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除夕》

美国中文作家协会第十七期命题征文——短篇小说“新冠疫情,情何以堪”

 

作者:李凡予

 

        建民好不容易把没有动力的电瓶车推到了楼角的两个煤棚之间的空档里。架好了车子的支架,他一下就瘫坐在地上。大晚上的冰天雪地里推了十多公里的车,三个多小时,一呲一滑地,平时不觉得很重的电瓶车,越推越重。建民摘下头盔,用手套抹了抹汗,又把棉工作服拉链拉开,透了透汗。一股酸臭的汗味让他自己都觉得熏人。年根前了,活多外卖员少,很多外地的外卖员都回家过年去了,建民这样的家在本地的就有忙不完的活。家里也没有洗澡的地方,又没时间去便民澡堂洗澡,每天一身汗,不臭才怪呢。

        坐了一会儿,建民觉得汗消下去了,看了一下手机上的时间,快十点了,就带上头盔,拉上拉链,站起身来。

        额,这腿是摔坏了,这么疼,肩膀也疼,这一跤摔得真不轻。

        他扶着煤棚的一角停了一会儿,感觉可以活动了,才挪向了楼梯。

        这是一个南市区的老工厂家属区,都是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盖的宿舍楼,千篇一律五层红砖楼,楼梯和走廊都在外面,每层楼只有一个厕所。这里房子破,结构不好,没有本地人愿意住在这里。后来买房子的人也大都是买不起新房子的外地人,尤其是像建民这样的农民工,不对,现在叫“新产业工人”,攒下来首付,就在这里落户了。

        建民一手拎着外卖箱,一手抓着水泥楼梯的扶手,一瘸一拐的向楼上挪去。建民家住在顶楼,平时上五楼对于年轻力壮的建民来说根本就像走平路,但是此时,膝盖的剧痛,肩胛的剧痛让他感到家是那么遥远。

        一层楼十户,楼梯口在走廊的中间,五楼的楼梯口对着的是通往楼顶天台的楼梯。过去这里是锁着的,不知何时,楼顶天台变成了夏天纳凉的地方,或坐或躺地在楼顶看着对面新建的那些30多层的高档住宅楼,总有许多的住户憧憬着自己住进去的那一天。现在那些高层不仅有了霓虹灯的装点,更有了投影画面。远远看去,就像一个个巨大的电视屏幕,播放着各种广告和电视新闻。

        建民家在走廊的尽头,公共厕所在走廊的另一头。总算挪到了自家门前,他停下了脚步,抖抖身上的雪,整理了一下衣裳,用没拿东西的手摘掉口罩,折叠好,小心翼翼地揣进工作服胸前的口袋里。

        还能用,再多用两天,一个口罩也是钱呀。

        他心里想着,又用那只摔伤了肩膀的手,艰难地举起来,揉揉冻僵的脸颊,使劲地活动了一下五官的肌肉,勉强堆出了笑脸。然后,磕了磕脚上的雪,敲了敲自家的门。

        一张笑脸,带着菜饭的香气迎了上来,妻子小华笑盈盈地伸手摘掉了建民的头盔,接过了外卖箱,放到了门口鞋架旁边。看到丈夫裤子上的泥水和裤脚、鞋帮上的油渍,小华惊愕:

         “你摔了?把货摔坏了?你没事儿吧?又得赔人钱了吧?”

         “没事儿,就是最后一单,是定制送货,就是高档饭店年夜饭定制的。要送到北城那个天上华府,离咱们这儿十几公里呢。进了那个小区,还什么高档社区?有一段没路灯,有个冰包没看见,摔了,咱家的外卖箱翻了,把人家餐盒的外包装摔破了,东西没洒。就是~就是......那家最后没收,说盒子坏了,过年不吉利,就扔了,也没让我赔钱。汤汁儿迸到脚边一点儿。可惜了,一盒葱烧海参鲍鱼、一盒什么面包蟹和什么石斑鱼就都给扔了......”

        看着丈夫写满疲倦但又堆满笑容的脸,小华的脸阴了一下又充满了笑意。

         “为这个家,你辛苦了。今天是除夕,我做了红烧肉、小鸡炖蘑菇和酸菜白肉,还有3个小炒,都是你爱吃的。我个南方人,做你们北方菜实在不正宗,你赶紧尝尝。”

         “好,我先去看一眼小乖。”

         “小乖睡了,白天一点也不乖,断奶,闹人,吃不上我的奶,又不喜欢那个奶粉,就使劲哭,晚上发烧了。这不,喂了点小儿退烧药,刚睡下。你身上凉气大,别过去了。”

         “我就悄悄看一眼,就一眼。”

        小华无可奈何地摇着头,转身去灶台端菜去了。

        脱了外衣,建民努力装着走路正常,踱进里屋。

        红扑扑的笑脸,细长的眼缝,翘嘟嘟的小嘴睡梦中还不停的吸吮着。想着小乖难产,差点没命了,现在能够这样健康,建民想,我是有福的。

        建民感到了心开始有了热乎气。

        想伸手摸摸孩子的小脸蛋,却又怕手太凉,冰着孩子。

         “过来吃饭吧,咱也过年了。这都十点了,今天你喝点酒,好好放松一下,明天是初一,就别接单了,歇一天。”

        小华为建民斟上酒,也端起自己的酒杯:

         “建民,这两年,真不容易。前年年初开始就来了疫情,咱家饭店一年就关了六次,去年满打满算营业没三个月,饭店黄了,光房租就欠了一堆。幸亏咱凑够首付买了这一屋一厅的二手房,虽然是顶楼,冷山,渗水,但好歹咱总算有了窝生了小乖,今年再难也算过去了。小乖会给咱们带来好运的。今天年三十儿,又是小乖的百天,明年你送外卖,我看孩子,再在网上找个直播的活,也能挣钱。咱先想法把债还上,日子一定会好起来的。”

        建民拿起杯子,乐呵地笑着说:

         “大年三十不聊这些。不错呀,整了六个东北菜!这一年骑电瓶车也不敢喝酒。来,喝个交杯酒。整一个!”

        红晕飞上了小华的面颊,久违了的感觉,她举起酒杯贴了上去。

        咝——

        建民吸了一口凉气,肩部的伤痛因举臂而牵痛起来。

         “摔伤了?在哪儿?”没等喝酒,小华就紧张起来。

         “没事儿,就是肩膀磕到道牙子上了。睡一觉就好了。”

         “明天真得休一天,缓一缓吧。这一年,我不能工作,家里全靠你了。送外卖,大雪天的,零下三十多度,骑着电动车,不光天冷路滑,还要爬楼,能不累吗?!”

         “没事儿,要男人干啥的,做驴的,养家、养老婆孩儿,天经地义......”

        建民撑着劲,堆着笑,高高地举起酒杯,一饮而尽。一条辣辣的火线从喉咙直窜胸腹。

         “俺们这东北的小烧真烈,比你们湖南的曲酒烈多了。”

        小华刚刚夹起一块白肉蘸蘸蒜泥塞进了嘴里,还没等放下筷子,就听小乖大声地哭闹起来了。

        看到小华边嚼着食物边手忙脚乱地给孩子冲奶粉,建民接连喝下去几杯小烧,身体终于暖和起来,也终于吁出一口气来,憋闷的心不那么胀痛了。

        棉裤摔破了,膝盖火烧火燎的,一定是破了。强挺着在雪地里推了十几公里,才把电瓶车推回家。上这五楼感觉真的比平时上二十几楼都累,抬不动腿呀。小华和小乖,我一天就是到了家看见了你们才觉得自己是个人了。

        听着里屋传出小华细细的带有湖南韵味的摇篮曲和小乖边吃奶边间或的啼声,建民品尝着嘴里的红烧肉。

        当年我的小店就是靠这道红烧肉做招牌菜,吸引了很多的回头客。小华第一次进我们店的时候还是镇上那个高端英语学校的老师,戴个眼镜,文绉绉的,还经常抱个猫上班。疫情来了,到饭店吃饭的人少了,我跟合伙开店的发小刚子就守在饭店里,让开门就营业,被封门就玩网游,虽然日子难熬,可是只要小店一开门,小华就是我们的回头客。

        建民嘴里嚼着红烧肉,思绪却又回到了那天早上:好不容易又开始营业的建民发现学校突然关门了,学生和家长都在门前闹事要求退还学费。他看见了小华蹲坐在离校门不远的树荫下抽泣。看着她那单薄的身影,因啜泣而抖动的双肩,她的猫也蜷缩在她的脚边,伸着舌头抗拒着炎热。他突然心生怜悯。一向不善搭讪的他,洗净了手,脱下围裙,顶着太阳迈出饭店,蹭了过去......

        就在那天,不允许开办民办学科类学校的传闻满天飞,校长跑路了,学校黄了,小华失去了工作。因为没领到三个月的欠薪而付不起房租的小华没了住处,她从一个高傲的英语教师瞬间变成了无处安身的流浪猫。是建民请她到自己的饭店吃的午饭,开导安慰她振作起来,重新开始生活。现实很残酷,“双减”真的来了,所有民办的学科类学校都停办了,失业的英语老师一抓一大把,根本找不到工作。当厂工,干流水线,小华高度近视,没有工厂要她。就这样,原本建民老板兼大厨兼采购员,加上刚子服务员兼收银员兼洗菜洗碗切墩的两个人的小饭店,来了一个大学本科的收银员兼采购员。来自湖南的小华在东南沿海这个小城市有了新的落脚点。

        从那时起,只要不做菜,建民就会偷偷地盯着那个操着湖南口音的女孩子笨笨卡卡地忙着传菜收钱洗菜洗碗。从那时起,建民临睡前一定会在饭店的地铺上给有了出租屋的小华发个问安,然后甜甜滴睡去。后来,小华总算找到了家教的工作,不教课时仍然在小饭店帮忙。

        贸易战使得订单猝减,镇上的那些外贸加工厂纷纷倒闭,来吃饭的人也越来越少。疫情走了又来,厂区常常封厂停工,饭店也常封门。欠房租欠菜款,熬了一年,最后饭店还是黄了。失去饭店的建民和刚子无处居住,刚子决定到重庆去闯荡,建民倒过来被有租房的小华收留了下来。也就在那时,两个人默默地走到了一起。没有风花雪月,没有海誓山盟,命运把他们安排在了一个屋檐下。建民找了个饭店切墩的活,可是没多久那个饭店也黄了。不久后小华的那个雇主的工厂也破产了,她又失去了家教工作。两个人就只靠着倒信用卡生活。再后来,建民又找了个送外卖的工作,勉强维持了两个人的小日子。

        建民拿起桌上的酒瓶看了看,不知不觉已经喝了大半瓶了,难怪头重脚轻的。小华还在哄孩子,摇篮曲、孩子奶声奶气时断时续的哭声,窗外不时爆响的鞭炮礼花声,邻居家的欢笑声,和着房顶渗水形成的霉斑,桌上渐冷的菜肴,以及每年必看的晚会,让他终于有了回家的踏实感。

        再破的家,只要有老婆孩儿,就是温暖的。

        小华和他讲过好几次这话儿。

        手机振动,把建民从回忆的思绪中拽了出来。

        是发小中君发来的语音:

         “小刚死了,跳楼了,给咱俩留了个视频,直接就跳了。”

        猛然,胃像被锤子锤了一样,猝然爆痛起来。建民的意识模糊了起来,想打开刚子留下的视频,可是胃部猛烈地收缩起来。

        要吐要吐呀,不能在屋里吐。

        建民摇晃地打开房门跑向厕所,来不及了,他顺着通往房顶的楼梯,冲到了楼顶平台,一口口的秽物喷了出去。

        天旋地转,胃疼头疼,四肢无力,建民跪在地上感觉头很沉,抬不起,最后他蜷曲地卧倒在楼顶的雪里。

        手中的手机自动播放着小刚最后的视频:

        那是在一个高高的楼顶,能俯瞰到近处灯火通明的立交桥和那些霓虹闪耀的高楼大厦和远处灰暗低矮的棚户区,刚子背对着楼檐,一只手晃动着酒瓶子,冲着镜头,流着泪嬉笑着大叫:

         “建民、中君,哥们走了,活着太累!我和建民干的饭店黄了,我就到西南去了,爷有的是力气,还能不活人吗?一路走,一路打工,可是干啥黄啥,难呐!好不容易在重庆找到个饭店打工挣到了点钱,舍不得吃舍不得喝,就想攒点钱回咱县城买个房子,娶个媳妇。3个多月前在网上碰到一个女的,是个富婆,好像很有能耐,是玩彩票发的财。挺敞亮的。她带我玩网上彩票和赌球,结果妈的设局骗了我很多钱,那钱都是我网贷来的。我还不上了,那些高利贷的王八蛋就祸祸我家人。我爸气的中风了,我妈也不敢出门见人了,我现在不敢回家。好几十万呀!我活着太累了,想歇歇,我走了,和你们哥俩说一声。”

        刚子是背着身跳下去的,下落的那一声“来世生个好人家”和着落地的闷声,砸在了建民的心上。

        刚,刚子,咱们一个屯子出生的,一块逃学、一块南漂,咱俩开饭店,我炒菜你当服务员。我想不开的时候你还总说,有啥想不开的,你还有媳妇,我连女人的手都没拉过。

        怎么你就跳楼了!

        天又开始下雪了,大片的雪花落在了建民的身上,他的身体在地上蠕动着,试图爬起来,没成功,他抓起一把雪塞进了嘴里,想堵住自己像受伤的野猫一样的呜咽。

        除夕的礼花映照着夜空,在漆黑中爆出虚幻的光彩。对面高耸的楼群的楼面上投影出了节日欢庆的画面。那台晚会正在进行,杯觥交错,歌舞升平,红男绿女,珠光宝气。

        画面上那个神情倨傲侃侃而谈,要在新的一年里实现多少亿的产值的女人,多像今天把那三盒定制送餐的食盒摔在自己的脚下,一句“算了,大过年的,不用你赔了。你都不知道这菜值多少钱吧?反正你也赔不起,就当给狗吃吧”的那个女人。就是那个女人,就那个鄙夷的眼神:大冬天的,骑电动车,怎么想的......

        大冬天,骑电动车,我愿意吗?再厚的手套挡不住刀子般的北风,再厚的棉裤也护不住冻硬的膝盖。头盔的风挡扣上没一会儿就被雪和哈气遮住了,打开风挡,一小会儿脸就冻木了。一不小心就会滑倒,为了不摔坏车子,总要拿腿垫着......不对,我的电瓶车摔坏了,那可是用信用卡分期付款买的,修起来又要花钱。修车这几天拿什么去送货挣钱呀?!修车钱,哪来的钱呀?房贷没还,小乖难产借的亲戚的钱没还,高利贷的钱也要还——和小华说的爸妈凑的首付钱其实是借高利贷的,他们老两口哪来的钱?自家的土地被流转了,钱却没给回来,发财的是村干部。对了,还有小乖的奶粉钱,还有开饭店时候借大孟的......唉,月月倒着刷信用卡,连手续费都还不上,越欠越多,月月祈祷不要降额度,只要一个卡被降了额度,就倒不开了。人家老板是资金断裂,我是信用卡不够倒腾......对了,小乖先天不好,又生病了,又得治病......下午接到的讨债短信,明天高利贷要到家了来讨债,我拿什么给!

        三十多层大楼做成的巨屏不断闪耀变换着缤纷绚烂的宏大画面,笑脸在切换。看着各样的笑脸,各种笑脸,仿佛人们都在无忧无虑地享受着真空一样的生活。

        活着,活吗?活吧。

        建民拱着身子终于爬了起来,他嚎叫着冲向屏幕上俾睨天下的那个眼神,那个俯瞰建民如一只蝼蚁一样的眼神......

         “爸爸”

        他好像听到了他最想听到的声音。

(美洲华人文艺《红杉林》杂志2022年第三期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