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岘
走下出租车,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蔚蓝的天空仍然是蓝到没有一丝图案、清新的空气仍然是无法辨别出哪种花草的香味、高耸的棕榈树还是那么绿的覆盖着街道、耀眼的阳光仍然是从早照到晚都不知疲惫。久违了,加州。
女人捋了捋天鹅绒质地的旗袍,发现前胸被出租车的安全带压出了一条暗痕,她有些沮丧。
“俏俏,Darling (亲爱的), 我早说过南加州是个好地方,你就是不肯来。你看这里的weather(天气)多好!”一个尖而细的声音随着短而粗的身材从出租车里滑了出来。
“大卫,小声点儿,别人在看我们呢!” 叫俏俏的女人把墨镜戴在了脸颊上。
戴上了墨镜的俏俏,这才把含胸低首的头昂了起来。这一挺胸抬头,让身边叫大卫的男人顿时又缩短了一节儿,搂在她肩头的手滑了下来。很快,短粗胖的手臂再度揽在了俏俏的腰上。
“我说不穿天鹅绒的旗袍,你偏不干。你看,丝绒被压扁了!”叫俏俏的女人再度用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埋怨着 。
“你是Super model (时装模特),穿什么都美丽。”叫大卫的男人虽然五官肤色与中国男人无异,但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汉语总是声调不准,抑扬顿挫全凭他的自由发挥。
俏俏的确很美,一看就是天生丽质。她不仅有着姣好的面容和颀长的身材,还具备三十多岁性感女人的凹凸有致。要不是她的眼袋有些浮肿、神情有些忧郁、旗袍有些老旧,她的举手抬足还真的有些时装模特的“范儿”。
大卫其实也不难看。尽管他身材短小,但是年近古稀配上西装革履加上一副金丝边眼镜,看上去也有几分成功男人的风度。不幸的是,他和俏俏搂抱在一起的时候,就将所有的不和谐凸显出来。特别是当他讨好俏俏,把尖细的声音刻意地放轻放慢、脸上充满了年轻人谈恋爱时的兴奋和期待时,再加上说到兴奋处喜欢用兰花指摸搓着自己头顶上稀松却染得漆黑发亮的头发时,年轮在他脸上留下的沟壑,使他显得有些猥琐。
“听我大哥说,这个餐馆是去年才盖好的,连我大哥都是第一次来。”大卫踮起脚尖亲了一下俏俏的面颊,说道。
其实俏俏对这个商业中心比大卫了解得更多,只是大卫不知道。这里最初叫“小香港”, 后来台湾来的生意人和顾客多了,就改名叫“小台北”。再后来又被叫做“小上海”,如今已被称为“小北京”了。她住在这里的时候是“小上海”时代,那时的餐馆名字都很响亮,有“百乐门大酒店”、“燕京大饭店”,可是牌子再大,挂在火柴盒一般的两层小楼上,哪里比得上眼前这座屋顶用七色琉璃瓦覆盖、墙壁用朱红色的木头镶嵌、门窗是雕梁画栋的仿清图案、门前有两个高大的汉白玉石狮、两狮之间是一条红绸缎配金字的条幅“印尼华商嘉华年庆”的餐馆?
今非昔比呀!俏俏想起了五年前的情景。
那时她租住的豪宅离这个商业中心不远,不会开车的她打个电话就有出租车带她到这里购买。那时的餐馆虽然没有这么气派,可是只要黄部长从中国来,他都要带她到“小上海”最好的餐馆用餐,并且只要是黄部长进去,餐馆经理就一定会上前嘘寒问暖,亲自上菜。当然,餐馆的人并不知道黄部长的身份,他们是看重了黄部长点两个人吃的菜,足够七、八个人的量,并且专点山珍海味。
唉,人啊!俏俏不由自主地长叹了一声。
“Darling,Are you OK?(亲爱的,你还好吗?)” 大卫温柔地问道。
“我们一定要参加这个餐会吗?我又不会说印尼话。”自知自己失态的俏俏,赶紧用上海女孩儿特有的娇嗔回答道。
“Don’t worry(别担心),印尼华侨都会说广东话和闽南话。”大卫一本正经地答道。
“可是我也听不懂广东话和闽南话呀!” 俏俏小声嘟囔着。
“我大哥和我是一样的人,也会说国语啦。”大卫有些不耐烦了。
俏俏没有再争辩,任由大卫楼着她走进餐馆。
餐馆内人声鼎沸。昏暗的灯光下,俏俏所能看到的就是一大片红色的桌椅、红色的宫灯和五颜六色相互寒暄的人流。在广东话“恭喜发财”的此起彼落中,她在墨镜后面扫视了一下全场——还好,没有她认识的人!
“大哥,她就是俏俏。”大卫把俏俏的墨镜摘了下去,然后将她推到一位已经落座的老者身边。尽管这个举动对人缺少尊重,但是俏俏已经习以为常——在重大事件面前,大卫是主宰者。
俏俏知道大卫对今天大哥见她的事情很重视,对大哥的评语更加在乎。与大卫在纽约同居的三年里,大卫总是把他这位大哥挂在嘴边,像英雄般地崇拜着。大卫告诉她,大哥曾是唐人街的“老大”,餐馆有好几家,女人也有好几个。不过自从大陆有钱的人越来越多,在美国开的餐馆越开越大,加上东南亚来的老移民日落西山,子女也不愿意在唐人街继承家业,他一气之下,卖掉了所有的餐馆退休养老。当然,大卫对她谈得最多的还是大哥的女人。没了餐馆就少了昔日跟随在大哥身边的女人,不过,这也使他开始在乎了陪他至今的两个女人——一个是他的结发妻子,一个是他在开餐馆时的女友。妻子比他大三岁,因循老话儿“女大三,抱金砖”,这一抱就是几十年。女友跟他的时候还不到三十岁,两人相差26岁,女人今年也已经五十出头。
“哇,靓女!好靓啊!”原本不打算站起来打招呼的大哥,竟然起身拥抱了一下俏俏。
俏俏还没有来得及看清坐在大哥身边两个女人的模样,她就感觉到了两个女人妒忌的目光。她用对大哥的甜言蜜语来反击这种敌意,无意中讨好了大卫和大哥。大哥虽然年近八十、一脸沧桑,但是他的目光仍然炯炯有神,说话铿锵有力。他没有像有些男人见到美女就借助拥抱上下其手,而是非常得体地将她介绍给坐在他左右两边的女人。
“我的太太,Lisa和Lily。”大哥是从老女人开始介绍的。叫Lisa的老女人面无表情却很礼貌地向她点头示意,叫Lily的中年妇女却马上起身笑脸相迎。俏俏发现,这两个女人的旗袍图案和样式一模一样,只是老女人的旗袍是紫红色,中年妇女的旗袍是大红色。
“好靓啊!在哪里买的?”叫Lily的女人毫不客气地摸着俏俏的旗袍,说道。
俏俏一惊:难道她知道这是大卫太太三十年前穿过的旗袍?她开始后悔自己没有坚持不穿这件旗袍。
“伟仔,有眼光,艳福不浅呢!”大哥拍打着大卫的肩膀,说得大卫心花怒放。
俏俏趁机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主席台上的主持人开始用广东话和闽南话交替着主持会场,俏俏听不懂就在桌子下面摆弄手机。她的手臂被大卫推了一下,她才发现在座的所有人都已经站了起来,并在美国国歌的乐曲声中,将右手捂在左胸口上……。她赶紧站起身来。
尽管她到美国五、六年了,但是这样正式的晚宴却从来没有参加过。第一年是“金屋藏娇”,黄部长把她送到美国时再三嘱咐,在他离婚前不许参加华人社团的任何活动,以免被人抓住把柄。她当然遵守承诺,因为他说离了婚就在美国买别墅与她结婚。据说他真的向妻子提出了离婚,但是她妻子把他行贿受贿的行为一揭发,不仅把他判为了无期徒刑,连他的情妇都查出了好几个。出事那年俏俏还不到27岁,她在美国无亲无故,只有一个黄部长拜托照顾她的人,此人也在通知她黄部长被“双规”之后,逃之夭夭。信用卡上的零花钱很快为零;房租到期,没钱走人!没有了生计,回国吗?妈妈在电话中告诉她,警方已经派人到家里问过她的去向,街坊邻里也在传说她做了人家的“二奶”。身为纺织女工的妈妈在电话中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今后就别往家里打电话了,免得抓回国来就更没有面子啦!那一刻她知道自己已经成了在中国有家归不得,在美国无家也要呆下去的“流浪者”。
美国国歌在餐馆上空继续回荡着。乐曲声中,她看到一张张面对美国国旗的脸是虔诚的,连大哥站立时需要借助的手杖,都从右手换到了左手,以便空出右手捂住左胸。她把右手也放在了左胸口上,但是,很不自在。
“这种效忠美国的姿势应该只属于美国公民吧?至少要有美国‘绿卡’!我算什么?要不是我以学生身份留在美国,也许我早就被以非法移民送回国了!”俏俏心里想着,右手就从左胸滑了下去。
俏俏对美国如同对大卫的感情,又爱又恨。四年前,她离开了黄部长为她租的豪宅,才知道美国不是天堂。不懂英语、没有身份、居无定所,她唯一的希望是投奔住在纽约的娇娇。娇娇是她在国内做时装模特时的姐妹,比她早三年来到美国,并且已经拥有了“绿卡”。娇娇得知俏俏的困境后,二话没说,仗义地为她买了机票,让她到纽约与她同住。俏俏自然感激涕零地在娇娇家里住下。好景不长,俏俏很快发现娇娇是帮会“老大”的情妇,而且把她介绍给了帮会的“老二”。俏俏从小就对电影里的“打手”又恨又怕,于是她再次出逃,流落街头。就在她饥寒交迫之际,大卫出现了,并以长辈的怜恤之情提供给她食物和住所。当她知道她住的这个有三间卧房的独立房屋原本是大卫用来赚钱的出租屋、为了给她住就赔钱解除了与三个单身汉的租约时,她开始爱上了他。她知道这种爱是有所企图的,但是经过了寄人篱下和流离失所的日子,她宁愿嫁给一个可以给她居留身份的大叔,也不要被黑社会的人追杀。在以身相许的那天,她向大卫提出了结婚的要求;大卫也在迟疑后答应了她。可是,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她的旅游签证眼看就要到期,如果再不与大卫结婚,她就面临着成为非法移民的危险。在她几次三番地哭闹后,大卫终于坦白自己是有妇之夫,太太不喜欢美国,常年住在东南亚;为了家族的利益和风俗,他可以在美国花天酒地,但是不可能离婚。如果为了居留身份,他可以先出学费为俏俏转为学生签证,然后再找机会办理“绿卡”,不过,前提条件是俏俏要心甘情愿地做他的“偏房”!偏房?“二奶”已经够难听的了,如今自己还要带着中国封建社会的色彩活在西方社会?俏俏再次出走。她在一家中餐馆找到了工作,以为从此可以自食其力。可是没过几天,她被帮会“老二”发现,并且在她下班的时候用车劫走了她。情急中她打电话向大卫求救,大卫说马上就想办法!当时她很绝望,认为像大卫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哪儿有能力救她呢?她听天由命地任随汽车带她而去。说也奇怪,开车的“老二”接了一个电话后,把车头一掉,又带她回到了餐馆。在餐馆门前的停车场上,她看到大卫站在自己的车旁,雪亮的车灯使他高大了许多。“老二”客气地将她送到大卫的身边,还客气地说了一句“大哥,小弟有眼无珠,请大哥恕罪!”之后才驱车离去。
多年后俏俏才知道救她的人是大卫在南加州的大哥。由于大哥与这个帮派的老大是生死之交,所以一个电话就搞定了。
俏俏的目光再度落在了大哥的身上,觉得有必要对他说声“谢谢”。但是已经落座的大哥正在和大卫用家乡话聊天,同桌的人也都在用广东话或闽南话相互寒暄,她把目光落在了坐在大哥一左一右的女人身上。大哥左边的大太太一副老态,但是尽量挺直腰板,在酒桌上正襟危坐,不苟言笑。坐在大哥右边的二太太虽然风韵犹存,但是女人年过五旬的赘肉还是出卖了她的年龄。她在酒桌上推杯送盏,既为大哥挡酒又代替大哥敬酒,并且欣然地接受“嫂夫人”的称谓。俏俏想起大卫告诉过她,这个女人当初是偷渡美国的越南难民,由于会说广东话,大哥就冒着被美国移民局查处雇佣非法移民的风险,给了她一个在餐馆打工的机会。由于大哥的餐馆当时在当地很有名气,又是江湖老大,所以她很快就成了大哥的人,就连常到饭店吃饭的客人,都会时常议论。
“大姐,您怎么不吃菜呀?这是您喜欢吃的蒜蓉鲍鱼。”俏俏看到坐在大哥右边的二太太将几块鲍鱼恭敬地放到坐在大哥左边大太太的盘子里。大太太仍然不苟言笑,只是象征性地点了一下头,拿起筷子心安理得地吃着二太太不断夹来的菜肴。
这情景让俏俏看得目瞪口呆。
“大哥,你好幸福啊!”回到自己座位上的大卫对桌子对面的大哥,用广东话喊道。这一喊不要紧,同桌和邻桌的人都用广东话应和起来。尽管俏俏听不懂具体的意思,但是从大哥双臂一手搂着一个的神情上看,那是一种“王者”的心安理得!两个女人也在“大嫂”和“嫂夫人”中获得自己的满足。
“Darling (亲爱的), 你看大哥的正房和偏房相处得多好!”大卫也学着大哥的姿势将俏俏搂在怀里。
俏俏把大卫的手臂猛地一甩,站起身来。去哪儿?她为自己解围,说去卫生间。身后,她听到大卫在为她的失态做着解释。
认识大卫快四年了,如果说没有一点儿感情是假的。可是这种半真半假的感情要维持到哪一天呢?大卫没有食言,他真的出了学费,既解决了她留在美国的身份问题,又使她接受了美国的高等教育。她很快发现自己对知识如饥似渴,很快就从语言学校毕业了。为了延长“学生签证”,大卫建议她读私立学校,专攻医学常识,如果考取了护士执照,她就能申请到美国特殊人才的“绿卡”。在居留身份问题上,她一向对大卫的话言听计从,因为他是她在美国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可是,就在两天前,当她提出填写医护考试的申请表时,他却一反常态地坚决反对,并说会马上帮她买一个假结婚的身份,获得“绿卡”会更快! 其实她知道大卫这么做的原因是怕她经济独立后离开他。
“就算我有了居留美国的身份,我的终极目标是什么?二奶?偏房?小妾?像大哥的女人那样妻妾同堂?不!”俏俏在卫生间把眼泪擦干,打开手机找到已经填好的资格考试申请表,果断地点击了“submit”(递交)。
俏俏回到座位时,主席台上正在歌舞表演,人们的目光都集中在台上。俏俏把手机放到大卫面前,大卫看了一眼手机屏幕里的申请表回执,惊讶地看着俏俏说不出话来。
“我不要妻妾同堂。” 俏俏的话很轻,很柔,很真诚。
大卫肯定是没有完全明白“妻妾”的意思,因为他的人生都是在美国和印尼中度过的,从来没去过祖国。他是家族中第三代美籍印尼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