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然
毛弓虽我也是在夜晚认识的,谁让教会学生团契聚会的时间都是在星期五夜里呢。哎,在夜里认识的人们如今总带着点灯光昏黄的味道,即使相识的那夜教室的天花板铺满了日光灯管,照着每一个角落都亮堂堂。
那夜毛弓虽来做信主见证。我这个乡巴佬虽然在几个月前来到了新泽西,骨子里却还带着满身布法罗的土气,然而我的穿着还是比较耀眼的,即使走在纽约的大街上,也能说得上与时尚有相当的关联。毛弓虽的见证花了大量的篇幅描绘纽约,这对我产生了极大的吸引。我很喜欢听一些摩登的故事以及场景。你要想想,我来自一个彻底没落,衰败,萧条,落后到了极致的城市—布法罗。我在那个破败不堪的地方怎样安慰自己?就是不断钻研纽约的时尚,这些纽约时尚,有的来自我的想象(这占了最大的比重),有的来自电影电视,有的来自时装杂志,有的来自实地体验,每一次旅行到纽约,我便用心体会那些让街道生辉的时装。我用这些趣味说服自己:“你没有被那个前沿的世界抛弃,你有的是现代,摩登和希望。”
毛弓虽在突然之间来了一个转折。他说从隔岸的Jersey City看过去,纽约的霓虹彩灯就是那么繁华,这繁华就让他陷入了迷惘,陷入了忧郁。他感到自己的渺小,可是转而一想,这繁华又算什么呢?怎么能和他心里对上帝的寻求相比?
我凝视着站在讲台上的毛弓虽,那他一定是经常徘徊在纽约的对岸Jersey City,经常在夜里隔着哈德逊河流朝着纽约沉思的一个人。对了,这样的一个人(虽然外表一点也不文艺,从他的外表说文艺?那是对他和对文艺的一起调侃,起哄甚至侮辱,诚恳的我从不开这些玩笑)或许尚有几分文艺气息呢。于是我的脑海里就浮现:夜风轻拂之下,毛弓虽倚着哈德逊河岸的栏杆朝着纽约沉思的背影。隔岸的曼哈顿灯火辉煌,夜色里幽暗的河水狠狠地拍打着河岸,又荡漾着流向远方。毛弓虽这个沉思者,听着河水拍岸的巨响,头仰望到最高处也是不见星辰的,因为前面那高耸的辉煌在映照,而毛弓虽是一个追求淡泊宁静而明智致远的人。这就成了一组难以化解的矛盾。在这夜夜的矛盾之中,毛弓虽走向了 神。刹那间我仿佛遇见了知音。
我正在这样出神地想象起来时,毛弓虽的见证内容突然之间出现了大转弯。我听出了一个这样的事实:其实并不是曼哈顿繁华的霓虹彩灯让毛弓虽陷入迷惘和忧郁,真正使得他陷入迷惘和忧郁的是他被曼哈顿的一家公司解雇了,从此以后毛弓虽成为了一个无业游民,无论怎样努力寻找工作机会都没有收获。在一次一次的绝望之中毛弓虽意识到了:自己再也无法像昔日那样走在繁华的曼哈顿街头体会发自内心的春风得意,如今曼哈顿的溢彩流光不过是毛弓虽心中的伤,于是质问起这繁华又算什么呢?毛弓虽的这一夜见证同样让我陷进了某种傻冒儿的思考,这怎么像是:吃葡萄的时候葡萄真是甜而多汁,健康美味口感还很好,吃不到葡萄的时候葡萄怎么变成了又酸又涩入口有害的东西呢?我再次凝视毛弓虽。我很后悔自己当年的词穷,也很后悔当年的自己缺乏创造力和想像力,要不是这样,油腻中年这词语就是被我创造出来了,而不是那么晚才由冯唐说出来。
这是一个典型的中年人,油油腻腻的头发稀稀疏疏,耷拉在腻腻的闪着油光的头皮上。整张脸都发出油腻腻的光。眼睛炯炯有神,透出一阵阵抑制不住的热情和兴奋。那一夜的毛弓虽是大放光彩的,每一个细胞都跳跃着,释放着光亮。待到毛弓虽的见证结束,他走到讲台的一侧,说要带我们唱几首敬拜曲。第一首是《最知心的朋友》。当歌词投影在黑板上的那一刻,毛弓虽嘹亮的歌声急骤地唱起,与慢慢抓稳了人心的和缓前奏大相径庭。几个正在在教室门口玩躲迷藏游戏的儿童立刻被这急风骤雨般的歌声怔住了,都奔跑了过来一动不动挤在门边睁大着眼睛看着毛弓虽。教室里突然之间爆发出一阵掌声,我想那掌声只是送给毛弓虽让人出其不意的猛然之间嘹亮。
这掌声之后,迎来了更加的精彩,毛弓虽的喉头突然之间保持在吸气状态,任由呼出气流吹响他的声带,便把这首敬拜曲唱出了高昂的美声,期间各种长音加颤音,气流忽强忽弱,变幻多端。挤在门边的几个儿童眼里充满着好奇,这种好奇甚至容不得他们眨眼睛,像是眼睛一眨就影响了他们对毛弓虽的观看。《最知心的朋友》唱完,教室里又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这掌声和着各种各样的笑声,气氛已经不光只是严肃,而是带着点趣味了。几个儿童迅速走开,像突然挣脱掉拴住他们身子的绳子一样玩开了,第二首敬拜曲的歌词投影在黑板时,同样毛弓虽高亢的歌声急风骤雨般响起,与舒缓柔美的前奏风马牛不相及。几个儿童又奔跑过来,站在门边睁大眼睛看着毛弓虽,这次没等毛弓虽唱完第一句,撒腿就跑了。
我只想等毛弓虽的几首敬拜曲快点唱完。慢慢地我并不知道毛弓虽唱了些什么,只看见毛弓虽粗大的喉头颤动着又保持不动,保持不动又颤动着,他的手上下挥舞打着拍子,硬是要显出一种书法般的遒劲有力。我实在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
当夜我们知道毛弓虽其实是“上级”差来学生团契的“特派员”,他要来带领我们读圣经。那夜聚会到很晚,我感觉到凌晨了,毛弓虽还不想离开。他热情似火,和一个个同学攀谈着,就像手里正握着打开天国大门的钥匙,这一个个还不知道天国奥妙的懵懂之徒若是也想要进天国,首先就得好好聆听他来解释这把钥匙,展示这个奥妙。而那些不相信天国的同学们,你们可以做一个这样的风险管理:你信有天堂,信又不需要你付出什么,只需要信,这个多么容易,你只需要信,就一个简单的选择。假若实在是没有天堂,既然没有天堂,也就没有地狱,那么大家死后待遇一样,你并没有损失什么,所以信有天堂不会给你带来任何风险;你不信有天堂,万一真有天堂,因为你的不信,那损失忒大了,信的人去天堂,不信的人去地狱,差别是天堂和地狱啊,同学们!这个风险实在是忒大了。所以,如果你是一位聪明的同学,这样一笔风险账一算就明白,你要信还是不信?
这样的老调重弹我在教会,团契都听过多次。说实话,我最不喜欢的就是这种风险管理的说法,把信仰说成一种投资,这种利益至上的观点几乎伤害了我的心灵。我在想:为什么不能像我一样,信只是出于对造物主的敬畏,至于是否一定有天堂,并不重要。若我们此刻的心充满功利,造物主会因此而难过。就像一对含辛茹苦生你养你爱你的父母,你对他们表示深情,却是因为在他们死后可以留给你一生无忧的遗产,如果不是这样,你倒是愿意成为一只白眼狼?总之,面对这样的福音说教,我不能细想,只要稍微做一点点细想,就会觉得这些人在扯淡。对于信仰,我自己看圣经,对于圣经我没有什么疑虑,也不需要什么人来解释指导,因为这本圣经,白纸黑字,我每个字都认识,每句话都感到直击心灵,太对了,每个圣经故事我都相信。除此之外,我尚且不知道自己要怎样?关于来到学生团契,那也是因为团契的主席守候在我在教堂参加过的福音班门口,福音课一结束,他朝着我几乎是冲了过来,一只可怜的桌子被他撞出了哐当声。在这哐当声之后,顿时他的脸上挂起了温和得不得了的笑,就像撑开的一个道具。他告诉我学生团契的方方面面。就在下一个周五的黄昏,他已经在我的住处等候,一定要把我带到学生团契来的。
至于那个福音班,更是一种这样的经历:我找到了这个教堂,走进去就说我是来接受洗礼的。教堂的人便把我引到了地下室,给我吃免费的午餐,一些人围着我,陪我吃这个免费的午餐。我说我的事情很简单,就是想今天受洗。那些人非常奇怪地看着我,他们说受洗是信了主之后的事情。我说我已经信了主。他们就一阵惊诧,觉得我是一个狂妄自大的人。有人问我:“你怎么知道你信了主呢?”也有人说:“信主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啊,很多慕道友十几年到教堂都没信。”他们相互间举起例子来,说出一些奇奇怪怪的慕道友的名字,又感叹起信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大致是说,有的人一旦摸过一架钢琴,就会以为自己是个钢琴家,这其实是一种错觉。我听出了话外音:我就是那个摸过一次钢琴的人,就因为那一摸而产生了钢琴家的幻觉,就是因为这扯淡的幻觉,我都要忙于登台去表演了。
我不想浪费时间在意这些人的谈论,我不断表示自己要受洗,今天能洗就更好,今天不能洗也给我一个其他时间。这些人继续奇怪地看着我,觉得这真不可思议。然后有个普通话广东话腔调混一起的特别矮小的女人格外善良地对待起了我,她说受洗不着急,我们先找到了家就是好事。我就是这样被她劝说进了福音班,就是这样接受了福音班三个月的学习过程,并且在那里吃了三个月的免费午餐。几乎每一顿免费的午餐我都是被人按着在那里吃完的,我不想吃这些午餐,一心想到离教堂不远的那家日本餐馆去,那里的刺生才是我向往的。
可是我就被人按在座位上,一边苦恼地吃着这些来自打包店的食物,一边听那些一边吃饭一边向我传福音的女人唠唠叨叨信主的事情。她们竭力用那些在教堂在团契听来的老调重弹熏陶我,教化我,试图在我的心里播撒信仰的种子。我就那样安静地容忍着,容忍着什么呢?容忍着只认识一百五十个汉字但是人品高尚的农民老伯,一个劲地对我唠叨红楼梦这本书写得太棒了,而我却是不敢对他提起林黛玉贾宝玉这两玉之外任何一个名字了。
那夜我们还知道了毛弓虽才结婚不久呢,虽然他临近五十岁了,他女儿刚出生。毛弓虽说起这些时露出最幸福不过的笑容,他说:“就如刚才的敬拜曲《最知心的朋友》里面所唱的,在我人生的每一个台阶,每一个小站,都有 神的预备。”毛弓虽大龄未婚,工作丢失,于是信主,然后在主里面认识了一个大龄未婚的姊妹,认识就结婚,在高龄生下了他们的女儿,现在他太太才坐完月子不久。毛弓虽的这段经历就像一口气跑完了五千米,他为此喜不自禁,手舞足蹈。我以后见过毛弓虽的太太两次,好像她也是个传道人,好胖,和毛弓虽的确很配,两次见到,她都正在面无表情,我就没敢和她说上一句话了。
那时在团契大家什么都说,不仅说自己的事情,还东家长李家短地瞎扯。许博说她半夜被电话吵醒后再没睡着,看,都有黑眼圈吧?猜猜谁的电话?原来是她家小姑子,在广东打工。这个也够好玩的了,小姑子半夜打电话来,够憨了,嫂子结婚进门就立刻当亲人,可见乡下人的不设防。我这一听立刻明白,许博的先生杨同学那么土不是低调啊,那是有先天原因的。说完小姑子说杨同学,说完杨同学说杨同学的父母,说完杨同学的父母说杨同学在安徽北部的家,那是不得了的,房子里没法走路,猜猜啥原因?鸡鸭的粪便满地都是,选出一个落脚的地方就像走钢丝一样难。接着对鸡鸭粪便的形状描绘起来,一阵阵大笑可以让人喘不过气来。
总之,那时的记忆差不多都是笑,那时我以为生活就只能是这些内容:讲让人捧腹而笑的事情,听别人讲让人捧腹而笑的事情,除此之外的那一切都是对生活的干扰。我一心一意,带着才刚满四岁的女儿看动画片,和女儿一起撒欢,学着动画片里的西班牙语uno,dos,tres,cuatro……有机会就出门去讲笑话,听笑话。日子过得如此简单,以至于我忘记了自己到底处于何种生命阶段,像个童年,因为我时刻就进入了童年的状态和女儿一起玩;像个少年,因为我还在以少年的心态和哥哥和父母交流;像个青年?不像,最多在快要进入青年的边缘,和孩子的爸爸吵吵闹闹,为一些在别人眼里不成原因的原因。
我不想去搞什么工作。我哥哥电话里说世界上没有什么工作,如果一定要说有工作,那工作无非就是:一个人累着自己的骨头,养着自己的肠子。至于嘴巴能不能满足,那还得打一个硕大的问好。比如一个廉价的汉堡包也算一顿饭,那么只养肠子好了,嘴巴只是一个通道;如果一顿好饭,名厨名菜,嘴巴感受到了欢愉,才算得到了满足,养好肠子是附带的结果。工作只能保证养几根肠子,或许连嘴巴的欢愉都照顾不了,工作甚至并不能保证养好几根肠子,因为吃些廉价的乱七八糟的食物怎么能养好几根肠子?就像穿衣服,衣衫褴褛也能蔽体,一身香奈儿也能蔽体,你不能说衣衫褴褛已经达到了身体的要求。同样,工作也不能满足肠子的要求,你不能说吃饱了,肠子有了蠕动消化的工作机会就满足了肠子的要求。这其中存在着一个体面不体面的问题。肠子也是身体的一部分,肠子也需要体面,身体才健康。如果一种工作甚至不能够让一个人的肠子体面,这工作还有什么意义?哥哥说你出生在这个家庭,来到这个世界,肠子有人为你养好,嘴巴有人为你养好,你就去玩,去游学。你知道国学大师陈寅恪先生,国外游学整十八年,没有带回任何学位,你好好学习这种纯粹为学问的态度,在美帝国的大学好好当当旁听生,家里根本不指望你攻读一个博士学位,只希望你接受学问的熏陶。
我知道这是哥哥的无稽之谈,他经常说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比如说工作这事情,倘若我真有机会到纽约时报这些地方去,他肯定会把工作的高尚和好处吹得天花乱坠。他瞅准了我在美国不可能有那样的机会,于是使出各种招数打消我去工作的念头,我想他最担心的事情就是我去干秘书这种活了。
可这说法还是钻进了我的脑袋,我才不去工作呢,有人把名片塞进我的怀里说:来,到我这里来上班,薪水你说个数。每当遇到这种情况,我就大笑,这放肆的笑声让塞名片的人尴尬起来。至于学问,我觉得这个不能急,慢慢来吧,要有学问,每一天都可以是一个开始,我着急什么呢?
我经常站在一些地方沉思,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爱沉思,有时候一边沉思一边大笑,像个疯子。原因不过是我又想起了一件很搞笑的事情,便抑制不住笑了起来。我觉得生活处处充满了幽默。有次我又这样沉思起来,正想起一件滑稽的事情,先生轻轻地走过来,从背后把我揽进怀里,他说我给你唱首你不知道的歌。我便感了兴趣,我说哪首我不知道的歌?他说《灰姑娘》,听过没有?我说没有。他便唱起来:“怎么会爱上你,我在问自己,我什么都能放弃,居然今天难离去。”我觉得这歌曲很妙,尤其那句“居然今天难离去”,我感到了一种磁铁板的引力。于是想听下去。“你并不美丽,但是你可爱至极”,他唱到这一句时我走开了,我不知道这歌词什么意思,因此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唱这首曲子给我听。他追着我说还没有唱完,后面是你如此美丽,而且你可爱至极。可是我已经不想听,我只想沉默,只想沉思。
我从不愿与别人用理论较真。遇到任何不平,关于自己的,我都沉默,关于别人的,偶尔我会挺身而出。父亲对我讲过多次关于我小时候的小故事,某日晚餐,有肉,有鱼,有菜蔬。他倒了杯酒,想逗我玩一下,他说宝宝你吃蔬菜,肉和鱼都是归我吃呢。几岁的我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之后,拼命往自己的碗里夹蔬菜,低头猛吃,眼泪一颗颗掉进碗里。即刻父亲说这是大人和小孩子开的一个玩笑,然而我却不认为这是一个玩笑,眼泪一颗颗继续掉进饭碗,像珠子,只看我一股劲低着头把和着泪水的蔬菜一把把往嘴里送。听说半个月没有吃过鱼肉,塞也塞不进去,一个几岁的孩子倔强地想:既然你为我制造了一个地狱,我就在这地狱里悲情地自戕。这种与生俱来的个性被揭晓,被知道,母亲总要提醒别人:这孩子开不了玩笑,小心点啊你说什么她都会信,都会用沉默来认真。
我这么热爱沉思肯定是有各种理由的,快乐的,悲伤的理由都不缺。这时候我想起了不少事情。婆婆对他说:“你不要赞她漂亮,你赞她漂亮害你自己,她尾巴已经翘到天上去了,不就知道自己天生丽质才那么目中无人?你不仅不能赞她,更要贬低她,藐视她,把她从云端摔下来,同时提高你的姿态,这样她才能安心过日子。记住你配她绰绰有余,她有什么了不起?论长相你也长得好,人见人夸,按学习,你读少年班的时候她还是个初中生,她有什么了不起?再说,她就是个人王你也要把她踩下去!”这些话被我偷偷听见了,此等窃窃私语时常咬着我的心,促使我总是一动不动地站在窗户前沉思。我爱着每一扇窗户,就像爱着每一个知心的朋友,在这些窗户的面前,我袒露自己的心灵,袒露每一种刻骨铭心。我年纪不大,心灵却像是已经千疮百孔。这些千疮百孔,都产生在婚礼之后。
这些不可言喻的伤,到了教会,到了团契,我便不想隐瞒。于是一个夜晚,我跟着大伙儿聊了起来。说到自己越来越激动的时候,我想我已经站在一个悬崖边上了,只有纵身一跃,我的故事才能够既优美又悲情地结束。我说我现在唯一的打算就是离婚,火速地离婚,离开新泽西。这时候毛弓虽几乎是激动了起来,我听见他那澎湃的心潮拍打着他心中的海岸,发出一阵阵轰鸣。这时候我是多么期待这些听众会把我团团围住,死死拽着我的衣袖,歇斯底里地叫喊:“君可,君可啊,你不能跳,这是一个悬崖,跳下去就没有回头路了,我们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我们能说得清楚的,你听劝,听劝啊……”然后我被听众从悬崖边抱回来了,我还在哭泣,可是已经是假惺惺地演戏了。我从不做破涕而笑的事情,那是些发生在三岁小孩身上的东西。
是的,一切都没有出乎我的意料之外。除了毛弓虽。他说君可,如果真要离开新泽西,你到哪里去?我说我到旧金山去,我父母住在旧金山,还有其他一些亲人在那里。毛弓虽说:“这就等于回家,君可,不管你怎么打算,我都支持你,到旧金山去很好,很好,这个打算很好!离婚手续打算什么时候办?我为你祷告,一切都顺利。”
这个夜晚毛弓虽看起来整个身心都充满了愉悦,每一个曾经被窒息萎靡的细胞都得到了氧气的滋养,如今都舒张开了。而我关于我自己那些哀愁又忧伤的故事,就为毛弓虽提供了一个焕发生命活力的氧气吧。我的眼睛足够清澈,清澈到可以辨析每一颗细小的浊污。我看着毛弓虽,这是一个时刻含笑,时刻温和,却时刻让人感到困惑感到不解的人。对于这种人,我不会着急去评价,我喜欢等待他自己给出的答案。在将来,他一定会自己给出答案。对于那句“日久见人心”我深信不疑,又何必仓促地去给别人一个差评?况且,万一是另一番关于美关于善关于真诚的新天地呢?这个世界总在充满新意。
不过那夜我又打量起毛弓虽的穿着,如果一个曾经体面过的人,即使后来落魄,总会存下一些体面的痕迹。比如一个生于1977年的女人,她大学时代穿过的范思哲紧身牛仔裤,不论已经过时,不论已经把膝盖磨破,如果多年以后把它穿出来,怎么说也是一种当年优渥的痕迹。可是毛弓虽身上的穿着旧得不能再旧了,却是怎样看也是在国内陕西那些小县城弄来的货物,几十年前随着几只街头摊贩所推销的旅行箱漂洋过海,从此与毛弓虽不离不弃,就像一堆杂物情侣,像纽约街头睡着的流浪汉身旁那一大堆的不弃不离。毛弓虽的裤子小得几乎装不下他的腿了,裤子在受虐,毛弓虽的腿也在受虐。我不知道这两者是怎样在拥挤不堪之中和谐共处,然而它们并没有把对方厮杀,反倒彼此团结着和毛弓虽和谐起来,显出一种生动,那是一种能让人立刻生出同情之心的生动。所以,对于毛弓虽,我从没有生出讨厌之心,那是对我的良知的考验。只是我至今还在因此困惑,毛弓虽在曼哈顿工作的那些年,为何落下得一无所有?
下周我去团契的时候又是高高兴兴了,这些天我没有了任何烦恼,也不站在窗前沉思。大约是因为我的烦恼在团契倾诉完了。当你不对人说的时候,你觉得你的烦恼真多,几乎是无法说尽,就像满头黑发都是些烦恼丝,正要一根根次第变白,只有一根根次第变白,才能对这些数不尽的烦恼一一清算。当你决定对人说的时候,你发觉你的烦恼其实很少,就一个夜晚的点心时间,你把所有的都说完了,如果意犹未尽一定要继续说下去,只能是像个泼妇一样撒泼,说出那些我很快就要离婚了,很快要搬走了,很快要到旧金山去了。我很庆幸那晚我没有发布一个准备再婚的征婚广告。
毛弓虽站在楼道里,站在教室的门边张望。楼道天花板上镶嵌的日光灯把这里照得如白昼。看见我们来了,毛弓虽急促地大步迎了上来。我这样感觉起来:“难道他专门在这里等我?”先生牵着女儿的手朝前走去,我停下脚步,等着毛弓虽开口说话。毛弓虽扭头看看我先生牵着女儿的手走远了一些,压低声音问道:“离婚手续在办没有?”这语气几乎是带着催促的味道。我幽默地笑了一下说道:“还没有呢。”毛弓虽说:“你打算什么时候去办?旧金山很好的。”有同学陆续到来从旁边经过,我赶紧加入她们之间,和她们打过招呼搭上话一起走了。毛弓虽站在那里不动,大约又在那里东张西望起来。
再下一个周五又到了。毛弓虽站在楼道里,站在教室的门边张望。楼道天花板上镶嵌的日光灯把这里照得如白昼。看见我们来了,毛弓虽急促地大步迎了上来。我又这样感觉起来:“难道他专门在这里等我?”先生牵着女儿的手朝前走去,我停下脚步,等着毛弓虽开口说话。毛弓虽扭头看看我先生牵着女儿的手走远了一些,压低声音问道:“离婚手续在办没有?”这语气几乎是带着催促的味道。我幽默地笑了一下说道:“还没有呢。”毛弓虽说:“你打算什么时候去办?旧金山很好的。”有同学陆续到来从旁边经过,我赶紧加入她们之间,和她们打过招呼搭上话一起走了。毛弓虽站在那里不动,大约又在那里东张西望起来。
如果我还要就着毛弓虽这个人一路写下去,只能是:
下一个周五又到了。毛弓虽站在楼道里,站在教室的门边张望。楼道天花板上镶嵌的日光灯把这里照得如白昼。看见我们来了,毛弓虽急促地大步迎了上来。我又这样感觉起来:“难道他专门在这里等我?”先生牵着女儿的手朝前走去,我停下脚步,等着毛弓虽开口说话。毛弓虽扭头看看我先生牵着女儿的手走远了一些,压低声音问道:“离婚手续在办没有?”这语气几乎是带着催促的味道。我幽默地笑了一下说道:“还没有呢。”毛弓虽说:“你打算什么时候去办?旧金山很好的。”有同学陆续到来从旁边经过,我赶紧加入她们之间,和她们打过招呼搭上话一起走了。毛弓虽站在那里不动,大约又在那里东张西望起来。
不过每一个星期五还是有区别的,并不完全雷同。毛弓虽对我的问话越来越急促,就像“离婚,离开新泽西,到旧金山去”这些事情已经火烧眉毛了,我怎么还不着急?毛弓虽是急得不行了。他恨不得立刻就去把“离婚,离开新泽西,到旧金山去”这些悲壮的英勇的事情干脆给我办了。
盛夏了,我们去团契时捎上三个大西瓜,从Costco买的,5.99美元一个,这真是太便宜不过了。车子停在停车场,我和先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这几只大西瓜搬上一个水泥石梯,又搬进教学楼,学生团契就在这楼里。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这几只大西瓜搬进了教室。学生团契的主席夫人把一只大西瓜切了,人太多,一只大西瓜很快不见踪影。我正要使出力气把另一只西瓜搬到桌上去切掉,主席夫人拦住了我。我着急起来,我说必须切掉这几个西瓜,如果剩下没吃掉我们没有力气搬回去,只能丢掉,太可惜了。主席夫人没说话。我又重复了几遍这西瓜必须切掉,大家必须把它们吃掉,我们不想为这几只大西瓜使劲了,搬来时已经把我的力气使完了。主席夫人就像聋掉了一样,没听见,也没有回答。
那夜我似乎对这些装聋作哑疲惫起来,不再像往日在团契待到很晚才回家,而是早早告辞走了。实际上我们只是静悄悄地回家去了,没有与任何人打什么招呼。我装作去一趟洗手间,然后和先生使了个眼色,再到隔壁的儿童教室接女儿。而后静静地和那片如白昼般的日光灯告辞了。此后在我的心里,那个地方似乎昏黄了起来。
第二天团契主席夫人给我来了个电话。她的语气非常坦诚,她说:“君可,昨夜的西瓜你想切掉让大伙儿一起吃掉,我没有全切,毛弓虽早早对我打了招呼说他想带一个西瓜回去给他太太和岳母吃。所以后来他把西瓜带回家了。”
几天后同学们又对我说,那夜主席夫人和毛弓虽每人拿了一个大西瓜回家。我笑了,说道:那西瓜太重了,拿走了好。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毛弓虽便不知不觉消失在大家的视线之外,有人说他被教会派往国内陕西的落后地区,到那里传道去了,全家一起去的。不知道这是一阵流言还是真实,不过,在这阵流言或者真实之后,再也没有毛弓虽的消息。
多年以后的我,却始终保持着对毛弓虽的困惑,他那么急迫地等待我从那悬崖上纵身一跃,他那么急迫地催促我赶紧从那悬崖上纵身一跃,到底是因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