生出一个正常孩儿。产期快到了,她常常莫名其妙地抖成一团,整夜整夜地跪在地上……可是,第五个孩子仍然是一个傻子,她疯了。从此,这个家的男主人张林只好守着五个傻子,一个疯子……”
而另一位父亲就更惨了。李木匠夫妇五十岁才得子,给儿子取名宝玉,夫妻俩视儿子若掌上明珠。可是,宝玉只活到二十二岁,无论冬夏都一丝不挂,整天用手拽着小鸡鸡到处跑,大家都叫他“牵牛单干户”。冬天,他浑身冻得又青又紫,夏天,他从臭水泡里捡起死猫烂狗连毛一起吃……李木匠的心碎了,他的哑巴妻子死了。
“但是,傻子屯有一颗永远不死的灵魂——他用群众的苦难燃烧着自己的良心。为了解决傻子屯的用水问题,他向各级部门啼血般地呐喊着,呼吁着。他以人类少有的韧性,年复一年不屈不挠地疏通着中国一根根麻木而又堵塞的神经。八年来,去县城路边的小树长高了,他脚掌磨厚又磨薄了。但当时的中国,在忙于学习小靳庄,忙于斗私批修,忙于庆祝“四人帮”的毁灭,忙于将成百上千的医务人员派往非洲去解放全人类,去救死扶伤……”而傻子屯的同胞,却备受着严重缺碘的煎熬。
在调查中发现,中国是缺碘高发区。中国不只一个傻子屯,仅黑龙江就有几十个。据讲,贵州那些贫穷山区更多。许振中很早就发现是由于水中缺碘造成的,他向各级部门啼血般地呐喊了八年,直到八十年代中期才得以解决。我们现在使用的碘盐,就是由于他的呐喊引起中央有关部门的重视,中国才开始实行盐中加碘。调查的数据还告诉我,中国不仅缺碘,而且各种地方病严重,仅以黑龙江为例:全省3000万人口,当时竟有地甲病人177万、氟中毒85万、大骨节病60多万、克丁病发病率高峰期每年死亡两三千人……
为了改变傻子屯的面貌,许振中带领全村一帮傻子打井、开砖厂、办酒厂……他不仅把自己豁出去了,而且把当教师的妻子和女儿都拉进来,让娘儿俩成立“育智班”,像驯兽一样训练那些傻孩子,要把傻孩子训练成自食其力的人。许振中因此被评为全国劳动模范、全国党代会代表、全国优秀党员……许振中一家是后搬来的,所以没有出现傻子。
然而,在集贤村简陋而冰冷的党支部办公室里,我却看到这位铁打的汉子几次转过身去,背对着我站到窗前……我从他微微颤抖的背影上,从他噙满泪水的眼睛里,看到他内心深处无法述说的苦衷。后来,当我采访他妻子和女儿时,娘儿俩从一开始就哭,一直哭到采访结束。他妻子告诉我,她几次想自杀,她女儿曾自杀被抢救过来……
我从许振中及妻儿的泪水里,读到一个深刻的社会问题—— 一个以献祭般的精神为社会作出巨大牺牲的先进人物其自身的悲哀。全家拼着性命改变了傻子屯,但却无人来改变他们自身的命运了。
许振中累倒了,肾小球肾炎,严重肝硬化,肝腹水,全身浮肿得像气球似的躺在医院的大门口,却因缺一百元钱住不上医院。他妻子攥着借遍全村才借来的五十元钱,不禁放声大哭:“求求你们快救救老许吧,他快不行了!”
后来,他奇迹般地活下来……
在这篇作品中,我不仅讴歌了许振中这位基层党支部书记崇高的奉献精神,而且揭示出中国地方病的严重现状,以及如何对待劳模这个深刻的社会问题。
我写道:“从宏观与微观来看,从社会发展与社会价值来看,苦了他一个救活一个村,他应该奉献,当今中国太需要这种奉献精神了。但是,如果欣赏这种流血的奉献,笔者不禁要问:这就是一个先进、典型、优秀党员的下场吗?当今有多少这样傻乎乎的奉献者?高唱奉献赞歌的人又有几个在无私奉献?人们还记得焦裕禄、王进喜他们伟大的自我毁灭性的奉献,但今天,时代不同了。如果人们还出于某种需要、某种宣传,利用奉献者的善良愿望,而欣赏他们自我摧残的奉献,看着他们带着崇高的奉献过早地走向毁灭,这是否也是一种人性的泯灭、道德的沦丧?……多少人摇过许振中这面大旗,现在旗摇秃了,只摇剩一根旗杆,多少人戴过这朵带血的鲜花,现在花蔫了,快枯萎了……”
“蒋筑英、罗健夫、张广厚……许多科学家的早殇,曾扯痛了多少社会良心!那么典型呢?典型是天生为某种光环而存在的苦行僧和殉道士吗?不,他们同样是精英,是国粹,是中华民族之脊梁,是没有被铜锈熏臭的高贵灵魂!珍爱他们吧!典型需要自我松绑,需要社会松绑,他们同样需要人文关怀!”
采访结束的那天晚上,桦川县县委书记得知我来采访,带着县委全班人马来宴请我。我对这位在省党代会上认识的县委书记印象不错,就直言不讳地谈到许振中一家的困境,以及如何对待劳模的问题。但是,我与县委书记的观点相悖,我俩激烈地辩论起来,一直辩论到凌晨一点,最后不欢而散。
不久,我应《北方文学》之邀到哈尔滨改稿子,住在省委组织部招待所。
这天上午,来了一个风尘仆仆的农民,进门就说:“张老师,俺是许振中书记派来的,他让俺告诉你,不要写他了,写出来也别发表了!”
“为什么?”我问他。
“俺也不知道为啥,好像是县委领导不同意……”
“我知道了。你回去告诉许书记,桦川县委无权干涉我。”
这篇《走过伤心地》的报告文学在《北方文学》发表后,在社会上引起了强烈反响,《人民日报·海外版》、《报告文学选刊》等好多报刊转载,被收入多本报告文学集,并被评为黑龙江省政府文艺大奖一等奖。
但是,桦川县却以县委的名义向市委告我搞资产阶级自由化。当时,市委正准备提拔我为文联副主席,为此搁浅了。不过,许振中一家的处境却引起了有关部门的重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