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在美国》(上篇)第七章 青青芳草地(2)

作者:李岘

今天是GOOD FRIDAY

2001年4月13日(星期五)

        在美国的文化中,13是一个不祥的数字,美国人处处回避使用这个号码,甚至许多摩天大楼的电梯都找不到13的字样;星期五也被许多人称其为黑色的星期五,虽然工作了一个星期的上班族盼望着每个星期五之后的休息日,但是大家又好像约定俗成地认为“星期五不宜处理棘手的问题”,言外之意就是容易出错。由此可见,13和星期五在一天出现,一定不是个吉祥的日子。

        不幸的是,日历上的今天就把这两个数字标到了一起:2001年4月13日,星期五。先生和儿子开玩笑地说,今天最好就是呆在家里什么也不做。

       “其实整个这个星期我们都没有做什么!”我的语气里带着恼怒,显然是在借题发挥。

         是的,这一周先生和儿子都放春假,难得一家三口人休闲在一起。按着美国人的习惯,这个假期是绝好的度假季节,可是我们一家人却一个接一个地躺在床上生病。先是儿子发烧,后是先生感冒。起初我还很得意地以为我总算逃此劫,楼上楼下地为他们端水拿药,可是从昨天开始,我也鼻涕眼泪地欷歔不止。我大叫“完了,完了,我也被传染上了。”

        得了感冒,才知道这次病毒来势凶猛,才了解很少生病的先生为什么躺在床上好几天不见笑脸。仅仅两天,我的鼻子已经由流鼻涕到鼻腔发炎,从嗓子疼痛到浑身不适。以往感冒我没有多大的负担,如医生所说,病毒性感冒无约可治,就是卧床休息,过了七天自然好转。可是这一次不一样,我很担心自己的身体状况没有办法去完成复活节的拍摄任务。明天是星期六,我已经定好上午去社区公园拍彩蛋游戏,下午拍Julia一家人扫墓的情景。可以说,我现在的心情糟透了,真是越急越病,越病越急。Julia来电话问我是否还能如期进行,我咬着牙说没问题。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这就是拍纪录片的限制。特别是节日,错过一天,就要等上一年!

        我强打精神把明天要做的工作准备好。还好,先生在我以身作则的带领下,答应明天与我一起去拍摄彩蛋游戏。

        下午Jim来电话,说今天是Good Friday,他会和一个教友在晚饭后到我们家里作客。

        为什么要今天晚上?有什么特殊的事情吗?

        今天是Good Friday。

        啊——

        我的声音一定听起来很犹豫,很勉强,因为我知道Jim的教会常常在复活节期间,到自己的邻居家宣传基督再生的理念和为邻居祈福的活动。今天一定又是为这事而来。

        过去我并不排斥这种活动,因为美好的愿望总是值得珍惜的。可是今年我在家里烧香敬佛,就不希望别人再苦口婆心地劝说我改变我的宗教信仰。

        虽然我也算不上是真正的佛教徒,烧香敬佛也是移民美国后才发现自己对母文化是那么地难以割舍的结果。我曾为信仰什么宗教痛苦过,犹豫过,有过一种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痛苦经历。经过挣扎,我觉得没必要这么为难自己:信仰不过就是一种心灵的寄托,既然我有佛缘,那就以敬佛给自己寻找一片心灵的港湾,使自己情有所终就行了。

        因此,我不希望自己已经平静的心灵再一次受到干扰。然而,我也知道Jim这样做是基于对我们家的爱护,何况我还要拍他作为基督教徒在复活节期间的活动镜头。于是我开诚布公地告诉他,我欢迎他和他的教友到我家里坐坐,我也会把他们到我家来的情形拍下来作为他们教会活动的一部分,但是,也请尊重我的信仰,不要煞费苦心地劝说我改变想法。

        如果是在中国,我这样直来直去地表明态度,也许Jim从此就不会再登我家的大门,然而在美国,直抒心意也算是我们入乡随俗的一个侧面吧?Jim并没有对我的坦诚产生反感。在谈话中,我了解到美国人之所以把今天称为是Good Friday,因为今天是耶酥的受难日。也就是说,把耶酥钉在十字架上的人选中星期五是因为这是一个不好的日子,而这个星期五又因为耶酥的受难而被人们称为Good Friday。

        这就是文化。文化改造人,人也创造文化。

 

社区活动

2001年4月14日(星期六)

         天公做美,今天竟是春阳高照,暖风徐徐,我可以穿着先生几天前送给我的夏装拍彩蛋游戏了。可以说,先生之所以看中了这套新颖活泼的衣服,而我也没有退换的意思,都是认为它很适合彩蛋游戏的环境。虽然四十岁的女人穿上为二十几岁少女设计的衣服有些老来俏的感觉,但是这总比衣冠楚楚地站在一帮天真浪漫的儿童中间要和谐一些。

         为了配合衣服的风格,我特意打破自己平日的大家闺秀风范,把长发用各色的头绳帮成一根辫子……

         好嘛,一套青春型的服饰,竟然让自己忘记了头痛脑热,兴致勃勃地一早就离开了家门。先是开车送儿子去中文学校,返回来马上又去公园与Julia的妹夫会合。

         我没有见过Julia的妹夫,而Julia又因为上午有事不能同来。为了能如期拍到她妹妹家的两个小男孩参加彩蛋游戏的场面,我们约好在公园的大门前见面。

         我和先生早到了几分钟,利用游人不算太多的环境先拍了一段我介绍彩蛋游戏来历的镜头。只拍一遍,我们就匆匆忙忙地回到大门口,唯恐错过与Julia妹夫碰面的机会。还好,我们几乎同时来到大门口,并且同时认出了对方。于是,我就从打招呼拍起,然后把镜头推向两个小男孩和他们手里拎着的小篮子。

        由于我并没有刻意地安排父子三人要如何地配合我拍摄,而是让我的镜头跟踪他们的活动,所以两个孩子并不紧张。于是,我以他们为纬线,拍摄下来两组滚彩蛋的活动;又以周围的人为径线,拍下来不同族裔的参与感。渐渐地,我几乎完全忘记自己那发炎的鼻子和嗓子,劲头十足地抓拍好的镜头。最精彩的镜头有:

1、平时作为足球场的草地上布满了几千个彩蛋,主要是用塑料制成的彩色蛋壳,里面装有糖和玩具。蓝天、艳阳、绿草、彩蛋。

2、足球场外积聚着各种肤色的大人小孩,他们都在翘首等待可以入场的那一刻。我刻意尾随着说中国话的大人和孩子,这样可以使热闹的场面更加生动地揭示本片的立意。五彩缤纷的气球、不同的语言和兴致勃勃的人们。

3、两次比赛,一次是2至4岁的儿童,由于小,可以由父母拎着入场;一次是5至8岁,不容许父母随同入场。JULIA妹妹的两个孩子就属于不能让爸爸拎着入场的那一批。于是,我拍到两个身穿西服、手拿小篮子、表情拘谨地站在一帮美国小姑娘中间的DAVID和JOUGINE。两场比赛的特点是,几千个彩蛋在比赛开始的一分钟之内就不见踪影。奔跑的身影、晃动的篮子。

4、三五成群的孩子正在兴奋地从篮子里掏出彩蛋,并且急匆匆地打开每一个彩蛋,看看里面装着什么。一个小男孩发现自己的彩蛋里有一个塑料制成的戒指,随手就带在了一个小女孩的手指上,连犹豫都没有。JULIA妹妹的孩子们也兴奋地一一向我显示其“战果”。白孩子、黑孩子、中国孩子、墨西哥孩子。

5、在以人装扮的粉红色的大兔子面前,我采访了几个人。一个是中国大陆来的留学生,兴奋地告诉我,她年年都带孩子来这里参加彩蛋游戏,也算入乡随俗吧。另两位头带选美小姐的桂冠、身披彩带、金发碧眼、被选为2000年和2001年当地“小姐”告诉我,她们很高兴能利用这个机会为社区做一点事情,和不同族裔的人们做朋友。

6、“$1 FOR TWO EGINGINS”。什么鸡蛋这么贵?平时的价格应该是一美元十二个鸡蛋才对。从牌子拉开,才看到临时搭的棚子四周聚满了正在聚精会神地用五颜六色的颜料染彩蛋的孩子们。今天的鸡蛋真还值钱。

7、狗们也快乐。大大小小、奇形怪状的狗儿们也难得有这么个机会到一起聚一聚。相对吼叫,也不知道是认生,还是想联络感情。

        由于下午还要拍墓园的镜头,不敢把精力耗尽,所以,见好就收。

 

        由于Julia的女儿和我的儿子都在星期六到一所学校学习,所以先生把儿子接走的同时,我就上了Julia的车。Julia已经订好了两个大号的Pizza,所以我们去拿Pizza的同时又接她的父母一起到墓园。

        为什么要在复活节拍墓园?为什么要选中Julia一家人?可以说算是误打误中。我早就听说Julia每一年都要去墓园给奶奶上坟,并且每一次说起安葬奶奶时的情形就喜形于色。是呀,作为第一代移民的她,不仅把父母从中国接到美国来抚养,而且还把年逾古稀的奶奶接来养老送终,并且还为奶奶在美国的墓园里选择了一块景色秀丽的墓地,她有权为自己骄傲。不过,几代人的相濡以沫虽然令我感动,但是我没有想到这种情感竟会有一天贯穿到我的节目里来。

        也许是今年的清明节使我浮想联翩,总觉得中国人常说的“清明节时雨纷纷”的情感在美国艳阳高照的加州时刻困惑着我的心情,大有不抒不快的感觉。于是,我想起了Julia每年都要给奶奶扫墓的事情。

         “如果能把清明节含盖到复活节里就好了,这样就可以更加强烈地表现出移民的喜怒哀乐。”犹豫之间,我就给Julia打了一个电话,问她是否要在四月五日的清明节给奶奶扫墓。

        她很奇怪我为什么突然间对她们家的私事如此地感兴趣,于是我就向她表示我想拍几个镜头穿插到我的节目里来。

        一提起我的节目,Julia的头脑比我都灵活:你是想把扫墓的镜头用在复活节里吗?那你可就找对了人了。我们家一般都不在四月五日去扫墓,因为那一天大多是Weekday,大人要工作,孩子要上学,没办法凑到一起。所以我们就入乡随俗,利用复活节的休息日去看奶奶。你知道吗?美国人的复活节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中国人的清明节,是他们祭奠亲人的日子。

         真的?!我高兴地差一点跳了起来:天助我也!

        说心里话,我之所以选中了Julia一家上我的节目,与她的极积配合分不开。我原打算拍几个她们家扫墓的情景和墓园的环境就可以了,结果她提供给我更好的内容:她们一家人将在墓园里野餐!

         在墓园里野餐?我兴奋了。别说这对中国的老百姓是新鲜事儿,就连我在美国住了这么多年,都无法调动形象思维来描述那将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今天Julia穿着一身百花盛开的连衣裙,比起往日上班穿的西服裙要活泼可爱得多。她的妈妈虽然已经80岁了,但是也穿着一个暗红色的丝绸衬衫。到了墓园,我才看到Julia的妹妹也穿着红色的长裙。当然,叽叽喳喳的孩子们更是花枝招展。如果我不说那是墓园,中国的观众一定以为他们是在郊游。是呀,蓝蓝的天空,绿绿的草地,空旷的山坡,无处不在的鲜花……真是一处休闲的好去处!

        然而,仔细查寻绿茵茵的草地,就不难发现那些刻着死者名字和生辰的墓碑。Julia奶奶的石碑上还印有像片。

        我从Julia开车去墓园开始拍起,直到她和父母、女儿下车去奶奶的墓前与先一步达到的妹妹一家五口汇合。今天我完全以纯客观的镜头来纪录墓园的情景,不加入我个人的镜头和声音。

        说起来,选择Julia一家为拍摄对象真是太对了。从老到小,每一个人都不做作,也不紧张。特别是她的妈妈,80岁的老人精神十足,带领全家人向过世的婆婆汇报这一年里家里发生的大事。于是我就把这些生动而又自然的镜头拍了下来。

        草地、墓碑、鲜花、汇报之后的画面马上又转换为铺在墓碑旁青草地上的餐桌布和围坐在其周围手捧炸鸡腿和PIZZA的热闹人群。前面庄严、认真,后面喜庆、快乐,整个扫墓的过程都没有中国人约定俗成的悲悲戚戚。最有意思的是,当我拍摄野餐的镜头时,竟发现不远处的草地上正在掘一个坟墓,工人们已经把埋葬棺木的大坑挖好,并且在棺木上摆了一只红玫瑰。

        我的好奇心被激发起来,大着胆子走近正在布置葬礼的工人,问他们我是否可以拍摄?他们也许是觉得我少见多怪,抑或是觉得有机会上镜头也实属难得,总之,他们热情地让我随便拍。于是,我从棺木的特写拉开,推向远处正在野餐的人们;又从欢笑的人群移向肃穆的棺木。我在心里不由地感叹道:美国的墓园太美了,美得连阴阳两界的景致都没有区别;加州的阳光太充足了,即使有泪也会转顺即逝的。

        扫墓结束了。野餐也结束了。当我们离开时,我又情不自禁地朝那个刚刚挖好的墓地望去:哇,那几个工人干事情还真利索,帐篷、椅子都已经摆好,想必参加葬礼的客人马上就到。我按捺不住悸动的心,又跑过去拍了几个镜头。

        我愣住了,因为我看到棺木上披盖着一个儿童的被子。啊,这块墓地将要埋葬一个没有成年的小姑娘。我望着那比成人的棺木要小许多的棺木哀叹了一声:一个小生命又消失了。从家人按排葬礼的规模上就不难看出他们对于死者的爱有多深,情有多重。也许他们选择今天为小女孩安葬,是为了每一年的复活节的可以有时间到墓园来祭悼。想到这里,我的眼睛有些湿润:我也有一个未成年的儿子,我也是为人之母,我真的希望天底下的父母亲都能看到自己的孩子茁壮成长……

        回来的路上我问Julia怎么能够如此轻松地去面对死去的亲人?她说,家人也是近几年才能这样轻松愉悦地面对奶奶的墓地。

         “我和奶奶的感情很深。当年爸爸妈妈被打成右派下放到河南的时候,我就是随奶奶在上海生活。来到美国后,我一直想把奶奶接来享享清福。也算她老人家有福,在很高寿时才离开了我们。死时我们几个孙女已经有能力为她买一块墓地了。起初,我们到墓地也是很压抑,但是来的次数多了,觉得这里很美,是一个和家人团聚的好地方,觉得奶奶仍然和我们在一起。后来,我们也习惯和美国人一样,带着吃的东西到这里野餐,免得来去匆匆。”

        我直到这时才从心里接受了在墓地野餐的做法:绝对算得上是入乡随俗!

         我很高兴Julia妹妹家的两个小男孩把上午到公园参加彩蛋游戏的篮子和彩蛋也带来了,并且向众人炫耀着他们的“战绩”。

        今天的收获实在是太大了。当Julia驱车送我回家的时候,我已经坚定了整个《入乡随俗》中的每个节日都以我们家、Julia家、Jim家和Fun家这四家人为主的想法。就是说,通过追踪这四家人过节时的情景,延伸到美国的主流社会。篇幅不限,谁家内容多就重点拍谁家。而且不停留在仅仅表现节日快乐的表面上,力求以节日的欢乐氛围来浓缩移民的复杂情感和苦乐人生。

        Julia终于被我说服了,不反对在节目中展现一个单身母亲的喜怒哀乐。这给了我很大的信心。我决定向所有被我所定目标的家庭谈我的总体设想,以期求得他们的支持。我想到了Fun。我知道她在生病,没有接受Jim的邀请去教堂参加这个星期天复活节的活动。但是,如果她错过了这个活动,就意味着这一期节目就涵盖不进去她们一家。为了让她了解我的节目已经把他们一家人作为重点拍摄对象,我回到家里就拖着疲惫的身躯到Fun家说服她能去参加Jim的活动。

       Fun的确病得很重,已经两天没上班了,但是当她听完我的远大理想后,同意明天去教堂与我们汇合。

        我高兴极了,急忙给Jim打电话,让他马上拿着教会发的邀请传单到Fun家,我先拍下他到Fun家送传单的情形。于是,我拍下了Jim独自一人走在漆黑、宁静的Pipit Place的街道上,向邻居送发邀请的镜头:夜色、脚步、敲门。

        Fun为Jim打开了家门,Jim递给了她和她先生一份邀请卡,Fun也大方地说她会去。得,前后不过两分钟,但是对我组合这一期节目帮助极大——反映了复活节基督徒挨家挨户送宣传单的情景,既真实地反映了美国的社会风貌,又表现了入乡随俗的主题,还能为明天在教堂见面做铺垫。

        拍完了这组镜头,我真是用尽了自己最后的一点力气。明天一早还要去拍日出。这不是任何时间都能拍的日出场面,而是复活节的活动之一——慎终追远,怀念先人的仪式。

  (待续)

《飘在美国》2005年由珠海出版社出版发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