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芳名(依然)
原先的邻居在曼哈顿买了个豪华公寓之后,把住宅卖给了鲁迪家。
南欧邻居搬走前,车库前堆成了山,一个个白色的垃圾袋装着海量的旧衣服在等候慈善公司来运走。此后这里人去楼空了一段时间。我隐瞒了一种失落,每次从她家屋子前经过,脑海里浮出她清晨走出来的样子,长发美美地洒落在肩,细长腰身,声音甜美,每个毛孔都被文明所渗透的女人。在西方国家住久了,懂了君子之交淡如水这句话放之四海而皆准。
感谢上帝,总是为我们安排了各种遇见,这些奇妙的遇见总在补足我们心里的一些空缺,这些空缺曾经连我们自己都无法明确地意识到,若有若无,直到上帝安排的这些遇见到来,直到这些空缺被缝补。
是的,我们是不了解自己的人类,在如缕如丝的寂寞之中慢慢习以为常,在种种看不见的空洞之中慢慢习以为常,在极淡的颓废之中习以为常,在一切的不足之中习以为常。在所有的习以为常之中,人类甚至无法意识到所有的生命都拥抱着一种不拔的坚韧。
鲁迪的爸爸来按门铃,我才知道新邻居来了。他问我我们家的电话以及网络是哪家公司的。我说傍晚一定会过去答复他,傍晚我能从我先生那里得出答案。
新邻居显然是印度人,一口印度英语。一眼看上去与中年油腻男差距很大。这仿佛是一个不通人情世故的人,像是没有体会过多少艰辛,或许在家庭的庇荫之中直到了如今。看他还带着几分毛糙和急躁,带着几分风风火火。即使邻居,也总是与自己有某方面的相似之处,所以你得相信缘分,相信上帝的安排,上帝甚至不会把一个在人格与你风马牛不相及的人带来做你的邻居。
傍晚我和先生去答复电话和网络所属公司的问题。走出去就看见一个印度女人带着一个小男孩在玩,这印度女人不像其他传统的印度女人,她穿着大众,和我一样穿了一身休闲服。我问她是不是刚搬来的,正好她先生问过的问题我们告诉她就行。她看上去很快乐,又问我们俩有孩子么?我说有,我们女儿上高中了。她的眼里露出惊讶,说很难想象。
印度家庭有三个男孩,现在外面热闹得多。最小的男孩是鲁迪,眼睛总在闪烁着亮晶晶的光泽看着我们,像个充满善意好奇心的小小观察者,同时手里举着一瓶矿泉水正在往嘴里倒,腆着一个啤酒肚,全身上下长得结实匀称。他的两个哥哥已经抽 就像某年月印度人漂洋过海来美利坚时,他们把印度的习俗一样样装进了行李箱,一并搬来了这里。待到他们的节日到来,行李箱一拆开,原封不动的习俗从行李箱中走了出来,一样样整齐列队,美利坚连夜空都是印度节日的气氛。这印度节日的气氛飘荡着来到了我的窗口,这一面让我对印度的风俗身临其境,一面又为自己感觉惭愧和相形见绌。同是游子,印度人把故乡背在肩上,而我们这些被长江黄河水哺育过的却是把故乡远远地丢在了后面,老屋门口的大槐树看着我们绕过了村口的水井,头也不回地走了,步履那样轻松活泼,谁还会在乎老祖宗的家园和老祖宗家园中的各种老古董?
印度节日到了,夜里印度邻居在家门口摆了个台子,点着些星星点点的橘色的火。印度夫妻俩来对我们说今夜他们会燃放烟火,希望我们不要介意这烟火的声音。
印度邻居应该是才搬来两年不到,新冠疫情爆发,大家进入隔离。想当初一大早孩子们都上学校去了,我把女儿送到学校再回来时这印度妈妈身穿职业裙装站在门口等同事来捎她一起去上班,估计上班地点远不愿意自己独自开车。看她那一丝不苟的简约穿戴,一个完全洋化的女人,骨子里却惦记着把祖宗传下的东西种在这异国他乡。这让我想起了日本的樱花,开在任何一方土地,都是那样夺目芬芳。印度妈妈很美,眼睛星样灿烂,总是在某个清晨带给我一种迎面而来的芳香。
这一年又半载的疫情隔离,鲁迪家门口成了一个孩子的乐园。这乐园不断朝外扩张,直到把我们家门口的地盘也完整占据上。鲁迪似乎有着魔力般的引力,几乎全村庄的孩子都汇集在这里玩耍。只要在天亮之后,孩子们就陆陆续续地来了,有穿粉色裙子的小女孩,有穿羽绒小背心的小男孩,有的扎着小辫子,有的披着齐腰长发,小男孩也有不错的发型,有的剪着眉上参差不齐的刘海短发,有的只在头顶打造出头发高度两侧剃光如削皮的芋头,鲁迪就是这种发型。小自行车一辆辆来了,scooter 一辆辆来了,在鲁迪家门口停得满地都是,渐渐地在我们家门口停得满地都是。我每次从外面回来,得把车先停在远处,先去把车库前的各种玩具一样样乐呵呵地捡起放一边,清理道路之后才能把车开进车库或者停在车库门外。鲁迪会跑来说:you are the best neighbor in the world!
在这村庄没有寒冬腊月,鲁迪和一群小朋友不怕风雨不怕雪,一年四季都在充分发挥孩童玩的天性。他们赛车,自行车排成一队列,鲁迪必须是在弧形道路的最里边,鲁迪知道最里边的圈距离最短,他还要在比赛开始前几秒趁其他小朋友不注意偷偷把自行车越过起跑线一小段。杰恩是个独生子女,没有弟弟妹妹,时常打开窗户看鲁迪他们玩,听了无数有趣的童年对话,又来把各种小细节活灵活现地描述出来,让我和她爸笑得捧腹。这疫情隔离一年半了,无疑鲁迪等村子里的小孩子带给了杰恩在线学校之外的很多快乐,可惜我们搬来的时候这里没有很多小朋友,即使有些小朋友,大多数被父母安排了各样的课外活动。我对杰恩说,过去也应该让你玩成小野人,小野人才有最快乐的童年。杰恩说,别担心,妈妈,我那时候不也在外面玩么?
四月了。待到感觉到了一村子的寂静无声时,才发觉鲁迪他们都不见了。到处是花开的声音,鸟鸣声逼近,村子里越发显得寂静。就像一夜之间全人类都躲进了洞穴,匆忙说了一声再见之后把自然默默交还给了自然。我时常站于窗前,心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了什么?能让全村庄的小朋友都躲起来的除了新冠病毒还有什么?鲁迪家的窗户关闭得严严实实,车库几乎再也没有打开过。
两三周过去了,偶尔可见一两个孩子探头探脑在村子里闪现一下。终于在一个午后,女儿跑过来说妈妈我看见鲁迪了。我赶紧走到窗口,鲁迪和他爸爸正上了一辆黑色的奔驰轿车,走了。
又一周过去了,当我们走出门时,恰好遇见鲁迪和他妈妈正要上车出去。鲁迪妈妈说好久不见了,鲁迪不幸感染了新冠病毒,幸运的是现在已经痊愈。鲁迪依就腆着个啤酒肚,手里举着一瓶矿泉水正在往嘴里倒,一张软绵绵的笑脸朝着我们,像穿越乌云而来的淡淡阳光。我说鲁迪我们真高兴你已经康复了!鲁迪笑得欢乐了,手里的矿泉水顿时喝得只剩下半瓶。
又一周过去,村子里的小孩子陆陆续续出现了,仍然不见鲁迪。
森林小经旁槐树花正在怒放,空气里都是初夏的清香。再次穿越森林小经散步归来时,我们看见了鲁迪。他戴着口罩,在家门口附近远远地朝我们挥着手。这是鲁迪第一次戴口罩,过去村里的小朋友谁也没有戴过口罩,他们只把这漫长的隔离当成一个不用去幼儿园不用去学校的长假期。
我远远地说Hello 鲁迪,多么高兴你现在出来玩了。鲁迪挥着手,淡淡的笑容里有了过去未有的新鲜内容,像一个从战场归来经历过九死一生的士兵,回到家园时看到每一个熟悉的人都为之动容。待到我们靠近时鲁迪便转身回家了。远远的村子里的草坪上有一群群孩子在嬉戏,孩童的声音一次次高亢。我和女儿上楼去,站在窗户前看远处那个充满童趣的世界。鲁迪必是想去到那里的。
窗户下又出现了鲁迪的小背影。他抬着头看着窗边的我们,又挥动他的手,淡淡的笑容一如刚才。然后他往前走去,手里拿着一个保鲜塑料袋,杰恩说,看,妈妈,鲁迪的塑料袋里装着海盗金币,我们给他的海盗金币!
鲁迪低着头走着,临近傍晚的斜阳光照着他的小小身影,远处草地上孩童嬉戏的声音继续一阵阵高亢着,鲁迪静静地,斜着身子张望着那里,又安安静静一个人在草地之外的人行道上走着,缓慢的脚步拖动着一个小小的身躯,他似乎在纠结着告诉自己不能去那里玩,因为自己有过病毒。他不时斜着身子朝那中央草地望过去,然后收回目光,低头看着地面慢慢走着。杰恩说,哦妈妈,鲁迪看起来好Sad,他不敢去和大家玩了。这时候有个男孩发现了鲁迪,他大概是在喊着鲁迪的名字,追了过去。鲁迪躲着,和男孩保持着距离,鲁迪很快走在了前面,男孩一路追着他说着些什么,鲁迪回头看了看,还是往前快步走去。绕过几颗树木之后,男孩拉住鲁迪的手,牵着他走进了村子中央的草坪,小朋友欢快着让鲁迪坐在凳子上。鲁迪坐在中间,一群小朋友围在他身边,只有鲁迪戴着口罩。
隔天终于迎面见到了鲁迪的爸爸,胡子拉碴,苍老了许多。似乎一个虚幻的人生童话已经结束,他懂了在沼泽地跌撞着行进的艰辛。
“Hello! Neighbor!”
这些天,我每次开着车从外面归来,下车的那一刻鲁迪走过来,高声打着招呼。
你能理解一个重新拾得自由和健康的人比那些不曾失去过的人更懂得珍惜,即便是一个小孩子。
此文收录于作者散文小说集《蓝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