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强颂锦
同学会,在国内我参加过很多次。印象中的同学会,我总得耐着兴致听那些夸夸其谈。有的人总喜欢在同学会谈事业,谈成就,谈作为;有的人总喜欢把小事吹大,把羊皮吹成牛皮;有的人说说还不够,总喜欢亮名表、比名包,甚至用与名人的合照给自己脸上抹彩,等等,等等,不一而足。谈起同学会,我心里就烦。这个周未,我参加了一次在旧金山进行的同学会,从此,我对同学会的观念彻底颠覆了。
我的这些同学都是三十年前的九月到达美国的。当时在国内我带过这个所谓一加二的研究生班。我沒有教过他们一节课,但是同学们对我礼貌有加,“老师”长 “老师”短地称呼我,让我背着这我背不动的名份几十年。这个班是国内某个部的干部研修班,在部里被称为林肯班。31位同学,毕业后大约三分之一回国,其余三分之二留在了美国。这次赴会的有32位同学及家属。其中7位专程从中国来。大部分同学三十年没有相见,红尘陌路,大家各自踽踽独行 。荆棘划破衣襟,雷雨打湿翅膀,世俗玷污诺言。在这迷茫的人生征途中,同学们没有走丢,大家怀抱初心,相约回到曾经苦读过的地方——旧金山。
同学们兴高采烈地走进了2018年10月7日。金秋时节的旧金山风和日丽,微风送爽。旧金山早早地揭去雾的面纱,山水静好。阳光在秀美的景色中欢欣地穿梭往来,温馨地迎接着远道而来的同学们。这次同学会会期二天。第一天我因为私事缠身,不能与会。我是第二天上午按时到达同学们的住宿地——旧金山机场喜来登酒店的。三十年没见面的同学,大家用惊讶,用握手,用拥抱,用大声赞叹,用泪聚眼眶,用难以诉说的言语把心中的激动一股脑儿撒了出来。三十年,同学们积攒了太多的思念,太多的记挂,太多的情谊,就等这一天的来到,就等这一天的爆发。尽管同学们有的胖了,有的瘦了,有的已两鬓斑白,有的已额露皱纹,但是他们,男同学个个精神抖擞,中气十足,看得出他们仍是职场骁将;女同学人人英姿飒爽,气场沛然,昨日的学霸仍是今天的巾帼须眉。
今天,我们的第一个活动是去访问老师Rose Chen。老师已91岁高龄。我告诉她,我已退休。她笑说,你还年轻, 生活还只是开始。老师从我这个年龄开始,走了二十五年,还没有疲倦的迹象。我坐在她身边,只能把老字乖乖咽进肚里。老师不知是赞我呢、夸我呢,还是暗讽我竟然在她面前卖老。我无言以答,只能把老师的话当礼物全部接受,并记在心里,像鸡汤一样滋补我的心灵。年轻,是我们这个年龄的人最梦寐以求的,谢谢老师,您理解我们。老师住在一家修道院神职人员的养老院里。同学们与她话说当年在无锡的师生之谊,她谈笑风生,幽默诙谐。同学们,大都已过知命之年,有些(如我)已达耳顺之年,但是在老师面前仍是个学生,仍是俯着首听,贴着耳讲,大家笑也融融,乐也融融,围着老师心也融融。稍顷,老师还兴致勃勃带我们去参观修道院院舍。在修道院的小型动物园里,同学们挑逗山羊玩,寻找母鸡生的蛋,盯着一只睡觉中的兔子猜她是活的还是一尊雕塑。童趣,走失了很久的童趣,又从遥远的地方被敬爱的老师带到我们的眼睛里言谈中。
下午,我们参观斯坦福大学和苹果公司。这二处是硅谷金光闪耀的名片。就像到了旧金山必去参观金门大桥和渔人码头一样,到了硅谷谁也不会错过访问美国西海岸的著名学府,诺贝尔奖得主的摇篮和世界科技业的巨擘,富可敌国的产业帝国。
我一般是陪国内来的朋友到斯坦福大学参观的。走进校区,抬头仰望胡佛塔,顿首祈祷大教堂,凝神参观博物馆,每次来,每次都有不同的感受。这次头脑中刮起的是“老”的风暴。这可能我老之将至,对“老”多有敏感有关。斯坦福这座有着一百多年历史的老牌学府,仍然是老样子,没有多大变化。时光未能在它乳黄色的建筑物上镌刻痕迹,岁月也难能在它庄重的殿堂上涂抹憔悴。同学说,即使再过一百年,这些用坚固的花岗岩造就的建筑仍然会屹立不倒。斯坦福老得有尊严,老得有气派,老得仍然英姿勃发。而我老了,会老成什么样子呢?同学们说,我看上去也只有五十多岁。这似乎半带玩笑的说法使我瞬间成了同学们的同龄人。我有点诚惶诚恐。我小心地窥视自己,看看自己是否像同学们一样健步如风,站立如松。看来不像。但努力和认真伴着我走到今天,在今后的岁月它们必定还会继续伴随着我。为着下一次同学会,无论是五年,十年,甚至再一个三十年,我仍能同亲爱的同学们一起歌一起唱一起欢一起乐,我还需靠努力和认真把自己打理好,不能让老态过早地抹黑我的脸庞。
今天是星期天,这个周未是美国的长假日(星期一是Columbus Day), 苹果公司不开门。但是这没有影响来自全美,来自全世界苹果粉丝的仰慕。停车场上仍然像平时那样车水马龙。苹果没让粉丝望门兴叹,它开了一个展览厅,让参观者过个瘾。但是这难饱同学们的眼福。有的同学提议绕苹果的新总部走一圈。苹果的新总部建在加州圣塔克拉拉郡的库泊提诺市。这是一块约708200平方米的土地,在硅谷寸土如金的地方,光是这块地就价值连城。这个将容纳13000名员工的总部是一座四层的圆形建筑。有的人说它酷似宇宙飞船,有的人说它神如天外飞碟。飞船也好,飞碟也罢,反正大家从未见识过,看一眼这座号称我们这个星球最大的实体建筑,我们的瞬间反应就是目瞪口呆, 连带几声“哇哇”。绕这幢建筑走一圈1.6公里。有些同学想走走,但Apple Park(苹果是这样称自己园区的)今天不开门,绕走一圈的想法只能作罢。我们徘徊在苹果今天的开放区内,尽情地享受高科技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智慧之美、创新之美和成就之美。我和同学们一样脸上兴致盎然,心中趣味溢满。我和同学们讨论IPhone 有待改进的地方, 譬如一个iPhone是否可以有两个视频;我和同学们围着讲解员探讨新的iPad 若干技术问题;我与同学们一样捧着神奇的iPad 对着苹果新总部的模型,不断滑动手指。手指滑动之处,一个个模型应声开启屋顶。我们睁大眼睛往里看,想一探苹果究竟用什么魔法诱惑消费者每年甘愿掏腰包买它的产品。站在新科技面前,年不分老少,辈不论长幼,只要乐意接受,只要真诚向往,明天的曙光会毫不吝啬地在每个人心中抹上霞彩。新科技让每个人年轻,然后有为,继而血气放刚。
想着谈着乐着,时间偷偷溜向5点钟。筹委会的领导在微信上一声令下,我们各自驾车驶往Hong Fu 饭店。今天的晚餐席开三桌。还未开席,同学会又添了新成员。一对夫妻刚从纽约回来,一下飞机,便风尘仆仆赶来赴会。一位三个孩子的母亲扶着我们另一位老师联袂而来。她们的到来给已经很热闹的同学会又增添许多热量。Hong Fu 饭店在湾区小有名气。它的餐式属北方餐系列。筹委会的领导恐怕大家不够吃,或吃不好,点了满满一桌餐。从五色冷盘开始到海鲜倩汤,到闷烧全鸭,到金盅南瓜,到彩虹大虾,到火烹煎鱼……一道一道菜没完没了,我的目光简直有点应接不暇。同学们用眼睛欣赏着一盘盘色香味形俱佳的菜肴,他们开始动筷了,可是他们的筷子迟迟没有落到盘子上,他们开始动嘴了,可是他们的嘴里迟迟没丢进一块食物。他们总算找到了机会开始聊,怎么还会把吃当回事情?白天与老师聊, 与斯坦福聊,与苹果聊,没时间同学之间聊。现在有时间了,先把吃的放一边,先把心中的话掏出来再说。大家聊自己的家庭,聊自己的生活,聊邂逅了谁谁,聊怎么会与谁谁联系上的。一位同学很有意思,亲热地把我拉到她身边,让我坐下,然后向同学不知是介绍还是调侃我几年前怎么在机场把她整得一惊一诧的。我在这样的场合,嘴拙得很,用耳朵听得多。但是愚人有愚福,我嘴讲得少,吃的可真多,一筷筷真材实料的鱼肉虾,被我放进嘴里,转瞬即逝。我嘴讲得少, 听的也真多,一桩桩趣事要闻,被我放进耳中,很快藏进我记忆的宝库。我在不倦地听,努力地领会同学们言语的内涵和赶上同学们思考的节奏。我在等待高潮的到来。因为在过往的同学会聚餐中,有些同学的狐狸尾巴会在这个时候露出来。自吹会摆上台面,互捧会趁风而上。可是我等待的这个高潮并没有来到。大家讲管讲,却都小心翼翼地避开一个议题:你贵干什么?或者粗俗点问:你在哪里发财?
英雄不问出处。千万不要以为我的这些同学在这个议题上无处发挥。席间,你只要看看他们一个个面色红润,庭堂饱满,气宇轩昂,你就会知道这个时代没有亏待他们,他们无论在中国还是在美国都活得非常滋润。私下里我间接地知道,他们中,有的是加州最大的供电供气公司的常董,有的是很具规模的公司老板,有的十几年前就是一家世界排名前十位大公司的中国区主管,有的是硅谷上市公司的技术总监,同学会里还有警察叔叔,还有律师先生,还有合众国卫士,还有……请恕我没有引出更大的鱼或鳄,因为大家对此不愿多讲,也懒得问。
餐会整整进行了三个多小时,桌上的菜还整盘整盘放着,味蕾初萌,大家谈兴犹浓。有些同学胡乱吃些菜,再谈;有些同学大口喝些汤,再聊。憋了三十年的知心话,同学情,怎么谈得尽,聊得完?最后,所有的话都归向一个主题:下次同学会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开?一次同学会还未结束,大家便想着下一次。同学们余兴难了,只得等来日再续。不管五年十年甚至三十年, 我还会与大家共续这个同学会,只要同学们仍把我当同龄人看待,我一定追随同学们的脚步,与同学们在下次同学会相见。愿亲爱的同学永葆青春。你们年轻了, 你们的同龄人,我,在你们的眼睛里一定不会太老。我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