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然
那夜学生团契来了一家新人,一对中年夫妇带着三个孩子。三个孩子格外瘦弱,像在深秋的枯藤上摘下的最后几条小黄瓜,不论深秋的太阳如何温暖照耀,也只能这样了,无奈结果子的时间太晚。三张小小的脸蛋窄窄的,面黄肌瘦,三个小小的人儿不容易分出大小,站在地上的两个和抱在怀里的一个看起来差不多,站在地上的一个7岁,一个5岁,抱在怀里的3岁。那是王志韧的家庭,那夜新来的。
王志韧这个岁数了,还在读博士学位。那年月的我哪里知道四十几五十几的男男女女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学生团契的主席夫妇俩说他们四十几岁,而王志韧看起来就是学生团契主席夫妇的年纪,那王志韧就是四十五或者四十六岁了。那时网络用语油腻中年一词还没有出现,要不是这样,我现在就不用在脑海里苦苦搜索王志韧身上的油腻现象了,直接面对面一条条打勾打叉不就得了。根据我的查考,中年油腻男主要有以下几特点:胖子,停止了学习,呆着不动,脏兮兮。
王志韧并不是一个胖子,骨架子还算端正没什么偏歪,身板子蛮硬朗。至于学习,王志韧这把年纪了还在攻读博士学位,当然没有停止学习,不仅没有停止学习啊,他就是那种活到老学到老的典型,我当时正在想这人拿下个博士学位大约就到花甲之年了,美国的博士学位可是难拿呀,而王志韧这老牛拉破车还不得花上年轻人三倍以上的时间和精力?
王志韧可不是呆着不动的人了,他一来学生团契就活动开了。经过学生团契主席的简单几句介绍大家明白:王志韧是个资深基督徒,读环境科学的博士学位。讲到这里,关于王志韧的资料似乎已经一网打尽,大家就像已经明白了王志韧的一切,没有其余的了。而王志韧也当仁不让,当晚学生团契的主席把以往自己做饭前祷告这样一个差事交给王志韧,或许本来是出于对一个新来资深基督徒的谦让和客套,不料王志韧这谢饭祷告侃侃,圣经金句接连不断,就像他手里拿着一串珍珠,一粒粒珍珠展示过去,这亮光还是让人应接不暇的。不过那伙年轻的学生很多都是冲着吃饭来的,他们可是焦急得要命,王志韧这祷告何时结束啊?这不存心让饭菜全凉掉?至于我,好东西看多了也腻了,王志韧手里这串珍珠,粒粒价值相当,模样相当,我想王志韧展示几粒就好了。可是王志韧非要把手里的这串珍珠全部数完才行。这不,王志韧那夜的饭前祷告足足40分钟,激起了多少人心中的焦躁,最后这焦躁就按压在心里变成了对王志韧的不满,鄙视,甚至愤怒。
我现在左右前后思考,王志韧都算不得油腻男,王志韧虽然衣着简朴,但还是蛮干净。头发精心洗过,看得出洗发香波没少用。虽然说不出发型来,肯定他妻子帮他理的头发,特意留出了一撮刘海在前额,大约是为了看起来年轻朝气一些,可也是杯水车薪啊。王志韧的太太我至今不知道名字,没人问起她的名字,也没人说起过她的名字,大家说起她来,都说王志韧的老婆。这么大年纪的陪读女人,带着三个歪枣裂瓜般的孩子,自然是被人冷眼以对。我天生不是与人套近乎的料,天生的慢熟型,不想故作姿态上前去招呼,只是远远地看看,就算在心里认识了这样一个比较少见的家庭。待到熟悉时,时间已经过去几个月了,再亲自询问王太太的姓名,自己都觉得怪异。有个星期五夜晚的团契聚会,王太太正和几个人在说话,我凑近去听了听,顿时更加觉得王志韧一家太不容易了,原来王太太是个长期病人,患了免疫方面的疾病,并且是不能根治的,只能用药物维持性命,除此之外王太太还附带了其他好几种病。我仔细看了看王太太的脸,过去觉得她皮肤不错,虽然岁数大了,一张脸却是红扑扑,这才知道那是药物反应,那张红扑扑的脸有些浮肿。
与王志韧一家的交情只限于每周五在团契的碰面。王志韧还做过几次饭前祷告,因为他是个资深基督徒同学,处处表现出有带领同学信主的责任感,只不过后来的几次谢饭祷告一次比一次短。紧接着祷告就没有王志韧的事了。
鸽子是团契的一个主要人物,因为她是个基督徒,团契已经受洗的基督徒只有几个人,鸽子已经受洗五年了,在国内受洗的。我听过她的见证,只记得她一夜都在讲她刚刚出国的那段日子整天打电话给国内的姊妹诉苦,国内的姊妹听得不耐烦了就对她说:你不是要那么远打电话给我们诉苦,你是要在你现在的地方找到可以听你诉苦的弟兄姐妹。她还说信主了就可以随心所欲暴露自己的坏心思,因为都知道了人就是有罪的,所以她那些不好的心思也没必要遮掩了,反正人都是有罪的,何必遮遮掩掩?大家就笑了起来。
我那时候对人生而有罪的理解只停留在亚当夏娃偷吃禁果的伊甸园原罪之上,对于人被驱逐出伊甸园之后的罪恶嫉恶如仇。听了鸽子的见证,我心里不是滋味。首先我搞不懂鸽子为什么要有坏心思?鸽子到底有些什么不好的心思?对于鸽子所说的她那些坏心思,不好的心思,到底是遮掩了起来好,还是随心所欲地暴露好?我紧接着思考了起来。越思考越不是滋味。最后又回到了第一个问题:鸽子为什么要有坏心思?从这个问题我一下子跳跃了出去:如果一个压根儿没有坏心思的人,上帝将要从哪里对他进行救赎?而我对上帝的信仰却是始于敬畏的,正是由于敬畏,我不让自己产生出什么坏心思,我仿佛从来就知道:一个人所有的心思,虽然没有人可以看见,但都晒在上帝的眼皮底下,一个敬畏上帝的人不敢也不会允许自己有坏心思。那一夜鸽子的见证似乎跌破了我的某条底线。我凝视着站在讲台上的鸽子,她身上穿着的那件白色大号衬衫,像一件公义袍。
深秋了学习负担都重了。鸽子在寻寻觅觅找对象。学生团契有个才俊,其实也说不上什么才俊,他可能做过兔唇手术,上嘴唇有一条淡淡的疤痕伸向鼻孔。大约是个子高,皮肤白净,另外能说会道,又是先进分子已经受洗归主,就吸引了这团契的多位女生。张早刚过来陪读不久,她对我说她和学生团契的男生们一切去购物买衣服,结果让她大笑不止,这些男生都跑过去买童装穿。可见那才俊算是鹤立鸡群。这诸多女生之中,未婚的也就数鸽子还看得顺眼,那年月看不顺眼的都是来留学的。好看的都早早名花有主结婚了,好看的都是陪读的。鸽子对那才俊有意靠近,无奈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那些大饼脸大象腿臃肿圆桶腰就不用说了,追求才俊不过是自取其辱。尽管如此,团契里的女生还是飞蛾扑火,只对那才俊。才俊因为是基督徒,被圣经教导好了不能鄙视不能发火不能愤怒,忍无可忍之下最后想出一招释放出假消息:他已经有了女友,而且非常非常漂亮,在外州呢。才俊的烦恼好像暂时得到了解决。
鸽子依旧寻寻觅觅,经常和我们吐露想要结婚的愿望。有次鸽子在重复说出想要结婚的愿望之后,她顺便提到了王志韧。她说王志韧总找她帮忙学习上的事情,电脑设备啥的不会就厚着脸皮问她,这都老头了学习哪里跟得上。鸽子呢,一看就会,偏偏不告诉他,让他着急,让他学不下去,就要看他遭殃心里才爽。鸽子一边说一边快乐起来。那次我才知道王志韧和鸽子才是真同学,同一个系同一个专业的博士生。尽管对鸽子的想法我无法理解,但是谁又能表示自己的看法呢。大伙儿听了也只能跟着鸽子笑一笑。不太敢说人是非的我才没勇气说鸽子这想法其实很卑鄙很没爱心,除了暗暗同情王志韧的艰难处境之外还能做什么呢?鸽子已经受洗五年了,团契那对中年主席夫妇和她关系很好,鸽子就像是他俩的左膀右臂。
待到来年二月,北国天气还奇冷,我在教堂脱下温暖的装扮,哆哆嗦嗦穿上一件受洗白袍,一位牧师用一块白毛巾捂着我的嘴巴和鼻子,另一位牧师把我整个人放倒在洗礼池里庄严地一浸,我就成了一名基督徒。很快我在学生团契做了一个见证。那次见证得到了很大的反响,各位同学都说我的见证好真实,加上我又说得太有趣,幽默感爆棚,大家笑得刹不住车,肚子都疼。所以这是他们听到过的最好的见证。受洗五年的鸽子说,过去她从没有听过这么好的见证。王志韧止不住地笑,他说感谢 神见证做得好,神就是要首先医治有病的人。我听了不解,就问他为什么说有病的人?他说:“像你这样开口就搞笑的,一点也不严肃的人其实也是一种病,所以神要先选过来医治。”
团契主席夫妇俩没有对我的见证表态,他俩说昨晚没睡好,我讲见证的时候他们坐后排睡着了。我知道这是谎言,因为我看到他俩根本没有睡着,我还看到他俩的表情一阵阵的不自然,不知道那是因为什么。反正一直以来我都感觉这对主席夫妇比较怪,他们和人面对面时热情得太过头,而在背过身去的一刹那,脸色顿时如燃尽了多日的火灰。传言说他俩在教会自荐要来服侍学生团契,想在学生团契做出成果,然后就可以得到教会的提升,争取到一个教会职位。他们的生活非常清贫,住在一个贫民窟里,主席夫人常年闹病,但是有服侍 神的大决心。
这以后我受到了团契主席夫妇的冷淡。我有时候搭讪着和他们说话,他们就像耳聋了一样没听见,即使我在他们的耳边大声重复了几遍。春天来了我回国一趟,从国内回来后大约耽搁了两个月没有去团契。再次去团契时发觉有了变化,王志韧一家不见了,看惯了王志韧一家周五晚上准时在团契,突然间不见了,我的心里真有些失落。我想王志韧是不会退出团契的,他的信仰非常深刻,就像进到了骨髓里,王太太也经常说她完全是靠 神活着呢。有人八卦说王志韧家穷得叮当响,依靠那么点奖学金要养活一家五口,老婆还是个长期病人,团契主席却给他派了任务,叫王志韧负责每周五晚上的米饭。八卦的人都说这团契六七十号人,而且都是些吃很多米饭的年轻人,这煮一次饭得用多少米呀,王志韧家里哪里担当得起。王志韧煮饭坚持了两个月,太不容易了,许是实在撑不住就躲起来退出团契了。八卦的人都在说这不存心要赶走人家吗?我听了实在想不出王志韧一家为什么要被赶走的原因,只感觉些许落寞,为王志韧一家的不可再见。
不久我们家也离开了团契。如果不是亲身经历,我将是很难相信王志韧的遭遇。
团契主席的夫人把我喊到她家去了一趟,她给了我数英尺高的长方形锡纸party tray让我带回家。她说你现在受洗了,就要开始服侍,开始同工,以后你每周星期五做一个大tray的菜到团契去吧。
我可是没有这个能力,我的厨艺仅仅限于做汤。想起幸好我们周五都是在家吃过晚餐才去聚会,要不吃了人家的嘴短,这下必须按照要求做了。况且我们每周五都不会空手去,团契饮料点心大凡拿得出手像样子的大半是我们家带去的,就比如说饮料,我都是买些鲜榨纯果汁比如石榴汁带过去,我好多次见到那些女生直接抱住我买的饮料说这么好的东西值得带回家去喝,这么多人的聚会喝掉浪费了。我听了还很高兴,因为大家都识货。我的确要做同工服侍,但做些力所能及的吧。每周五炖一大锅我自认为不错的汤带过去,汤就被那些女生抢着喝,一碗接一碗地盛走了。我心里很高兴,因为大家还是识货,知道汤的好坏。
几周后主席夫人找我说说话,她说我那汤固然好喝,可毕竟是汤啊,我得做些牛肉,鱼去,牛肉一次得至少二十磅,鱼的话至少一次得三十条。我说我从没有做过这么大的菜,不会呢。她说在主里面操练,就会了,都是从不会到会。她的这些话我根本没往心里去过,便依然故我,每次去团契都按照自己的想法带些饮食,不久后又被召见,说我不能这样,而要像多希那样每次去团契要不做几十条鱼带过去,要不就做几十磅牛肉带过去。
多希我见过几次,她半年来一次学生团契做奉献,每次来的确是这样。可多希是个早退休了的老太太,头发全染红了,因为没有一根黑头发了。多希的子女都结婚了。我这么年轻,怎么能去和多希比,再不,多希每年才送两次食物来。还有团契的食材本来就都是赞助或者自愿送来的。我把这想法直接说了,团契主席夫人说我要想的是为团契改善伙食,而不是解决温饱,团契的伙食需要锦上添花,而不需要雪中送炭,雪中送炭的人多了去了,那些值几个钱?我听了有点难过,想了想,原来在团契主席夫人的眼里,鱼和牛肉居然是锦上添花的食物,过去我以为鱼籽和鸭肝这些食物才是。再想了想,便决定不去团契了。
像是一下子就到了深秋,想起很久没有见到王志韧一家了。奇怪的是团契那么多人,我怎么就惦记起王志韧一家了。不知道这一家子去了新团契没有,不知道这一家子在新团契有没有找到温暖如家的感觉,不知道王太太的病有没有希望彻底根治,不知道王志韧的学业跟不跟得上,不知道王志韧有没有钱用,不知道王志韧家的几个孩子是否长得茁壮一些了,但愿王志韧的几个孩子长茁壮了。我打听了几个人关于王志韧的消息,知道了他住在哪里。
一天我搜索起了王太太的病,至少我知道她患了哪种病。又在网上寻找各种食疗方法,都说药食同源,食疗或许也能治病,况且总是没有害处的。我对任何事情都习惯了充满幻想,这下子我便幻想王太太按照食疗一步步走向康复,走向疾病的根治。于是把这些食疗方法打印了下来,厚厚的一摞子,准备哪天送到王志韧家里去。那些年我对中医基础理论产生了极大的兴趣,读完了中国传统医学四大经典著作《皇帝内经》,《难经》,《伤寒杂病论》,《神农本草经》。我不会看病,诊病,但是对于身体的调理我相信自己已经具备了一些初步的“知识”。虽然这些“知识”从我现在的眼光看来显得幼稚,可我当时是十分严肃十分认真地把这些“知识”甚至学习钻研过程中的心得都写下来打印了一摞子,准备一起送到王志韧家去。
周末了我到亚洲超市买了很多食材,这些食材堆满了汽车的后备箱。我准备等天黑把这些食材送到王志韧家里去。对了,衣橱里还有几件男士皮衣,崭新的上面的吊牌都没有动过,我给先生买的,他不喜欢又不好说不要,挂着在衣橱好几年了。我把这几件皮衣叠起来,装好,准备一起送给王志韧。
那夜很凉,风费着劲要把残存的几片树叶吹落,月亮清冷。好不容易把这些食材和几件皮衣送到了王志韧家里。显然王志韧和王太太都是非常惊讶的,我把那一摞子打印的纸张给王太太时说,这些方法或许有用,不试试怎么知道呢,试了说不定真有用呢,至少没有害处。其余的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王志韧的三个孩子还是那样,像深秋的枯藤上摘下的最后几条小黄瓜,没有起色。我逗他们玩了两分钟,就告辞了。
后来还见到过王志韧一次,他把几件皮衣还回来了,笑着说他穿着不合适,别把这么好的东西浪费掉了。
以后几年没再见过王志韧一家。很多认识的人都会消失在人海,很多经过的事都会如过眼云烟。就像那一个月儿清冷的夜晚被风从树上吹落的一片叶子,早就回归了时间的沧海。奇妙的是,几年后的一个下午,我们竟然在一家新建的Costco偶遇了王志韧一家。倒是王太太远远地看见了我们,一家人追紧着过来了,购物车上坐着两个孩子,地上站着一个,都长大了一些。王太太的眼里顿时泛起泪花,她拉着我的手,其实也没说什么。王志韧站在一旁憨笑着。像是无言地站了许久,我们就分开了。记性那么好的我只记得站了许久,不记得说了什么,就像连一声问候都没有发生过那样。
写王志韧,到这里就写完了。不知道这一家子现在去了哪里,又去了个什么样的团契;不知道这一家子在团契有没有找到温暖如家的感觉,不知道那个团契的人对王志韧一家好不好;不知道王太太的病有没有希望彻底根治,肯定已经得到根治了;不知道王志韧是否顺利完成了学业找到了工作,肯定顺利了;不知道王志韧有没有钱用,这一家子肯定富足了;王志韧家的几个孩子已经长大成人,但愿那是些魁梧的小伙子们和美丽又健康的姑娘。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我无从也无心再去打听王志韧的消息。
2023/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