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岘
遗嘱,不言而喻就是人在走向死亡的最后一刻留给亲人的嘱托。由此可见遗嘱与“死亡”的字眼总是连在一起,而立遗嘱的人也就要有勇气去正视死亡。
中国人忌讳谈到死亡,甚至连“死”字的谐音都避讳,所以,大多数人活着的时候是不愿想到死后的事情 ,即使有心人要立一份庇护家人利益的遗嘱,也是要等到风烛残年时才落笔留言。
经过“文革”十年的“洗礼”,我印象中的“遗嘱”一词应该是欧洲古典戏剧和小说里为了表现“人情冷暖”的情节需要设立的名词;是中国历代帝王临终交代政权接替而使用的专有名词。它在“平常百姓家”是一个陌生而奢侈的字眼。虽然近几年中国的改革开放使“红色资本家 ”重新启用了与私有财产相关的字眼,但是这些“百万元户”们正值青春年壮,事业又在蒸蒸日上,有谁会在最得意时把自己的宝贵生命与死亡联想在一起呢?我敢保证,在中国不会有太多的人已在生前立下遗嘱!
然而,我,一个不愿意谈到死亡的中国人,一个自以为刚过而立之年还大有作为的 女人,来到美国四年,已与丈夫三易遗嘱了。
不是我勇敢,不是我恋财,而是“死亡”二字在一个极其发达的工业大国里已不是生老病死的概念,也不是为人行善所能避免的一一每个成人几乎人手一部汽车的富有使车祸为患;每个人都有拥枪的自由使“枪战”不断。不是我夸张,只要你打开电视 ,随时都可以看到死亡的新闻,而且有些死去的人还和你直接或间接地有点关系......
“如果我死了......”便成为许多生活在这个泱泱大国里的人们必须探讨的话题。
当我初次踏进美国的“门槛”,连时差还没有倒过来的时候,先生就向我交待如果他死了,我如何使用他的财产,如何请他的某某朋友帮忙按着他的遗嘱,依据美国的法律获得我应得的利益......
刚结婚就想到了死?不吉利,
“你死不了,我知道。你健康着呢!”我试图以玩笑的方式改变先生的话题 。
“我当然不想死。但是,我不能保证我明天出门开车就不出事。没有人知道他什么 时候会死,所以事先把一些事情想得周到一些有好处。特别是你,刚到美国,不通语言,没有工作,如果我不留下遗嘱,万一我出事,你怎么在这里生存下去?”先生仍固执地要把“死亡”的话题进行下去。
虽然自己对先生的细心周到心存感激,但是,总觉得先生小题大做了一些。
又过了半年,先生旧话重提,说要重立遗嘱,把 will 转成Traust,这样可以使受惠人免交遗产税 。
好嘛,这一次不仅是他说、我听,我还要参予讨论财产分配的事项。
坐在先生和律师之间去逐条落实每一笔财产在一个人失去生命之后的去向,我觉得是一种极其冷酷的 事实;特别是作为一个受益人,我觉得自己像是一个为了钱财才结婚的“嫌疑犯”,于是,我借口英文不好,先生全权代表,我只是在每一份表格上签字而已。
后来在美国住久了,见到周围的朋友谈人身保险和遗嘱之事都不忌讳谈到死亡,加之,在电视上天天面对死亡和死亡带来的财务纠纷,我才真正领会到先生这片“以死示爱”的苦心。
我以为我们已经走过“死亡”的阴影,不必再为财产去讨论生存与死亡 ,但是,有一天先生沮丧地告诉我一一我们还要重新花一笔律师费,重新立“遗嘱”。
为什么?
因为律师界一位颇有名望的律师看过我们的 Traust 之后,认为由于我们缺少经验和律师的疏忽,我们的 Traust 在表面上保护了我儿子的利益,而实际执行起来可能有法律上的疏漏而使我的儿子分文不得!
那怎么能行,儿子只有十岁,如果我死了......
这一次,我不再“清高”,不再“潇洒”,积极主动地参与,与先生和律师讨论着“死亡的假设” 。于是,我和先生每天谈论的话题几乎都是:如果我死了一一第一条...第二条...第三条...;如果你死了一一第一条...第二条...第三条...;如果如果我扪俩都死了一一第一...第二...第三...;如果我们三个人都死了一一第一...第二...第三...
随着对“死亡假设”的探讨,我觉得死亡正朝我们一天天地逼近。一个月之后,我对先生说我希望在新年前结束这件事,在新的一年里走出死亡的阴影。
先生自然举双手赞成,并与律师约定了时间,准备在新年的前一天在最后的文件上签字 。 然而,就在签字的头一天,律师来电话说一些细节还有待于进一步讨论 ,以免节外生枝。
没办法,为了使儿子的利益得到切实的保障,我们只好耐心等待了。
第二天是 New YearEve,新年的前夜。一位新认识的朋友请我们到她家参加新年晚宴。
那天儿子到小朋友家“Sleeping Over”,一夜未归,我和先生有了片刻的轻松。我早早梳洗打扮包礼物,满心欢喜地准备过一个愉快的夜晚 。
说也奇怪,本来有说有笑的 先生一出房门忽然变得焦躁不安起来一一 他先是埋怨新年前夜是全美国交通最坏的一天,每个人都在自家或到朋友家“狂欢”,酒后驾车使车祸排在全年首位。
我的好情绪一下子烟消云散,但是嘴不饶人地说:“你也不是今天才收到请柬,如果你不想参加可以在几天前 回绝;你如果觉得地址不够清楚可以提早问清楚!”
一向开车很稳的先生,这时差一点在换线时与一辆车相撞,我赶紧闭上了嘴 。
这时,车里的收音机正在播放本地新闻,一个女人的声音以极快的速度打破了车里的沉闷:根据美国人的传统习惯,新年前夜是不会有太多人在家里吃饭的,所以今晚不仅饭店里人满为患,高速公路上也是车满为患 。因此,今晚出动了大批的警察在高速公路上执勤......
一点不假,车窗外不时可以看到警察在给拦下的车辆开罚单。然而,我看到星光下密密麻麻的汽车仍在高速公路上肆无忌惮地窜来窜去,那种互不相让的情景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在这种恶劣的心情和恶劣的环境下,在没有开过的高速公路上寻找一个从没去过的地方,我们不知在什么时候错过了该下高速公路的出口,于是,我们开始在高速公路上“兜圈”。
兜了两圈还没找到要去的出口,而后面潮水一般涌来的车辆又总是迫使我们还没有在黑暗中看清路标就不得不往前驱车,这使情绪焦躁的先生更加烦躁,并且这种焦躁的心情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
我突然产生了一种不样的预感,似乎死亡正在接近我们。这时,收音机里传来几起车祸的地点和死伤人数的报导,我当机立断地对开车的先生说:别找了,反正时间已晚,还是回家吧。固执的先生赌气般地继续在公路上寻找着我们要出去的路口。
我不敢把我的真实感觉说出来,“天机不可泄漏”。我柔声细语地说,回家吧,我做点好吃的,饭后我们可以躺在床上看电视,看新年晚上的烟火。
也许先生见我是真心诚意地要放弃这个晚宴,所以也就不再自己和自己赌气而把车头一调说:我们到饭店吃去!我说:到那个离我们家最近的饭店去。
邪门儿,下了高速公路 ,走进离家最近的餐馆,先生的心情在不知不觉中由阴转晴。虽然我们在等候了二十多分钟才等到了座位,但是我和先生的心情都处在最佳状态。
我在喝下第一杯冰水时告诉他:我在高速公路上想过“如果我死了,我儿子怎么办?”的问题。因为我们还没有在保护儿子的新遗嘱上签字,如果我们一旦出事,旧遗嘱上的纰漏将使幼小的儿子失去应得的利益。
先生喝下一杯冰水后说:英雄所见略同!
新年一过,我们又开始催律师尽快把遗嘱的事办好。就在这时,一件不幸的事情发生了 一一 周末的一个下午,一个华人社团在我家附近的小学,也是儿子上学的地方举办庆祝春节的活动,我因去参加另外一个活动,故错过了这个机会。晚上,我那个中国邻居告诉我,活动中间,两个女孩在学校前面的那条街上被汽车撞死了。
天哪,我见过这两个女孩的妈妈和其中的一个女孩 。就在几个月之前,我到学校去看魔术表演时还和女孩的父母坐在一起,小女孩那聪明可爱的样子给我留下很深刻的印象。怎么就死了呢?
人生无常,特别是在美国,人生更是有许多事情无法预料。我终于在新遗嘱上签了字,并且如释重负地对儿子说:如果我死了,你应该如何......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