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 《前夫》

李岘中篇小说                      《前夫》

 

         是你吗?你真的要以这种方式永远永远地占据着我的夜晚和清晨吗?

         她的目光在昏暗的卧室里显得空濛而悠远。她目不转睛地盯视着卧室上方那片原本是乳白色而现在被黎明前的黑暗混合成灰色的屋顶。不动的身躯,不动的五官,和不动的表情,她似乎是在刻意地向有限的空间说明“无限”二字的存在,向流动的光阴说明“时间”也可以人为地静止不变。

        你听到了我的哭声了吗?在你的灵堂前。那是一种撕心裂肺的痛,一种忘却自我的痛。你知道嘛!你想让我忍受这种痛多久呢?

        她把僵直的身躯稍稍地挪动了一下,把发疼的眼睛微微地眨动了一下。她看到了墙上挂着的那份印有中国古代仕女图的挂历。啊,今天是她向他的遗体告别了三个月的日子。

        难怪!

        她叹了一口气,认命般地把眼睛合上。

        “Are you Ok?(你没事儿吧?)”躺在她身旁的丈夫悄声地问道。

        “I am Ok.(我没事儿。)”她用睡意朦胧的口吻答道。

         “Don’t think too much. Everything will be OK.”(别想太多,任何事情都会过去的。” 丈夫向她伸出了手臂。

         她没有像以往那样把头放在他的臂弯里;也没有像以往那样借机缓和日前的不快。

        “Go back to sleep.  I am Ok, really.(你接着睡觉,我真的没有事儿。)”她坚持着自己原有的姿势。

       丈夫的手臂缩了回去。

       她望着转身睡去的丈夫心怀歉意,但是,她仍然坚持着没有让自己钻进丈夫的怀抱。

        那是什么意思?Everything will be Ok是指昨晚我和他之间的不愉快吗?还是他猜到了我刚才从梦中哭醒的原因?

        她望着近来睡觉就打呼噜的丈夫静悄悄地面墙而卧,她知道,自从她深夜从梦中惊醒之后,他也和她一样没有再睡着,只是她是睁着眼睛想心事,他是闭着眼睛想问题。

         她很想搂住丈夫的脖子说“我睡不着不是因为你”,可是她做不到。

         “刻意伪装出来的轻松,一定使我看上去很做作。”她坚持着没有让自己转过身去,但是故作熟睡的鼻息使她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从中国返回美国已经快两个月了,我为什么还不能对那里发生的事情忘怀呢?”

        三个月前,当她去中国参加论文答辩会时,有一天她接到了她儿子的亲生父亲、她的前任丈夫因公殉职的噩耗!

       她从来也没有想到自己会面对这一天。自从她在殡仪馆向他的遗体告别之后,原已被十一年模糊掉的音容笑貌和六年已经成为历史的婚姻恩怨,就以如梦如幻的方式,占领了属于她思想闲暇的整个空间……

        她又微微挪动了一下僵硬的身躯。呼吸不再像之前那样有压迫感了。她顺势抹了一下眼角:眼泪呢?我不是在梦中哭得天昏地暗的吗?为什么眼角是干的?这个梦到底要暗示什么?

        “这个梦到底要暗示什么”的问题已经差不多是她每天睁开眼睛便要问自己的问题。

         他在梦里很清纯,似乎要用温柔的目光证明他和她之间还有爱。

         他在梦里很仗义,似乎要用真实的行动说明他仍然需要她的肯定。

         他在梦里很多情,似乎要用全部的热情融化她的冰冷。

         他在梦里很无奈,似乎要对她说什么又欲言又止。

         “你干嘛要这样折磨我呢?难道我们的缘分还要延续到来世吗?”眼泪终于像两条潺潺的溪流,顺着她的眼角,滑过脸颊,悄无声息地渗到了松软的枕头里。

        “孽缘啊。真的是孽缘!”她把脸转向潮湿的枕头,小心翼翼地又长叹了一声。

        结婚六年,离婚十一年,七年没见过面,多年没有直接通过信。然而,当她得知他在公出的路上因车祸瞬间撒手人寰的时候,那种锥心之痛在刹那间穿过十一年的时间隧道,把那些残存在心底的酸甜苦辣一股脑地与心痛搅在了一起。

       他是她的第一个男人——第一个吻过她的男人;第一个开垦她处女地的男人。

       她也是他的第一个女人——第一个敢名正言顺地触碰的女人;第一个可以让他有资格向世人宣布他是一个完整男人的女人。

        然而,他们都是在不容许有性意识的年代里成长起来的。她对感情的理解局限在书本的浪漫里;他对婚姻的理解局限在传统的传宗接代上。

        她还记得那个浪漫的夜晚,他和她有了一个一点儿都不浪漫的初吻:

        “我想吻你。”浪漫的月光下,他突然说道。

        “你想问我什么?”她的思维依然停留在浪漫的月光中。

        当他以实际行动让她明白了她把“吻”听成了“问”的时候,她很遗憾他在吻她的时候为什么要先问她。

       尽管初恋和初吻都没有令她心旌摇荡,但是他的真诚和她那从一而终的思想,使她“听天命”般地将守身如玉的女儿身在新婚之夜交给了他。然而懵懂无知的他却给她留下了一个痛彻肌肤的记忆。

        他觉得很抱歉,因为他不是有意要伤害到她。于是,他尽其所有、尽其所能地想给她一份温柔、一份浪漫。然而,可以制造出来的温柔和浪漫就体现在丈夫骄纵妻子的身上。他拼命地赚钱,竭力地讨好;她鄙视金钱,更讨厌自己让一个男人对自己奴颜婢膝。

        她被这种人为的痛苦蚕食了多年之后,她向他坦露了内心的真实。于是,他们在遗憾中分手,告别了六年苦心积虑营造出来的家。

       一个家庭消失了。两个家庭建立起来。

       她找到了一个愿意与她共同抚养她的儿子的男人做了丈夫;他也找到了一个他愿意与这个女人一起抚养她的女儿的人做了妻子。两个家庭似乎平衡了四个不平衡的家庭。于是,她心安理得地让儿子“美国化”,他也毫无怨言地放弃了父亲应有的职责。

       似乎她和他所有的故事都已画上了句号,他和她之间的恩恩怨怨也都已经了结。然而,正当她心安理得地做别人太太的时候,她接到了他妹妹的电话:“我哥昨天出车祸了。死了!”

       死了?怎么会!

       十一年的时空在几秒钟之内形成一个圆周。她的眼泪“刷”地一下子涌了出来。

      “在哪儿?”她声嘶力竭地才从嘴里吐出了两个音节。

       “厦门。可不可以请你把这个消息告诉你的儿子?”昔日的小姑子小心谨慎地说道。

        她明白了对方急于告诉她这个消息的原因。她抽泣地说儿子这次并没有跟他一起回中国。

        对方止住了哭泣,显然是很失望。

        “我要去看他!”她大声地对着话筒的另一端喊道。这是一句没有经过大脑,从心灵深处迸发出来的哀嚎。

        对方被感动了,告诉了她奔丧的行程。

        放下电话,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只有嘴在机械地重复着“为什么是他?为什么是他呀!”

        她呼天怆地,泪如雨下。七年没见面了,原以为一切恩恩怨怨都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淡化,没想到他的意外死亡给她带来的切肤之痛使那久远的记忆加倍地放大。

        放大后的记忆是那么的美好、那么的脆弱,让人有一种不敢触摸、不敢妄想的胆怯。人啊,如果能及时地认识到生命的脆弱,也许就会对自己、对别人宽容一些。可是我们未能免俗。你后悔过吗?我很后悔。我后悔没有创造机会让你看看长大后的儿子;后悔去年回国探亲去探望你父母时赌气说出不会原谅你的话。我后悔,真的好后悔,我没有在你生命终结之前督促儿子完成那份送给你的电脑卡片……

      

        那一夜,她没有关灯,也没有合眼。思维里充满着混乱的悲伤。混沌的思想中只有一点是明确的:她感谢上苍让她此刻置身家乡,可以一人独处,可以不必关照现任丈夫的感受,可以不必考虑面对儿子的解释。此刻,她不需要掩饰自己的真情实感;此刻,她不能够掩饰自己的真实情感!

        第二天,她就是带着这种一夜未眠的悲哀奔向机场。

        “你这次回来是参加论文答辩的。答辩的时间是不可能为你而改动的。你要考虑清楚,三天后是不是能够从厦门赶得回来?”送行的弟弟提醒着神志不清的姐姐。

       “尽量争取吧。”她疲倦地不想多说一个字。她不想思想。

        “你真的要去吗?凭你现在的身份,人家要是给你难堪怎么办?”送行的好友在做最后的说服。

        “我不在乎。”她觉得这四个字仿佛不是从她嘴中蹦出来的,而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

         于是,她夹杂在昔日的公公、小姑子、大伯哥的奔丧队伍里走上飞机。

         从东北向西南,不算飞机的起飞、降落、中转,仅飞行就用了将近四个小时的时间。

        “如果他留在家乡,也许他不会有此横祸。”她目光呆滞地望着机窗外由于温差的变化而不停地改变着形状的大气层痴痴地想着。

        剪不断,理还乱。

        她今天刻意地穿了一身黑色的连衣裙,又破天荒地没有梳洗打扮。由于前一夜的伤心欲绝,她的脸色显得蜡黄。她就是带着这一脸的蜡黄走下飞机,随着奔丧的人群走进以他命名的家。

        在他的家里,她看到了被豪华的大理石包裹着的那位与她一样悲痛欲绝的女主人。

        其实她们在十几年前就认识了,只是那个时候她还是他的妻子,而这个女人是他的同学。也许世间没有比死亡更容易让人们化解以往的恩怨,她以诚挚的心情向女主人表示哀悼;女主人也以宽容的表情接受她的到来。

        悲伤的女主人自然有许多人去关爱。被人群忽略的她,木讷地站在豪华复式结构房屋的底层,目光呆板地扫视着堪称装修一流的豪华客厅。

        由于前来安慰女主人的客人太多,她与他一路上在灵魂上的沟通嘎然止住。她仿佛置身于一个完全与自己无关的世界。从昨天到现在没有干爽的眼角在没有灵感的状态下瞬间不再湿润, 尽管她觉得此刻才是该显悲伤的时候。

        她突然觉得自己在这里很多余,很矫情。也许她已经从他的记忆中彻底地抹去;也许他不需要她的到来才能证明他可以安息。她想随那些对女主人说完“节哀”之后就离开的人一起离去,但是她的特殊身份就造就了她现在所处的被动局面——她既不能像他生前的同事和朋友那样酌情把握去留的尺度,又不能像他的亲属那样无需顾忌地应付裕如。

        单纯前来慰问女主人的人离去了,剩下的亲朋好友开始讨论肇事方的赔偿问题。

        金钱永远使人们变得理智,不再情绪化。然而,她的不幸恰恰在于她总是被自己的情绪所支配。她在人们理智地讨论赔偿细节的时候,她把自己摆放在一个事不关己的位置上。她的目光在大理石上滑行——大理石的墙壁、大理石的屋顶、大理石的地板、大理石的楼梯,就连坐地台灯的底座都是用大理石雕刻出来的。

         多么豪华,多么奢侈!可是这豪华的空间又有多少是属于我的记忆呢?我为什么要出现在这里?

        她开始觉得自己在这里的多余。

        为了与无形中逼迫着她的豪华和陌生感对抗,她开始翻出记忆深处的怨恨。

        那是她和他的家。那个家虽然不很豪华,但是也可以称作他们在一起生活六年的生存之本、安身立命之地。那是一套曾经让许多结婚没有住房的年轻人羡慕不已的两室一厅。它是用一套她父母南迁时留下的两屋一厨和他的单位分给他们的一屋一厨兑换来的。离婚时,由于她要带刚满三岁的儿子生活,他很大方地将房子让给了她。三年后,她出国了,儿子由她弟弟照看,说好一年以后会把儿子接走,届时他给她的弟弟解决一套一屋一厨,她把两屋一厨让给他住。

       一年以后她实现了承诺,把儿子接到了美国。然而,又是因为这个承诺,她把自己放在了一个两难境地:两个男人都不肯对另一方兑现承诺,并且一状告到了法庭。

         他曾劝告弟弟不要与他斤斤计较,把那套房子让出去,她再设法帮他安排住房;她也曾给他写信,希望他能遵守承诺,各退一步,天高地阔。但是,两个男人都不肯示弱,她只好在心里把他们臭骂了一顿之后,报着事不关己的态度任由事态的不断升级。

        初级法院他赢了;中级法院她弟弟赢了;高级法院他又赢了。最后,那套拥有他和她六年结婚史、六年离婚史的房子终于又属于了他。据说两个男人在这场“拉锯战”中都没少赔钱。如果他们都没有夸大事实的话,身为大建筑师的他仅人情费就花掉了二十七、八万元的人民币;身为小记者的弟弟也拼掉了八、九万元人民币的家底。

        她真的很气。她气他们没有男人的胸襟——以当时的房地产价格,打官司的钱足可以买到这么一套住房了。

        然而,虽然她没有参与这场“战争”,但是房子归在她的名下,不论两个男人谁告谁,她的名字总是出现在双方的起诉书和应诉书上。最让她接受不了的是他在法庭上为了争取法官的同情,说了许多在他们离婚时都不曾伤害过她的话。她听说后伤心极了:人啊,太现实!

 

        她的目光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在大理石的客厅里流动。据说顺着客厅里的大理石楼梯上去,楼上还有一个客厅和两间卧室。从二楼上去是天棚。天棚被改造为一个有花有草有摇椅的小花园,坐在那里可以看山看海看日出日落…….

      “那又怎样呢?他苦心经营的这一切已经对他失去了意义。人啊!”她不由自主地在心里又长叹了一声。

        残存在内心的那点儿怨恨似乎与这声长叹相互抵消了。

        她还清晰地记得,去年回国见到他父亲时,她听说他已经调到了厦门工作,就问起了那处保留了她太多记忆的房子是怎么处理的。

       “交公了。”昔日的公公轻描淡写地说。

       “何必呢。”她的眼泪“刷”地一下冲出眼眶,“为了那套房子,他不惜伤害到我们之间的感情。现在又这么轻而易举地把房子拱手让给了陌生人。真空啊。”

       当时她对自己说“真空”还不能明确它“空”在哪里,只是觉得人生有许多事的起因和结果都是那么的不可思议、不合常情、不可理喻!

        不过,以她现在的心情,她很后悔她对他父亲说过的那番话。

        自从她带着儿子离开那片故土以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他的父母。虽然她几次回国都有一种冲动去看看他们,但是她总是在犹豫之后选择了放弃。然而,自从自己的父亲去世,她对老人产生了“见一面少一面”的感慨,觉得人与人之间某种美好的记忆,是不应该因为某种关系的改变而被彻底地否定。

        “我毕竟管他的父母叫过爸爸妈妈呀!”于是,她同现在一样,带着不合时宜的身份,出现在他的父母面前。

         原本那次探望是想向自己和世人证明人与人之间是可以相互包容、相互理解的,却不料自己竟触景生情,旧事重提,说出了不肯原谅他的话。

        “早知今日……”她又一次在心里重复着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他所留下的遗憾发出的叹息。

        她的思绪被坐在对面沙发上的人起身离去而打断。

       “那是他坐过的沙发!”她的目光一亮,转而又黯淡了下去。

        这是他的家。这里的哪一件东西他没有触摸过呢?只是储存在她脑海里的影像只有这只沙发是具体的、鲜活的。

        就在她这次回国的前两个月,她收到了他寄给儿子的生日卡和一套作为生日礼物的衣服。她没有惊奇,因为这是他多年来向儿子表示他的存在的唯一方式。然而今年多了一张照片和一封信。虽然他的信总是写给儿子,但是他知道不会读中文的儿子要靠她来解读。他在信中说他生活得很好,家庭和事业两得意,希望儿子听妈妈的话,长大成人是他最大的期望。当她看到照片里多年未见的他仍然显出她所熟识的那种风流倜傥的神情,悠闲自得地坐在这张红木雕刻的沙发里时,她为她和他的分手找到了最好的“诠释”——我们都做了最佳选择。

       “人啊,真空。”她哀伤地望着那只空着的沙发,“也许他在两天前还坐过这只沙发呢。”

        是他吗?她在无意间看到了他的照片。刚才被人挡住的桌子上摆放着他的照片。放大后的照片已经披上黑纱与香炉摆放在一起。

        她猛地站起身来,旁若无人地朝那张暂时成为灵台的桌子奔去。

        面对那张记忆犹新的照片,袅袅香烟迷糊了她的泪眼。她用颤抖的手轻轻地抚摸着照片中的他:粗重的眉毛、红红的嘴唇、白皙的肌肤、微卷的头发……他还是记忆中的他!

         眼泪滴在了香炉里。香炉里的香灰唤起了她的思维:给他烧炷香吧。

        当她用颤抖的手把三根点燃的香插进香炉的那一刻,她再也抑制不住源自内心深处的哀恸,放声大哭。

        哭声引来了正在探讨赔偿金的人们。于是她躲进了卫生间。

        卫生间也是用大理石从上到下全方位包装的。她没有再对这些大理石耿耿于怀,而是用泪湿的手轻抚着墙壁、浴池、脸池和便池。

         两天前,就在两天前,他应该还在这里用过这些东西。

         她的抽泣再度变成痛哭失声。她叫喊着他的名字,疯狂地哭诉着“我在这儿。我来了。我来看你来了!”

        她不知道这样的喊叫有什么意义,但是她觉得只有这样可以慰藉他的亡灵。

        她把滚烫的脸颊紧贴在冰凉的大理石上“这里是你早晚必须光顾的地方。这里是你坦露一切的地方。如果人死之后真的还有灵魂存在的话,我愿与你在这里重逢!”

         痛哭变成了喃喃自语。有气无力之中,她看到了不知是从鼻腔还是口腔中流出来的血,把手中的纸巾染成了粉红色!她开始想到了儿子。

        节哀吧。她告诉自己。

        那一夜,她开始发烧。她没有告诉与她合住一间宾馆房间的昔日的小姑子,也没有介意昔日小姑子在临睡前告诉她不要关床头灯的建议。她被高烧带进了精神混沌的状态。

        天在动。地在动。床和门窗都在动。

        她以为这是自己的幻觉,直到她听见昔日小姑子胆怯的声音:

       “你感觉到了吗?”昔日小姑子悄声地问道。

       “感觉到了。”她口齿不清地应道。

         说话间,颤抖的床停了下来,门和窗的颤动声也都消失。两个各怀心事的女人瞬间消除了心灵的隔阂:

         “会不会是我哥来了?”小姑子神经兮兮地说。

         “别胡思乱想,睡吧。”她故作镇定。

          “我不敢睡了。”小姑子把所有的灯都打开了。

          “那好吧,我陪你。”她强迫自己振作起身。

         本来在美国多震地带的加州住了许多年的她,在意识到房间颤抖的那一瞬间就想到了地震,但是经过昔日小姑子的渲染,高烧中的她也开始怀疑刚刚发生的一切与前夫的死有关。

          “你在吗?如果你在,你应该知道我来看你的诚意。让我们把一切恩恩怨怨都在这里了结了吧。” 她惊讶於自己的胆识,居然睁大眼睛打量着昏暗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在昏暗的灯光下睡去,但是她知道他没有来。吃早餐的时候,服务员告诉她昨天夜里台湾发生了六点二级的地震波及到了厦门。

         昔日的小姑子颇为抱歉地冲她一笑,她也想宽容地回敬一笑,岂不知那一笑比哭还难看。

         “你在发烧?”和哥哥长得极为近似的妹妹摸了一下她的额头,吃惊地说。

         “没关系。”她感激地回了一句。

         “要不,你今天就不要去殡仪馆了。”昔日小姑子真诚地说。

         “不,我要去。我一定要见他最后一面!”她毫不掩饰自己的情绪。

          她知道这是她能看见他的最后一次机会。她已经买好了回程机票,明天她就要离开这里,而他的葬礼将在后天举行。她这样做的原因不仅是要赶回去参加论文答辩会,更重要的是她不想参加他的追悼会。那里没有适合她的位置,他和她之间的情感已经不是世间约定俗成的关系所能涵盖得了的。她和他之间的缘分也只有生与死能够界定。

         她没有走在瞻仰遗容行列的前面,而把自己留在了人后。

         三天了。三天来不论她是醒着还是睡着,她都在设想着见他这一面的情景。有人说,死于车祸的人不能看,那种身体上的破坏会刺激活着的人的神经。但是,她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不论他的肉身怎样被车祸扭曲,他的音容笑貌在她心里不会改变。

        挡住遗体的人群在抽泣中散去,她看到了他。

        他没有想象中那么不堪目睹。他衣著整齐地躺在从冰库里拉出来的架子上,左手有被冲撞后留下的乌痕,脸颊上有撞车后的塌陷,但是,配备着领带的湖蓝色的衬衫使他仍然给人一种干净、洒脱的感觉。

        她想冲过去抱住他说“我来了,我来看你来了。”但是两臂已经被保护她不要跌倒的人紧紧缚住。

        “节哀吧。”他的同事哽咽地劝说着她。

         她被带出去。松软的腿被动地向外移动。

         儿子!

        疲惫的大脑突然抖动了一下。是的,是儿子。如果他现在也在这里就好了。起码他可以送他一程……。

         我们为什么在有机会去谅解对方的时候不能像现在这样宽以待人?我们为什么要到了天各一方之后才明白对方的感受?你在房子的问题上伤害了我的感情,我又何尝没有在儿子的问题上伤害到你?我只怪你对儿子的感情仅止于一年一张的生日卡和一套衣服,却没有顾及到作为父亲见不到儿子的痛苦。我只看到了你生活和事业得意的一面,却没有真正在意你的真实感受。今年你在寄给儿子生日卡的信封里多加了一封信,信中的坦诚和大度淡化了我对你的怨恨,我还欣慰地想到你、我和儿子都找到了各自心灵的港湾。虽然你的信只注明是给儿子的,但是我从字里行间能感受到你对我把儿子培养成人充满了感激。只是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你寄的信和卡片比往年晚了一个月才收到。我本来是要让儿子寄一张谢卡给你,却没想到由于我的疏忽竟成为你、我和儿子的终身遗憾。

        “我要再看他一眼。我有话要对他说!”记忆的复苏使她冲动地对着两个曾经与他一起工作过、现在负责搀扶她的女同事哀求道。

        于是,她又踉跄地来到了他的面前。

         殡仪馆内只有她和搀扶她的两位女同事以及躺在那里的他。

        她望着他那露在长袖衬衫外面的那只已经局部乌黑的手,她真的想上前握住它,轻轻抚摸那上面的伤痕……然而,她又一次被身边的人拽住。

        她没有挣扎。她要抓紧时间对他说话。

        儿子收到了你给他的生日卡和衣服,我也把你写给他的信读给他听了。这是你有史以来写给儿子最长的信。虽然你的信只注明是写给儿子的,但是我从字里行间能感受到你对我的肯定。原本是想让儿子像往年那样买张谢卡寄给你,可是我觉得买来的谢卡内涵太浅,而儿子又不会写中文,所以我建议他用电脑为你专门设计一张谢卡。儿子上学忙,我又因为写作没有及时帮他找出他要的中文字,结果寄谢卡的事儿就因为我匆忙回国给耽误了。如果我知道有今天……

       她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了。她感觉到自己的意识正在丧失。自己的身躯又一次被架走。

        “我好后悔,我好遗憾呐!”她拼出最后一点力气哭喊道,“他一定以为我到今天还没有原谅他呀!”

        离开了殡仪馆,她就被拉到了当地的医院。先冷后热,再冷再热。她在高烧中自己对自己喃喃自语:今天是他四十三岁的生日。

       她给他过过生日吗?没有。他给她买过生日礼物吗?没有。当他们还是夫妻的时候,彼此都忽略了对生命的感悟。如果不是这样一个日子,她会在此时记起他的生日吗?遗憾的是,当她很想发自内心地对他说一句“Happy Birthday”的时候,他却永远地告别了人生。

       高烧使她神情恍惚:如果这是你希望的,我情愿忍受。

       她在三十九度七的高烧中度过了他的最后的一个生日。十四个小时的煎熬,终于在十四个小时的点滴、打针和物理降温之后暂时削减。天亮的时候,她知道该是她离开的时候了。

       临行前,大理石房子的女主人到医院里为她送行,试图要在有限的时间里向她解释清楚多年前的“房产之争”也是迫不得已,不是他们有意要伤害到她。

       前尘如烟。她已经不想再去追溯以往的是是非非,她只想让死去的他和活着的她能在宇宙间化干戈为玉帛,以此祝福他们的儿子健康成长。

        昔日的公公也来为她送行,并且问她是否可以将多年没有见过面的孙子的名字刻在他儿子的墓碑上……

       她会说“不”吗?如果是在以往,她会觉得这很不公平:“儿子是我一个人抚养的,当他生病的时候,你们在哪儿?当他碰到了困难的时候,你们又在哪儿?”然而,现在的她宁愿说“当然”。

       又是几个小时的飞行。三天前送她去机场的人在接她的时候,见到高烧不止的她,都怪她此行是自找苦吃。

        她没有辩解,没有解释。如果她走时还为能否赶回来参加论文答辩而担心的话,那么,此刻的她觉得即使是因为此行而没有通过答辩,她也绝不后悔。此行她悟到了生命的真谛!

       又经过了许多个不眠的夜晚,她决定将这个不幸的消息告诉儿子。

        儿子从美国飞来了,她再度回到了那片伤心地。

        浓缩后的碑文记载着他的生平事迹:高级工程师、工学硕士、因公殉职。

        四十三年的生命历程,哪里是这几个字能涵盖得了的!

        她把碑前那些已经枯竭的花束挪开,又一下一下地把手中那束鹅黄色的花瓣精心地散落在墓碑旁。不知何故,最后的两朵菊花坚持着不肯变成花瓣。她犹豫了一下,决定将它们完整地摆放在花瓣之间。

 

        雪白的墙壁有点点金黄在游动。

        我现在是在哪里?两个月了吧?那些菊花已经不再娇艳。啊,是加州阳光从窗外射进来的点点晨曦。

        你有话要说吗?如果你如此顽固地占据着我的夜晚与清晨,我宁愿让你现在就告诉我。我不想再生活在两个世界里。

        房间很静。窗外射进来的阳光使房间变得温馨起来。

        她把头转向窗户。她发现躺在自己身边的丈夫正在用一种疼爱的目光注视着她。

        她不由自主地将身体挪进他的臂弯,手指在丈夫那两鬓泛白的发丝中游弋:

        I am sorry about last night.(对于昨天晚上,我很抱歉。)

        Me   too.(我也是。)

       她把头深深地依偎在那温暖的臂弯里。

     

        你还在吗?如果这就是你的暗示,那么我已经彻悟到了。安息吧,让我们的灵魂都能在宽容的心态下得到升华。

 

(注:美国《侨报》副刊於2000年12月19日至2001年1月3日每日连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