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凡予
“同学们,今天是我上的最后一课。大家都知道,我被停职了,今天以后,我不能再教你们英语课了。”周执站在讲台前,用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平静的声音说着,“再过两周,你们就要参加高考了,希望你们能坚持到最后,考出好成绩,实现自己和家人的梦想!”
讲台下一片啜泣声:
“老师,我们不让你走。你带我们两年了,没有你,我们就没有今天的成绩!”
“老师,我们联名抗议,要求教育局收回决定,不能停你的职。”
“老师……”
周执抬起双手,做了一个下压的手势:“同学们,马上就要高考了。你们辛辛苦苦十二年,不是就为最后这一博吗?任何事情都没有这件事儿大,任何事情都不可以影响高考。孩子们,那是你们全家几代人的希望呀!现在开始上课!下面首先做‘三模’,这是去年的真题。开始计时!”
用“三模”的考卷好不容易压住了学生们的啜泣声和嘈杂的呼吁声,也暂时压抑住了周执的愤懑。
环顾教室,比两年前接手这个班级的时候,墙上多出了许多面锦旗和奖牌。那时,为了妻子和刚出生的女儿,自己从美国回到了祖国,来到了妻子的家乡——这座小小的县城,应聘到这个当地最好的中学。也巧,上一任老师被学生家长赶跑了,学校就让自己直接接手这个班级了。
全班七十一个学生。作为班主任,自己熟悉每一个学生。原来规定四十人一个班的学生,这两年陆陆续续插进来三十一个复读生。本来只能容下四十人的教室,像沙丁鱼罐头一样塞进了七十一个青春期的少年,所有的过道和后排间隙,甚至讲台两边都挤满了学生。连进教室的门,都得是学生挪开桌椅才能走上讲台。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汗味和荷尔蒙的气味。
五月底的江南,热力已经无法阻挡,无孔不入地侵入到教室内的每一个人身体里。两个吱扭扭作响的老吊扇,无法阻挡汗腺的旺盛分泌。闷热,让每个人都烦躁,尤其是挤在一起的少男少女们。高考就在眼前,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命运很可能就一锤定音。在这闷热的天气里,情绪就像火药桶,一点点小事儿就会引爆全班。
周执的目光落到了倒数第二排过道的加座上:这是今天唯一空下来的座位。王小军,就是因为他,我明天就不能再在这里教书了!
王小军是在自己接手这个班的第二个月进来的。复读生!当初,班里已经挤进来七十个人了,根本没法再加座了。可是校长说,这个王小军的姑姑是教育局副局长。人家就是冲着美国的高材生来的,必须收。一米八的大个子,还要坐第一排,挡着黑板让别人怎么学。是自己的坚持,让他挪到了后面。
好像就是那天晚上,当小学老师的妻子愁眉苦脸地和自己说,王副局长找她,很不高兴,要她“回家沟通一下”,自己的侄子被调到后面坐,听不清课。要周老师看看怎么办!
离开国内好几年了,但是,一些“规矩”还是知道的。这是要自己特殊照顾那个王小军。
当初自己决定回国,一是为了刚出生的孩子,二是为了践行自己的初衷。教育兴国,这是家乡的前辈陶行知的心愿和坚守。为了这份坚守,自己决定来到妻子所在的这个县城,让一个社会心理学硕士变成了一个高中的英语教师。
临来这个县的时候,县长说,重视人才,报效祖国,不能停留在嘴上,要有实际行动。美国的硕士,先到基层三年,然后要抓全县的教育,让教育大县变成教育强县。热血,让自己放弃了校友推荐的上海大公司的白领工作,选择了这个县城中学。可是,两年的生活,让自己越来越找不到自我了。
一到晚上,校长就找自己帮县里的领导们的孩子补习功课。自己连在家看看孩子,享受一下天伦之乐的时间都没有。而且,就是这个王小军,复读两次了,每次二本的线都过不去,却还要复读。上课睡觉打呼噜,影响着前后左右;刷快手拍直播,影响左右的同学。批评了多少次依然如故。而且每次批评后,他姑姑总是要找自己的妻子絮叨絮叨。最近几个月,校长和妻子都让自己给他吃小灶,额外一对一地补习。三个月了,每天晚上两个小时的补习,总算让这孩子的英语成绩过了模考的及格线。在自己的循循善诱下,他也算是端正了态度,融入课堂学习了。只要继续坚持,自己估计这个班级的最差生今年也能过二本线。
可是就在上周,自己就是因为这孩子,让优秀教师和未来教育局副局长的人设崩塌了,变成暴力打骂侵害学生、勾引女生的无良教师。
周执想到这里,目光投向了正在认真答题的魏真真。
魏真真,女生班长,不仅人漂亮乖巧,学习也十分优秀。这几次模考总是排在年级前三。当初接手这个班,魏真真的英语是拖后腿的学科。有词汇量,但是从句总是出错。是自己因才施教,让她在美剧的语境中找到了感觉,克服了从句的问题。可能是自己美国硕士的光环,或者是平易近人的亲民讲课风格的魅力吧?这个漂亮的女生给自己发过表达爱慕的短信。唉,青春期的冲动。为了不影响她的情绪,让她平静地度过高考前的最后冲刺,自己没有正面回答她的表白,只是要她抓紧时间,好好复习。告诉她,大好的青春时光等着她去体会,大学的生活会给她敞开一扇不一样的大门。考前要静心,然后才能去享受青春的美好!
这有错吗?我总不能在这个学生高考前夕狠狠地批评她,教育她端正态度,不许她乱发短信。那不是害了孩子吗?她思想波动还怎么参加高考?能发挥正常吗?!
可是没想到,这成了勾引女学生的证据。
一切源于上周三,魏真真英语模考的时候笔掉了,她弯腰捡笔的时候碰到了右边坐在过道的王小军。王小军说她影响了自己答题,不依不饶骂着脏话。一时间,班里炸了锅,有指责王小军的,有趁机起哄的。这更加刺激了王小军的野性,他越骂越凶,最后甚至动手掐魏真真,耍起了流氓。自己多次喝止,没有起作用。又被桌椅阻塞,无法走到后排去制止。一着急就把手上的书扔了出去。没想到,正好王小军回头,书角砸在了他的前额,砸出了一条血印。看到自己真的生气了,王小军自知理亏就偃旗息鼓不再闹了。
自己认为一直在帮王小军补习功课,关系不错。下课后找到他,做了很多思想工作,使他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他放学的时候还挺高兴的,约着下一次的补习时间。
哪成想第二天,一切都变了,王小军的奶奶到学校来闹,说老师虐待学生,老师为了勾引女生帮着女生打骂学生。无论自己如何解释,也无论多少学生作证,很快县教育局就下来文件,停止自己的教师工作,接受调查。
望着窗外流淌着的长江水,周执回想着在美国的学校河边的那次决定。
在美国,周执最愿意去的就是学校湖边,看着静静的湖水,听着妻子在视频里喃喃低语,总能让周执一解相思之苦,同时雄心万丈。
当初,在国内上本科的时候,有一次打篮球扭伤了跟腱,好长时间没法活动。同班的女生主动照顾自己,后来就成了自己的女朋友。出国前夕,女朋友又成了妻子。在美国,有很多异性表达过爱慕之情,但是自己却依然坚守着纯真。寂寞时就到湖边,找个没有人的地方和妻子通通视频,说说贴己的话,聊以慰藉。其间还接妻子到美国来探亲。本想让她陪读,但是没能通过申请。临近毕业了,是在美国想法找工作,还是回国发展,夫妻团圆?就在犹豫时,妻子的怀孕给了他最后的决心。他选择回国,落户到妻子的家乡。
原以为王小军奶奶闹也闹了,自己的自我批评打人不对的检讨也写了,事情就该过去了。为了妻子的小高评定,为了自己能在妻子和孩子身边照顾他们,自己受点委屈就认了。可是今天早上一上班,校长就宣布,自己被停职了!说自己和未成年学生搞师生恋,有违师德,品德败坏。如果调查出自己与未成年女生有肉体关系将直接拘留,提起公诉,判刑入狱。
晴天霹雳呀!
离开校长的办公室时,校长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话,你这学期要是升学率高了,副局长位子就跑不掉了。主动辞职吧。
明白了,官场潜规则,我要是当了副局长,和王小军姑姑就是竞争关系——谁来竞聘下一任的局长。过去只是听说,现在知道了。辞职不可怕,有的是地方可以去。可是,我走了,妻子呢?孩子呢?还有无辜的魏真真呢?都要背着耻辱生活吗?
我该告诉妻子一下。
周执拿出电话,想发个微信。可是刚刚打开手机,微信的提示音就响个不停。每天上课前周执总是要关闭手机的,这是对职业的尊重。
微信是妻子发来的,一大堆截图。仅仅一堂课不到的时间里,网络上已经铺天盖地的叫骂声,无数个帖子都在骂周执师德败坏,勾引诱奸未成年少女,婚外滥情。妻子说,当过公务员的岳母说这是官场陷阱,对方的目的达到了,剩下的只要用钱就能摆平了。岳母给王小军家送去五万块钱,承认所有错误,赔礼道歉,承诺周执一定辞职。妻子还说,岳母刚走,就有人来家里喷红漆,写着“奸淫幼女周执,罪该万死!”还有人把妻子的单位、电话和孩子在幼儿园的照片都公布在网上……网络暴力和造谣,已经不分黑白,无法辩白了。妻子准备带着孩子到爷爷奶奶那里去避避风头。
手机里那些喷在家门上的红色大字的图片,像鲜血一样刺激着周执的视觉,更刺激着感知神经!我是强奸犯?我做错了什么?我为什么要道歉?为什么我岳母要出钱道歉?她认为我是真的干了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吗?
不干,我不能干,不可以无端地承认有损我尊严的事情。我得给妻子发个微信说明情况,我要找媒体说明情况。我要辩白!
周执正在给妻子发微信,教室的门“嗵”的一声,被重重地推开了!
“周执,你给我出来!你凭什么打我孙子!”一个穿着花里胡哨的老女人蹿进教室,隔着水泄不通的课桌和学生,指着周执大叫着,“我孙子从小到大没吃过亏,我们连句狠话都没说过,更别说碰他一手指头了!你个师德败坏,勾引女生的畜生,竟然敢打我孙子!”
周执忍住气,让学生挪开桌子,走到门口,刚要张嘴和王小军的奶奶讲道理,不防被他奶奶蹿上来扇了一个重重的大嘴巴。顿时,周执愣在了那里。还手,对方是老女人,不可以。不还,为什么要挨嘴巴?这不是嘴巴,这是对人格的侮辱!
看着被校长拉着还在跳着脚骂着渐行渐远的那个老女人,周执从晕眩中清醒过来。
我勾引女生?我师德败坏?我什么时候诱奸未成年少女?
我怎么洗清自己?我告谁诬陷自己?在网络暴力、网络人肉面前,我拿什么保护自己,保护我的妻子女儿?我为什么要受这样的耻辱?我的人格为什么要受到践踏?
我的头顶开始发麻,逐渐麻到嘴角,血在往上涌,双手在抖,双膝也不受控制地在抖。我怎么感到无法呼吸呢?眼前围在身边安慰自己的学生们越来越小,越来越远,自己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不行,我要控制自己不再发抖才好,这是我的最后一课呀!
周执默默地转身走回到讲台,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出了:Give me liberty or give me death!
然后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转过身,冲着讲台下的学生说道:“同学们,Give me liberty or give me death!不自由,毋宁死!这是美国国父帕特里克·亨利于1775年3月23日在殖民地维吉尼亚议会演讲中的最后一句。今天是我教你们的最后一课,我现在也有一句话留给大家。I would rather die if without dignity. ”
周执在黑板上狂草六个大字:无尊严,吾宁死!
“下课!”周执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教室。在学生和同事们的错愕中,冲过操场,冲出校门……
跳进黄河也洗不清,那么长江呢?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