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睹死亡
死亡“演习”后的大约第八天,韩早先又被叫去受审。
这次坐在他面前不是焦秘书,而是一个很有派头的陌生人,一看就是一个非同一般的大人物。
此人态度和蔼,面带微笑,简单地问了一些有关“五一暴动”的事情之后,诚恳地告诫他,要他老老实实地交待罪行,这是求得政府宽大处理的唯一出路。
韩早先说自己没有犯罪,是别人诬陷他。
那人仍然说出焦秘书说的那番话:“要相信政府,我们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请你相信这点!”
那人虽然谈话的时间不长,却给韩早先留下很深的印象,直到许多年后,韩晟昊回国探亲,这位先生以北京市政协主席及北京国际友好协会会长的名义宴请他,他一眼就认出了这位审讯过自己的人……
自从那次被拉去陪绑之后,韩早先的心一直被死亡笼罩着,刑场上的阴影始终萦绕在他心头,无论如何都驱不散它。
这天,五个人又被五花大绑地押了出去,他们以为这回是必死无疑了,个个吓得失魂落魄,迈步都困难了。后来得知是让他们去参加一个公审大会,这才稍稍放下点心来。
公审大会是在离县城很远的一所小学校里召开的。
他们被押进校门时,操场上早已人山人海挤满了黑压压的脑袋。他们被士兵押着穿过水泄不通的人群,一直押到前面临时搭起的台子前,直溜溜地站成一排,等待着难以预测的命运摆布……
公审大会开始后,一个长得又高又棒、操着男人一般粗憨声音的女人出现在台上,扯着嗓门冲台下喊道:
“父老乡亲们,现在,我们向国民党反动派,向恶霸地主清算罪行、讨还血债的时候到了!首先把恶霸地主×××带上来!”
一听到这声音,韩早先心里不禁一惊,他很早就听说过有个叫乔大麻子的女干部非常厉害,到处搞流血斗争。她到哪里哪里就要死人,不少人都死于她操纵的乱棒下。他急忙偷偷扫一眼台上,不禁惊出一身冷汗!果然是她!一脸黑亮亮的麻点在阳光下格外显眼!
这个姓乔的女人当时代表着一种极左思潮。后来,党中央对一些在土改中搞流血斗争的地区,做了严肃批评,她也在受批评之列。这当然都是后话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越发使韩早先感到魂飞丧胆、惊心动魄了……
姓乔女人的话音刚落,整个操场顿时变成了一片愤怒的海洋,无数的拳头排山倒海般地向他们几个头上压过来!如果没有士兵在他们身后阻挡着,他们立刻就会变成一堆肉泥的,一个人捅一下也能把他们几个活活捅死!
可韩早先不明白,这些素不相识的人为什么要恨他?他从没得罪过他们,他们为什么这么恨他?这到底是为什么?
此时的他,对阶级与阶级斗争的认识还是一张白纸,根本不了解阶级与阶级间的深仇大恨,自然就不会理解老百姓的那种激愤情绪了。
那个被叫到名字的家伙就站在韩早先身边,转眼之间就被两双大手像抓小鸡似的抓了起来。又转眼之间,那个人消失了,只留下一堆血肉模糊的尸体,几根沾着血污的棒子仍在空中飞舞着……
这一切就发生在韩早先的身边。
他不知道那个人犯的是什么罪,只是感到一阵死到临头的恐惧,就像上次在刑场上一样。所不同的是,那次是几个人一起被拉向刑场,是死是活来个痛快。这次是让死者亲眼目睹自己的同类,一个个地死去,然后再轮到自己。这种死法太折磨人了,预备死亡的时间太长,简直能叫人发疯!这滋味就像一把钝刀,在一根根地割着他几近崩溃的神经……他觉得自己的神经已经被割剩最后一根了,这游丝般的神经颤巍巍地支撑着他疲惫不堪的身子,他觉得自己随时可能一头倒下去……
此刻,他脑海里只闪着一个念头:下一个该轮到我了!下一个该轮到我了!
接下来的事情并没有像他想的那么可怕,没人来揪他,只有十几个人在杀一儆百的威慑下,战战兢兢地跑到台上,痛哭流涕地主动交待起自己的罪行……
上台交待罪行的大多是地主老财。每上台一个,台下就响起一阵震耳欲聋的口号,伴随口号声的是森林般的拳头。这些人都得到了那个乔姓女人的宽大处理,当场就被释放回家了。
韩早先也很想走上台去交待一番罪行,然后也能被释放回家,他实在太想家了。
可他知道,自己的“罪行”远不像别人的那么简单,他的事情从一开始就搞糟了,没有办法再挽回了,所以只能听天由命了。
瞬间的安慰
大约是参加公审大会的半个月后……
这天早晨,张秀英的笑脸忽然像一片灿烂的阳光,给这阴暗了几十天的小屋,突然带来一片意想不到的光亮。她把一沓白纸放到韩早先和老张面前,接下来说的两句话,把两个绝望中的人惊得目瞪口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这回不是让你们写交待材料,是让你们写写对未来的想法!”
他和老张都惊呆了……
让他们写未来,就意味着让他们活下去?活下去才能有未来,不活下去哪有什么未来?天哪!看来是让我们活下去了?
这无异是满天乌云突然透出的一线曙光,一线光芒四射的曙光!
这时,韩早先突然想起那位大人物说过的话,“我们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但也不会冤枉一个好人!请你相信这点!”
看来果真如此。
但他不敢轻信自己的判断,就问张秀英:“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自己考虑吧。”
张秀英没有正面回答她,只是冲他破天荒地笑了笑,转身走了,留给他一个太阳般的希望。
“你说咱们写啥?”老张问韩早先。
“写啥?写如何建设新中国呗!”
“对对对!还是你小伙子聪明!”
于是,两个已经准备进地狱的人,一扫多日来的沮丧,神情激昂地挥笔疾书,大谈起对新中国的美好向往……
韩早先这样写道:“我是一名大学生,我要把自己学到的知识毫无保留地贡献给新中国,要把我们的国家建设得美丽富强,绝不许外国强盗再来侵犯!”
这是他的心里话。东北被小日本鬼子奴役了十四年,他亲眼目睹了一个国家丧权辱国的现状,领教过一个亡国奴的悲惨生涯。所以,他曾发誓,一定要把自己的国家建设得非常强大,尤其要压倒小日鬼本子!他对小日本鬼子充满了不共戴天的仇恨!这种悲我民族之所悲的思想,主宰了他一生,以至后来,他做出了许多有利于国家和民族的事情,都缘于这种深层的民族情结。
接下来发生的事,越发使两个人成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来了一个笑容可掬的女卫生员,热情地问他们哪里有伤?要不要上药?
他俩忙说:“没伤!没伤!不用上药!不用上药!”
女卫生员说:“有伤就说,不用客气!”
“没伤没伤,真的没伤!”
卫生员刚走,又有人送来两套新制服,连背心裤衩都是新的,客客气气地让他俩去洗澡、理发、换衣服……
眼前就像一团美好的迷雾,使人既兴奋又不安。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突然来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是真的要释放我们?还是另有什么更隐秘的打算?
紧接着,焦秘书分别找他俩谈话……
“小韩,你坦白得很好,”焦秘书一扫平时的威严,微笑着说,“政府已经原谅你了,决定放你回家。不过,为了抓住国民党特务,我们不得不动用一些手段。这点嘛,还请你能理解。哪些地方做得无理,希望你能多多谅解。”
“没关系!没关系!我完全可以理解!”韩早先急忙说。
“你能理解就好。不过,这里发生的事情回去不要对家里人讲,不要造成不必要的影响!现在给你们放三天假,回家看看。三天后回来就安排你们工作!你文笔很好,派你到公安局怎么样?年轻人吃点苦没什么!对吧?”
“对对!这点苦算不了什么!只要你们对我解除了误会,比什么都强!”
“是啊,我们对你也要有个认识过程!好吧,就谈到这吧。好长时间没回家了,想家了吧?明天准备回家吧!”
一句话,说得他半天没说出话来。
对他来说,家,已经是很遥远的概念了。他本以为这辈子再也回不了家了,再也见不到亲人了。他甚至想过,自己死后连收尸的人都没有。没想到突然时来运转,马上要让他回家了,就要跟亲人团聚了!天哪,该不会是做梦吧?
几个月的监禁生活终于要结束了。他和老张的心里简直乐开了花,美得不得了。
“其实,你我有什么罪?我当了一辈子教师,你大学还没毕业,还是个学生,能有什么罪?”老张一扫平时的沮丧,边穿着新制服边兴致勃勃地谈论着。
“可不是嘛,硬说我是‘五一暴动’的头子,我连‘五一暴动’是咋回事都不知道,你说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这回好了,总算有了出头之日!三天回来给咱们安排工作,简直美死咱俩了!行,也算没白遭一回罪!”
“我还当我的老师。”
“我去公安局。”
“去公安局更好,那是政府的重要部门。”
“可你说,能让我这有钱人家的少爷,进那么重要的部门吗?”
“那有啥不能的?”
“可我总觉得……”
两人兴致勃勃地谈论着,憧憬着明天……
韩早先甚至想到穿着这套新制服回家去显显大包,让亲朋好友们看看我韩早先,马上要成为政府的一名工作人员了,而且是到公安局上班!嘿,真美死我了!
第二天清晨,随着张秀英的到来,韩早先刚刚升腾起来的心,突然又跌进了死谷。他一眼发现张秀英的脸色晦暗,远不像昨天那么明丽了。这使十分敏感的他微微一怔……
数天来,这位同窗好友虽然从没向他传递过什么信息,可她的脸却是一张准确无误的晴雨表,天阴天睛一眼就能看出来。
这时,只见张秀英把一张通行证递给老张,然后侧过身来,挡住了老张的视线,故意大声说道:“韩早先,给你的通行证!”
韩早先接通行证的刹那,突然看见张秀英张开的左手心上写着两个字:“交村!”
要交村处理是必死无异的。这位在焦秘书手下的工作人员,念着同窗好友的情面上,终于向他透露了处理他们的真实情况……(对此韩早先非常感激,数年后曾多次回国找过她,想报答她的救命之恩,只是一直未能如愿。)
一看到这两个字,韩早先顿时想到公审大会上那些狂舞的乱棒……他突然看到了自己的末路——公审大会上那个暴尸台下的惨状……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