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闯三八线,与死神擦肩而过
一九四八年七月十四日,距离一年前他从长白县逃出来仅差两天。
他永远忘不了当时的情景。
西天的最后一抹光亮早已消失殆尽,一股浓浓的夜色包裹着比黑暗更可怕的恐怖袭上来,团团包围着他。眼前,忽而掠过的探照灯就像一把雪亮的大片刀,从他头上一次次地削过来,又削过去,削得他心惊肉跳,就像那搜捕的锣鼓声似的,可怕极了。
他迷路了,迷失在一片杂草丛生的树林里。
临出发前,华侨侨领给他雇了一个向导,尽管铁原距离三八线并不远,只有三十多公里路,但南北双方都有重兵把守,没有向导带路根本就别想闯过去。向导是个朝鲜族小伙子,一路上主动帮他背背包,很是殷勤。可到傍晚,小伙子左转右转突然没了踪影,带着华侨送给他的五百元生活费连同衣物,逃之夭夭了,把他一个人孤零零地扔在这荒山野岭上,可想而知他此时此刻的心境了。他连东南西北都分不出来,哪还能找到去韩国的路呢?
但是,事到如今,害怕也没用,索性心一横,按着大概方向顺着山道向南走下去……
走着走着,忽然发现前面山道上有一帮牛群,他心头不禁一亮,估计是去韩国贩卖大牛的。在铁原时他就听人说过,说大牛弄到韩国能卖出好价钱,只是得拿命换,弄不好就得葬身于三八线上。于是就悄悄地跟在牛群后面,想借个向导。因为是夜间,他人又小,藏在几头大牛中间并没人发现。
这帮人走得极其小心,牛蹄子上都包着厚厚的破布,牛嘴上兜着铁笼套。几个牛贩子跟在老牛身后蹑手蹑脚地走着……
开始还算顺利,尽管探照灯像大片刀似的,在牛身上一次次地削来削去,但一直没有发现他们。可是后来,当牛群走到一处山崖上,一道白亮亮的探照灯光突然射了过来,定在他们身上不动了,把这帮连人带牛清清楚楚暴露在山崖上,接着就突然枪声大作,子弹像爆布似的泼过来……因为是在山间,枪声就像装在铁桶子里放爆竹似的,“哇哇”响,非常剌耳。转眼间,这帮牛贩子连牛带人一面墙似的倒了下去……
枪响的刹那,韩早先忽然觉得有个肉乎乎的东西猛地向他撞过来,他猝不及防,被撞得像一捆稻草似的,辘轱轱地向山下滚去……
过后想起来,那很可能是一头发疯的壮牛。
当时,他一边往山下滚一边心里惊呼:“完了完了完了!”滚着滚着,突然觉得身子“啪”地一声,好像掉进水里了,接着就有大股大股的水呛进嘴里,呛得他懵头转向,心里再一次下意识地大呼:“完了完了!这回可全完了……”就在他大口呛水的刹那,忽然觉得身子好像撞在了坚硬的东西上……
枪声不知什么时候停的,周围一片死寂,只有眼前一道白亮亮的带子发出轻轻的汩汩声。究竟昏迷了多久,他不知道,他只觉得整个身子就像一只散了架子的玩具似的,不得不用强 大的毅志力把浑身疼痛难忍的骨头缝起来,否则,真不知道会不会丢下几块?
他发现自己一半身子泡在水里,一半身子晾在岸上,就像一只扔在沙滩上的海蜇皮。他费了好大气力才爬起来,拖着散架子似的身子向江中走去。
他想,必须趁天亮前游过这条江。他估计这条江就是南北分界的临津江。过了临津江就该是韩国了。
他不断地鼓励自己:坚决游过去!游过去就是生,留下来就是死!就像那次逃跑时一样!
他不知水深水浅,只是怀着一种强烈的求生欲望,趁着朦朦夜色,趴在水中悄悄向对岸移动,极力不让自己弄出声音来。好在江面不宽,也就有几十米吧。令他奇怪的是,江水很浅,他几乎是爬过去的,根本用不着游。过了江他觉得不对劲,别人告诉他说临津江水很深,能没人,可他却是爬过来的。他怀疑,这是临津江吗?
接着又爬了两天山路,他看见了第一辆美国军车。
后来,遇到一个满脸核桃纹似的朝鲜老太太,他上前问道:“阿妈,前面就是京城吗?” 老太太冲他慌慌张张地点点头,逃也似的离去了。
他低头瞅瞅自己,样子确实挺吓人,跟野人似的,怪不得老太太怕他。
收容所里的呛人气味
他来到韩国京畿道抱川郡梁文面警察署,比比划划向一个眼睛细小、脸相冷漠的警察,说明了自己的身份和来历。
他不愿意当黑户,他要堂堂正正地做人,并且开始启用了韩晟昊这个名字。
他希望这个象征着光明磊落的名字,能彪炳自己的生命,能给自己带来好运。
可是警察听不懂他的中国话,只用狐疑的小眼睛把他打量一遍,就把他带到了警察署后院……后院的情景使韩晟昊大吃一惊,这里简直是一个难民营!几百个衣衫褴褛的人聚集在一个不大的院子里,一个戴大口罩的男人手拿喷雾器,正往这些穿着破烂的人身上喷洒着什么DDT药粉,发出一股呛人的气味。
警察示意他站到人群中去接受消毒。他没动,他告诉警察他不需要消毒。
他问警察要把这些人送到哪里?警察听不懂他说的什么,转身走了,过了一会儿,领来一个浑身散发着火烧香味的中国人。这人面相慈祥,一看就是一个善良人。
火烧铺老板问他:“你在这里有亲属吗?”
“没有。”
“没有亲属你就得进收容所,进去就出不来了!”
这句话使韩晟昊心凉半截,他千里迢迢逃到这里,可不是来进收容所的。可他这里没一个亲属,连一个认识人都没有!瞬间,他把一份求情的目光投到那位被炉火烤得脸膛红润的同胞身上……
天性善良的火烧铺老板瞅一眼韩晟昊,立刻明白了他的心意,就对警察说:“长官,我来给这个中国人担保。您就不要收容他了吧。他是个读书人。”
于是,这位善良的火烧铺老板把他从满身DDT药粉味的人群中领了出来。那些人都用惊羡的目光望着他,直到走出好远,他还能感到背上沉甸甸的,落满了可怜巴巴的目光……这位姓张的火烧铺老板把他带回家里,给他吃了几个香喷喷的烧饼。那油汪汪的烧饼令他终生难忘,这是两天多来他吃的第一顿饭。
第二天,火烧铺老板到市场买来一套染过色的美军军服,让他换上。他穿起来又肥又大,袖子都快扫地了,他冲着镜子里的自己笑笑。
火烧铺老板找来一辆拉木头的大货车,把他带到汉城市东小门车站,冲他歉意地笑笑,说:“我只能做到此了,你去自寻生路吧!”
他冲火烧铺老板深深地鞠了一躬,说:“张大叔,我一辈子都忘不了您的恩情!”
这天是一九四八年七月十六日。
一年前的今天开始逃亡,一年后的今天流落到汉城,不知是人生的巧合,还是上苍的刻意安排?两次转折都发生在同一天,实在是太巧了。
就在这一天,人们看到一个穿着肥大美军军服的瘦小青年,倚窗坐在一辆电车里,手托尖瘦的下巴,目不转睛地望着窗外鳞次栉比的楼房,一趟一趟来回坐着,到终点站都不肯下来。乘客们以为他初来乍到,看不够这都市美景,所以才一趟趟地坐在电车里赏景观光呢。
对于一个从中国长白小镇初到汉城的中国青年来说,这座由朝鲜开国君王李成桂迁都到此的韩国京都,确实有着目不暇接的魅力。这里山抱城,城拥山,山水相映,美不胜收。但此刻的韩晟昊,绝无心思去欣赏这都市风光,身无分文,有点钱都让那个该死的向导给拐跑了,下了电车没地方可去,在车里多呆几个小时,总比在马路上好过些。
他倚窗沉思:我今晚到哪里去过夜呢?
但他坚信:天无绝人之路!
在他看来,深山老林的野人生活都领教过,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后来,韩晟昊在汉城定居后,曾来找过这位姓张的恩人,可惜他已经搬家了,韩晟昊感到非常遗憾。
一篇文章带来命运转机
不久,在汉城的华人圈子里,多了一个满嘴幽默的瘦小年轻人。
他给中国餐馆炸麻花,炸油条,打杂工,无所不干。到这以后,他把自己以往“在逃犯”的委屈,出逃的艰辛,一切一切,都用一张幽默的笑脸严实实地包裹起来,藏在心灵深处,对任何人都不再提起它。他是一个能自我消化苦难的人,代之而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是,一个幽默开朗、满身豪气的小男子汉!谁要有困难找到他,他都满口应承:“没问题,没问题,小菜一碟!你就等着瞧吧!”他只要答应了人家,头拱地也要办到,其中的苦衷,当然只有他自己去体会了。所以,他很快就在华侨中有了一个小圈子。
但,炸麻花不是他的人生目的。在中国时,虽然他从没认真考虑过将来要干什么大事业,但他骨子里,却潜藏着一种强烈的成就欲。这可能与父亲对他的影响有关。父亲没有多少文化,但却经常用李清照那句“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的诗词来教诲他,要他做一个光宗耀祖的人。
这种成就欲主宰了他一生。
这次,他的命运转机来自一篇作文。
到汉城不久,台湾驻韩领事馆要招考一批华侨教师,五十多人报考仅录取二十四人。韩晟昊也报名参加了考试,参考的大部分是从山东逃过来的知识分子。招考的题目是一篇作文。作文是韩晟昊的长项,他从小就爱摆弄文字。在学校念书时,老师就称他是小秀才。这次,小秀才终于派上了大用场。
当时,负责审核这项工作的许梦公领事在一百多篇泛泛平铺直叙的文章中,偶然发现一篇文章出手不凡。此文文笔流畅,语言幽默,立意新颖,是一篇难得的佳作。不难看出,这是一个才华横溢的人。当时,他惊喜地问旁边的人:“这个韩晟昊是干什么的?快把他给我找来!”
许梦公是负责侨务工作的,一直为华侨的人才匮乏而深感遗憾。五、六万人的华侨圈子,竟找不出一个能舞文弄墨的。这回终于发现一个,他当然欣喜万分了。
韩晟昊赶紧从麻花灶里钻出来,来到领事馆……
“韩先生,你的文章写得太好了!这回我们华侨里终于有了一位才子!”一见面,许梦公就对他大加赞赏。
“哪里哪里!许领事过奖了,那只是胡乱写的一篇东西,没什么可值得称道的。小辈才疏学浅,又新来乍到,人地两生,今后还望许领事多多关照啊!”
这番恭谦之词,无形中又成了韩晟昊人生转机的第二个台阶……
“啊呀呀,韩先生不仅文章写得好,口才也这么好?真乃华侨中不可多得的人才呀!难得难得,实在太难得了!这样吧,你不要去小学教书了,就到华侨自治区来当文书组长兼调查组长吧!”
许梦公正为物色不到像样的文书而发愁呢。
“可我怕干不好,有失许领事的栽培!”这当然是韩晟昊求之不得的。可他不能不谦虚两句。
许梦公笑了,鼓励他说:“没问题,丝毫没问题!我相信你一定会干好的!”
“那好,我一定不辜负许领事的栽培!”
这天从领事馆出来,韩晟昊第一次觉得汉城的天真蓝真美啊。他真想张开双臂像孩童似的嗷嗷大叫一通,以发泄一下心中抑制不住的兴奋。但他什么也没张扬,只是心里笑笑,说一句:这回终于有人承认我韩早先了!
于是,他从烟熏火燎的麻花灶里走出来,带着一帮哥们儿拍到肩膀上的羡慕和鼓励,西装革履地走进了华侨自治区,当起他的文书组长兼调查组长。
他很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工作干得很出色。其实,文书这差事无非是抄抄写写,给华侨首领们写点材料,为许梦公写写讲演稿,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对他这个中文系毕业的大学生来说,像玩一样,收入倒也蛮可观的。
没过多久,这个两眼生辉、一身文才的年轻人,很快就从文化贫乏的侨胞中脱颖而出,成为众人瞩目的人物。他以自己的聪明才干,为疲于奔命的华侨队伍注入了一股活力,当然也引起了许多是是非非。
韩晟昊生来是一个“不安分”的人,到韩国不久,就体现出他的这种个性。他那双爱挑剔、爱发现问题的眼睛,总是没事找事,一生都爱“惹是生非”,直到七十高龄了仍乐此不疲。
这种个性给他带来了成就和希望,同时也带来了许多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