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枪口下死里逃生
韩早先顿时明白了,焦秘书所说的三天后回来安排工作,并且许诺他到公安局上班等等,只不过是给他一剂定心丸罢了,而眼前这两个字,才是他们真正的动意,就是把他们交给农会去处理。
这是韩早先最担心的。
尽管他并没有让村民激愤的罪恶,但在那次公审大会上,他亲眼目睹了广大群众被一种无可名状的力量所激发起来的愤怒情绪……那种排山倒海般的势力,那种对待有钱人的仇恨,那是任何一个有钱人都逃脱不了厄运的!何况,他还被冠上企图暴动的国民党特务头子呢?
我宁愿挨枪子儿,也不愿被村民的乱棒子打死!
这就是他此时的真实心态。
在此之前,这位十九岁的韩家小公子,一直是由父母来安排着他的命运。但今天,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为自己做出了选择,而且是一个非同寻常的抉择……
他开始拒绝死亡的呼唤,决定寻求一条生的出路!
个性决定命运。不能不承认,韩早先是一个勇于追寻自我生路的人。这种个性尤其表现在他后来的人生道路上,否则他绝不会走到今天。
吃午饭的时候,他偷偷拿了三穗苞米,并且示意老张也拿两穗,但老张狠狠地瞪了他两眼,起身离开了餐桌。
这是一个盛夏的中午,炎热的气浪就像一股强烈的催眠剂,催得世间万物都蔫蔫的没了活力。街头的狗儿伸着长舌头,趴在阴凉处呼儿呼儿地大喘着粗气。人们都在困倦中不知不觉地打着磕睡……
然而,在这间重兵把守的小屋里,却丝毫没有睡意。两个人正在进行着一场生死攸关的对话:
“张大哥,相信老弟的话吧,再不跑真就没命了。咱俩一起跑,一出大门你往东,我往西,出门就往山上跑!”
“你胡扯什么?人家明明说好三天后回来安排你工作,你怎么说回去交村处理?”
“这是千真万确的。你千万不要痴迷不悟了!下午村里就来人接咱俩了!”
“不可能!早晨说好好的,让我们自己回去!”
“我说张大哥,相信老弟的话吧,不然你就……”
“得得,别说了!我不听你胡说八道!”书生气十足的老张把毯子一蒙,一头躺到床上再不理睬他了。
不能不感到遗憾,这位教师错过了生的呼唤。
后来,这位当了一辈子教师的人,回村第二天就屈死于村民的乱棒下。他出身于地主。
韩早先不能再等他了,就最后说了一句,“张大哥,我可要走了!你可不要后悔呀!”见老张仍然一动不动埋在毯子里,就冲门外大喊一声:“同志,我要小便!”
门口没有人应声,韩早先悄悄地推开一条门缝,见两名警卫正坐在椅子上打着瞌睡……
于是,就在这个炎热的中午,吉林长白县发生了一起震惊全县的政治事件:反动铁血团 团长韩早先逃跑了!
这天是一九四七年七月十六日。
不能不承认,韩早先是一个勇于把握自己命运的人。他敢于在人生的悬崖上铤而走险,死里逃生,从而勇敢地闯出一条艰难的求生之路!
他提着脚尖从两个打瞌睡的警卫身边,悄悄地走了过去……
时正中午,院子里除了无处不在的阳光没有别的,这对他来说无异是天赐良机。他出门直奔紧挨着院墙的一堆木头,那是他早就注意到的。他不能走大门,大门有警卫把守。他踏着木头堆三两步就冲到墙上,扒开铁丝网就钻了出去,跳下院墙就往后面的塔山跑……
可是,刚跑几步身后就传来了断喝声:“站住!再跑我就开枪了!”
他听出是警卫孙二虎的声音,心里顿时惊呼:“糟了!被他们发现了!”
可他什么都不顾了,反正已经到了这步,怎么地都是死!干脆拚命逃吧,逃出去或许还能留条小命!
于是,他把一切求生的希望全部寄托在两条腿上,就像那次报考大学时一样,使出平生的力气拚起命来。要知道,他百米十一秒多,又处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其速度是可想而知的。
“砰”一声枪响,孙二虎果真开枪了,子弹从他头上飞过去,打在前面的一棵树上。
顷刻间,他听到身后传来了口哨声、枪声、呐喊声,以及越来越多的脚步声,显然都是来追他的。
他拚命地向山上猛跑。跑着跑着,突然觉得背后猛地挨了一棒子,那滋味就像挨了一棒子一样,可他没有停下来,继续向山上狂奔……
究竟跑了多久?跑过了几座山头?他全不记得了。他只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机器人似的,一个劲地跑着。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跑!跑!跑!直到后来,他觉得身后的枪声、喊声、嘈杂声,渐渐远了,变成了并不遥远的记忆,眼前的树木也变得幽暗起来,周围一片寂静,他这才精疲力尽地倒在潮湿的山坡上,这才顾得上摸一把挨了一棒子的肩膀……他一摸,发现后背上全是黏乎乎的血,再一摸,摸出一个硬梆梆的东西,这硬梆梆的东西扎在肉里一半,留在外面一半,薅出来仔细一看,竟是一颗子弹头!
他躺在山坡上,透过幽深的树叶望着没有星斗的夜空,心头掠过一丝侥幸的轻松,我终于逃出来了。我终于保住这条小命了。他觉得又渴又饿,这才想起兜里的三穗苞米,一摸衣袋,哪还有什么苞米?早不知丢到哪儿去了!只好扯下几根山葡萄秧扔进嘴里嚼嚼,嚼完好继续逃命。他知道这里绝非是他的久留之地,天一亮他们又会追上来。
与白骨为伴
他顺着山路足足跑了一夜。
天亮时,他想这回长白县可被我甩得远远的了,你们再也别想抓住我了!可他往山下一看,不禁大惊失色地惊叫起来,“天哪!”一屁股跌坐到山坡上。他看到了长白县政府的大院,甚至听到了大院里的嘈杂声……
他迷失了方向,转来转去又转回到了塔山上,白跑了一夜。
此刻天已经亮了,他不敢再盲目地瞎闯,只好找个地方先隐蔽起来。可是塔山不大,山不高林不密,很难找到一块藏身之处。无奈,他来到一堆乱葬岗子里,找到一座砖砌的坟墓,扒开已经风化的砖头,掀开发朽的棺盖,冲着一堆白骨作个揖,凄切地说道:“对不起三姐,小弟只能借你的地方藏身了。”
三姐嫁人不久就病故了,葬在这里,现在却成了他的避难之地。
他把一堆散发着尸骨味的白骨扒拉扒拉,腾出个地方就钻了进去。并不觉得害怕,令他胆战心惊的不是白骨,而是外面锣鼓喧天的喊叫声,以及时远时近的脚步声……
“韩早先快出来,我们已经发现你了!快出来投降吧!”
“你跑不了啦!快出来投降吧!”
到处都是一片捉拿他的喊杀声。
他成了长白县一名重要的逃犯,县里动用了大批武装力量在捉拿他。
尽管他相信一般人不会想到棺材里来搜查他,可他仍然吓得要死,经常被钻出来的耗子吓出一身冷汗。他在漆黑的棺材里守着一堆难闻的尸骨,不吃不喝,足足躺了一天,直到外面的锣鼓声、喊叫声似乎消失了,他才胆战心惊地顶开棺材盖,探出脑袋看看,发现外面早已是满天星斗了。他四处瞅瞅确信没人了,只有几处磷火像小鬼眨眼睛似的闪着磷光,这才敢爬出来,爬到林子边的苞米地里,偷了几穗青苞米,回到姐姐坟堆旁狼吞虎咽地啃起来。
第二天早晨天还没亮,他又钻进棺材里,又心惊肉跳地等待着锣鼓喧天的到来……
他在三姐的棺材里躺了三天三夜。
但,棺材毕竟不是久留之地。到第四天深夜,他爬出了棺材,冲着姐姐的坟头虔诚地磕了几个响头,乞求说:“求三姐给小弟指条活路吧,小弟实在没活路可走了!”
他确实无路可走了。四处要道都设了卡子,到处都张贴着捉拿他的布告。
然而,在这位老先生坎坷而富有传奇色彩的生涯中,确有几次非同寻常的遭遇,那不是一个唯物论者所能阐述明了的。就在离开姐姐坟头的这天深夜,韩早先遇到一件令他毛骨悚然而终生难忘的事。直到几十年后一谈起这事时,他浑身还起鸡皮疙瘩呢。
大约是半夜一点钟左右,他来到一座桥头,记不得是什么桥了,只记得他正犹豫着是否过桥,忽见前方出现一个火球样的东西,向桥这边飘飘悠悠地飞过来。他以为有人提着灯笼过桥来了,就急忙藏到桥下窥视动静,只见火球样的东西越来越近,一蹿一跳的足有两三丈高,走到桥头,只听火球突然发出“呜”的一声大叫,从桥上“呼”地飞了过去,直向鸭绿江边的方向飞去……
此刻,正是夜深人静,荒郊野外,遇到这样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着实吓得他真魂都出窍了,半天没爬起来。
不知冥冥之中真有魂灵在指点他,还是他数日与白骨为伴,弄得精神恍惚,出现了幻觉。但这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却给走头无路的他以莫大启迪。
惊魂落定之后,他寻思:军队行军素来有三忌,遇到鬼、蛇、虎三种东西拦路时,就不得继续行军,一定要改变行军路线。那么我遇到了鬼,是不是也要改变行走路线呢?
他又想:莫非是三姐的魂灵在帮助小弟,给小弟指出一条生路吧?
于是,他朝着火球飞去的鸭绿江边方向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