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财鸿告别庆华夫妇后,由蛇头带到芝加哥附近的一家外卖加堂吃店落脚。店主自称从香港来。姓朱, 叫朱孔儒。他看上去六十岁左右。 店里的伙计们告诉财鸿他才五十一 ,二岁。这人生的面善,但为人苛刻,小气精巴。 一粒米,一根葱他都要从地上拣起来, 放到锅子里煮给客人吃。平时他每天总是盯着大家干活,生怕有人偷懒,白拿了他的工钱。
他的餐馆很小,只有一个统间一分为二,里面做厨房,外面放了几张堂吃的桌子。这里的饭菜通很便宜。美国中西部象这样的餐馆很多。人们把他们称为游击餐馆。这些餐馆就象中国城市路边小吃店差不多,里面又脏又乱。人员进出流动很频繁,也很杂。由于这种餐馆价格很低廉,往往都开在穷人区和黑人区。
但是这家餐馆的门面还是显得十分有中国味。门口有一尊从中国运来的真人大小的兵马俑。进门挂着两只好看的灯笼。付帐的柜台上装饰着饭店的菜照和价格。
按规矩,新的伙计初来时都是先从最底层做起。老板吩咐王财鸿先打杂。在饭店里,打杂这份活其实是最苦最累的。打杂的样样都要干,切菜,洗碗,倒垃圾,洗厕所。这个工作把餐馆的脏活累活全包了。而工资却比别人低了一大截,因为这活被认为是无技能的活。 在这样的饭店里,有技能的活一般算是大厨,炒锅,服务员。有时候打杂的活太多,老板还会雇一个洗豌的伙计。油锅和打杂是同一个档次。做服务生需要会讲英语。而这店里除了老板,最神气的就是大厨。大家往往都讨好他,因为出菜的快慢常决定服务员的小费数额。就连老板也卖他三分帐。
但是按常例,打杂这种活一般是由老墨来干的。中国人比墨西哥人聪明,他们会耍手腕跳过这一槽。但这需要机灵。王财鸿老实巴交,连捡到一分钱都要大声嚷嚷谁丢的,只得从头做起。
朱老板还雇了另外三个伙计,都是青一色的大陆人,炒锅阿华是福州人,和是同乡, 都说福州话。那个包外卖,接电话和做服务员的姑娘叫阿凤。她人长得十分水灵好看。送外卖的叫王兵,人也长得很帅。几天下来,他发现阿华没有象很多人所说的做大厨的跋扈。他为人平和,说话也很客气。王兵和阿凤看上去都是文质彬彬,好象是到这里打工的学生。虽然他们不太和他说话,但他们两个好象也没有恶意。大家混熟了,相处倒也不错。
伙计们的午饭一般都是在下午两点以后开始吃。有生意的时候,开饭还要晚些。午饭后生意清淡的时候,大家稍作休息,然后为晚餐做准备工作。
那天吃了午饭以后,王财鸿拎着两包垃圾袋到屋后的大垃圾筒倒垃圾。他突然听到阿凤和王兵的说话声。
王兵说:“阿凤,你可不能这样。这不是明摆着毁了你自己嘛!”
阿凤说:“那有什么,生存第一嘛。我也是万不得已才这样打算的呀。”阿凤听起来有浓浓的上海口音。
“阿凤,真的。你别这样做。再想想别的办法。”王兵劝她说。
“你说除了这条路还有什么办法?你说吧!你说吧!我不可能回上海了。我已经断了这条路了。你想我的单位还会接收我吗? 那是完全不可能的。你知道我是从访问团私逃出来的。我把他们的交流项目给毁了。单位里的人们恨我还不够呢。他们会说我给国家丢脸, 给单位丢脸。 我反正是回不去了。你说我该怎么办吧? 我怎么办呀? 你又不能帮我。你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说罢,差点儿哭了出来。
“阿凤,办法总是会有的。这里的很多人跟我说过,在美国, 最重要的是要有耐心 和等待。”王兵试图把空气变得缓和些。
"你是不会有办法的,你是读书人。你的路还很长。我知道该怎么办。你还是等着瞧吧。我反正毁了 毁到底,毁......”阿凤哽咽着。
“回去我妈也会责备我的。她要我留在美国。千方百计地留在美国。我儿子三岁了。她答应会替我照顾好的。她说用不着我操心。”
“那对赵老师打击太大了。”王兵担心说。
“我知道你是他的门生,他也很器重你。你不知道,要我留在这里也是他的意思。他告诉我他会努力去找机会利用学院出国访问来美国。如果没有这种机会,他会去考英语,走出国留学这条路。”
"那可太好了。”王兵高兴地说。“学院总会轮到他出国的。”
“王兵,我已经等了他这么多年了。他已经失去了信心。起先,我还以为我丈夫很有才气,现在看来只不过窝囊废一个。”
阿财听着这两个人在背后商量这什么,他没有立刻将垃圾扔进垃圾箱。他继续听着。
只听王兵说:“只可惜赵老师实在没有去考英语,要是他能考到六百分,我去帮他联系学校,他到这里来读书,你们两个也遂了心愿。照例说他评上了副教授,英语应该是过关了。你叫他去考一下托福。怎么样?”
阿凤的丈夫原是海天政法学院的学生生。曾任过学生会主席,研究生毕业在校当助教,后来升为讲师。由于他肯钻营,又有几篇小论文,理论考试和英语四级都想了办法通过了。去年升了副教授,又带了研究生。王兵是他的首届研究生
“王兵,我不管你是他的学生。我告诉你吧,他的成绩都是假的。什么英语四级过关呀,理论考试通过呀。他都通了关系的。考托福有没有什么后门可走,如果有后门,他就能考满分了。凭他自己想把托福考到六百分,我看让他努力十年也是考不上的。”阿凤气愤地说。
王兵内心感到十分不安。看来赵老师最近不太可能来美国的。他为赵老师担心,更为阿凤担心。王兵在国内没有拿到硕士学位。在很多同学的怂恿下,他考托福考GRE自费出了国。到了美国,身边所带的钱只能付二、三个月的房租。他只好休学打工。幸好他在出国前在英语上花了工夫,因此一开始下餐馆打工便能当上服务员。两年下来,学业虽然荒废了,却攒了一笔可观的美金。他换了几家餐馆, 最后和阿凤一起来到现在这个餐馆。阿凤的爸爸也是教授,是王兵
父亲的朋友。王兵又是阿凤老公的学生。有了这几层关系,当阿凤随着她单位的访美团来美时, 阿凤的妈妈要阿凤留在美国。王兵是理所当然的接应人。他没有理由推卸安顿和照顾阿凤的责任。但眼下阿凤做了这么惊人的决定,使他吃了一惊。他不知道怎样处理这件事。
王财鸿没有听出什么头绪,哗啦一声把垃圾倒到大垃圾筒里。这声音惊动了阿凤和王兵。他俩都朝王财鸿方向看去。王财鸿说了声对不起,就回头走了。
王财鸿回到厨房。阿华蹲在门边凳子上。王财鸿在阿华旁边坐下,小声地对阿华说:“这小俩口在垃圾筒背后嘀咕,好象有什么事。我看见阿凤眼圈红红的,莫非他俩有这个。”他说着,比画着装出男女偷情的架式.。
阿华叹了一口气说:“哎, 你还不知道,这老大姑娘要出嫁了。她很快要做新娘了。这大千世界,真是无奇不有呀!”
王财鸿好奇地问:“新郎是谁呀?新郎是王兵吗?”王财鸿好象听老板说过这阿凤姑娘和王兵有私情。他当然不知道他们在大陆还有另一层关系。他们这一层人除了干活,最有兴趣打听这种事。
“哪能是王兵呀。”阿华知点底细,他小声地对阿财说:“她是准备嫁给常到这儿吃饭的鹰钩鼻大块头美国老头。没看到朱老板常常和那老头唠叨。看样子是想和这老头做一笔生意的了。这老头真是艳福不浅那。要是我是美国公民,我就不会打光棍了。我也去找个黄花闺女来。但是我上辈子我投错了胎,没有投到美国娘们的肚皮里。”阿华自己解嘲。
王财鸿虽然来到这餐馆不久,但他看到过这个肥头大耳的家伙。他吃饭时喜欢把甜酸酱和白饭拌在一起。 这老头看上去很老了, 满脸都布满了老人斑。而阿凤长得象一朵出水的芙蓉,比我的英子不知要细嫩多少倍。他想起英子,心里不免腾起一股伤感。然而前面的阿凤,花一般的人儿要嫁给这一身长得皱巴巴的老头。他的心里不是滋味。他忍不住问阿华:“好端端的怎么会想到去嫁一个老头。难道这么大的美国就没有一个好的中国男人吗?”
阿华坐在他的小凳子上剥青菜老叶。他没有作声,埋头干着他的活。不是他不想回答阿财,而是他不想多评论人家。阿华在很多店里干过,象阿凤这样的情况,他阿华见的多了。
阿财可没有经历很多。他感到很奇怪。他没有察觉出阿华的有意沉默。他还是问:“阿华,你倒是说说她怎么会这样。”
阿华有点不耐烦了。这阿财真是乡下老土,没见过世面。这种事有什么可一大惊小怪的。但是每当阿华听说这种事,他心里会自然感到不舒服。
“还不是为了这一张该死的绿卡。”阿华口气充满感伤, “有些人为了这张绿卡,什么都干得出来。用身子去换只不过是一种手段罢了。不过阿凤这姑娘也许用点心计。我在纽约听朋友们说起过很多东南亚的女人用假结婚的办法拿到绿卡。只要装作同居在一起两年,给假结婚的男方一笔交易费,不要让移民局查出假迹,绿卡就能办成了。这种方法很管用,比用政治庇护简单多了。我不知道阿凤是真结婚还是假结婚。” 阿华的语气显得很婉惜。
正说着话,老板在外厅向他们大声吼道,“阿华, 阿财, 你们怎么老谈天呢! 这么多活要干,你们就这么磨磨蹭蹭的。阿华, 赶快切菜。昨天进货的芥蓝菜要切好。白鸡要剔骨。阿财,你帮着剔鸡。学得勤快些。学会手艺赚大钱。你不是为了赚钱才拼命到这儿来的吗?”
才来几天,财鸿就听腻了这个老头的唠叨。他只听阿华低声说:“台湾佬香港佬都是这样,剥削大陆来的可狠了。有朝一日我发财。他娘的,我要雇几个台湾香港人让他们也尝尝咱们大陆福州人的厉害。”说着他打开冷藏库,扛出整板的冻鸡。将它们放在砧板上。
阿财说:“这老板叫我剔鸡还不容易吗?用刀把鸡肉割割下来就行了。这有什么难的。从前我家里的鸡都是我宰的。我甚至还会杀猪哪。”
阿华取出一把刀,在磨刀锉上磨了磨,递给阿财。他对阿财说:“你要当心,干这种活可千万不能大意。”
阿财满不在乎地接过刀,沙沙地工作起来,嘴里说着:“阿华,看我的。这么简单的事都不会做,我怎么能来美国赚钱呢?”
阿华笑了笑说:“你把餐馆的活看得太轻松了。我这里给你准备好了疮口贴。有你是用得着的时候。”
阿财哈哈地笑了:“阿华,你也太小看我了。别的我不会,这剔个鸡骨头我还要学吗?那我简直太笨了。”
阿财笨拙地将解冻的鸡敲开。他仔细地看着这只整鸡,不知从什么地方下刀。
阿华也不言语,看看说大话的他能不能将这只鸡解剖。阿财看了好久,她想不下刀一定被阿华看笑话,于是便从鸡肚下下刀。他先将鸡肚下的肉切下来,然后再切背上的肉。过了好长时间,他还没有将鸡胸鸡背的肉剔干净。在切鸡大腿肉的时候,他捏不住鸡腿,手握的刀失去了控制,一下子割到他的指头上,痛得他哇哇直叫。
阿华走过来,用餐巾纸擦干血。还好这刀割得不深。他将疮口贴撕开,将阿财的伤包扎好。他叫阿财递把中国菜刀给他,三下两下连撕带拉就把鸡骨头除去。他的手势熟练得象个外科医生。
阿华对他说:“阿财,你可千万不能小看这手艺。你如果能剥好鸡,你去哪家餐馆都不怕了。这是赚钱的本领。你知道一般中国餐馆的老板不愿意花高价买白肉,买整鸡要比买鸡白肉便宜好几倍。他们用鸡骨头熬鸡汁做高汤,翅膀做炸辣翅膀。鸡爪做成凤爪。老板怎么会多花钱去买这些鸡部件呢。美国人不象中国人吃野味什么的。美国人的主要肉食是鸡肉和牛肉。我会教你怎样切牛肉的。但是切鸡的技术一定要掌握。如果你有这一手,很多老板就乐意来雇你,你有这样的看家本领,就能和他们讨价还价。 他们会卖你的帐。 没有看家本领, 你只能打一辈子杂。看别人一辈子颜色。”
财鸿听了阿华的一席话,觉得他讲得很有道理。阿财吃了这么多的苦, 赔上了英子,踏上了美国这块风水宝地,才知道象他这样的人在美国象一只蚂蚁一般, 没人会把他放在眼里。他只不过是一架会干活的机器。这架机器别人用不用还得看别人的脸色。他现在才知道别人寄回家的钱挣的多么不容易。
“真没想到剔鸡还这么难。阿华,教教我吧。我虽然学得慢些,但我一定学得会。我的运气真好,碰到了你这样一位师傅。”阿财诚恳地说。
“那你跪在地上磕三个响头好了。我就开始教你了。”阿华开玩笑地说。
“这多不好意思。这样吧,我今天去隔壁录像带店借一部成人录象带来慰劳你。总可以了吧。”
"好吧,我教你。你趁现在可得好好学。喏,从这儿下刀。” 阿华说着,把一只大拇指用力地陷到鸡腿肉里,然后用手捏住腿骨, 用力一拉,骨和肉顺从地分开了。阿华把刀放在骨节上刮了两下, 整片鸡肉和骨头干干净净地变成了两片。在阿华给阿财示范时,阿财注意到阿华少了中指和食指。阿华凄惨的对他说:“我的这两个指头就是我在学切鸡是被我自己切下的。”财鸿不吱声, 他知道是怎么回事。
三月天黑得晚,夜幕来临,商业区里各种店铺华灯初上。餐馆旁 Blockerbuster 录象带出租店半裸女人全身立像朝着窗外和过往的人们传递着温柔的软情,频频地招揽客人进去借些床上消遣的录像带。餐馆门前不断有来来往往的人。老板催促阿华扁几条大葱,在烧开的鸡骨头高汤锅里放上茴香,让香气飘逸出餐馆。不多久, 果然有些人进来用餐。这些进来的人大多数是老客,和阿凤和王兵很熟。美国人有个怪脾气,他们消遣娱乐很专一。一旦认定一个地方,他们就会一直成为常客的。
和往常一样,这鹰钩鼻老头拄着拐杖也走进了餐馆。 这老头姓库奇,叫克利福。因为他待老婆不好,这里的人叫他苦妻先生。朝鲜战争时他在朝鲜服过役,在那里和中国人打过仗。战争以后, 他在香港待过一阵子,开过眼界。退役后一直在福特汽车厂干技工。他有一个儿子。听说他的儿子是一个很有才华的律师。
不知怎么回事,这么大年纪,几年前竟和老伴闹离婚。老婆气出癌症,死了。他一个人守着孤零零的大房子。他的房产占地很大,有好几公顷地。房子周围是一座荒废的坟场,到处杂树野草,鼠狐出没。尽管他的儿子劝他卖了房子去住老人院,可老头执意不去。他年纪大了,又很孤僻。他的日子过得很孤独。
十年前,这家餐馆开张,老头由于去朝鲜打过仗,在香港生活住过一些日子,他成了这家唯一的中餐馆的座上客,也只有在这儿, 他一坐就是一两个小时,他把自己在香港如何吃正宗的广东菜,如何遇到风尘女子等等,千百回的告诉别人。这餐馆的很多客人都知道他去过朝鲜打过仗,还到过香港。
他一进门,阿凤便把他带到最后一排的座位。这是他的专座。 阿凤进去为他开了一瓶青岛啤酒,叫了一只蒙古牛肉片。老头最爱吃这个菜。这么多年来几乎一成不变。阿凤把啤酒到在杯子里。老头呷了一口冰凉的啤酒,眯缝起眼睛抬头贪婪地品味着站在厨房门边随时准备上菜的阿凤。她结实,外耸,富有弹性的乳胸散发着诱人的青春气息。“你今天真迷人。你这身打扮真漂亮。”老头奉承地挑好听的英语字眼。
阿凤很不习惯老头色迷迷的眼光。每次这种目光扫过来, 停留在她的胸脯上,她感到仿佛有只卑鄙下流的手在抚摸她的胸。她心里很不自在,厌恶极了。要是别的客人,阿凤也许会跟他们聊天什么的,和他们增进一些交流以便让他们留下更多的小费。但她实在不喜欢这老头的眼光,她根本无心和他聊天。这老头倒也犯贱,尽管阿凤有时爱理不理,他也常常出手大方,一顿饭吃了十来个美金,他会一甩手扔出一张五块大钞作小费。算算值四十块人民币。她想,在中国爸爸妈妈要干一天才那么多。想到这里,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极力使自己镇定下来。尽量使自己对这个老头热情些。
“谢谢你的恭维,我很高兴你这么说。”她用英语说。她勉强地在脸上挤出一丝惨淡的笑容, 更激发出她的东方女性的柔美。上菜的时候,老板进来。他和老头是熟交。他在老头对面坐下,和老头
又侃起来。
“你的菜宗是很合我的胃口,”老头说:“恭喜发财,你最近又有新的厨师进来。是不是总又搞了些什么新花样?你的西安饺子做得怎么样了?"老头很内行地问。
“新来的不是厨师,是一个打杂的。我们最近是搞了一些新菜。你来吃自助餐的时候会有一些新菜。你星期天中午来尝尝吧。”老板虔诚地邀请。
“我真的会来的哦。”老头应着:“你还是要这位漂亮的上海小姐陪我的呀!”
“那是那是,”老板快应着:“你老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你的口味定能鉴定我的菜正宗不正宗."
老头呷了一口酒,谈兴就上来了。“从前在香港的时候, 什么东西没有吃过呀,什么女人没有见过呀。在香港的越南女人, 泰国女人,真是有味道呀。他抬头察觉到旁边的阿凤,感到不好意思。他放低声音咂咂嘴说:“真是有味道! ”
老板知道这个老头是个十足的大色鬼,便打探着说:“你老婆死了有些时候了吧,你也没有到外面去散散心呀?”
老头显得很忧伤:“没有,你说到哪儿去散心呢? 我这一把老骨头了,还到哪儿去散心呢?前些日子到GOGO女人舞厅去了一趟。 真他妈的没劲。光看屁股不下蛋。叫人把钞票往她们裤档里塞。”
老板觉得开口的时机已到,便对他压低声音:“我可以帮你一个忙,包你满意。”
老头脸上绯红,气色非常好。他眼角笑成一条线,口词含糊地说,"什么好事你讲吧?”
“我有一个朋友托我。她需要一张绿卡,也就是一张美国永久居民卡。只有你能帮她很快拿到这张卡。而且你有很多好处。你会一石击三鸟的。”
老头不解地问:“这话怎么说?”
“她愿意和你名义上结婚,这样你就可以帮她名正言顺地申请绿卡了。我敢保证我的这个朋友你一定非常乐意帮忙。首先你帮了我的朋友。其次你也会得到实惠,你名义上的妻子会帮你做做家务,有时候也能陪陪你。再次,你还能拿到一些帮助费。你也有机会和她去旅游。有这个难得的机会,难道你想放弃?”老板试图说服他。
“这不是在作欺骗吗?这是违法的呀!我怎么能干这样的事呢?”老头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他露出忿然的神色。“你怎么叫我干这种事?我不干违法的事!”
他说的话倒是事实。在一般老美的心中法律是至高无上,神圣不可侵犯的。大多数的人谈起法律都肃然起敬。他们做任何事都会考虑这是不是合法,尤其是有关自己名节的事,他们更加有所顾虑。他们情愿不去冒这个险。
可是这老板实在不甘心,说:“你说差了。你怎么可以说这是非法的呢?你想想,你和老婆离婚了。你跟她已经没有婚姻关系了,更何况你的老婆已经不在人世了。你再娶一个是名正言顺,天经地义的事。不管你娶的是老的少的,这跟别人没有关系。别人谁也管不着, 是不是?不管这结婚是名义上的还是实际上的,这没有关系。从法律上讲,结婚是合法的。另外,你又不是白帮忙。当然我也会有一些好处的。这真是一举几得的好事,你何乐而不为呢?”
这时阿凤端菜过来, 轻轻地放在这老头面前, 礼貌地说: "请用菜。"
老头抬起头, 看到阿凤红扑扑的脸上散发着东方女性特有的羞涩和娇美。他忍不住伸出干瘪多毛的手去拉了拉阿凤那双纤细的手,说了声谢谢。 阿凤惊怕地后退了一步。但是她不想太冒犯老头,也没有显出不愉快。
待阿凤走开后,他对老板说:“要是有这样的姑娘,我作一百次假结婚也愿意。”
老板听了眼睛一亮:“你说的话当真?你不会反悔吧?”
"嗨," 老头嚷嚷说, "我什么时候说过谎? 君无戏言,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老板无比兴奋地说: "那这婚你算是结定啦! 我其实说的就是阿凤,是她要你帮忙。”
"真的吗?" 老头还以为老板在开他的玩笑。看到老板一脸严肃相,他知道这八成是真的。不过,老头自知有点失言。但在这青春勃发,象绽开的花儿一般的女人面前,他哪会是不动心呢。不管是真的也好,假的也好,哪怕是猴儿捞月,也要试一试。况且他是真的羡慕她的那双带这羞怯的大眼睛。他很喜欢看到她,也更喜欢闻到从她身上散发的那丝诱人的清香。
阿凤隐隐约约的感到老板和这个老头是在谈论自己。羞得不敢走近他们。这事是她的远房阿姨托了这个老板的。她阿姨也是十几年前只身来到美国,用了假结婚的手段拿到了绿卡。然后开了餐馆发了财。在阿凤的远房阿姨看来,年轻女人在美国拿绿卡的捷径就是找个没有老婆的老头,熬上几年就行了。运气好的有可能分到一些家产呢。阿凤从心底里不想走这条路。她的心里充满了委屈,孤独和恐惧。 她爱丈夫,爱儿子。她爱她那稍谙海的不大的可是很温馨的家。她爱她慈祥的父母,但她突然不理解他们。她恨家里的人为什么一个劲地要她想方设法留在这个地方。她也不理解自己的妈妈为什么托要远房的姨妈帮这个忙。她不相信她老公会是这样一味地叫她想办法替他弄到美国来。这样的大男人,自己可以出来闯天下。可是他自己无能,却叫老婆这样受苦忍辱。但是想回来,多少上海人想到这里来掏金。 多少人有象她这样机会出来呢? 她回想办护照,过签证,真是费尽了心计,跑断了腿。好不容易来到美国,虽不能惊天动地干一番事业,但也总想图些发展。她本来想去申请学生签证,再去读几年书,拿到学位找到工作申请绿卡。可这条道路太长。用假结婚的办法去解决身份问题,她感到害怕,她感到失落。她忍受不了这样强烈的情感冲突。她想哭,她想大喊。她一头冲进洗手间,眼泪象泉水般地涌出来。她抽泣了一阵,想到外面的客人还没有走。这个鹰勾鼻老头还等着她说再见,赶紧撕了一把面巾纸,将湿漉漉的脸擦干。
她出去的时候,客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老头见她出来,站起来要走。阿凤对他挥挥手再见。又他走到门口,转身向阿凤笑了笑。这种笑使阿凤感到恶心极了。
餐厅里静了下来的,只有一对年轻男女一边吃一边小声地谈论着什么。不知道为什么,她怕到这老头的桌子去。她知道他一定放了很多小费。别的桌子上也有很多小费。她不由自主地想起别人说过的淘金的话。这一晚上一百多块美金的小费是大陆工人一个月的工资呀。她瞟了瞟那个角落位子,幽幽的灯光显得阴森。这老头仿佛象幽灵一样还在她眼前晃动。她胆怯地走向最后的那个位子,这次这老头竟给了一张十美金。这老头一定是疯了, 她想。她捡起那张纸币,抖出一张小纸卷,上边写着:I am willing to help。(我愿意帮忙。〕她的心扑扑地跳得激烈。她还想哭,大声地哭。她将脏碗盆放到托盘里,顺手抹干净桌子。这时王兵送完外卖回过来了。她把这张纸条递过去。王兵凑近灯光,看了看说:“看来这是搞定了。那你就试试看。 谁在美国都有权追求自己的梦想,是不?”他的语气充满了哀伤,妒嫉和无奈:“不过,你这是很冒险的。你无论如何要谨慎才好。这里又没有你的亲人。以后你有三长两短的,我真是为你担心。真是难为你了。”
阿凤抬起头,看到王兵的眼里充满了同情,怜悯和关心,心里感到一阵温暖。尽管王兵是自己丈夫的学生,还比她小两岁。这个年轻人很诚实, 很热心。有他在,阿凤好象有了依靠。对王兵这样出自内心的告诫, 她轻轻地说了声谢谢。
晚上九点店里的客人都走了。老板打算早点息工,他走到厨房吩咐阿华做晚饭。阿华立即就动起手来。老板对阿华说:“阿华,你让阿财做。你在旁边教阿财做。”
阿华说:“老板,阿财又不是小孩。做做我们大家吃的菜他会的。”
“我们今天吃麻婆豆腐。我敢肯定阿财不会做。你就教他吧。”老板很爽快地说,“我们再加一个青椒牛肉片。”
阿华,王兵和阿凤都很奇怪,那老板今天怎么这样大方。他们纳闷这老板今天一下变得这么慷慨。竟然叫阿华教阿财炒菜。不过阿华不会再深一层去想什么。他们吃好饭差不多已经十点了。这时电话铃响了,是要外卖的。老板把客人要的菜写下来,把客人的地址电话号记下来。他告诉客人他的外卖二十分就到家。
搁下电话,老板吩咐阿财将外卖做好。王兵看了看地址对老板说:“这地方不是我不愿意去。这地方的人穷得叮当响,这半夜三更的到那里实在有点危险。小费没有我倒不在乎,半夜里碰到抢劫的就不好办了。”
阿华说:“王兵,你的运气不会这么不好。身上带上二十美金。如果你真的倒霉,就把这二十美金扔给他们。这样你就会平安无事的。我在纽约的时候,那些送外卖的都是这样对付抢劫犯的。”
阿财在旁说:“王兵,我已经把锅台洗刷好了。我跟你一起去吧,我想去看看你是怎样送外卖的。”
老板为外卖打好包,阿财拎起包对王兵说:“走吧,王兵。”
美国的街道没有路灯,漆黑一团。阿财在车上问王兵:“但是街上有很多店平时通晓开着灯。为什么这街上没有灯呢。这不是给那些抢劫犯创造条件吗?”
王兵说:“阿财,你不知道,我们这个小镇不要说是夜里,就是在白天,也没有人走路的。有钱人不会到这个地方来的。”
王兵七拐八弯地来到一条窄小的路。王兵看了看地址,夜里这块地方什么都看不清。王兵只好按他的记忆找路。“前面的破房子可能是了。阿财我就让汽车发动着。这样万一有事,逃起来可以快些。你千万不要声张。我自己会对付这些人的”王兵说完,跳下车,向这座破房子走去。这破房子里面一只狗疯狂地叫起来。王兵刚要敲门,他的腰被一根硬邦邦的东西顶住,他闻到这个家伙满脸酒气。
“婊子儿子,放下外卖,把你的东西就拿出来。”王兵一听就知道这订餐只是一个引头。这些人穷得没事做,和他寻开心。他到了这儿他们可以抢了。他们来说,吃白食太平常了。
“先生,今天我的外卖不多,小费才赚了二十几美金。就算我今天为你赚的吧。你全拿去吧。”王兵用英语对他说,“哥们你可别杀了我,你们杀了我这个送外卖的有什么用?”说完他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皮夹和二十几美金,全是一美元面额的,这样看上去有很厚的一叠。
“就这些吗?给我搜!”那个凶相的白人说。他走近王兵,伸手摸了摸王兵的口袋。“你滚吧!也是穷鬼一个。”那个人骂道。
王兵拔脚就跑。只听那个酒鬼说:“你若告诉警察,小心我要你的命。”
王兵嘎的一声调转车头逃走了。
阿财问:“王兵,真的把我给吓死了。你送外卖常遇到这种人吗?你就是这样赚钱的吗?”对于王兵,阿财很不理解。阿财知道王兵读了很多书,他为什么还要到这样的地方来打工呢。
“王兵,你为什么不去做些另外的事。你的英语这样好,你又有学问。听阿凤说你是做律师的。做律师在美国赚很多钱呢。你这样和我们一起打工,这不是太委屈你了吗?还有这阿凤,你看她细皮嫩肉的样子,也不是服侍人的料你们就没有办法找其它工作吗?”
王兵觉得阿财初来美国,很多事还不太清楚。但他发现阿财的心地很善良。阿财还有着中国农民特有的实在和同情心。对于他的问题,他没有办法用几句话能给阿财解释清楚。
“美国是个大黑洞,它有巨大的吸力把你吸入,让你再也拔不出来。”说完后,王兵觉得这个比喻太深,阿财不能理解。他换了一句说法:“譬如你偷渡过来这里。是因为你们那里很多人偷渡过来的人从这里寄钱回家盖高楼,你才冒险来的。你们连生死都可以置之度外。英子就是这样死了。其实你们在中国并不是活不下去,很多人还活得很好。这钱是一个黑洞,就这样把你阿财吸了过来。你还回得去吗?不可能。这朱老板付了你的最后一笔偷渡费,你阿财为了付清偷渡费,要为他做几年才能还清?即使你还清了他的,你还有家里的偷渡债要还。你什么时候能还清呢!”
阿财惊奇地发现王兵竟然知道他的底细,而且还知道得这么详细。他好奇地问:“王兵,你怎么知道我们的事的?”
王兵说:“我是学法律的。这些我当然知道。你们的债一部分也流向了我们的同行律师那里。没有那个律师为你们撒谎,你阿财现在能在这里做工吗?”
王兵继续说:“只是这个朱老板要钱不要你的命。当然资本主义社会的老板到处都一样。我想等你学会做厨师以后,这阿华恐怕是要走人了。因为他雇你便宜,雇阿华付的工资高。你在这个黑洞里何年何月才能出头呀。十年吧! 你不是答应阿华为他借一部成人录象带吗。我陪你去借。我看你们这些人要打上十年二十年光棍的。”
王兵的这席话讲得阿财沉默了许久。他们回到了餐馆。下车前王兵叫别阿财别大声嚷嚷碰到那倒霉的事。王兵自己掏钱付了外卖的帐。阿财为王兵感到委屈。但王兵说:“阿财,朱老板可不会相信你说的话,他会以为你们编故事诓他。他是一个爱财如命的人。还是省点口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