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生死瞬间》

2021年短篇小说征文               

 

                                  李凡予 

 

    看着妻还是那样优雅地用手垫着腮,呼吸均匀地沉睡着,卧室夜灯的微光照在她白皙的前额,一如十五年前新婚夜偷看她一样的莹润,没有增加一丝皱纹。

    亲,我要走了!

    心脏刺痛了一下,轻轻地,赵凡掩上了门。

    十五分钟前,赵凡收到了微信通知:“立即来医院报到!”他明白,该我上了!

    作为传染病医生,赵凡对传染病信息还是非常敏感的,武汉那边传来的消息明确无误地表明了这次疫情的烈度。尽管赵凡因为突发心绞痛已经休假好几天了,但是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所在的这个城市也不能幸免,流动人口基数那么大,疫情的到来只是时间问题。

    晚饭的时候还在微信群和科里的同事们讨论疫情,医院的普通患者已经清空,正在改建特护病房,ICU可能不够用,要多改建一批。更可怕的是大学同学群里有人告诉自己,那个最要好的哥们,睡在上铺的雷子没了。雷子,那个寝室里的老疙瘩,全寝的活宝,整天不务正业抱个吉他呲着小虎牙撩妹的雷子,当初分到武汉大医院时让他们这些没能分到省会医院的人艳羡不已,就这么没了。据说是倒下的第一批。雷子他们不知道那个病毒侵透力那么强,只顾着救人,没想到自己也中着了。没的时候很痛苦,活活憋死了......赵凡当时忍着泪水,假装去厨房盛饭,没让妻子看出来。为了装作开心,他还特意比往常多吃了半碗饭。他没法忘记那年去汶川,从准备出发的开始,妻就在哭,一直哭到他从汶川回来。所以他这次不想让她知道,至少不想看着她的哭离开家。

    晚饭后他在书房里悄悄做了几件事:1、把给自己一直买的人寿险保险单找出来,受益人留的是妻的名字;2、把偷偷给两家老人存下来的养老钱银行卡找出来,写好了密码;3、留好了几个好友的联络方式,妻一旦有困难可以直接找他们......他知道,妻很少进书房,总是说他需要有私人空间。只有每周打扫卫生才会进来一趟。一周,如果我还活着......

    检查过厨房的煤气开关,关掉不用的插排开关,赵凡最后扫视了一眼这个他和妻贷款十五年才付清的房子,看了看去年新装修刚换的家具,轻轻地推上了家门,走向了楼梯......

 

 

    经过十几道安全程序,赵凡终于脱掉防护服防护鞋帽子手套口罩,洗手洗手再洗手,最后洗脸换内衣。换下来的内衣可以拧出水来,尽管有空调,可是两层防护服不透气,一动就是一身汗。两场急救下来,四个小时过去了,连袜子都是湿的。换上干爽内衣,赵凡感觉连抬起手的力气都没了,仿佛身体被抽空。想喝水又想上厕所,四个小时了,不能喝水不能上厕所,为了不上厕所,进重症区前两个小时就不敢喝水,要不上一次厕所就要浪费两套防护服,还要多耽误半个小时。

    但是这一切都不重要,第一时间报平安才是最重要的。

    自从离开家到医院,半个月了,他没回过家。不是不能回家,而是不敢回家。作为传染病专科的主任,他不仅身处在抢救一线,而且还是处在深度隔离区的中心,他深深知道,这些COVID-19多可怕,只要粘上一丝,就能传播出去。他见过一个同事倒下了。那还是隔离区刚建好不久,由于之前在尚不知道新冠病毒传播的时候,口腔科的一位校友就被感染上了,转移到隔离区的时候,人已经不行了,上了呼吸机,用了大量激素类药物也没能挽救她42岁的生命。就在他手里,那个周末总是打羽毛球的,每次转身回球都会优雅地甩起瀑布般的长发,每次打好一个球都会挥着球拍“呀”地大叫一声的那个鲜活的生命,在无意识的抽搐中,没了。为什么总说没了不说死了,因为没了的是生命,其他的仍然镌刻在记忆里,回忆让人更加感伤。所以,他不可以回家,他不能把一丝危险带到亲人身边。封城了,不能上班,做老师的妻就每时每刻都守着手机,哪怕睡觉也是把铃声开到最大,生怕错过了任何一次报平安的电话和微信。她从不主动给他打,因为她知道只要他没打一定是在隔离区或者睡觉,因为只要他闲下来一定会在第一时间报平安的。只有一次除外,那次在汶川,他的医疗队在震区最深处,手机没有信号,五天没有收到信息。后来接到他打来的电话,她大病了一场,就从那时起,她发现自己有了白发。

    从医生办公室的转椅上起身,赵凡伸手去拿统一放在柜子里的手机。他感到眼前一黑,胸口仿佛被巨石砸中一样,胃肠在搅动,后心撕裂般的疼痛,嘴里不受控制地喷射地呕吐着......高血压、心绞痛,心梗了吧?他试图抓住桌角,没成功,听到同办公室的女同事尖叫声,他轰然倒地......

    啜泣声、手上传来温润的感觉,这是妻的手,那啜泣声也是妻的吗?是的,她是这样一耸一耸小声啜泣。我这是在哪?嘴里的硬管,我被插管了?上呼吸机了?被感染了?为什么妻会在旁边,她要是被传染了怎么行?!赵凡使劲地力图睁开眼睛,手也想抓住妻的手。

    “他手动了,吴主任,他手动了!”妻急切的呼喊声,确定了他的判断,妻真的在他身边。他努力再努力,终于睁开了一道缝,一片白光中,他看到了妻和她满脸的泪水。

 

 

    桃花开了。赵凡被妻推着轮椅走出第一中心医院住院部大楼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满园的桃花,粉红,在医院的白墙碧瓦间分外夺目。春天来了,远处公交车在交错疾驰,有人骑着自行车和电动车匆匆过往。城市解封了,人们正在回归正常的生活。

    那天,自己倒下了,幸好有同事发现,知道他有心脏病,所以第一时间给他服下硝酸甘油。血压190、130,心电图表明即发心肌梗死,直接进入了急救程序。医院又把第一中心医院的心外吴主任和急救团队接来,进行抢救。但是,要做支架或者搭桥,必须要有家属签字,所以他们通知了妻。妻冲到医院,不顾被传染的危险,一直守在赵凡的身旁。后来转院到了第一中心医院,做了搭桥手术,她就没离开过他的身边。

    当赵凡醒过来的时候,是在第一中心医院的ICU,已经是手术后的第三天了。他一看床边的仪器和身上的管子就知道自己的情况有多严重。他没听见吴主任说些什么,只知道妻的眼睛肿的像桃子,憔悴的脸灰黄没有血色,一向整洁的她长发打了绺,粘在额头和脸颊上。他知道,自己已是两世为人了。

    每天急救四、五场,只能睡五、六个小时,半个多月了,铁人也熬不住呀,自己有心脏病,当然知道强劳动少睡眠高度焦躁对心脏有多大伤害。每天都想多睡一会儿,可是一听到急救的报警铃声响起,就不自觉地从简易的行军床上爬起来,换上防护服,重又冲进隔离区。那可是生死信号呀。他是科主任,这个地级市的医院里,只有一个科主任,没人能替换他,抢救时他要是不在场,没人能替代他。可是,他也知道,脆弱的心脏随时都会崩溃。可是那么多渴望生的眼,那么多痛苦的呻吟声,那么多必须自己亲自做的事,自己怎么不去做......

    现在呢,倒下了,自己疯狂工作的那个世界与自己无关了,这才意识到如果自己真的死了会怎么样,妻又会怎么样!

    我要和她生个孩子!

    这个声音在脑海里不断轰响。

    结婚前他俩就约定做个丁克夫妻,不要孩子。他总是把比自己小七岁的妻当成女儿一样的疼。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必须要有一个孩子,要有一个延续自己生命,证明我们爱情的结晶,最重要的是自己一旦死了,会有一个陪伴她的人。

    “我们生个孩子吧!”

在桃花树下,他转身看向推着车的妻,看着她的眼睛,说出了那句憋了半个多月的话。

 

首发美国《红杉林》文学杂志2021年第2期

作者简介:

李凡予,文学硕士。美国中文作家协会顾问、美中作协主办的《龙裔文学》公众号总编。发表纸媒文字400多万字,视频、网文不计其数。长于策划、资本运营,熟练操作各种媒体,善于操盘新媒体顶层设计、市场运作及智慧产业运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