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鱼》

作者:李丹

      对Renee来说,这该是最后一个学期了,因为导师已经正式通知她这个学期末毕业。虽然下一步还完全没有着落,但她已打定主意以后再也不上学了。当初之所以选择音乐,就是不想象一般大学生那么辛

      苦,没想到,一不小心钢琴也能一路滑出个PhD来,真是令人啼笑皆非。

      最近没什么特别的打算,功课也不忙了,只是有几间学校的面试还没有接到通知,已经面试过的唯一一间也还没有结果,心里有些急罢了,不过日子总还是要过的,她把散乱的长发向上提了提,三下两下就提出个马尾,背上帆布袋,冲出门去。

      每周三下午四点半到五点一刻是她给Amy上课的时间,这孩子最近有些怪怪的,眼看着四月份的比赛就快到了,可Amy似乎完全没有进入状态,和去年参赛前完全不同。

      时间在人没主意时也显得很无助,一路地逃,让她的车轮子也跟着气喘吁吁的,转眼就到了Amy的家门口。她想象往常一样,把车停在Amy家门前的driveway上,可看见车库门却开着,里面还停着辆车。这个时间照理说应该只有Amy一个人在家,不知今天有什么不同,她有些犹豫,但还是把车停在同样的位置,熄了火,这时才发现车库里的台阶上坐着个人,原来是程先生。程先生是Amy的爸爸,一个客气得有些腼腆的中年男人,见她的车子过来,有些慌乱地站起身。

      打开车门,她礼貌地对程先生点点头:“你好,Amy在吗?”有点明知故问。“在,在”和刚刚起身的动作一样,程先生依然有些慌乱。

她没有从车库进去,还是照例走到正门前,敲了敲,Amy出来开门。

“Hi,Amy,how are you”和Amy,她一向讲英文。

Renee把脱下的外套放在沙发上,也在钢琴右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来。

“Ok,let’s start with skills…”(好,我们先从练习曲开始)

Amy有一丝犹豫,动作比平日慢了半拍。Renee用余光瞟了一眼Amy,发现女孩的眼睛有些红肿,白皙的小脸上能贴住毛发一般,不难猜出刚刚还是湿漉漉的。

“Are you okey?”(你没事吧?)她忍不住问。

“Yeah”别着头,Amy的声音象蚊子。

几个练习曲都很马马虎虎,她实在听不出Amy这星期认真练过,纠正了几个地方,之后转入比赛的两首曲子,Amy依旧有些心不在焉。这种状态一直持续着,使今天的课显得很长,同时她发现自己最近给学生上课时越发不耐烦了,眼睛不时地看墙上的钟。

还差三分半钟,她每次都很守时,但今天她想破一次例,为自己,也为Amy,这小姑娘真的是云里雾里,坐在那儿一堂课都象是闭着眼睛坐在河里漂,恍恍惚惚,没着没落的。

“Okey,Amy,pay attention to the details. And I’ll see you next week."(好吧,Amy,练习时注意细节,我们下星期见。”

“I won’t be here next week.”(我下周不在)Amy仍小蚊子似的。

“Oh,yeah! You’re going on vacation. Well, have a nice trip! See you in two weeks then.”(噢,对了,你要去度假的,那祝你旅行愉快)

      Amy随即上了楼,象是永远不想再理她。

      和Amy比起来,她觉得自己已经是个大人了,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她没必要为一个小孩子而坏了自己的情绪。从沙发上拿起外套,她故意穿得很慢,围巾也象要围出朵花似的,其实她是想把那三分半钟消化得让程先生不至察觉。

      出了门,她让自己的眼睛故意躲开,不去看车库,结果发现程先生几乎站在车库的外边在等着她似的,就不好没表情,嘴角的肌肉作了个小幅向上伸展运动。

“谢谢梁老师”

“哪里,再见”她正要上车时,程先生有些犹豫地走近些,

“梁老师。。。”

“嗯?”

“您下个星期还到学校去吗?”

“会去”她觉得程先生的神情有点古怪,但没理由不实话实说。

“我们下个星期要去旅行,可以请您帮个忙吗?”

“您讲。”别说是程先生,就连Amy也没求过她什么,所以她丝毫没有犹豫。

“您可以每天路过的时候来帮我们喂一下Amy的PETS(宠物)吗?”

Amy是程先生和程太太的独生女,不象大部分ABC(美国长大的小孩)那样喜欢叽叽喳喳,很内向的女孩儿,却养了些稀奇古怪的小动物,什么小鱼,小乌龟,小老鼠,还有小猫。其实对于美国的孩子来说,这完全很正常,只是Renee从小就习惯了长发披肩,整整齐齐,在钢琴前一坐就是几个小时的生活,所以对Amy的那些宠物们有先天的陌生感。

但半答应的话已出口,不好再改。

其实春假,本可以不到学校去的,但好像去了心里对会踏实些。她租的房子和Amy家有段距离,但还算顺路,没再多想,就点头答应了。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可以就住在我们家,客房从来没人住过”程先生明显地有些开心。

她一时没找出合适的话来回答。

“这样您还可以节省一些上学路上的时间。当然我们会付给您钱的,您看多少合适?一次二十够吗?” 程先生好像一下子解冻了似的。

      她脑子里装了成千上万的曲子,肖邦的,莫扎特的,贝多芬的,柴可夫斯基的,已经没有地方再装数学了,不过每天用几分钟喂一下小鱼也能挣出一日三餐,这一点不用数学她也知道,所以没等大脑指令,脖子上的那个家伙就无组织无纪律地点了一下。

      就这样,程先生向她一一交待了Amy的宠物,以及一些喂宠物的注意事项,之后拿了一把钥匙交给她,还留了手机号码,说有事可以打手机联络,就在她快要离开的时候,程太太下班回来,听说她同意来帮着喂宠物,很开心地谢了她。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她每天照常去学校,收到了一所学校婉绝的电话,也收到了另一所学校安排面试时间的E-mail,还好悲喜交加总比全是坏消息要好。因为春假的缘故,还有两个她教的孩子也去度假,所以这星期比平时感觉时间多了些,如果不是这学期毕业,她也会找个地方出去玩玩的,好久没去旅行了,在路上的感觉真好,也是Josh给她留下的唯一最美好的回忆。

      头两天,从学校回来的路上,她都到Amy家去喂宠物。第三天中午,她接到一个电话,是程太太打来的,说上次忘了请她给客厅和楼梯转角处的植物浇水了,请她来时也给浇一下,并且在电话那端头捣蒜似的谢来谢去。

      因为Amy的钢琴放在一进门右手边的客厅里,她每次来就只到那里。客厅的对面是个书房,但也只是从外面看看而已,所以三千多尺的大房子的90%她还没见识过。两天下来,她已经有点经验了,下午来很快喂过了宠物们,沿着程太太说的位置,她找到了浇花用的水壶,在厨房接了水,边四处张望着边找楼梯。

      这真是所不小的房子,光是厨房看起来就有自己的那个Studio要大了,除了洗碗机,冰箱,烤箱之外,大理石的台面上下都是壁橱,加起来的空间是自己衣橱的好几倍,轻轻走上楼梯,给一棵一人多高的热带植物浇了水,提着半空的水壶,她很好奇地继续向二楼走,在最后一个台阶前停了下来,头向里面探了探,只见左边一个房间的门是两扇对开的,看样子象主卧,旁边再里面又是一个房间,右手边一个独立的洗手间门开着,里面还有个房间象是Amy的房间,门上贴了张粉红色的纸,上面写着:“KNOCK THE DOOR”(请敲门)

      她正要回头下楼时,手机突然“尖叫”起来,吓了她一跳。

“Hello”

“。。。”没声音,

她又“Hello”了一次,

“哦,是我,Amy的爸爸”原来是程先生,声音很低,有些听不太清,

“您好,程先生,我正巧在你们家浇水呢”不过真的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打电话来,timing巧合得有点象闹鬼。

“您有什么事吗?”

“梁小姐,您明天可以也在这个时间来吗?想请您帮我收个东西,到时候会有delivery(送来)”

“…好吧”

      虽然没有太多的不情愿,但怎么才走了三天就从一件事儿变成三件事儿了,这样下去,接下来的那几天还不知道出什么新花样呢,该不会叫我帮他们种花除草吧,这样想着,她走出来,锁了门。

      因为答应了,她和前一天同样时间按时赶到,快速地喂了食,水前一天浇了,所以今天不用浇。她回到客厅,坐在给Amy上课坐的椅子上,因为前一天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她不敢再轻举妄动,就这么乖乖地坐着,耗着时间,整栋房子静静的,没有一点声音,生怕一点声响会让她错过门铃似的死寂着,连空气都仿佛粘稠了许多,她被绳索绑住了似的,时间也跟着被勒紧,每一秒都要傲慢地滑过一大块时光,这样等了大概有十分钟的样子,她实在受不了了,换到Amy弹琴的位子上,长吸了口气,手指在琴键上滚动起来。

      弹着弹着,她忘了四周的一切,闭着眼睛弹奏那首为面试准备了好久的“十一月”。在她的琴声里,仿佛周遭的死寂都有了生命,整个世界都欢愉起来,她自己象在指挥一个交响乐团,音乐的灵动随着她飞扬的心飘起,绽放,闪烁出光芒。

      一曲结束,她的心还在半空中,不愿落回到原来的地方,可其余的一切却又迅速地恢复了原有的静寂,她感到了一种带着“泥浆”的空洞,虽空却沉重,你奋力将它燃烧,它也任你摆弄,却终因是堆烧不化的石头,死沉死沉,躺在原地动弹不得。

      这是她又一次为自己的音乐感到满足,她突然有点想那个只有几尺的小屋,那里的每一毫厘都充满了艺术燃起的灵性,天使的翅膀一样放飞一切,包括孤寂。沉浸在这样幸福的涟漪里,她忘了时间,甚至忘了空间,但一串刺耳的门铃打破了那静谧的“水面”。

      她完全没有前一天被电话铃声惊着了的感觉,轻轻地站起身来去开门。门口一个墨西哥的小伙子,手上捧着一束鲜花冲着她微笑:“Can you sign it please?”还递过来一张单。

“这难道就是程先生让我等的东西?”

      见她轻皱眉头,小伙子用眼睛示意她看看花束中插着的小卡片,她用拇指和食指把小卡片“镊”出来,上面写着:“To Ms. Liang”“From Larry”,Larry是程先生的英文名字,她听过程太太经常“Larry” “Larry”地叫过程先生。

      错应该是没错,她签了字,签走了小伙子,只剩一团疑惑无人替她签收。“这到底怎么回事?程家人不会为了客套而送鲜花给我吧,那还不如多付点钱呢,何苦如此浪费?”从小参加过无数钢琴比赛的她,也收到过无数次的花,只是这一次的鲜花来得太特别,她不知该不该收下。抱着鲜花站在那,定了良久,心却越来越乱了。

      后来,她想自己是不是太敏感了,这本没什么,小气的中国人偶尔也会东施效颦地大方一下,何况程家这样的家境,所以根本不足以大惊小怪,就一手拿着花,另一只手锁了门,开车回家了。

      到了家,她想找个花瓶把那束花放进去,可突然又一股不对劲涌上来,怎么刚刚没在意?原来这是一束红玫瑰,数数刚好两打,这有点夸张了,看来自己刚刚的迟疑不无道理,不过细想真的好久没收到过花了,好像自从和Josh分手后就没有了,至少那以后没收到过玫瑰。因为找不出别人送花给她的理由,所以也就找不出找花瓶的理由,她随手把花从水池边挪开,丢在门边的鞋箱上,然后甩甩头,走到冰箱前,从里面取出一瓶可乐,咕咚咕咚咕咚,气都没喘一下,象喝了就能醉,醉了就能睡似的,一饮而进。

      后来一直上网,查邮件时,同学CHRIS告诉她自己拿到了一个City College的offer,那是一所她原本很看不起的学校,但现在看来毕业工作前景不容乐观,所以反倒有点羡慕起Chris来。后来晚饭也没吃,就斜倚着沙发睡着了。

      第二天起来,出门前,拿上手机,发现有个短信:“花收到了吗?Larry”为什么不是程太太?她不愿意去想这件事程太太到底知道不知道,短信也没回。不过,她有点不想再去喂鱼了。

      放学后,因为觉得别扭,车子也不自觉地径自开回了自己的apartment楼下,想想不能食言,又折了回去,飞速地喂鱼,她让自己学着流水线上卓别林的样子,喂完鱼,喂X,喂Y,喂Z,然后飞速地离开。

 

 

      回到自己的小窝,她的心情比自己意想的要差许多,什么都不想干,连冰箱的门都没碰一下,就那么呆呆地坐着,开始脑子是空的,没多久就有东西挤了进来,是Josh,那个她这辈子唯一爱过却永远不愿忆起的人.脑子里的Josh也雕塑般,完全没了从前的鲜活劲儿,只不过是她脑子里的另一个呆子而已.是的,她不让自己想他,想好的他,她不允许自己那样.

      和同龄的女孩子比起来,Renee算是没什么恋爱经验的,虽然不乏追求者,但Renee不来电的时候,不象一般女孩儿那么会装,她能木讷得令人觉得荒诞,现今的男孩儿没几个陪得起这骄傲得不打鸣的大公鸡,常常是人家被晒了,实在受不了跑了,她才反应过来,不过也不回去用甜言蜜语温热人家,所以结果就像别人替她买了车票,却提前下了车,她自己却象有些迟钝似的,坐到终点再回头.但是对于那些“扔下”她的男生,Renee从来不抱怨,还有些替他们委屈,可惜他们白花了车票钱.对于这样一个女孩儿,连她自己也没数,不知今生今世爱情会不会造访,她不急,但也没把握.

      Josh不同,因为让她懂得什么叫来电,还有也许是更重要的,Josh不把她一个人“扔在”车上.和Josh在一起的她有点象烧烤用的煤球,不是一般的那种,是里面自带“火柴”叫Light Charcoal的那种,脸上,肚里,心里,连最不敏感的头皮都热烘烘的,一点就着.她有时会因为自己突然变得这样而脸红心跳,但这无疑只能充当火种,让她总想跑到地下室去降降温.有时Josh看出她的窘迫,宽厚地笑笑,让她做深呼吸,象是牧羊人看一头发情的小羊似的,使她越发窘迫.

      被Josh宠着发着烧,发了好一阵,Renee有时候都幸福得想歇歇,但在这被情感饿不死却也撑不着的年头,谁会觉得爱情会多的长毛发霉呢,她每一根躺倒的汗毛都是个不小的粮仓,里面装满了名叫J,O,S,H的谷子.直到有一天,象一场龙卷风扫过,扫尽了所有的粮仓,连她囤积在自己肚里的那点新收的庄稼也一扫而光,那是一场浩劫,她燃烧的心和躯体都在一瞬间成了灰烬,随着龙卷风的回旋消失殆尽.

      Renee失恋后,无论是谁都无法让她重新烧将起来,她回复到从前的木讷,这一次,她觉得自己不再有心思去让那些男孩子浪费车票了,每一次有人约她,她都故作轻松地说:“对不起,我已经嫁给钢琴了.”很多男生觉得她只是很幽默地告诉大家自己是个“Nerd”,有一次有个男生还幽默地回了她一句:“知道知道,但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钢琴老婆的情人大提琴呢.” 没想到,Renee丝毫没有反应,在那个男生眼里,她象个精神病人一样,转瞬进入了自己的世界.

      就这样,和Josh分手后的日子过得可以用“年”为单位来计算了.也许这就是她一路走到女博士这条康庄大道上的根本原因,多少次,她没有主意,不知道将来想做什么,想都懒得去想,她让自己不去思考任何事,其实就为了躲一件事,从投资的角度讲,她是个光荣的输家,因为对失去的一切那么淡然,似乎她从来不曾拥有也不会拥有一样.这么多年,她养成了个习惯,把自己掏空,然后坐在琴键旁一个音符一个音符地找,找回多少算多少.

      突然在这个时候,Josh跑出来,她有些恼火,因为她认定自己是寂寞了.寂寞这东西,烧男人的身,烧女人的心,直到把男人的自尊和衣服一并烧光,把女人的幻想和青丝一同烧化,寂寞这东西,真的可怕.她很清楚,也正因为清楚,她才恼上加恼,到浴室用冰得不能再冰的水浇着头,她还是感到有股热气冒出来一样的讽刺,摔了喷头,瘫倒在浴缸边抽泣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她停下来不哭了,不是因为累了,而是觉得哭的太没意思.“女人的眼泪是流给男人看的”,Chris就这么说过.Renee气得哼了一声,觉得没有比一个人傻哭更无聊的了,自己是什么?十八世纪出生的长命修女吗?真是的,她又哼了一声,这次声音大得吓着了自己.

      洗过脸,她走出浴室.天已暗得和心一样,需要灯火了,她走到门边开了灯,回头瞥见了那束无名无分的玫瑰,无精打采的,这次她想也没想就开始找那只脖子很性感的花瓶,找到后,又给花瓶沐浴,之后让它稳稳地环抱着那些无辜的玫瑰,一副要拯救他们的模样.

      接下来的几天,她都“轻松老道”地喂了鱼,就等着程太太回来付给她工钱了,那束玫瑰也慢慢地开始凋谢,不久便被丢进了垃圾箱,星期三她照常给Amy上课,一切都恢复了从前的宁静,这感觉让她睡得踏实,还有就是她可以专心找工作了,只是她没有很快收起那长脖子的花瓶,就让它在那原地不动的站着,过瘾似的.

      折腾了几个星期,工作还是没有着落,连面试的机会都少得可怜,有间学校打来电话说请她去面试,问她什么时间有空,学校那边说最早是下个星期三下午,因为怕夜长梦多,她就满口答应了周三下午一点半.

挂断电话,她长吐了口气,然后就拨通了程太太的手机.

“您好,程太太吗?我是Renee.”

“噢,梁老师啊,你好.”

“对不起,程太太,我下周三下午有个面试,可不可以把Amy的课改一下时间?”

“可以,改成什么时间?”

“您看周三晚些时候行吗?比如说七点左右.”

“应该没问题,如果Amy有什么其它安排,我再和你联络.”

“好的,谢谢您,程太太,那下周三晚上见.”

      面试比她预想的要简单,其实应该说草率,她没想到对方根本都没让她碰一下琴,难道钢琴老师也要象演员一样要求长相吗?否则怎么连个实质性的面试都没有呢?她心里有些不安,更多的是不爽,但是Amy的课是不能不上的,看了看时间,她觉得和程太太改时间都多此一举了,但改回来更加不礼貌,索性七点就七点.

      她不想回家,但因为面试,穿的事事儿的,就这么去AMY家不自在,还是回家换衣服吧,但回家之前,她在中途的一家星巴克停了一会儿,喝了一大杯cappuccino,她好久没这么放纵自己了,看来这找工作真够折磨人的.因为喝了一大杯,又喝得太快,她感觉不脏六腑都被冰镇过了似的,其实她这时候最想冰镇的是大脑,因为下午面试时HR的人的那张脸还在眼前晃动,让她有些头晕.

      回到家,她感到从未有过的疲惫,一头栽倒在床上,想睡却睡不着,没办法,就让自己发呆,因为这时发呆似乎比任何事都幸福.但她最没本事一直静静地发呆了,脑子里不时地有东西钻出来,上次JOSH跑出来的事让她很久不能释怀,现在这个时候她不能让自己重新陷入那种困境,没有任何时候比现在更能让她体会一份工作对她的重要,她不能让任何人任何事影响她现在的情绪.

      她起身,先换下衣服,然后走到书桌前打开电脑,MSN上几乎没人online,现在这个时间大家都在忙什么?最不该忙,不是吗?可怎么?她突然想找个人吃吃饭,说说话,说不定会对找工作有帮助呢,唉,真是悲哀,现在的她还有一秒钟不想着找工作的事吗?

      总算捱到了该出门去给Amy上课的时间,她背上包,心想:如果多些学生的话,自己的生活就有保障了,是不是该想办法多找些学生来教呢?但回头一想:找工作除了钱之外,最主要的是身份,唉,听说今年H1B(工作签证)的名额都快用完了,按照现在这种找工作的进度,即使找到,空怕也来不及转身份了,真让人心烦.

      很快到了Amy家,开门的是程先生,见了Renee象平日一样礼貌地打了招呼。请Renee近来,见她进了客厅,程先生径直往厨房走,Renee放下包,在“她的”位子上坐下来等Amy。过了一小会儿,她听到背后有脚步声,以为是Amy,回头却见程先生端着杯茶走来。

“不好意思,梁老师,Amy和她妈妈出去买东西了。”

“......”她觉得怪怪的,忽然像被玫瑰上的刺扎了一下似的警觉起来。

“Amy一直没有说有事,直到半小时前才对她妈妈说:她有个Project明天due,但需要大张的硬纸板,她妈妈说等上完钢琴课再去买,她就哭起来,说如果现在不去,她以后再也不学钢琴了,所以,她妈妈拿她没办法。。。”

“是吗?没关系,如果您打个电话给我,我们可以改一下上课时间的。”因为最初改时间的是自己,她没理由理直气壮。

“是,只是AMY说的时候已经太晚了。可不可以麻烦您等一下,他们应该很快回来了。

“好吧。”

RENEE觉得这时候程先生该把她“丢在”客厅,或者给她找本杂志什么的,然后自己走开,可恰恰相反,程先生不紧不慢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RENEE觉得又被什么扎了一下。

“梁小姐,听说您在找工作,是快毕业了吧?”

“是,这是最后一个学期。”

“恭喜梁小姐.”又一个“梁小姐”,Renee注意到了对方把“梁老师”变成了“梁小姐”。

“怎么样?还顺利吗?”

她摇了摇头

“找工作都这样,不过不要灰心,多花些时间和精力,一定可以找到的。”

她没理由地点点头

“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请不要客气”

她觉得这话比客套话听起来还虚伪,而且别扭,太不着边际了,但出于礼貌,还是补了个“谢谢”。

程先生没再说什么,她开始看自己的脚尖,同时开始担心自己的呼吸会被人听到,毕竟和程先生这样面对面让人觉得有些怪异。

几秒钟后,程先生站起来

“梁老师,您先坐一下,我给她们打个电话,看还有多久才能回来。”

“好的”

几分钟后,程先生又回到客厅。

“梁老师,真抱歉,她们还需要些时间,还有就是Amy这孩子闹着说她今天不想上课了。”

“是吗?那好吧,如果她想补课的话,可以给我打电话。”

说着,Renee起身

“真不好意思,让您白跑了一趟”

“没关系”

      出了程家,她心里有点酸酸的,象被个小孩子玩够了的灰脸娃娃,难道自己一辈子就要在这种别人的摆弄中讨饭吃吗?越想越伤心,她心里象堵了块石头。她又没有直接回家,绕到超市,买了一箱啤酒,这才往家走。

      到了家,二话没说,她就打开一瓶喝起来。一个人喝闷酒本已不雅,她不想让自己更看不起自己,没弄任何下酒菜,因为她觉得那都是些老头子们的“勾当”。

 

五(完结篇)

 

      因为工作的事很烦,饮食和睡眠都很不规律,当惯了乖乖女的RENEE象钟表的齿轮错了位,很多都跟着不对劲了,这样下去不行,她把空酒瓶放在回收袋里,换上健身服,跑出了门.今天她跑得比平时时间要长,大概四十分钟后,大汗淋漓地回到家,毫不犹豫地又开了一瓶啤酒,一饮而尽.想想自己作了多年的乖乖女,先是作给妈妈看,后来作给JOSH看,现在呢?还作给谁看?苦笑了一下,顺手把酒瓶又放进了回收袋,唉,这酒怎么不醉人呢?

      以酒代饭的日子又过了些天,周五的晚上,RENEE没课,很早就回到家,冰箱里只剩下啤酒,她突然想起了When a man loves a woman里的Meg Ryan,自己和Meg Ryan唯一的不同就是喝的东西酒精度有些不同,还有, Meg Ryan是有男人爱的,自己呢?她有点搞不懂了,如此这般,究竟是为了工作还是为了男人,这是个她会却不想回答的问题,原本没有过这么难耐的日子,就连和JOSH分手也没象这些天这样,最近到底是怎么了?对了, Meg Ryan不是在喝酒的地方遇见ANDY的吗?可惜自己从来没泡过吧,也没有Meg Ryan的魅力,想着想着,她腾地一下站起来,抓起桌上的钥匙就走,不过刚到门口又折回来,泡吧不该是这身打扮的.她努力地从壁橱里找出一件腰身有些窄小,下面中间开口的长裙,上面的花纹象幅印象派的画,还是当初和JOSH一起逛街时买的,自己一直很喜欢,只是平时少有机会穿,然后又换上一条紧身牛仔裤,望望镜子,感觉可以,又走得离镜子远了几步,再望望全身,除了那张脸太过平淡外,其它都不错,头发也还好.她找出好久没用的淡色口红,从嘴角到嘴角,精致地转了两圈,再看看镜子,似乎还少了点什么,接着用LIP GLOSS在刚刚画过的“路线” 上又走了一遍,亮闪闪的,这下一切就绪,很快出门,上了车,向她知道的唯一一家酒吧开去.

      因为时间尚早,酒吧里很安静,几乎没什么人.站在吧台里面的是个身形很棒的黑人小伙子,见她进来,迅速却不让人尴尬地朝她露出半口白牙,她没等对方开口就故作轻松地坐在吧台前,又没等黑人小伙子开口就急速地说了个“一杯马丁尼”,小伙子应该看出她的故作自然,善解人意地说:“我今晚有最新鲜的草莓”“好吧,随你”她不再“故作”.

      小伙子很专业,平日里她一定会把这杯漂亮的鸡尾酒好好把玩,说不定还舍不得喝,但今晚她喝酒的速度好像比小伙子调酒的速度还快,没多久就见了底,小伙子担心多过作生意,给了她一杯冰水,就在这时,开门的铃铛响,小伙子的目光投向门口,她也跟着下意识地扭过头去.

      程先生?怎么会是他?她快速边回头边眨眼睛,用眼睛的余光再次瞄向门口. 程先生有些惊讶的样子,显然也认出了她.

“梁小姐,是你吗?”

“程先生啊,这么巧.”

“是啊,真巧,您约了人吗?如果没有的话,我可以坐在这吗?”

“可以”她把前一个问题省略了,不过话一出口就有点后悔了,为什么不说有约呢?不过这种事情,平时不练是打不出“短平快”的,算了。

程先生在她边上坐下来,看了看RENEE前面的冰水,问:

“梁小姐喜欢喝什么?”

“嗯。。”

“JACKIE,请给这位小姐来一杯你们这里最受年轻漂亮的女性欢迎的鸡尾酒。”程先生自然地转向黑人小伙子。

连小伙子的名字都叫得那么熟,看来程先生是这里的常客,还有程先生很强调了“年轻漂亮”,让她有些不自在,对这种男人的恭维,她真的不习惯,很不习惯。不过,女人毕竟是女人,听了好听的,心里还是舒服的,戒备也就少了。

“您经常来这里吗,程先生?”

“嗯,最近稍微频繁一点,噢,对了,梁小姐不要客气,叫我LARRY就行。”

“您不也叫我‘梁小姐’吗?”RENEE还真轻松地笑了

“哈哈,是啊,我们都该改一改,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从此就叫您名字了。”

“当然不介意”

“那您也保证叫我名字好吗?”程先生这人还真有股子外表看不出的固执。

      RENEE只好笑着点点头,在美国这个没大没小,连总统都被直呼其名的地方,互称名字本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只是RENEE是AMY的老师,他们平时不叫名字已经习惯了。今天这样的场合还是第一次。

RENEE这才想起程太太和AMY,就问:

“程太太没一起来?”

“如果不是为了AMY,我们早已没有一起行动的必要了。”

      这叫什么话?老夫老妻就是不相往来的代名词吗?

      见她沉默,程先生没有马上开口,举起ROCK,竟一饮而尽了,RENEE看着,像是那杯ROCK在自己的胃里烧起来一样,说不出是震撼还是感染,总之觉得自己不小心提了程太太,象是向程先生仍了颗炸弹,把人家原来精装包裹的绅士风度从内心到皮下都给炸得粉碎,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皮了,因为里面已经被炸飞了,原本用来包裹的外皮变得不够用了,一种比年龄更沧桑的东西从程先生的脸上溢出来,RENEE更窘了,她知道那种被炸碎的感觉,别说是对外人,就是对自己也是无法交待加不可收拾,这可怎么办呢?

      沉默中,程先生又让另一杯ROCK的底朝了天,速度快得让RENEE觉得杯子里的冰块一定都还没起到作用。不过这一次,程先生喝下的不是酒,而是披上了一层盔甲一般,自嘲地一笑,然后自顾自地开始了他的故事。

      “SHERRY是我的大学同学,我们大二的时候就开始恋爱,毕业后我很快出了国,她也在我出国后不久拿到了我读书的学校的全奖,这样我们又在一起了,后来研究生毕业后我找到工作,和她结了婚,那时她还在学校,因为工作难找,她就继续读,直到后来拿了博士才出来。AMY是她读博士的时候出生的,那时她在学校很忙,我每天下班后就去幼儿园接AMY,回来照顾她,照顾这个家。SHERRY毕业时,AMY已经三岁,因为和我在一起的时间长,所以和SHERRY有些疏远,这一直是SHERRY心里的一个痛。刚开始工作的那几年,因为SHERRY博士毕业,进公司时的级别高,所以压力很大,她又是个要强的人,所以还是整天从早忙到晚,我就带着AMY学这学那,AMY应该算是个很听话的孩子,慢慢长大了,也了解妈妈的辛苦,但SHERRY因为没有太多时间照顾家里和孩子,AMY反而显得很独立,需要什么也直接来找我,不去找妈妈,这让SHERRY心里很不好受,不过她这个人,一忙起工作就什么都不顾,当然这一点使她在公司做得很出色,没多久就提升为MANAGER了,你知道管理层的工资比一般技术人员要高,所以没两年,SHERRY赚的钱就比我多了,我成了个在家做饭带孩子工作平平没成就的男人,自己心里不免沮丧,心情也经常不好,很多时候到了AMY上床睡觉的时间了,她妈妈还没回来,我变得经常发火,质问SHERRY为什么总是回来那么晚,她误认为我说她和别人鬼混不回家,也很委屈,有时甚至暴跳如雷,我们的战争愈演愈烈,彼此说的话也越来越重,什么话伤人说什么,只是我们的原则是绝不在AMY面前吵,这样的日子维持了一段时间,后来慢慢的,我们彼此都得出了结论:我当不了SHERRY希望的那种事业有成的男人,SHERRY也成不了我所希望的那种贤妻良母,绝望是很残酷的,我们对彼此的绝望撕裂了我们的婚姻,但是我对AMY这么多年无微不至的关怀,或者说AMY陪伴我给我的欢笑和满足让我无法伤她的心,SHERRY对AMY的愧疚也让她无法伤AMY的心,所以我们就那样维持了一段时间,但后来慢慢发现彼此已经完全没有办法复合,因为冷静了很久,彼此心里也平衡了许多,后来SHERRY提出离婚,但条件是维持表面的状态,就是为了AMY,我们离婚后仍住在同一屋檐下,其实我们已经离婚快四年了。”

      不很长的一段话,RENEE象听了一个世纪,这太不可思议了,一个她原来心目中最完美最幸福的家庭原来只是一个空壳,空壳里包裹的是AMY的被蒙在鼓里,两个成年人的煎熬。听了程先生的话,她陷入了自己的世界,因为对这突如其来的事实的难以接受,她开始埋怨爱情,这东西是什么?难道所谓的爱情就是在短暂的相爱之后,得一个爱情的结晶,然后在为这个结晶殉葬自己吗?

      但是对于程先生来说,自己的经历并不是爱情不爱情的结果,这是人生的多变也是人性的复杂,他早已接受了这个现实,因为在整个的过程中,自己和SHERRY都是输家,而且是输给了自己而不是对方,这让他讲那段话时显得格外的平静,这一点不是RENEE这仍在憧憬爱情的小姑娘所能理解的。

      “为什么要对我讲这些?”话出口了,RENEE才意识到自己的咄咄逼人和不可理喻,所以一下子脸都有些红了。

      程先生笑笑,没有很快回答。

      RENEE的脸更红了,她觉得自己这就是老美所说的“FISHING”,故意钓人家,让人家说好听的给她。

      “怎么说呢?这些年来,你是第三个知道这件事的人,包括我的家人都不知道我们离婚的事。可是这么大的一件事,憋在心里,烂是烂不掉的,我们时时都在伪装,为了AMY,但AMY是个很敏感的孩子,她慢慢长大了,看着每天装作快乐的父母,她快乐不起来,我已经发现她很多次在自己的房间里哭,问她,她却从来不说。我们原本这样维持是为了AMY,但AMY不再是小孩子,她懂得很多事了,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所以我觉得我自己要快乐起来,那才是真正为了AMY着想。”

      RENEE想起来那束玫瑰,答案原来在这儿,对LARRY这种老男人(在她心目中,LARRY就是个老男人),她一如既往地刻薄。

“SHERRY是我这辈子爱过的唯一的女人,其实我们那时候都为将来忙,为了能出国,在国外有份稳定优越的生活而发奋苦读,所以年轻的岁月里也从来没有过什么人家说的那种青涩的爱情,爱情和将来一块被打包,买一送一了,没有轰轰烈烈地爱过,也许这也正是我们割舍婚姻比割舍AMY要容易得多的原因吧。”

      这几句话,RENEE听起来眼圈都红了,但程先生却象在讲别人的故事一样,没爱过的人可怕,没爱情的人生可悲,RENEE义无反顾地坚持着她的爱情即人生的信条。

“公司里的那些美国女孩儿让我觉得自己是个外星人,所以即使有心努力,也提不起兴致。你却不同,你是我生活中唯一亮丽的风景。”

      这老男人又来了,程先生一这样,RENEE马上连刚刚对他建立起来的同情心都消失殆尽了。 “但是,梁小姐,你不必担心,你年轻有为,又温柔漂亮,我这个连SHERRY都看不起的男人还有一点自知之明,不会缠着你的。你就象一束美丽的鲜花,我欣赏,但不会贪婪地自己想占有。虽然和SHERRY没有什么轰轰烈烈地爱过,但曾经沧海还是深有体会的,我恐怕很难再去爱任何人。我常想,自己煮了一锅夹生饭,却是量了米,量了水,备好火,备好锅,倾囊而出了,结果呢?只是一锅夹生饭,现在人到中年,和当年的自己比起来少了很多可以去爱的条件,却没有新米新水,好火好锅,怎能保证不再煮夹生饭呢?”

“您不必这么悲观的。”RENEE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小人之心,对LARRY的同情一下子涌上来,而且更加汹涌。她想起现在国内流行的“男人四十一枝花”,是什么让这男人变得这样?

“也许只是时间问题吧。知道AMY不开心,我也没什么好办法,毕竟让她知道我们离婚太冒险了,我不敢想象她知道了会怎么样。”

这一点RENEE虽然没说,但她其实是同意的,自己小的时候父母离异,鬼才知道那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对男人的难以信任这一点绝对是和小时候的经历有关的。

“对了,怎么今天会在这见到你?”程先生依然很平静。

“没什么。”和将自己那么大的秘密都讲出来的程先生比起来,RENEE显得很不勇敢。

“工作找得怎么样了?”

RENEE嘴闭得紧紧的,摇了摇头。

“其实凭你的水平多教几个学生,生活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但身份就没办法了。”

      程先生又要了杯酒,这是第几杯了?RENEE在这个有些麻木的中年男人面前显得明智,直接,也坚强,因为大不了就哭一场,比程先生幸福,因为想哭就有泪。

      终于轮到杯中的威士忌被品了,程先生用同样的频率继续发言。 “上次和你提到如果有什么事一定不要客气,你当时一定觉得我这人特虚伪,对吧?”其实这老男人一点儿不傻。 “对于找工作,拿绿卡,变公民,我都是过来人,知道这些对于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所以很能体会你现在的心情。我其实有个想法,只是觉得不愿冒犯你,因为我们太不熟了,更谈不上是什么朋友,所以你很难信任我。但我觉得如果你找工作一直没有眉目,为身份所困的话,我也许可以帮到你。”

      这话说得够直接了,RENEE听懂了,却被雷击了一样,动弹不得,大脑和身体一并。在听到程先生的这番话之前,二十几年的人生中,她没有体会过什么滋味叫“五味瓶”,每一种味道分开来是尝过的,但这一次她却是合在一起尝了一次。程先生,她自己,包括程太太,他们每一个人都不是儿戏人生的人,但结果又怎样呢?为什么每个人的生活里有那么大的缺失?而且这缺失又让人觉得是那么难以弥补呢?

      那天晚上,最后醉的不是程先生,而是RENEE。她已经什么都记不清了,除了程先生小说一样的故事。

      后来,在毕业前倒数第二周,RENEE终于收到了DOWNTOWN一家音乐学校的OFFER,工资少得象给本科毕业生的,但人家答应给她办身份,所以她丝毫没有怨言地接受了。

      接到OFFER的那天晚上,她给LARRY打了个电话,除了告诉他找到工作的好消息之外,更重要的是她约LARRY星期六晚上吃饭,地点是HANCOCK TOWER上的旋转餐厅,虽然她看不到LARRY的脸,但她想象得出LARRY一脸的惊讶。

      后来她跑到MALL里,买了件米色的低胸晚装,试衣间里她就已经觉得自己光艳照人了。星期六下午她还特意去做了头发,平时一向搭在肩上的长发也升了级,被高高地盘起来,这样原来头发下面的脖子也可以出来晒霓虹灯了,真是一举两得。从发廊回来,她给自己化了全妆,然后换上准备好的晚装,照着镜子,她有一丝的晕眩,原来自己偶尔可以很美的!

      比约定的时间早了十几分钟,她的手机响起来,是LARRY,告诉她自己已经在她楼下等了。RENEE又照了照镜子,拿起手袋,关门下楼。

      楼下不远处停了一辆崭新的保时捷,却没见LARRY的车,她正要转身,听见LARRY的声音从保时捷的车窗里传来,“RENEE!”

全文完

 

《绿姨》

作者:李丹

 

      妈可真是,好像不知道我忙得臭要死,光给两个小东西当专人司机就团团转了,还安排晚上接机,唉。

      五号航站楼,全日空。

      我赶到A出口的时候,提在喉咙口的气终于沉下去,顺势浮起的是个极度愚蠢的问题:来接谁的?微微闭上眼睛,捋匀呼吸,把脑子里毛爸提醒的几件事打勾之后,姆妈的喋喋不休才回响起来:“妮妮,你呀千万可不能迟到了,小时候就数绿姨最疼你了,她没结婚那会儿动不动就来家看你,还每次都带礼物......”

      对了,是绿姨!那个姆妈年轻时的好姐妹,我从小就羡慕的“模特”坯子。这样说来,没见绿姨也快三十年了。

       正想着,出口涌出一股人流,却不嘈杂,到底是日本飞过来的,和接国内的机就是不同。出来的有身着暗色西装的小个子男子,打扮随意的年轻人,也有大人带孩子的,人流渐薄的时候,两片自动门关来开去,门再次半开的时候,我远远地望见里面一个挺拔俏丽的身影,这身影太熟悉了,就和三十年前一模一样!是绿姨!是她!自动门关到三分之二又开了,我全然没有顾及里面出来的是什么人,眼睛直勾勾地没离开过那娟秀的身影,她一步一步不急不缓地走近我,老远仿佛听得见高跟鞋敲打大理石地面的声音...... 三十年后的绿姨身材一点儿没走样,高挑如初,越来越清晰地,看见她头被脖子举起,高高昂着,头上戴着一顶复古小沿儿黑呢帽,鼻子上架着一副大太阳眼镜,玫红色的嘴唇,脖子上围着一条道奇蓝丝巾,打着的结垂在下巴右下方,一件黑色大衣,腰间一条黑色宽皮带将腰身收得更加紧实,左手上一只道奇蓝漆皮包,右手拖着一只银灰色大号拉杆箱,脚上一双黑色细高跟短靴,一圈流苏像仪仗队齐刷刷的腿踢着一二一。我边看边心里暗想:绿姨就是绿姨,快七十岁的人远远望上去就像刚刚落地的小空姐,从头到脚精致漂亮、整洁有序、一丝不苟,那腰肢那身板那气势比三十年前更让人折服。

      转眼绿姨就近在咫尺了,我笑着对她挥手,嘴里喊着:“绿姨、绿姨!”她沿着声音找见了我,挎包的左手对我轻轻摆了摆,我这才想起自己把买给绿姨的花落在车上了,快步迎上前去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三十年前绿姨去日本,我和姆妈到机场送行时也是这样紧紧拥抱了她,不知怎么,此刻我怀里的绿姨似乎比三十年前小了,身体瘦削肩头窄小,我反倒成了大块头,在绿姨的一双臂膀下彪悍起来。

      绿姨边放开我边说:“妮妮你可把绿姨给想死了,上次见面你还是个小姑娘,快让绿姨看看。”

      我顿时为自己蓬乱的头发和臃肿的身躯脸红起来,绿姨上下打量着:“嗯,我的妮妮长大了!还是白白嫩嫩,就是胖了点,绿姨来了陪你一起减肥。”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脸更红了。

      拖着绿姨的箱子和她一起乘电梯,很快到了停车场,请她先上车,自己放好行李也上了车,发动引擎。

绿姨:“你是哪一年来美国的?”

我:“98年”

绿姨:“也快二十年了”

我:“是啊,一转眼您去日本都三十年了”

绿姨:“可不是嘛,都老喽”

我:“您一点都不老,我刚刚一眼就认出您了”

绿姨:“那是远看,这张老脸近看不得”

我:“哪里!您还是那么漂亮,完全猜不出实际年龄”

绿姨:“你真会哄我开心”

我:“您见了我妈就知道了,她看起来比您至少大十岁”

绿姨:“我都是被那个小妮子害得,否则怎么会落得这般光景”

我知道绿姨是在说自己的女儿,就随她说:“我妈也会说是我害了她”

还呵呵地笑出声来。

绿姨:“你多孝顺呢!把你妈接来享清福”

我:“哪有啊!是我妈一直在帮我照顾孩子”

绿姨:“那我更羡慕啦,小妮子根本不让我见孩子”

我一时瞠目,又不敢细问,应和着:“那是女儿怕您辛苦”

      这么聊着,二十分钟的光景就到了家,车库门一开就见姆妈已经从里面巴望了。绿姨下车鞋子还没来得及脱,姆妈就连声招呼:“可绿呀可绿,我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你给盼来了!”手等在半空,绿姨拖了鞋,姆妈拉着她进了门,面对面的两姐妹紧紧抱在一起,这种时候的女人泪水是少不了的,何况她们这样曾经无话不说的姐妹。

      姆妈比绿姨大三岁,当年医大毕业后在二院当大夫,绿姨是药房的药剂师,两人投缘,又都是单身,就经常一起逛街吃饭,偶尔两人疯得太晚还双宿双栖,一来二去就好成了一个人。姆妈先嫁人,很快有了我,绿姨虽然还是一个人仍没有“抛弃”姆妈,我也跟着受益。绿姨是个穿戴极其啰嗦的人,自己从头到脚永远完美,连样貌平平的姆妈也被她敲打出来,如果没有我,想必两人会一路芬芳下去,那不晓得有多少男人要遭殃了。

      我十岁那年绿姨终于心不甘情不愿地嫁了。男人是个小有名气的厨子,叫王思普,除了做得一手好菜还长了张好嘴,吃饭绿姨讲究,但是为了美可以喝西北风的女人不会愿意嫁给一个满身油烟味儿的厨子,所以一定是王思普那张嘴起了作用。后来我才听姆妈说是因为王思普可以带着绿姨去日本,那年头儿出国最时髦,绿姨这样读傲慢与偏见、听李斯特的人怎么能被出国热给落下。他们结婚后不久王思普就去了日本,后来绿姨也去了,那之后我就再没见过她。

      偶尔听姆妈说起绿姨,比如绿姨生了个女娃子,和绿姨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半点不像王思普;王思普得了严重的静脉曲张,死也不肯留在日本继续整天站着当厨,但女儿却说死也要死在日本,父女俩僵持不下,绿姨爱女心切,居然和王思普假离婚,说是假离婚,手续却办了,目的就是绿姨可以嫁个日本人给女儿办身份,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没想到绿姨这样我行我素的女人也逃不脱为人母的宿命。

      我安排绿姨住一楼的客房,她开心地随姆妈楼上楼下参观,竟一点倦意都没有,边看边咂嘴:“啧啧,瞧这大别墅!想当年住在上海的弄堂里,哪里想得到会有今天呢。”姆妈也乐得合不拢嘴,带绿姨连地下室也不落,看个没完。我给绿姨盛好了泡饭,又摆了几碟小菜,因为别人都吃过晚饭了,我也给姆妈拿了副碗筷。姆妈一拐一拐地陪绿姨到餐厅,绿姨坐下来了才问姆妈:“你腿怎么了?”姆妈说是风湿症,老毛病了。绿姨拿出她从前铿锵有力的样子说:“女人就是不能服老!我也一到阴天下雨关节就痛诶,但是不碍事!我当它没发生,不就是痛嘛,忍一忍就过去了。”我眼前浮现出绿姨的十寸高跟,又禁不住一阵肃然起敬……

      喝着泡饭,绿姨嘴里依旧不停:“就是你最晓得我了!十几个小时飞机坐下来命都要坐掉了,就想喝口泡饭伸伸腿,之后和你一直聊到天亮。”姆妈眼圈红了一轮又一轮,话都少了。

      第二天早上,姆妈轻手轻脚地在厨房准备早餐,说绿姨真的和她聊了一宿,随即还叹了口气。我见姆妈没精打彩,劝她再回去睡会儿,姆妈说:“不啦,毛毛他们就要起来了,你一个人哪忙得过来。”

我:“你们一夜都聊些什么?”

姆妈:“嗨,还不都是从前那些好玩的事情,两个人单身那会儿的”

我:“你都没跟我讲起过”

姆妈:“年轻谈恋爱的事哪好意思在小毛头面前讲”

      姆妈白了我一眼,脸还微红了,难得见她这副可爱的样子。

      正说着,楼梯上传来咚咚咚的声音,两个孩子一起跑下来,边跑边喊:“Mom, where is granny Green?" 我迎着冲过来的孩子们“嘘”了一声,小声说:“姨婆还在睡觉,你们不要吵,快回去穿衣服。”两个孩子又咚咚咚地跑上楼去。

      早餐后我急匆匆出门,姆妈照例送两个小东西上校车。回来靠在沙发上眯着眼睛补回笼觉。快中午时分,姆妈见绿姨起来,便过去和她搭话。

姆妈:“可绿,睡的还好吗?”

绿姨:“睡的好极了!”

姆妈:“那就好”

绿姨:“这里真安静,完全听不到汽车的声音,比我大阪的房子好,又大又舒服”

姆妈:“那你就在这多住些日子”

绿姨:“我倒是想多住住,可......”

绿姨欲言又止。

姆妈:“不是不要你帮忙带孩子嘛”

绿姨:“还有白井呢”

姆妈:“噢,还舍不得小阿弟呀”

      姆妈说着,眼睛还狡捷地一眨。

      白井是绿姨的现任,比她小七岁的日本男人。

      原来王思普回国后不久,绿姨就搭上了一个日本胖老头,叫木下。胖老头对绿姨百依百顺,不仅娶了她,还给她和女儿办身份,钱也交给她掌管,绿姨一时心理没那么不平衡了,想胖就胖老就老吧。后来熬了一阵子,母女俩的身份都拿到了,胖老头也越来越不入绿姨的眼了,每次胖老头要和她亲热,她都跑去和女儿一起睡,很快绿姨便和胖老头离了婚。据说回上海还和王思普同进同出,所以家里没人知道他们早就离婚了。

      绿姨从胖老头那里不仅拿到了身份,还拿到了可以暂时衣食无忧的钱,母女俩日常的生活是不愁了,只是这样相依为命并非长久之计。因为一时也没有什么好法子,日子过得百无聊赖。有一次绿姨回上海探亲,返回日本的飞机上认识了一个开按摩店的女老板,因为是同乡,又得知绿姨以前在医院工作,便请绿姨来她店里帮忙,就这样,绿姨凭借着聪明能干,居然也撑起了一家自己的店。不过也就是那些年,她忙得天昏地暗,荒了自己,也荒了女儿奈奈子。

      能独立开按摩店,绿姨经济上自由多了,想多些时间陪陪女儿的时候,女儿却也半大了,整天不见人影,绿姨独自在家等得心慌,就经常出去喝酒,白井便是绿姨喝酒时认识的,两人姐弟恋修成正果,白井名符其实地成了小白脸。这个小白脸还真取之有道!自己赚的钱都用来哄绿姨开心,长此以往,他供给绿姨鲜花美酒和礼物,绿姨供给两居室、吃食和日用,两人也算各得其所、相得益彰。

姆妈和绿姨边用餐边聊天。

绿姨:“他们中午都不回来啊?”

姆妈:“都不回来”

绿姨:“那你整天一个人一定闷死了”

姆妈:“还好,我烧烧饭、种种花、再看看电视,他们也就回来啦”

绿姨:“女婿怎么不在?”

姆妈:“出差了,工作忙,经常在外边跑”

绿姨:“那妮妮要辛苦喽,还好有你帮她”

姆妈:“妮妮要强,本可以不上班的,她自己坚持,好在我还能动”

绿姨望着一脸祥和如意的姆妈,嘴角微微颤了颤:“我要是有你的福气该多好”

姆妈:“你不也很福气嘛”

绿姨:“哼,还福气!没被那小妮子气死算我命大”

姆妈:“你说奈奈子啊?”

绿姨:“还能有谁” 她满脸委屈

姆妈:“诶,自己的女儿有什么大不了的”

绿姨:“你不知道......”

姆妈仿佛一不小心碰到了绿姨情绪的闸口,她话没说完就哽咽起来。

姆妈:“别急别急,慢慢说,说出来就好了”

      绿姨边抽泣边告状,仿佛姆妈是个公正的大法官,可以为她做主似的。

      绿姨说当年和王思普假离婚完全是为了女儿,因为奈奈子死活不肯回上海,绿姨只好陪女儿留下,还委屈地嫁给胖老头,说起胖老头,绿姨又是一阵心酸夹裹着屈辱:“你知道和胖老头睡觉有多恶心吗?呜......呜......”

      姆妈有些不知所措:“知道的、知道的”,说完又觉得不对头,补了一句:“可以想像、可以想象”,绿姨仍止不住泪,姆妈赶忙又说:“难以想象、难以想象”

姆妈的慌乱反而让绿姨破涕为笑了。

姆妈给绿姨拿来纸巾擦眼泪,说:“咱们出去走走吧”

绿姨:“你腿不疼啦?”

姆妈:“有你陪我走就不疼了”

      两人出来,关了车库门,沿着小区慢慢走着。正值秋天,人行的小径洒满落叶,微风席来,随着一阵沙沙声,树叶纷纷在空中飞舞,有黄的、红的、橙的,洋洋洒洒,美不胜收。

绿姨:“太美了!这里就像我想象中的美国”

姆妈:“我也喜欢这里大天大地的”

绿姨:“不过这里的枫叶也像美国人一样,好大号”

姆妈:“美国的什么都大”

绿姨:“京都岚山的枫叶也很美很有名,以后我带你去看”

姆妈:“我哪走得开呀”

绿姨:“下次带着妮妮和外孙外孙女一起去就是了”

姆妈:“妮妮带小孩子就够累了,还要照顾我?” 姆妈摇头。

绿姨:“诶,和小孩子一起出去不要太开心哝!”

姆妈:“你经常和奈奈子一家一起旅行吗?”

绿姨:“哪有经常,上次奈奈子说送我的礼物就是免费陪我旅行”

姆妈:“还说女儿对你不好”

绿姨:“唉,你哪里晓得,我出门都不敢跟她并排走的,像老妈子一样跟在后面”

姆妈停下脚步:“为什么?”

绿姨:“她说不想别人知道我们是母女”

姆妈:“啊?” 姆妈更讶异了。

绿姨:“这个日本鬼子村里长大的小妮子!拿自己真当日本人了,口口声声嫌弃我,日文讲的烂,脱不掉的穷酸气,不体面,给她丢尽了人......”

姆妈低头不语,绿姨仍自言自语:“唉,前世造的孽哟,养了她这么个没良心的”

姆妈:“哎,小孩子还不懂事” 说完姆妈自己都觉得不成立,都是小孩子的妈啦,怎么能这样对待自己的娘亲?姆妈又摇了摇头。

两人绕着小区走了一大圈,姆妈的腿拐得更厉害了,绿姨说:“还是回家吧。”

早上离开家前,我告诉姆妈晚上订了餐厅给绿姨接风。下班路上,打电话给姆妈:“我二十分钟左右到家,你们准备好”

姆妈:“好的好的,我们都准备好了”

      路上很顺,我准时到家,接上两老两小出门。餐厅是离家不远的一间美式餐厅,菜品不错,环境也好,希望不让绿姨失望,毕竟绿姨在日本生活了那么多年,为了找间被太远又讲究的餐厅,还真费了番心思。

      晚餐让绿姨很满意,一直赞不绝口,不过也实在没见她吃什么像样的东西,倒是坚持要两个小东西一左一右坐她旁边。开始毛毛有些人来疯,茜茜还算乖,我不停地阻止毛毛,要他有礼貌,好不容易把他按住,茜茜又开始了,真是你方唱罢我登场,唉,我疲惫得肩膀酸痛,没了胃口。绿姨却一直兴致极好,夸孩子们可爱,教育的好,又满眼艳羡地看着姆妈,说:“人比人 气死人”姆妈招呼绿姨吃菜,边说边打趣:“这哪里是给你接风,是我们趁机改善”。

      晚饭后,因为小东西们还有作业,所以大家直接回家。在车上我就和毛毛茜茜讲好条件,到家马上上楼写作业,否则周末不带他们和姨婆一起出去玩,两人还“Just 10 minutes”、”5 minutes”、”Please~”地跟我讨价还价,我铁面一张,直接说No。

      时间尚早,姆妈陪绿姨坐在客厅说话,我沏好了普洱,准备了简单的果盘端过来,又打了招呼便上楼了。十点前,茜茜终于睡了,毛毛在床上读书。我下楼,绿姨还在和姆妈聊着。

      我:“绿姨不累吗?昨晚不晓得睡的好不好”

      绿姨:“好、好,睡着可好呢”

      我:“那就好,您精神真好!昨天坐长途飞机,今天还这么神气!”

      绿姨:“见到你们我开心还来不及”

      姆妈:“我也奇怪,自己昨晚一夜没睡,现在也不困”

      我笑着说:“你们都比我年轻!接下来时间还多呢,别太晚,我先去睡了”

      绿姨:“去吧去吧,你最辛苦,明早还要上班”

     我刚要转身,姆妈叫住我:“妮妮”

      我:“嗯?”

     姆妈:“咱们家上网的密码是什么?你帮绿姨弄一下,她要用iPad”

      我:“噢,好”

      绿姨从房间拿来iPad递给我,我输了密码,Wi-Fi好用了,还给她说:“可以上网了”

      绿姨:“太好了,谢谢妮妮!”

      我:“您别客气”

      绿姨:“快去睡吧”

      我:“好的,晚安”

      绿姨:“晚安”

      次日,我下班回来,从车库进来就听见绿姨的声音从客房传出来,和孩子们的声音混在一起,成了三色嗲声嗲气。

      姆妈在厨房里忙着,我把带回来的东西放下,姆妈看了看,说:“这么多,那就够了,很快可以开饭。”

      我:“好,我去换下衣服”

      再回到厨房的时候,餐桌上已经摆好了碗筷,我帮姆妈把几个菜端上桌,去客房叫绿姨和孩子们来吃饭。

      茜茜见了我,一个猛子冲过来:“妈咪”,毛毛也学着妹妹的样子:“妈咪”,我的两条腿被抱住,绿姨边整理头发边说:“妮妮回来了”

      我:“回来了,姆妈把饭做好了,来吃饭吧”

      绿姨:“好,吃饭啦”

      然后伸开双臂对孩子们说:“宝贝们,去吃饭喽!”

      一手拉一个,走出房间。

      晚饭后,我依旧费尽口舌才把两个小东西弄上楼,再下楼的时候,又听见绿姨嗲声嗲气地在和谁说话。姆妈在客厅里看电视,招招手示意让我过来。我坐在姆妈身边,问:“今晚没聊?”

      姆妈:“她在打电话”

      我:“给谁打电话?这么腻歪”

      姆妈笑而不答

      我:“给小白脸?”

      姆妈急忙用手捂住我的嘴:“不许胡说”

      我:“噢,奈奈子”

      姆妈轻轻笑了一声,一脸神秘

      我:“严肃点!”

      姆妈更笑了

      我:“卖什么关子呀”

      姆妈:“是绿姨最爱的宝贝”

      我:“那一定是外孙女!”

      姆妈不置可否,抬眼看回电视,嘴里微叹一声。

      我:“怎么了?”

      姆妈:“是她的狗!”

      姆妈刻意把“狗”发成辅音加长元音,一个字拖的老长。

      我:“和狗打电话?”我一脸惊讶,

      姆妈:“视频呢,已经说了快半个小时了”

      我看看姆妈,看看电视,又向绿姨的房间看了看,不知作何评论。姆妈又看了会儿电视,说困了,要回房间睡觉,我也想早点休息,就扶着姆妈上楼,没敢打扰兴头儿上的绿姨,两人都往客房的方向望了望,算道了晚安。

      接下来的几天也差不多,绿姨白天倒时差,起来和姆妈散散步,晚上和孩子们玩作一团,晚饭后和她那宝贝狗狗视频聊天。周末我带他们一起到附近的景点转了转,绿姨总是精神头十足,和孩子们搞统一战线,我和姆妈则是要被批倒批臭的一边,后来我索性带他们去游乐场,绿姨厉害!我都不敢坐的过山车她敢做,毛毛开心得不得了,因为有些他想玩的必须要大人陪,爸爸不在的时候他就没办法玩,没想到姨婆行,毛毛喜出望外,一整天和姨婆腻在一起,granny长granny短地叫着。茜茜也喜欢绿姨,因为绿姨给她无休止地买玩偶和冰淇淋,这一天下来,三个人自然筑成了坚不可摧的城邦!

      我不禁赞叹:“绿姨活得这么自由自在!”

      姆妈见我这样,问:“羡慕了?”

      我:“她根本不像快七十岁的人”

      姆妈:“是啊,她这样的一个人,怎么能想到连自己的外孙女都不给见呢”

      我:“不给见外孙女?谁不给见?”

      姆妈:“还能有谁”

      我:“奈奈子?”

      姆妈:“唉”

      我:“为什么?”

      姆妈:“我哪晓得”

      姆妈说绿姨哭着告诉她,奈奈子只有女儿生病的时候才让她带,所以她说自己成了一个狼外婆,因为天天盼着外孙女生病,有一次小外孙女真的病了,奈奈子给她送来,还交代绝对不可以带出门,几天后孩子好了,奈奈子来接,进门时,绿姨正教小宝宝说上海话。

      绿姨:“阿拉上海宁”

      小外孙女也一字一字地:“阿.拉.上.海.宁”

      奈奈子疯了一样冲上来,抱起孩子就走,还边走边用日文大声嚷道:“你给我记住:我们不是上海人,你才是上海人!永远不要教我女儿说什么狗屁中文!”

      那以后绿姨就再也没见过自己的宝贝外孙女。那阵子,她一想起来这事就伤心,白井给她买了很多礼物都不能让她高兴起来,最后买了只日本柴犬送给她。众多礼物中,只有这只小狗最让她满意,还起了个洋名叫奥斯卡。

      姆妈的话仿佛从天外飘来,目的是带走我的思绪似的,我大脑空洞洞,游乐场的人声鼎沸一时间静寂下来、消失殆尽,我如同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荒漠之中……

      两星期后,我送绿姨回日本。机场里,安检的人很少,我毫无意义地等在外面,远远地望着绿姨。她把帽子摘下,外套靴子也脱下来,和皮包一起放在灰色的塑料盒子里过检测仪,自己也在检测箱里双手过头,脊背依然笔挺,顺利通过后,她重新穿戴整齐,两手捏着帽沿正了正帽子,拖着皮箱转身离去。眼前绿姨渐渐远去的背影一片模糊,只有脚上的流苏像来时一样,在空气中有节奏地挥舞着......

全文完

 

《爱几何》

作者:李丹

 

      痒痒地,像是睡着了十之六七,眼皮下色彩斑斓,又仿佛有些人影掠过,光怪陆离,时空识趣地凝滞了好一会儿。她忽然感到头顶飘过一缕细丝,轻轻地,柔柔地,又像是风从窗缝挤进来慌乱中撞上睡意,自己一下子醒回十之二三。

      顺着那股轻柔寻过去,目光触到一排极具清凉感的雪白牙齿,睡眼惺忪下的“银白世界”很炫,她微微闭了下眼睛,再睁开时,自己就被映在那汪“湖水”里了,那汪和从前一模一样的“湖水”,她缓缓起身,还是慢了半拍,他已经将自己和她折成了90度,她将自己调成他的平行线,也顺势让慢了的那半拍恰到好处,两人顿时成了菱形的两条对边,乖顺地向前平移。

      生怕菱形的两边搭成三角形的两边,她移动得有些小心翼翼,但乏味的单一运动很难维持太久,到电梯口前的三十二秒足够她在脑子里上映一场“好莱坞大片”,正神色恍惚,她感到右边袖口处“火花一闪”,“糟了,到底成了三角形”,她有些懊恼地皱了下眉,还没来得及解开眉头,自己的右手就成了两条直线的交点。

      四目相对,两人嘴角都向上画了个弧。

 

《水印》

 

作者:李丹

      给他放鸽子不是一次两次了,她照例还来,而且来得更从容了。

      要的咖啡也从大号变成中号,只放了些奶,环视了四周,人不多,除了窗口的一对就是墙边一个头扎在电脑里故意让人搞不清面孔的,火炉边的位子理所当然地剩给了她。

      象是知道他不会来,她掏出那本刚到的厚厚的书,就那么放着,再也没碰了。

      来去的人影如流动的水印,滚暗了窗外的风景,傍晚时分,路灯的光亮渐渐招摇开来,连她都给罩了起来,咖啡剩着大半杯,凉凉的,喝了一大口,勉强提起兴致。

      翻开扉页,上面写着:You, and only you 。

      眼前流动的水印又成了波纹。

 

《汲水一方》

作者:李丹

 

圣地亚哥篇

 

明   |   日 - San Diego

 

      因为晚起,总碰不见天边的鱼肚白;却因为晚睡,熟识了各种月:稀松的,懒懒的,窃窃的,大摇大摆的,偶尔还有翘班的。昨晚的那只明堂堂的,够可人,怎么偏偏换来今晨一脸的灰?!清早出门时额头上都堆满了,帽子也免了的。晌午时分,深成重重的一坨,边上还陪着几抹白,像烧冒烟了的油锅,一滴什么下去就会炸出个惊世骇俗,只可惜,雨还是没有半滴。

      使出浑身解数等啊等,盼来的所谓惊喜也仅此而已,这里的天除了八成湖蓝两成水蓝,真的就不再有什么别的了。

      来了三个月,生个娃娃也该摆百日酒了,还是怯生生地,不晓该说些什么。转战圣地亚哥,苏菜不复街角,又多了个啰里八嗦的姐姐,少了些心心念念的口福自是必然。拖沓至午夜的喧闹里,唯有子东老师的《细读张爱玲》既醒脑又安眠,大爱。

      失眠,说不得已戒了咖啡,朋友不屑,戏虐那都是心理暗示,一句话点醒梦中人,继续放纵。咖啡复咖啡,咖啡何其多……

 

索伦托山谷 - Sorrento Valley

 

      5号路往南叉出805之前左转,遇见条大路叫Sorrento Valley Blvd - 索伦托山谷路。第一次走是来看房,也是第一次把圣地亚哥相亲似的细端详,结果不妙,喜欢上了!

      叫山谷当然少不了沟沟坎坎,也少不了曲曲弯弯,照理应该痛恶的,不过人总扛不住贱,蜘蛛似地纠来结去,魔咒般地没啥想啥,来自中部大平原的人为了个Valley讲歪理,其实没别的,就是喜欢,没缘由的喜欢。

      虽说大路不正,右边的侧墙还规矩,白白净净的墙顶镶着整整齐齐的墙沿,绿色灌木一丛丛携手并行,绿白相间,小葱般脆莺莺的可爱。左边时而高起时而忽落,河谷陷在深处嗷嗷待哺。

      人少车少,夕阳更肆无忌惮,搞得天醉了,云醉了,山谷也跟着醉了,信誓旦旦像在喊话:为你燃烧我自己!听起来有点假模假式,但这日复一日,来了去去了来,比碎碎念更平实更体贴更恒远,也更浇灌得彻底。

 

巴尔波亚公园 - Balboa Park

 

      订了Old Globe的《哈姆雷特》,谁料想剧场还在Balboa Park里,哈!圣地亚哥这地方还有什么不在Balboa Park的?!博物馆逛出百货的闲散,也算南加的写照了。

      周五下午六点的公园,不知人是在聚还是在散,总之不多不少。夕阳把一切拖进了无欲无求,连夹脚拖都打不成拍子。绕过人气的管风琴剧场和清淡的日本园林,眼前顿时展开一把折扇,各种建筑象被丢远的沙包。最热闹的要数food truck了,一字排开。走到底,看中了一家纽约三明治的餐车,要了份pulled pork套餐,找个街角的闲椅,边啃边望各色的游人。

      剧在露天剧场。屁股贴到硬板凳火速弹起来,过道上的服务生说门外有毯子,赶紧跑了去。租金两块,腰包里除了一堆卡只剩一百刀的票子,收租的女士说找不开,问了旁边的人也不行,我问附近有没有取款机,她说有是有的,只是远得不值得了。屁股上的凉才退了一半,站着不动犹豫的片刻,她掏出自己的钱包,拿出两块钱塞进匣子,递过一条黄橙橙的格子线毯来,我愣了一下才问:“您还什么时候在?我来还。” 她说:“不必了,下次你替别人付就好。”

      毯子裹在身上暖暖的,象躲在情人的臂弯,莎剧也显得没那么悲凉了。

 

老城 - Old Town San Diego

 

      凭老城的名气,上次来不该错过的,但印象全无。这次得推荐,顺路来瞧瞧。停车难可想而见,但把油箱挤空倒还真没想到。

      老城在块长方形的平地上,平地的两头都呈三角尺的角度,车尾巴翘得老高,仿佛随时要翻跟头。Shell的油比Costco贵了好几毛,也咬牙加满,这回放弃平地,直奔山顶。

      两个小半圈之后找到一个上坡的车位,赶紧抢下,下了车才看见上坡下坡的车轮都扭着,停得很专业,望一眼自己直直的轮子,再眯眼度一下斜坡的角度,径自下山了。路两边的房子都有别致的门牌,几乎每家的门牌都嵌在西班牙风的马赛克上,这么一嵌房子就出挑了!

      老城有几条画成格子的小街,都长成兄弟姐妹,传统、民族、多彩、乡土,随处可见的大沿儿帽和花裙子,让热情奔放毫不遮掩。街上有很多餐厅、手工艺品店、小博物馆和各色摊位,伴着让人从头到脚发软的拉丁音乐,老城就这么一舞一天,到了晚上依旧热络,街里街外一家亲……

 

色诱 - Calle Cristobal

 

      “DD姐,烧的什么这么香?”兰儿的声音蹦蹦跳跳跑进来。

      “日式炒面,给你留了。”我头也没抬,继续吃面。

      “回来取吃的,小的说饿了。噢,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唱歌?”

      “......”我没作声。

      “我要拉你去运动!”兰儿义不容辞。

      “好好好,我吃了就来。”

      答得太爽快,兰儿的一双眼探照灯似的扫了我几个来回,敞着门走了。

      故意吃慢,碗里的面多了一半,还剩几口的时候,窗口溜进一缕殷红,又来撩拨人。

      “答应兰儿要运动的。”边洗碗边哄自己。

      Sorrento Valley Blvd往东一路左摇右摆悠哉悠哉,不想突然遇见Camino Santa Fe,就这么拦腰给斩了,路其实还是同一条路,只是换了个奶兮兮的名字Calle Cristobal。这里每天上下班连带午休要走四趟,着了魔似的仍不过瘾。

      墙上的钟指到差十八分七点,丢下碗,甩甩手出门。

       路边有几处观景台,居然贪婪地每一处都停,天边就这么演完了整个暖色谱,慢慢暗下来暗下来。一脚油门踩上Sorrento Valley Blvd,快上I-5之前才调头回来。路边的那幢从里裸到外的玻璃大楼鹅黄通明,象女人的胴体,把周围空气里的黑搅得烂醉。远处山崖边,刚刚色谱的恢弘里冒出一栋栋房子,从里吐出一格一格的柔光,望过去,象檀木梳子的齿,斑斑驳驳里长满了矜贵……

 

加州大火 - Cal Fire

 

      每天开车经过的Camino Santa Fe闷声不响,懒懒的不理人。两侧的山丘一峦接一峦,若郁郁葱葱会美得让人口水涟涟,可惜坡都斑驳成蟾蜍的背,又丑又破落。哎,自个儿丑也就算了,还害得整个加州被诟病!不过,这就是南加的山,满满的消极怠工。中间的路,只因缠着一条悠然大大的S,成就了几分粗布土服的姿色,每每令人心仪。

      马路干枯着,一点被雨爱抚过的痕迹都没有,大嘴朝天,燥得可怜。一颗老日头还不高不矮地挂着,不温不火地瞧着,一副局外人模样。

      Napa Valley没了,Sonoma没了,还有些知道不知道的哪哪哪也没了。

      望着泛白的马路,眼前浮现出一片腥味刺鼻的海,汐一波一波不紧不慢地打着,沙滩边留下爱理不理该带不带走的海藻,象男人腿上爬满了绒毛,好难接近。

      记忆里的远方除了冠冕堂皇,更有讨拍,取暖,刷存在感,一派沸沸扬扬。当远方不再是远方,抑或远方真的成了远方,你都无法招架。

      摇下头,仿佛能听见头发碰到羽绒服的领子擦出丝丝的声响,一个寒战,人也顿时矮了一半。

 

橙县篇

 

尔湾夜色 – Irvine

 

      来南加后,不再有湿黏的晚上,取而代之的亦非燥热,日头一沉,爽气便来了,从头到脚眷顾着人。

      这样的夜做什么都好,独处或小聚,散步或轻酌,惬意来临,心思不荡不漾,一派静好。

      尔湾这个家族村落里近来塞满了各朝各路的华人,新的老的,还有象牛仔布褪了色的,白天出门会被扔进人堆认不出自己。晚上趁着夜,人方见人,己方复己,特别是把自己袒在月下,剔透异常。总有哪路的花,香了鼻子香了郎,香了静静的姑娘,也香了姑娘的花衣裳。

      也是这样的夜,剪短了思绪剪短了伤,不再吝惜时光,任它大段大段地流淌。

 

他夜梦里 - Laguna Beach

 

      “墙角里趴着的那个半人高的柜子,是她陪嫁里仅存的最后一件了,还在,不是因为舍不得,是怎么都当不掉。老柜子的黑褪了六成,手柄只剩一边挂着唱独角戏,整个柜子象只耷拉着眼皮耷拉着耳朵的铁灰老狗,呆在那不知是死是活……”

      这是我新小说的开头吗?还是结尾?凌晨三点的梦里,神秘兮兮地东施效颦,之后就再没睡过,都是《第一炉香》的错!祖师奶奶文笔是真好,人是真落寞。人性这东西看透可以,但怕成那样就不该了。有些东西有没有其实不打紧,打紧的是你信不信。

      开始过早的一天不到晌午就乏了,两杯咖啡过后,睡意顶住了,倦意却更浓了。午餐又吃了博多拉面,套餐把托盘挤得满满当当,长方的,正方的,小圆的,大圆的,摆了一堆。

      头更浑了,油门大开,音乐大开,海风转瞬就鼓满口袋。车停在三个街区的地方,往海边走,到了就掉头,又一个来回,中间看到几处好玩的,停下脚拍照,晃了许久,肚子又半空了,坐进街角的Carmelita's,那间赫赫有名的墨西哥餐厅,侍应生象刚从海里涝出来的。吃满了,歇累了,再出来,车里的时钟说十点了,难怪前后的车都跑光了。

      上了车,收音机里流出骚骚的Despacito,摇下车窗,脚下一踩,头这下清醒了,路乖巧地沿着海,一直向南......

 

 

艺术节 - Pageant of the Master

 

      Laguna Beach的夏天除了艺术节还是艺术节,象她的海边,除了沙滩还是沙滩。沙滩排球,沙滩冲浪,沙滩洋伞,沙滩躺椅,沙滩浮雕,沙滩阳帽,沙滩男女,沙滩同志,沙滩泳衣,沙滩凉鞋,沙滩麦色,沙滩裸体,那些你能想到与沙滩有关的一切,这里大概都有了,想标新立异估计没什么戏。

      这片广袤里,《Pageant of the Master》显得格外惹眼。忍不住去看,果真别有洞天!那些经典名画中的人物都换成真人扮演,惟妙惟肖,栩栩如画!作品选择也多样,除了名画还有著名景点雕塑,从头到脚都涂成金色的演员们一下子把你带回千百年前。

      整个出演最后以举世闻名的那幅《最后的晚餐》做结,规模宏浩,很是震撼。

      演出在露天剧场,音光雾效都好,可害惨了没经验的南加客,习惯四季的人哪里懂这酷暑里的严寒?!一身半袖连衣裙不到半场就花枝乱颤,抖得满脸青白。终于熬到中场休息,站起来活动筋骨,却比缩着更冰,但还是不想走,就又缩回座椅里,隔壁粗嗓子女生用手抓了把自己的毯子示意,“你也需要啊!”我说,“我穿了牛仔裤。”她说。

      下半场好享受!

      走出剧场,余兴未尽,移步海边。眼前空空荡荡,唯有潮汐半推半就,潮头趁机爬上来拥吻沙滩,每每留下一弧湿湿的唇印,吻了去去了来,眼前又叠出那女孩美丽的侧影,长长的金睫毛一上一下,啪嗒......啪嗒......

 

 

加州警察 - Balboa Island

 

      对星座的认同和抗拒象对不伦恋的认同和抗拒一样,五脏六腑都发霉了似的,自己想把自己呕吐干净。一定是在屋子里闷久了,于是趁亮出门。会吃会玩的人推荐的地方应该错不了,就它了!Balboa Island。

      Newport Beach是赫赫有名的富人区,上面的岛也便成了寸土寸金的代名词,白天来总是停不下车,晚上还是兜来兜去才停到。岛上的房子都养眼,特别是隔层玻璃,里面透出的景致直接入画,一个人悠悠地走着,星星探出头了才回到街里。街上的人还是不少,经典的frozen banana stand前排着长长的队,我绕开续行,居然有John Wayne的小博物馆,西部牛仔酷酷地站在窗子里。其它除了不动产贴出的天价靓屋外没有太多特别,上车准备回程。

      “你好像在这停了好一会儿了。”一位警察朝我走来,不得不摇下车窗。

      “是的,先生。”我答道

      “这里是白线,不能停的。”

      我把眼睛睁到最圆,告诉他我真的没看见。

      他又把刚才的话咕噜了两遍,放我走了。

      朋友说加州警察很nice,果不其然!上了车,规规矩矩出了小岛。因喜而急,导航没有设,出了岛就糊涂了,红绿灯处拿手机,地址没输完绿灯就亮了,后面有车,只好踩油门,边踩边鼓弄手机,转眼觉得屁股后一闪一烁,乖乖!又是警车!慢慢停到路边,警察走过来,下了车窗才发现又是刚刚那警察,我瞬间凌乱了!

      “知道为什么叫停吗?”

      我摇摇头,说:“我以为您放我走了。”

      “我是让你走了。”

      我一派狐疑。

      “知道限速多少吗?”

      我又摇摇头,囔囔道:“我开得很慢。”

      “限速55迈的路你开30,还在两条车道中间摇摆,我以为你酒驾!”

      我知错,赶紧道歉:“对不起,我刚刚搬来,路不熟......”

      他又苦口婆心了一番,再次放我走了。

      没啥说的,加州警察nice,相当的nice!

 

洛杉矶篇

 

闺蜜来袭 - The LA Hotel

 

      和她住酒店比和男人还浪漫,满世界跑,深圳住过,杭州住过,芝加哥住过,这回洛杉矶也不能不住住。美其名曰来考察,实则为我。

      与以往不同的是两人没有聊到睡着,因为她要打坐。从国学到佛学,她变得愈发强大;从国内到国外,我变得愈发弱小。她换上佛服开始日课之后,我有好一会儿是僵住的,定了好几次神才软过来。她的专注与虔诚象一股倒磁场,古装戏里的特技镜头一样将我推进洗漱间,一个澡一洗就是大半个钟头。

      水冲刷去模糊,记忆鲜活起来,透过水雾,只见当年两个女孩走在大操场上,在洁白平展的雪地里用四只脚丫“写”下三个大字:“同路行”。

      这些年各奔东西,但无论在哪里都没忘了联系。我看着她行走于江湖,却一步步远离尘缘;她看着我离家越来越远,却眷恋世事。变了的是芳华不再,不改的是彼此珍惜。

      好玩的是,美西行对她最挑战的还是吃食,微信里急皮酸脸地问我要十盒老谭酸菜面,我笑她:滴漏个中国胃还想横扫华尔街呢,她顿时气短。

      周日她早班机飞三藩,我的闹钟先响,她几次三番不让我起来,说楼下车在等了,我乖乖躺回床上,听她关上门,一骨碌爬起来抓件衣服就走。她右手背包左手托箱,脚下捣得飞快,我小跑去夺箱子,她一副“你想都别想”的神态,嘴里还说:“你快回去接着睡吧”,两遍没说完就到了电梯口,转眼电梯门开了,里面一左一右站了两个男人,她朝他们中间一塞,一转,我赶紧冲进去抱住她,她还是不让我下楼,两个男人都把头扭向我,一脸表情里,七分眷顾三分无奈。

      我出了电梯,望着关上的门又站了好一会儿。

 

 

子因家 – Walnut

 

      夏天的正当间儿,太阳矮矮的,大了好几圈儿。星期天的正午,静得不象南加,除了Costco里依然鱼贯了人。下了高速,七拐八绕,偶遇一处“中国美术馆”,招牌不小,地方不大,空荡荡的没人,南加的艺术家也都到海边冲浪了吧。又转两个弯儿,子因家就到了,在一片祥和的小区,里面面对面的两排房子,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摊着身子看谁先被融化。路被烘烤着,路边的一切被烘烤着,连泳池都被烘烤着,水干了好大一截,前院后院的花花草草都该娇不娇,该嫩不嫩,盼着被白灼。这么大热的天儿,怎么好像少了点儿啥?噢,对!是知了!没了知了哪敢称盛夏?!或许南加的盛夏象她的一切,就是这般旁若无人。

      子因一家都是初见。三代人的六口之家,和美得温暖,友善得丰盈,我来了,加张椅子即成席。珊珊的厨艺加上子因叫的烧腊让晚餐有了豁免权,这样一家人围坐着用餐怎么想都久违了。

      餐后伯父欣欣然介绍自己的作品,所有墙上的画都出自他手,有伯母的画像,珊珊的,孙儿孙女的,模特的,还有名画临摹的,他介绍得起劲,我听得有些小感动,想起了老太太家里的大画板和她微驼的背影。

      核桃市是很多人梦想的家园,子因开车带我边转边聊,看得出这里的悠闲静适井井有条,房价不高也就不对了。曾经以为加州放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来过这里才知道犯了想当然的错儿。

      这就是核桃市,名字很实在,很小巧,地方很世外,很桃源。

 

 

苏苏 – Pasadena

 

      和苏苏同在加州是没想到的事,她在洛杉矶downtown实习,我连蜻蜓点水的照顾都没了机会,周末约了一起去Pasadena。

      景点嘛没什么特别的景点,苏苏就趁我开车自己四处搜寻,看到喜欢的就叫停,这样一路也拍了些好片子,都因着她建筑师的慧眼。走在街上时突然看见一家橱窗上画着一双大大的翅膀,苏苏跑过去把翅膀插在自己肩上让我拍,说要收齐世界各地的天使翼。那么低调的孩子还有这份兴致,我看了又生出一层欢喜。

      车上带着个孩子,开车我还是专注的,只记得棕榈树细高挑儿地朝山的一边倒,一株株摇曳生姿。还有一种叫不出名儿的树,齐整整地一字排开,每颗都象一把大阳伞,阴凉了发烫的路和路上的人。

      晚餐苏苏点日式火锅,韩国老板的日式料理我不期待也不挑剔,看着小朋友吃的开心就够80分。饭后的甜点我替苏苏点了双色马卡龙,望着她张大嘴巴咬下去时笑成月牙儿的一双眼,我仿佛在宠30年前的自己,幸福极了……

 

小盆友 - K Town

 

      女人到了一定年龄更该有一定的自知之明,与90后00后打交道象那种尴尬之极的艳遇,一米五的小个子与篮球明星有染,仰头都够不着下巴,所以一向小心翼翼。偶然认识苏苏,又偶然结识薛导,更偶然的是这个夏天三人都在南加,怎么也该聚聚。

      约了在K Town见,我先去downtown接加班的苏苏,Hope street来过三次还是走错,到K Town时薛导已经等候多时了。介绍他们认识后,进到一家韩国面馆,因为不熟韩国城,请薛导选址,他一定是想着为我省钱,定了家不需订位的店。

      餐单很惨淡,同样的面,几种数得出的汤头,苏苏选了all in one,说是专为选择恐惧症准备的,薛导附和,我看了两个回合,没看出什么名堂,也随了小盆友,没想到往返几十迈就点了这么一碗面。倒是硕大的一碗上来,汤上漂着两朵油花儿,味道够鲜够清淡。三人边吃边聊近况,薛导说想念雨了,苏苏格外沉默,我总是不知不觉就操起阿妈的口吻问这问那,一餐饭下来老了十岁不止。

      暑假结束前两个小盆友都要回芝加哥,薛导说自己开车来,自然还要开回去,苏苏机票已订,加州又会只剩下我。说着说着,老板娘来收账了,十一点,也该打烊了,我问他们还想去哪,苏苏说明天一早还要上班,我只好放了他们,还请薛导帮我送苏苏回宿舍。

      一个人想在K Town逗留一下下,不想这里大街宽得稀松寡淡,不象唐人街的拥挤,没有美国地盘的大气,有点四不像,掉了个头就回家了。

      后来,薛导朋友圈里看到返程上路,我提醒开车小心,他乖乖地回说:“谢谢干妈!”

 

 

芝加哥篇

 

回家 – Chicago

 

      晚班机。

      候机时用书打发时间,什么都读不稳,跳来跳去,还好是选择多多的电子书,不过也许就是因为电子书才这么心猿意马吧。轮到顾城,终于打住了,是一句实在的不能再实在的大实话:

“美是唯一的真实,

当它到来时,

一切都形同虚设。”

      反复读着,读到登机,读到起飞,读到空少送水,一句方方正正的话被读得没了棱角,没了味道,总算睡着了。

      梦里,一派凌乱......

      不知过了多久,边上的大肥腿又抖动起来,我被抖得心烦意乱,梦也彻底醒了。那肥腿还不停,我被抖得五脏六腑都要扑出来,恨不得跳出机舱,也明白了为什么会做那梦。

      终于等到机舱的灯亮了,机长的脖子被喇叭口夹了似的,声音呱哩呱啦扁扁地传来,快降落了。整理好被抖掉大半的薄毯,看了下手机,顾城的大实话又露出来,这回却一幕幕恍如隔世。

      看得见芝加哥了,先是被夜包裹着的黑点点,密密麻麻,象男人的胡茬,越来越近,星星点点闪闪烁烁的光透出来,好似被摆放过的银河系,一株株一片片,发着泪水般滢滢的光,好美好美……

      到家了。

 

《鄉味小館》

作者:李丹

《鄉味小館》1

 

      附近有家馆子,出门左转再左转就到了,近得让人脸红。名字矫情成“乡味美食坊”,还扭捏着繁体字,在小mall第三边的尽头。我是试过其它那些明晃晃的铺子才轮到它的,也因着窗户上正襟危坐的“镇江肴肉”。

      来美近二十年,唯独在赌城的“金鼎”吃过像样的肴肉,没想到这里会有,这下毋需迟疑,进去屁股没沾板凳儿“镇江肴肉”便脱口而出。后来倒上茶才又加了道“西芹白果藕片”。未料肴肉咋都不咋,勉强及格,倒是白果藕片加西芹,色泽清丽,在盘子里叮咚脆响,不失窃喜。

      自幼的习惯了,形单影只便懒得出去吃饭,因为总怕被人误以为离家出走,如今老得过了离家出走的年纪,又唯恐沾染吵架离婚之类的嫌疑,每每都要深呼吸,涂一脸气定神闲方可出门。点菜无论如何至少要点两个的,这样免得大脑和筷子同步010101(懂计算机语言的人都懂这个梗)。两菜一饭,无论菜菜饭,菜饭菜,亦或饭菜菜都可以象念三字经似的唱都来咪,免去尴尬,如果外加一汤就够协奏曲了。

      记得阿芳有首歌叫《兰花小馆十二点见》,MV的开头是一句想忘都忘不掉的独白:“有时候吃一餐美食比谈一场恋爱更专注,至少我们是有头有尾地吃掉一条鱼”。当年边听歌边妄想着:或许有那么一天,也会有自己的那么一家兰花小馆…… 而今终于来了这么个馆子,小么不小,也丝毫不兰花,应景的唯有一个人。

 

《鄉味小館》2 - 套餐

 

      若是在古时候,沾满了墨的笔熬干了,成了稻梗,再写不出字来,也便是这般模样了。续写上回的《1》,不知怎的,没底线地三心二意,念头忽隐忽现,左右逢源,时间就这么一大块一大块地被砍了去,像是拿去换钱花了。

      来这家和一般意义上的下馆子完全是两回事,来的原因有二:要么饿了,要么气了。

      找工作那会子一不小心就忘了时间,早上常常是没起床电话就到了,烦也烦死,又不能不接,十有八九是嘴里含糖球的老印,怎么那么腻歪他们那发酵咖喱的口音?!隔着电话线都闻得到似的,让人透不过气,偶尔赶上个外州的工作机会,更是拒绝得斩钉截铁。就这样三五成群的老印中夹杂着个把老美,几通电话下来一上午就拐了弯儿,人也饿塌了,冲个凉,奔小馆。

      中午的套餐经济实惠,却两点就“打烊”。因为被没完没了的电话拖着,两个月里只赶上三次的光景。又似乎懂得店家午餐不赚钱,点的东西也跟着不着调,尽是些鱼香茄子、开阳白菜、红烧豆腐一类,汤更是典型的美式中餐的酸辣汤或蛋花汤,吃法嘛也完全是填肚子,满了为准,味道都不品,直接塞完了事。

 

《鄉味小館》3 - 拜会

 

      加州梦作了十年有余。开始是因为芝城尽是些in-laws,老爷家的精英们厚道的不多,都是飒女神爷,烦在其次,怕也怕死,便自然少联络了,怎奈过年过节人家总免不了左请右请,推了三总不好再推四,只好低声下气地应酬,几年下来,非但没活络,反而更加累了倦了,心底里也不务实地生出些想念来,想念自己的家人,真正的家人,那时候便是常住三藩的舅妈和表妹了,还有洛城亲如手足的表弟。

      十几年的光景够唱好几条人生大戏了,其间阴差阳错没能搬来,不料原来住得好好的反倒也接二连三地搬走了。这次来,两肋空空,连提着点心想去拜访的人都没了,赤条条成这样也真够丢人的,失联千年的倒还有那么几个,搭上讪又如何呢,总不至于寂寞就吃糠咽菜吧。

      舅妈疼惜,说珠姨(舅妈的妹妹,定居北加)得闲会来看我,我捣蒜似的说万万不妥,随口问可否去探望庞叔叔郭阿姨夫妇,舅妈说当然好,我联络后择日拜访。因为对周围不熟,我拜托阿姨在附近选个餐厅请二老用餐,结果阿姨说他们请我在家吃饭,恭敬不如从命。

      电话里嘱咐阿姨别准备太多。出发前到小館,订了清烧鱼面筋、木耳枸杞炒山药和一份牛肉卷饼,又抱了一大盒白白胖胖的桃子,外加一束三色康乃馨,美美地发动了车子。

      舅舅一众的朋友里数对庞叔叔印象深刻,家人都知道我自幼最爱大舅舅了,喜欢庞叔叔也多少有些爱屋及乌,如果说当年的舅舅玉树临风,叔叔便是阴柔倜傥了,显得阿姨反倒粗大了些,印象也浅淡了许多。

      开门的是叔叔,多年不见,老是真的老了,但气质依旧,眼角眉梢添了几分慈祥,声音愈发轻绵,随风潜潜飘来,整个人让一头灰白光环围着,亦幻亦真。阿姨在厨房里忙碌着,记忆里的粗大排山倒海地扑来,叠出眼前的一幅拙笔图画。

      阿姨摆了一桌子的菜,叔叔给我盛了一海碗的二米饭,我望着和自己一样有些局促不安的两老,眼眶也湿了,那远在天边的老家就是这般模样吧……

      边吃边聊,他们记得童年的我,年轻时美丽的母亲,和后来家里的诸多变故,又谈起几年前同住洛城的表弟、弟妹和他们的圣诞宝宝及上帝的安排…… 阿姨说她和叔叔信佛多年,吃全素,所以小館的东西没了用武之地,让我原封不动都带了回来。

 

《鄉味小館》4 - 紫楹花

 

      在尔湾的两个月里,UCI(加州大学尔湾分校)去的次数算多,两次面试,一次约人,再有就是不小心走错路鬼使神差还绕来,嗔怪GPS也犯贱。如此情有独钟是因为第一次的一见钟情。人老了,钟情的东西越来越少,许久以来一见即钟情的唯有她了 - 去UCI途中的紫色花树,据说这妮子学名蓝花楹,鬼魅吧。

      还是来南加的第一场面试,上午十点半。为了一掩慌乱,十几分钟的路提前大半个小时出门。九点多的尔湾,车还是开得的,不如想象中的拥挤。没有历史的城当然没有参天的树,路边的花花草草都轻玲巧致,一点不跋扈。没多会儿便过了两旁熙来攘往的华人商铺,回归美土本色了,路上更见不到行人,横切过405,University Drive眼看着宽阔起来,大气地平躺着,偶尔侧一侧身“打太极”。峰回路转里飘来了一团淡紫的雾,迷迷离离,近了才看清是路中央的一排紫色花树。从弥漫在那团紫雾里开始,脚下就忘了踩油门,原本的九曲十八弯也不再碍事,只得紫雾从左肩发散开来,仿佛闻得到熏香,人在云端般,醒了醉、醉了醒......

      那天面试的东西都模糊了,只记得公司名字像爱因斯坦质能方程,大楼缩在UCI里。面试的大个子三个问题后就把我扔进下一回合,后来才知道那是不大有的特权。技术面试一亚一西,两个同门小师弟模样的“刽子手”,亚裔举着手机,一题一题地扫,被面的一题一题地蒙,最后自己直接笑了,说刚刚落地,时差还来不及倒,两人一脸惊诧,随即堆出两朵笑意,脸上吐出几条与年龄不符的沟沟坎坎。

      回来的路上,又在紫雾里一阵缠绵,晕乎乎蒙嚓嚓地回到住所,倒头便睡。一觉醒来,天色昏黄,这大概是念头里久违的一眠无梦了,眼窝鼻头都泛着高光,感觉年轻人特有的黑白颠倒鬼上身了似的一阵匿笑,用吸油纸打扫完一盆大脸,开车出门。

      暮色里,小館在不远处浅淡地放着幽光,人不由地被勾了去。每每此时,香辣脆鳝总是那道非常罪非常美的“尤物”,再配个豆苗什么的洗腻,齐了。

 

《鄉味小館》5 - 外婆

 

外婆走了。

订了机票。

没有护照。

回不去了。

回去也见不着外婆了。

外婆走了……

无恙的都叫诗,

无奈的叫牵强,

无痕的才叫伤。

      一个人去了海边,海浪拍打耳畔,海风吹皱视线,空洞中哀伤满溢,却不知泪去了哪里。夕阳挥手道别,不疾不徐,该是去陪外婆了吧…… 问她老人家好,可否?

      出门走得急,身上只有一件无袖背心,不知道呆呆地望了多久的海,凉意袭上来,人被丢在风里,无遮无拦。海边已无人影,海浪的奏鸣淹没在脑后,万籁俱寂,“无限”、“永恒”这些平日里毫无意义的字爬上来,咬噬落寞。几轮寒战过后,手脚有些动弹不得,黑暗里恐惧险胜,下意识地回到车里。

      没用导航,不知怎么车停在了小館门外。

      小館里一向招呼我的是本家阿姐Stephanie。大概是被我一脸的没表情吓到了,阿姐不作声地带位,不作声地上茶。我用双手捧抱茶杯,一解从头到脚的冰冻。半晌才扒开手指翻菜单。不到五六页的菜单被我翻了个开肠破肚,找不到外婆曾经烧过的任何一道菜,忽地恼起来,想起身出门,阿姐恰如其分地走过来,对我抬了抬嘴角说:“来吧,不如给自己放个假”阿姐的意思是我一直犹豫没点的红烧肉和芝麻大饼,我点了下头。阿姐边写边轻轻叨念:“外-婆-红-烧-肉,芝-麻-大-饼,今晚有点凉,要不要再来个荠菜黄鱼羹?很暖胃的。”我又点了点头。

      荠菜黄鱼羹卖相姣好,清秀恬淡,我脑海里却满满的都是外婆娇小瘦削的身影,外婆做的芙蓉蛋羹是这世界上最美味的羹,眼前的这碗怎么都相形见绌。机械地喝着,阿姐又端来那传说中的外婆红烧肉,平心而论,红烧肉蛮不错的,何况名字里都带着“外婆”,我却边吃边满心惦记着外婆做的蘑菇炖小鸡。外婆的这道菜用的是自家养的小笨鸡,蘑菇是应季采来晒干了的真蘑和油蘑,正想着,阿姐又送来芝麻大饼,大饼果真大,够四人份,酥皮里藏着喧腾腾香喷喷的发面饼倒是一时间可以乱真,外婆做的饼也是这样的口感和味道,只是号会小些。

       一餐饭吃走了小館里的所有客人,连小伙计也给自己打了烊,阿姐没有像往常那样殷勤地来来往往,倒也吃的安生。最后问要不要打包时,桌上剩下的都有些残败不堪了,我还是没吭一声,点头为是。

 

《鄉味小館》6 - 老爸

 

      还是来南加前的一个晚上,得知老爸进急诊。不记得从哪一年开始,老爷子每年都免不了进急诊,这次却不同,微信里悄悄传来老太太颤巍巍的话:医生下了病危通知。

      接下来的三天四夜煎熬之极,直到脱离危险,众人方才把悬在半空的上身靠回椅背。看过片子医生诊断是肺癌,说年纪太大,保守治疗。没人敢告诉老爷子,但是都有话不直说这一条就演足了掩耳盗铃的戏码,老爷子是什么人?!人精儿!放话要回老家!原因也简单:不想死在外边。这要求没人敢说不,但是难在怎么回。

      因为要24小时全天候吸氧,快达便捷的交通工具一律夭折,老太太联系了救护车,深圳到老家三千多公里,全程专业医护人员监护,老太太随车,但大哥不同意,小哥也不同意,政协王主任都不同意,说出了事没人负得起这个责,老爷子火了!虚弱却一字千金,徐缓却掷地有声:“我自己负责!”

      老爷子的身世像极了周恩来,自幼离家出走闹革命,更甚的是完全易名换姓,为的是让家人找不到,也为的是自己满脑子的抱负,其实说白了就是一肚子的任性!这么一个人,把自己一生最大化了的“硬骨头”最后怎听得小偻㑩们的,无需拍案,不必惊奇,不出一周,老爷子躺进小哥自己的改装车,上路了。

      从名到姓,我和老爷子都缘分至深,但毕竟没有血缘关系,意见也好建议也罢从不参与,但老爷子回老家的决绝有一股子力量,一股子向死而生的豪气,我在大洋彼岸都被震到了,当即订了飞南加的机票。

      老爷子一行回东北大有两万五千里长征的味道,比我早出发,我在南加已经小战几个回合了他们才和京城的大哥会师,最后终于在一个多星期后平安抵达。不知是天意还是巧合,老爷子抵达故里的当天居然是父亲节。我一个人当一屋子人似的好生庆祝了一番,为老爷子的随心之举,为自己的随性之行。

     菜单上的风沙蒜香骨怎么看都像是量身打造,客家小炒也尽显特质,毫不犹豫点了来。吃着吃着,一个人痴痴笑了,性情中人永远是年轻嘛!

 

《鄉味小館》7 - 面试

 

      时间不长,面试不少;成功不多,见识不浅…… 这么想着,也就值了。今天公司的一老中同事还一脸肃杀地说:“你真厉害,净跟这些小年轻的一起,多累呀!”其实倒也没觉得,但是那些面试遇到的人和事还鲜活,偶尔有种冲动想单拎出来写写“面试那些事儿”,但是太专太偏,写了也不会好看,还是就饭吃吧。

      说说面试之最吧,有些细节自己回想起来都累,恕不细言。

为时最长:四个半小时

人数最多:十一人

轮数最多:六轮

笔试最长:三部分共两个多小时

节奏最快:每题只能想两秒,不答就换下一题

路途最远:单程两个半小时

景色最美:海景无敌

公司最逗:楼里有滑梯

考题最逗:问桌子大的满水鱼缸有多重

考官最逗:聊文学

考官最小:90后

考官最近:联袂父子兵

考官最In:资深码农居然是法国佬

考官最牛:残疾人,太sharp了

考官最搞:考数学排列组合

考官最酷:棒球帽 黑花T 大皮靴 一胳膊刺青的Harley biker

考官最严:盯着墙上电视屏洞察你敲打电脑上每一个键

      每次面试皆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被翻来覆去烤着,直到焦成well-done为止,大脑缺血过后便是一阵恶补:补的是肚子,混沌的是脑子,好睡觉。每当这时候,菜单也是不看的,指指邻桌的盘子,阿姐顺个菜名,再指指阿姐,一副“随便你”的德行,阿姐总是善解人意,好心地添满茶下去。

      也就是这种时候,无论什么菜都能吃出爱谁谁的味道,火候也够,小确幸不紧不慢地爬将上来,眼角眉梢一阵嬉闹…… 还记得的比如:苔条鱼配雪菜毛豆;生煎,素鸭配腌笃鲜;松子黄鱼配青椒牛肉丝;炒茶树菇配牛蒡牛肉丝等等,均属此类。

 

 

《鄉味小館》8 - 阿姐

 

      “秘制羊肉锅?”

      这是阿姐第N次推荐了,我一脸难为情地第N次告诉她自己不吃羊肉,换了她一脸难为情回来,我暗笑。说来也怪,我的一切阿姐都记得,唯独不吃羊肉这档子怎么都无法在她大脑里敲章。

      在小館,很多时候点的吃食都和心情有关,比如去DMV办驾照就跑了三趟!第一次是探探路,却被门口排了几里开外的队惊到了,第二次更是耗了五个小时也没办成,黑人大妈从头到尾阴阴地笑着,估计是为把我整得死去活来而窃喜,还害得我第三次去,又是大半天耗尽。

      遇到这种事,人会为偶尔能吃上一口踏实饭而幸福感爆棚,在这些兜兜转转里,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也变得既安宁又乖顺,锅碗瓢勺也是一段琴瑟和鸣。再加上很多时候阿姐有心赠送的冬瓜茶,解暑解腻又解气,什么难捱难过的时日也就都转瞬即逝了。

      还有我为阿姐那份热情和厚待感恩至深,所以时不时神不知鬼不觉地就出现在小館门外。

      记得有一次进门前我仰头看帖在窗户上的菜,阿姐推开门眼睛弯成两朵月牙:“看见你了,今天发型好漂亮!”

      我边随阿姐进门边说:“刚刚冲过shower。”

      阿姐又说:“是不是昨晚又看书看到很晚啊?”

      我一时有些哽咽说不出话来。人生地不熟的,也就是来吃了那么几餐饭,小费更是平平常常,怎么受得起如此体贴的心意!

      后来我去见工回来也直接来用餐,通常直接来都是因为太晚或者太累,阿姐总是开朗地鼓励:“看这神气,一定没问题!”我笑说:“借您吉言。”最后真的拿到offer那天我忍不住跑去告诉阿姐,她像烂在家里的女儿终于要嫁掉了似的,抱着我高兴地跳脚。因为要搬离尔湾,阿姐很是不舍,说既为我高兴又觉得舍不得,我心里又翻腾起来,低着头拼命往嘴里扒饭。

      因为阿姐,我吃到了很多平素不会点的菜,比如麻辣干锅配红烧肚膛;无锡酱大骨配丝瓜鱼片;扬州大煮干丝配糖醋小排;清炒鳝糊配油焖豆瓣;清炖蟹粉狮子头配山药虾仁。有些还是菜单上根本没有的菜,阿姐会根据天气和我的情绪还有厨房新进的材料送上那些一直留在我记忆里的味道,家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