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萍
一、
身边的L，手里握着饮料杯，也睡着了。
飞机在三万一千英尺的高空飞行。
如洗的月夜。
月亮晶莹透亮，水晶球一样悬着，似触手可及般亲切地普照夜空。 夜空，如摇篮里的婴儿、如水中鱼、如含苞的花，都是幸福的模样。星星们不唱主角睡着，夜色是为了烘托这轮明月。月亮之下，向飞机右翼看过去，像画中的地平线或山湖的远景，机翼反射的月光像后院小溪雨天里往左流去的波光。云往下看，金橙橙一片片城市灯光，万家灯火修饰着地球家园。暗夜之前，飞机在云之上飞翔，那是一种脱离、甩开、不管不顾的酣畅。此时，是一种逃了、安谧、与世无争得想哼一首歌的得意。还有，那年，云层之上的灿烂晚霞、日落而息，让云怀想不已：今天完结了明天会再来，有终不一定有了啊……云爱极了这种不落到实处。
L极易入眠，不像云，从头数到脚无数遍地告诉头发、膝盖、脚趾放松放松，还是无眠。如此不相同，有时候还恰恰相反。L说牙医让他三个月洗一次牙，云说你需要每次刷三分钟而不是一触而就。L照此做了一个月，牙医说好多了还是按例半年洗一次。L看到垃圾桶刚满就去扔，云说晚饭后洗碗机开始洗碗时扔垃圾，今天的事情今天了垃圾也是。饭前洗手饭后漱口，云若不提醒，L过几天又忘。L对着水龙头冲了一下苹果就大咬一口，被云瞧见，大吵。
心情好时，L说谢谢云感激云让自己变得更好，心情不好时，L对着云的脸暴怒大吼，就差一拳打过来。当然，如真打过来，那就不是L了。云怒的时候，恨不得马上离家出走；不怒的时候，面对此景，想笑，她没有告诉L她爱他发怒时扭歪的鼻子和孩童一样无辜的眼神。这亦是爱情？从最初的陌生而新鲜，到心里只想着给予宽容，而宽容是人心最受不了的东西。
太忙。L做国际质量标准的培训和审计，说起来工作8小时，但有时候客户在两小时车程之外，这样就是12小时。云在一家律所做助理，按时领薪，没有一刻闲着。
要怎样才能过下去，还是不过下去？
放个假吧。去地中海搭邮轮？正逢俄乌战争。加勒比海？云觉得也比不上她待了20年的海南岛。夏威夷怎么样？因为遥远而牵挂而期盼。那是太平洋最孤独的一滴眼泪，遥不可及又遥而可及，像中年的爱情。
二、
11小时飞行，横穿美国东西海岸， 从波士顿到达夏威夷首府火奴鲁鲁。
四月的火奴鲁鲁不像海南岛那样火热，浩瀚的太平洋四面的风让热不能停足，而海南靠近中国大陆，五指山脉将岛分为南北两部分，南部的三亚夏季里差点就落足生火了。
火奴鲁鲁那么像海南，椰风海韵，而海南没有的高大古老葱茏的树，伞一样撑开来，如生生不息的家庭，庇佑众生。人们黝黑的皮肤昭示着这里也是太阳眷顾的地方。在机场租车区排了一个多小时，拿车时又等了一个多小时，这是全美机场租车最花费时间的吧。到威基基海滩酒店十几分钟车程，但100万人口在火奴鲁鲁中心区域拥堵着。车内不需要像在波士顿那样开热风，而是马上开冷气。L依着云的需要调整好空调。
所处的欧胡岛，四周环着死火山。火山口像巨碗，不是讨生计。据称，一个个海底火山爆发后聚集成小岛，然后一个个相连成大岛、更大的岛。云自问那无限远的年代后，整个夏威夷会连成一片大陆吗？1941年12月7日，这里的珍珠港事件改变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格局。如今，风和日丽，被日军炸毁的军舰残骸留在水下，黄锈绿苔，偶有一小片油渍漂出来不知渗于何处。白色舰船形状的纪念馆，墙碑上刻着数千阵亡将士的名字，底下添加的两个小碑记录着近年逝去的珍珠港幸存者。历史，由人创造为后人缅怀。馆内，允许拍照但需要静默手机，L以一个老兵的情怀唏嘘不已，云感受到的是美国人发自内心的爱国主义。
火奴鲁鲁是奥巴马的故乡。L驱车带云去他当年的学校转了一圈。Punahou私立精英学校位于整齐高尚区，云猜当年是奥巴马的外祖父母有铜钱？学校鼓励学生亲近自然心怀人文。奥巴马说是那里的教育指引他关心自然和气候，推动社会平等。任期内，圣诞假期他常带妻子和女儿回到故乡度假。他了解不管你多位高权重，在夏威夷，海滩永远属于公众，所以当他们在海滩时，他不允许安保关闭道路和海滩。L竖起拇指，云说：不兴师动众，让他反而更安全。
什么都贵。吃和住都不如海南。云想了想，也难怪，火奴鲁鲁离最近的大陆加州也要飞行5、6个小时，所有物品都需要船运过来。ABC连锁超市里有种矿泉水一大瓶才一美元多，云一看，是本地产，难得。L发现全夏威夷竟然没有美国银行分支，只有本地的美国储蓄银行，说是发生过种族歧视之类的故事，其实也是地方保护吧。夏威夷在1900年归于美国，1959年成为美国第50个州。这里有很多日本人、广东人、菲律宾人的后裔。
云第一个预定的景点是波西尼亚文化中心。那是世人对夏威夷最初的想象：水果、草裙舞、热带风情的姑娘。一见面，姑娘们黑发黑肤，胖胖墩墩。原来是临近的夏威夷大学在运营这个中心。
在娱乐互动外场，L与其他两个游客被选上台，被穿上草裙。三人分别来自加州、华盛顿和波士顿。演员说一句做一个动作，他们分别学舌一句模仿一次。难度越来越大，众人笑得前仰后合，像孩子一样与台上一答一应，仿佛回到了幼儿园时光 。
门口迎宾60岁以上，着蓝色夏威夷花长裙，仙女似地飘动着。云问为啥那些姑娘们不着这么好看的裙子呢？迎宾风一样抬起手臂请云里面看看。好看，手工夏威夷沙发垫、挂毯、包包、纸巾盒，还有一些专供的夏威夷花布。云爱不释手，觉得这才是夏威夷，可惜自己不会裁剪，对不起那些夏威夷花布啊。L跟着看价格。与L在一起，云满足了购物时有人付账有人拎包的小虚荣。想到这，云的心里爱情又腾空而起。
三、
一早，L和云搭夏威夷航空去大岛（夏威夷岛）看火山。这是天高地远的夏威夷最特别的地方。50美元，一小时飞行，波音717小飞机在碧海之上随微风舒适安详。云从窗口看，海面上点点白光闪耀，原来那是波涛，因为高远，条条波浪变成了点点浪花。这看得见的遥远，由于距离如此地美。
下机后，云给预定的酒店打电话问几点可以入住。酒店热情地说现在就可以。租好车，L开车，云拿着手机地图导航。路越来越窄，开向农场似的，开到了私家路上。云说错了，可查地图没错。L耐着性子继续往前。前方是单行道了，不可能啊。Booking.com上优先推荐，总评分8.8，位置9.3，靠近所有地方的Inn at Kulaniapia Falls，不该在云深不知处。云好担心对面有车过来，那样他们都没法通过。云肯定酒店应该另有一条路到达。然后，糊里糊涂找到了。
一栋家庭房子。房子开了一个门洞，标着“办公室”。两人走过去。里面，左边长沙发上堆着乱七八糟许多东西，上面一条脏狗躺着，右边桌上电脑后藏着一个女人。她在电脑上开始查云的订单。
对面停车场上有几辆轿车和货车。L停好车，打开车门下车，一群苍蝇飞过来围着他们嗡嗡作响。
云说：“网站上的描述不是这样。我们晚上看完火山后没法回来。”
电脑后的女人说：“大家都这样从这条小路过来，没问题。”
云问能否只住今晚？她说需要经理同意。
经理不同意。
L联系Book.com，云要求取消订单。
女人说取消必须是三天前。云查看取消条款，除了三天前可以取消，还有一条：“如果你不出现，我们会让你付账。”云说：“我们出现了，是因为很不满意，所以要取消。”
僵了两个小时。Booking.com一遍遍道歉。店经理什么都不同意。女人让他们入住，不住不行。
云觉得这是在中国遇到黑店了，怒火中烧，越想越不能住这里。L从来没有遇到这样的情况，他再一次礼让地请求取消，他会感激不尽。云发怒：“有什么好感激的？！都是你，走！”
两人进了房子的厕所。里面有只黑猫，还有猫的吃喝盘盏。一块小地毯，脏得就想捡起扔掉。
从厕所出来后两人离开。车上，L开始找Hilo城中心的酒店，订了希尔顿逸林酒店。
四、
酒店靠着太平洋海岸，椰树高扬绿草如茵。但此时，云看不见。
L准备去办手续。云愤怒：“你刚才在他们厕所，拍的照片呢？我要投诉。”
云看完L拍的照片，“你看你拍的啥？那条猫，脏兮兮的猫碗呢？你拍大堂干啥？你拍接待室，你咋不拍那脏沙发？”
L一声不吭。
“你还拍了他们外景，这看上去不是好看着吗？”
“你放大，可以看见里面脏沙发。”
“在哪里？你根本不懂。这些证据，没用！”
啪！L抽自己一个耳光。云愣住。L不停打自己耳光。云让他停下来。L用头撞车门，云吓得跑下车抱住他。四周人都惊住了。
云抱住L，“对不起对不起，是我错了。”L要挣脱开，两人倒到地上。L面朝下伏在地，手破了在流血。云觉得L马上要消逝，脑子一片空白又一阵飞转。L，不了，他们可以不取消不退款，钱不是个东西；L你千万别伤到自己，我如何是好？千万不能有事！上天啊，我真的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在意，取消旅程，让我一贫如洗，只要他安好。云无望得好像已经失去了心，试图用手护住他磕向地面的头，却因够不着，手掌向上手指在空中乱抓，在颤抖。这是什么事？会有什么事发生？此刻我该怎么办？怎么弥补？我怎么这么横、这么蠢？！
深深的恐惧和痛苦。“求求你L，别这样，都怪我，都是我不好。”
众人围过来。有个男子用中文问云是否需要帮助，酒店经理跑过来要叫救护车。L一跃而起，踩倒几棵景观树。云闪了腰，没能抓住他。
云泪流满面，度假不能变灾难，千万别出事。经理问云L跑向哪边了，他给了自己的电话。云请他不要叫救护车，她哭着跟经理诉说了这几个小时的遭遇。
云顾不得人群是否散去，她没有目标，哭着往海岸边去找L。
没想到，L蹲在岸边望向远海，侧脸有一种辞别似的决绝。云不敢惊动。L千万别跳海！那么我也跳下去？我会后悔、终生不原谅自己。你漂洋过海去看我，我漂洋过海跟你在一起，如今却受婚姻的侵扰。你不能有意外，让我破财，让我失业，老天拿走我的快乐，我不能没有L。云望着前方，用眼角的余光监视着L的一举一动。L你平静一下，我不走过去。云心口缺了一块，岁月倒流，我生在长在那么不一样的国家，不一样的经历不一样的处世，塑造了今天的我，认真较真、脾气一点就着、遇事思前想后、随时进入争斗状态。对异族的一切，我从好奇、不理解到警觉和敌意，同时又如此迷恋，就像对你。
云看到此刻彼此都立于大海边缘、危险之中。
L站起身，转身，离开。云，不敢喘气地转身，跟着，远远跟着。
L走向车，拿证件，去办入住手续。云，眼巴巴地，装着正常地，听着他的行动。
差一点错失的恐惧，萦绕着云。她需要异常珍惜。她悄声说：“L，如果下次我又不讲理，你狠狠打我让我惊醒，千万不要伤你自己。”
五、
如果不去Hilo 38英里之外的火山国家公园，等于白来夏威夷。是因为没有太多东西可看，还是因为天黑才上演重头戏呢？正午之后火山公园才开门。在游客中心，云扫了几个二维码看哪里值得去。L开车不操心这些。
彩虹！来夏威夷这是第二次见到彩虹。云看着它从一缕彩雾、一片彩云幻化成彩条、半圆、拱形，然后如一条秀美的长手臂悠然跨向远处，横挂在凹进去的火山口两端。美哉，人生有如此奇景，善哉！许多人拍照。
风很大。山口底部的烟升起来，风把它大片大片吹过来，像农人在烧秸成肥，但无味不呛人。也恐怕是因为地势太辽阔，烟吹不到人的面前，只能看得见。L摸摸脚下的火山石路面。云说很有热度，我们是在火炉上行走，像黄石公园随时随地冒出的热泉，其实地底下是一个巨大的炸药库。L笑云想象力丰富。
说好天黑前去南面海岸看看火山边的海洋。半路，手机没了信号，基本不见有其他的车。云担心天黑后如果车熄火，那将与外界失联。她让L调转车头，心里对L还是小心翼翼。回途中，看见许多车停到右边一个停车场，L说是看日落。风好大，细雨霏霏，恐怕看不见日落。
他们去游客中心想问问哪里可以夜观火山。云想起自己扫描的几个二维码。一查，就是在L以为看日落的地方。
再想停到那个停车场时，路已经被封。警察劝他们去别的地方看，L掉头离开。云越想越不对，火山一直在那里，又不是转眼即逝，一群人看过另一群可以再来，来来去去，总有机会的。他们再掉头。果真，也这么想的车主们都在警察封路的右边等。警察松口，说不能保证让他们进入。等。10分钟后，对讲机里说前方有车位，L说自己是老兵。警察让行。与陌生人打交道也像与身边人相处一样，智胜。两人得意不忘形。云准备的一次性雨衣派上用场，两人穿上，既可以避雨还可以挡风。细心周到，这是云被溺爱的一大缘由。
两英里的步行通道上，已经有三三俩俩的游客打着手电返回来。他们应该是天黑前就等在那儿，现在心满意足回返了。
远远，看见前方天空一片红色云烟，漂浮着，在万黑的天空，像一个神明的所在。
L：“哎呀，我看见火山了！”
“那是白天的火山烟吧，变成红色的了。哎呀，看不见路。”
云揪着L的手臂，激动，将远空的红云当作指路明灯。
突然，地上出现自己的影子，背后灿亮。啊，月亮！如亲人一样，月亮笑盈盈地普照下来。它由彩云环绕着，迷蒙害羞，如洗涤过一样干净吉祥。——云感受到命运的眷顾和爱怜。
众人被拦在一条线外，警察在现场。火山熔岩是在孕育吗？黑夜给他火红的胸膛，看得见那胸膛在奔涌，像血在流；像点着的一颗红心，敞开胸怀，为谁向黑夜高高举起？还像藏不住的激情，一飞即将冲天万古。是哪一年为了什么，我离开家，如云一样飘、萍一样随水而居，就为体验这世间的纷繁，看自己看众生。此刻，我们脚踏之下，有看不见的火热，总有一天总有谁，会撞上那一时刻的终极喷发。谁可以预言？你怎么可以说，那不是一次圆满和成全！
云脑子里闪过：清晨海边，一个个纵身跳下海追浪的少年；傍晚，男孩子女孩子在水里嬉戏欢笑，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们，对着日落时光，抢拍一张与夏威夷的剪影。
六、
L同意搬来夏威夷，与海、天、明月清风、火山熔岩，相伴相生。云想好，整理情绪，带来电脑话筒画笔画本，写作画画做网络声优。
七、
清晨。云躺在床刷手机。云惊呼：“L，夏威夷大岛一架观光直升机坠毁在熔岩，三人受伤送医。”
L：“哦？”
云：“黄石公园34年来第一次关闭，我就猜到大岛那里也会出事，熔岩下面是个火药库。”
“亲爱的，我们没有见过，哪里知道？再说飞机事故跟熔岩无关。”
“我们不是刚回来？”
“亲爱的，我们想象去过，或许明年，疫情后。”
2022.6.14. 初稿于Derry, NH
2022.10.11. 于家中，MA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