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岘
父亲节怎么拍
2001年6月1日(星期五)
进入六月,我的脑海里就开始不停地转动着一个问题:怎样才能把父亲节拍出色彩?
说心里话,拍父亲节要比拍圣诞节和新年难度大。原因是大的传统节日有许多盛大的庆祝活动,只要我积极地去参加,及时地扑捉到一些精彩的镜头,然后再把几家邻居的活动和参与程度表现出来,一期的节目也就水到渠成了一半。然而,母亲节和父亲节都是在二十世纪初由民间发起的,虽然如今已经蔚然成风,但是其表现形式却是以家庭为单位,注重亲情的家庭会把这两个节日做为节日来过,不注重情亲的家庭也可以根本不留意它的存在。然而,我选中“父亲节”作为六月的节日,是因为我觉得以自己对四家人的了解,因该能从中挖掘出许多的故事和亲情。
可以说,这期的节目要理性和感性交叉进行。首先要了解父亲节的来龙去脉。
父亲节是由约翰·布鲁斯·多德夫人倡议成立的。多德夫人早年丧母,她有五个弟弟,姐弟六人的生活负担全落到了父亲身上。父亲每天起早贪黑,无微不至地关心着孩子们的成长,自己则过着节衣缩食的节俭日子。多德长大以后,根据自己的切身体会,深感父亲这种自我牺牲的精神应该得到表彰。做父亲的也应该像母亲们那样,有一个让全社会向他们表示敬意的节日。于是,她给华盛顿州政府写了一封言辞恳切的信,建议以她父亲的生日,每年的6月5日作为父亲节。州政府采纳了这一建议,但把节期改在每年6月的第三个星期日。1910年,多德夫人所在的华盛顿州博斯坎市,举行了第一次全市性的父亲节庆祝活动。
随着社会的发展和变化,美国离婚率不断上升,单亲子女增多,在许多家庭中,父亲的职责明显加强了。另一方面,女性就业人数增多,父亲也必须承担更多的家务。在这种情况下,子女对父亲的依恋性不断得到增强,这个节日也就逐渐向全国推广。1924年,美国总统科立芝(Calvin CoolidGine)正式将每年六月的第三个星期日作为全国性的节日。致此,父亲节正式成为美国的国定纪念日。
一般来说,节日期间佩带红玫瑰表示对健在父亲的爱戴,佩带白玫瑰则表达对故去父亲的悼念。
节日的背景是清楚了,但是我也意识到如何去拍父亲节要比母亲节更加富于挑战性:形式上不能重复,内容上也不能重复,但是四家人的成员并没有变。也就是说,我必须通过不同的侧面把这几家人的父爱和母爱通过母亲节和父亲节分别地突出出来。
其实要想寻找出父亲节的立意并不难,因为不同的家庭背景就以不同的方式反映出父爱的伟大。 然而,让我至今举棋不定的是“真的一定要将一切都公布于世才能反映出这种爱吗?比如,Gin待Owen宛如自己的亲生儿子,但是要反映出这种非血缘关系的父子亲情,势必要向社会公开我的再婚、Gin的继父身份。可以说,近十年的悉心维护,我们一家三口已经从灵魂深处认为我们是天生一体的骨肉亲情,是一个绝对意义上的普通家庭。在这种状态下向社会宣布我们是如何建立起这种情感,别说我现在还没有这种勇气,就算我想为事业作出牺牲,Gin和儿子呢?他们能愿意吗?
那就不要碰触这根敏感神经嘛。几天来我不止一次地告诉自己,不用公开自家的隐私也能把这期节目拍出来,何必要和自己过不去呢?然而,当我跳出个人的小圈子,以一名电视制片人的思维去考虑事物的时候,我就心有不甘地问自己“为什么不敢向自己的极限挑战?”。特别是近来我们正在按照美国的法律程序办理Gin收养Owen的手续,如果把这一事件融入到父亲节里,一定会更有故事性:Gin经历了丧子之痛,Owen经历了丧父之痛,当两个人已经在十年中的父子关系中完全认可了对方的时候,他们才得到一纸证明。记得当时办手续的人特意交待等全部手续办好之后,我们可以在法庭上拍照片留作纪念的时候我很不以为然,心想儿子和先生早就亲如父子,办理这种手续也无非是按章办事,遵循美国的法律而已。然而,现在我要设计父亲节这期节目的时候,这一特定的情节与细节却不时地闪现在我的脑海之中—如果把这段“进行式”表现在父亲节里,它不仅可以表现出这对父子情深,也可以反映出另一种形式的入乡随俗!然而,这也预示着我要想向观众解释清楚“为什么十年之后才办这种手续”。也就是说,牵一发而动全身,为了突出主题,我又要把儿子的亲生父亲不幸死亡的背景也要爆露出来;而这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也正是这一年来我极力迫使自己淡忘的哀伤。
晚上散步的时候,我把自己的困惑告诉了Gin。Gin没有明确表态,但是说了这么一句话:要想解除这种困扰的最好的方法就是尊重生活的真实,不要粉饰,也不要刻意地编造。
其使我很被Gin的坦诚和无私所感动,觉得他能在这个绝对注重个人隐私的国度里放弃自己的隐私权,实属不易。然而,他的答案毕竟很笼统,如果我要涉及到这个敏感性的话题,我就要把话说清楚,否则还不如不提。
这就是我苦恼的地方,在美国我找不到真正能帮助我的同行朋友,惟一一位理解和支持我的人还是个外行。
“我拍摄这部片子的目的就是想要真实地反映生活。可是艺术的真实并不完全等同于生活的真实。所以如何才能把握好艺术真实和生活真实这两者的关系就很难。绝对不是您说得那么简单。”我把自己的烦恼转嫁到先生的头上。
现在想来真不应该。
先不去想这些啦,视情形而定吧。
Party,Party,Party
2001年6月3日(星期日)
Gin曾教过的一名学生两天前在加州大学获得硕士学位,并且邀请我们一家去参加她的父母姐妹为她专门举办的毕业Party。Gin很忙,加上他每学期都会收到一些诸如此类的邀请,所以他对能否抽出时间去参加party有些犹豫。然而这一次我的态度却很坚决:别人的邀请可以婉拒,但是Hang的Party一定要参加。
Haug来自於“越南船民”的家庭。在美国生活的人都知道“越南船民”的官方名词叫作“难民”,而难民在美国社会形态里显然是靠社会福利来生存——饿不死,也撑不着。也许是这种穷则思变的生存状态,许多越南船民的子女像当年生活在唐人街华人的后代一样,奋发图强,用优异的学习成绩来改变自己的命运。Gin教过许多这样的学生,也有许多越南学生就利用Gin的热情,拿到生物学的A或B之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然而Hang似乎总是把Gin当作恩师一样地敬重,升学时请他以教授的身份为她写推荐信,家里的姐姐结婚也要通知我们,并在婚礼上敬我们为上宾。当然,我们和Hang的缘分有别于其它学生的另外一个原因是,我也算是Hang的半个老师。所谓的“半个老师”,是指Hang也修过我教的中文课。另外,Hang做过学校成立的International Club的一届会长,而Gin和另一位教西班牙语的教授是顾问,所以大家的移民情结就缩短了师生的距离。虽然这两年再没有见到Hang,但是我相信她很在乎我们是否能出席她的毕业晚宴。于是,今天晚上连续参加了两个Party:五点至七点到邻居Fun家吃烧烤;七点至九点到Hang家吃越南餐。结果是当时觉得很饱,回到家中才觉得肚子很空——饱的感觉来自于不停地说话。
回到家里已近10:00,但是我还是坚持把今天拍到的内容看了一遍,看后我得意地对Gin说:一举两得。
今晚去参加Hang的毕业Party时,我突发奇想:何不把父亲节的主题定在教子有方上?既然我打算在这一期里表现Gin的学校镜头,何不结合Hang的毕业Party来扩延到为人师表的内涵?于是,我在去Hang家的时候就顺手带上了摄像机。
Party是在Hang的姐姐家里举行,来宾们几乎都是越南人。一进门,Hang就忙着找照相机与我们合影,于是我就把摄像机拿了出来,拍下来满屋子说越南话的男女老少和形形色色的越南食物。
接下来是卡啦OK。我只知道中国人和日本人喜欢卡啦OK,今天却领略到越南人对卡啦OK的热情——争先恐后,旁若无人。
由于周围的人都沉浸在自己民族的文化氛围中,所以我决定早一些离开,以便Hang可以招待其它客人。
临告别时,Hang用中文说:认识您很高兴。
这是我在中文班教給学生的第一课,她居然至今还记忆犹新。Hang曾告诉过我,她的祖父母是中国人,所以她自认为有中国人的血统,很想学好中国话。
于是,我灵机一动,录下来她与我们告别的镜头。很生动。
男儿有泪不轻弹
2001年6月6日(星期二)
自从拍摄了Hang的毕业Party,我的脑海里就一直闪现着一个念头:中国人经常说“严父慈母”,那么我是否可以从“严父”这两个字上有所创新呢?
根据我的理解,严父显然是体现在望子成龙上。如果说,我在母亲节里要突出的主题是母爱,那么,我就应该在父亲节中突出“教育”二字。困惑我多日的创意出来啦:
故事——
首先是我们家:Owen不是Gin的亲生儿子,但是Gin待他如己出。我要在这一集里突出他们的父子亲情。
Jim家:老父亲独自带大两个孩子,其间的辛劳交织着希望和失望。本期节目突出他对儿子的点滴回报都会感到万分地欣慰。
Julia家:单身母亲,独自承担着母亲和父亲的双重职责。突出文化观念的变化——送女儿去父亲家。
Fun家:这是一个双亲健全的家庭,然而父亲是纯白种人,儿女却是欧亚混血儿。通过这一集来介绍西方人是如何教育其儿女和表现他们的父子亲情的。
说来也巧,今天Jim不请自到,说是只坐五分钟,结果是坐了五十分钟也不止。
他向我诉说了一个做父亲最不愿意面对的事实:自小天资聪慧的大儿子由于和他的妈妈居住在洛杉矶的贫民区里,今年十八岁啦,还没有读完高中。Jim劝他读书,但是大儿子不仅两次从高中辍学,并且与当地的地痞混在一起,不读书,不工作,也不甘于贫穷,所以就不停地伸手向Jim要钱。
两个多星期前,大儿子来电话,说是要到Jim这里住一个周末。一个周末过去之后,他又提出要住一个星期;一个星期过后,他又要求常住在这里不回到妈妈那里去啦,理由是这里的生活环境比妈妈那里好。
已经快十九岁的青少年不学习、不工作,只想靠着老父亲的钱生存?这不行!Jim明确地向大儿子表示,按照美国法律的规定,他已经不必负担儿子的任何费用,因为儿子已经到了自食其力的年龄;但是,如果儿子愿意回到妈妈那里,重新回到学校把高中读完,他这个作爸爸的会继续付他的生活费用;否则他就应该找一份工作自食其力。
大儿子不管Jim如何地苦口婆心地劝说,就是不肯走。不走也就罢了,最糟糕的是在大儿子的影响下,两个由父亲一手抚养大的儿子也不听Jim的话了,三个孩子形成统一战线,对老父亲的存在视若无睹。
为了使两个小儿子不受大儿子的坏习惯的影响,Jim最终还是按照美国人的处理方式,把家里的情况报告了911,最后是警察出面干预,才使大儿子离开了Jim的家。
这是一件人间悲剧:Jim的后半生几乎就是奉献给了三个儿子,然而,现在他却要动用警察从家里赶走大儿子;大儿子走后,他又要面对两个说他冷酷无情的小儿子。如果说两个小儿子在此之前已经给他平添了许多的烦恼,那么现在的他们就更不听他的话。在父亲节的前夕,小儿子炒着闹着要到他妈妈那里去;二儿子也对父亲带答不理的。
其实,按照美国人的文化习俗,Jim的这种处理方式无可非议。子女一过十八岁,父母不负责他们的生活费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并且许多的青少年愿意以自食其力为荣耀,一到十八岁就迫不及几待地离家而去。然而,Jim的思想深处毕竟还残留着中国人的传统文化,总希望儿子努力向上,只要儿子肯读书,求上进,他这个做父亲的还是愿意为儿子鞠躬尽瘁。
看到Jim一夜之间苍老的面孔,我知道尽管他在美国生活了大半辈子,但是它的骨子里还承传着中国人的血缘概念,内心深处承受着东西方文化认知的撞击。
其实每一个人都是一个故事。也许是因为美国文化的老死不相往来,抑或是我的职业需要了解别人的感受,所以,我在没有打算拍片之前就已经象是一位心理医生般地听别人诉说不幸,然后再根据自己对人生的理解加以宽慰。由于是近邻,加上两家的儿子是同学,所以在Jim的哀叹声中,我知道了他的家庭故事:
第一任妻子是和他一起留学美国的中国人。艺术天资高,大学教授,但是两人没有孩子。离婚后找了一位比自己的年龄差不多小了一倍的白人女孩儿做妻子,生了三个儿子,最后也不能避免以离婚而告终。由于第二任妻子没有一技之长,经济条件差,离婚之后便生活在美国的贫民区里。判给母亲抚养的大儿子,耳渎目染,又不堪被人欺负,久而久之就参与了当地的黑人帮派。据说,在那种环境中,如果他不把自己的行为等同于那些黑人,那么,他会因为自己的白人肤色而被视为异类受到排挤。
作为一个母亲,我为一个素不相识的男孩痛心疾首;作为一名作家,我能感受到这段父子情感所纠缠着的人间悲情;作为一位电视制作人,我知道要把这些真实的细节和情节通过画面展现出来,那要比我用十倍的语言说出来更加震撼人心。然而,我也知道要把这种生活上的真实细节再现在电视屏幕上有多难!
过去我觉得拍纪录片比电视剧容易又取巧:现成的文化氛围,现成的人物角色,只要镜头扑捉到所需的画面,再加上新颖别致的解说词,与电视剧需要搭景选演员要省时、省力、省钱。然而,我现在才意识到,纪录片的难度也就在于它的纪实性。
试想一下,如果我把这些细节都呈现在画面上,加上警察开着警车到Jim家勒令大儿子离开的镜头,无可非议,我的片子肯定更加富有感染力。然而,我怎么会知道这种事情会发生?即使我知道了,我也不好意思在Jim最悲伤的时候把镜头对准他和他的儿子及警察吧?换言之,Jim愿意主动告诉我这段让人揪心的经历,但是如果我要拍下这个过程,恐怕我会碰上一个大钉子。也许正是怕碰这个钉子,我才一直是以怀柔政策对待我的采访对象……我现在才明白纪录片并不是我想象的那么简单,原因就是谁都不愿意当众掀开自己的伤疤。
在此之前,我本来是想利用这个机会与Jim探讨一下父亲节的拍摄事情,但是面对一个痛苦的灵魂,我决定暂时不提此事。
不过,我已经清楚地意识到:今后拍摄,不仅要扑捉四家人在节日中的生活镜头,而且要深入到他们的感情世界中去,尊重生活真实。即使不能全方位地展现人生的喜怒悲哀,也不要刻意地去粉饰人生。就像Jim的情形,既然父亲节时不能突出他为孩子付出的心血得到了回报,那么,就真实地记录下他的为父辛酸吧。
(待续)
《飘在美国》2005年由珠海出版社出版发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