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君可》

依然

               今天有晚宴。

               出发前君可从衣帽间拿出一条象牙色白裙,绝对修身;再取出一件淡粉色修身西服,齐腰,曼妙。这套君可早就又搭配好的,崭新的,还没穿出去过一次,一心想找准个场合穿出去。

                总有人说,君可dress up起来太像个star(明星)。多少回,总有人对君可说,你看起来像个star。

                君可就对自己的装束心满意足,回家,意犹未尽脱下这些服饰,从熠熠发光的耳饰开始,到绝版的昂贵项链以及悬挂在其中间的指环形项链坠子,二者相得益彰。把一个个铺满钻石的戒指取下,再取下价值高昂的手表………手腕上的手镯从未取下过,像护身符,君可戴着睡觉,洗澡,任何时候都戴着的,这是几个拥有古老乡村风情的手镯。

                褪下闪烁的光芒,回归生活。君可处理诸多家务,洗马桶是她最擅长的。若她去公司一趟,发现马桶是不干净的,便赶紧戴上手套,搬出消毒纸。君可觉得她干清洁马桶的工游刃有余,熟练得如卖油翁倒油卖油。不幸的是,有人会拖住它,阻止说真不行真不行让你干这事。于是过些天公司又想了办法,请来特别能干的清洁工,保证马桶,任何一处都不染一尘。君可无意间经过时进门去倒了杯咖啡,看了不染一尘的满眼清洁,心中升腾无限感激,倒也忘记了这是给了高价格请来的清洁工的本职工作。君可总以为自己是应该干掉这些粗活脏活的,又被好心人替代了,因此产生出对每一种纯劳力的内疚感。

                君可来到这个世界最初的记忆,是在农村,春种秋收,稻田飘香,扛着锄头从家门口经过的农民伯伯……他们或许已经死去多年,他们又如何会知道,他们一直活在君可的心里,未灭。

                此后,寒冷的季节君可幻想给加油站冻得满脸通红的工人递上一杯热咖啡;炎炎夏日幻想给烈日下的墨西哥工人送出一杯色彩瑰丽的鸡尾酒;幻想对路上行驶的破旧失修车辆喊一声靠边,我带你去修车;君可幻想的景象数不胜数,她就生活在这些数不胜数的幻想之中,日日月月年年………

                多少人对君可说:你长得真洋气。可君可最懂得她自己——骨子里就是一个农民。虽然她真实地出生在一个角角落落都飘荡着书香的家庭。当过学霸,也擅长写文章,从小接受一些怪诞的溢美之词:虎父无犬子。

                可是在君可的心里,这些都是人间之秀,离她的本真很远。就像她每每戴上那些价值高昂的首饰,穿上那些使人刮目相看的服装去party 。

                本真的她热爱洗马桶,擦地,清洁厨房,热爱去拜访一个老农,有意无意地,看老农布满老茧的手君可的心里涌现出对世界的一次次重新认知。在这一次次的重新认知之中,了解到自己对生命的认知太有限以至于迄今为止自己还没有取得任何的发言权力,感叹: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在这陡然的领悟就像对自己的发现,君可过去对自己并不了解太多。她了解到的只是在洗马桶的过程中是愉快的,在处理家务时是愉快的,当然她只是做着她能做的并且习惯于做的那点家务。去party 是快乐的,也是辛苦的。因为必须在出发前把头发洗得无比干净,然后用吹风机把满头青丝一根根吹成自然带着点卷曲又垂挂于肩的样子。要把脸涂成看不出一丝妆容的痕迹,就像一个女人永远拥有素面朝天的资本那样,这又是独门绝活。然后试装,首饰,手表,鞋……她是一个不拿包的人。不知道从何时起,包就被君可看成了庸俗之物。君可的手机在先生的裤袋里。君可随时准备伸出自己戴满闪亮钻石的手与人问候。可是这只能持续几个小时的热情,为了几个小时的热情君可要付出那么多,现在的君可经常疑问这究竟值不值得。

                把这象牙色白裙扔在床上,包括那粉色西服。就像一阵思维的旋风刮过,君可火速穿上一条水蓝色旧牛仔裤,一件在Costco买的9.99美元的低领黑色打底衫扎进裤腰里,一条白色皮带随意束于其上,瞬间就用朴素诠释了精致一词。那再朴素不过的,怎么到了她身上就又完全不一样?再披上一件黑色休闲款西服。君可开始追求一种自在又随意的出发,转而一想,这样的追求已经开始了一段时间。不过是开始属于朦胧,现在才意识精准。

              “某种青春感正在失去,”君可对自己说,“可是换来了自由。”

                Dinner在一家希尔顿酒店,其实是一次已经进行了几天的年会,将以dinner来结束。

                汽车行驶在沿河的道路,所见的车辆很少,所见的秋色比别处耀眼。天空飘着细雨,这秋色更显得出尘清丽。左边坡上的一户人家,院落秋色尽染随坡倾斜直到路旁,一颗大树的叶子在此红了,分外夺目。细雨中行车,时光温婉,君可有种不想那么快到达目的地的感觉。可还是早早到了,离Dinner还很早。

                做接待工作的人不少。君可没有会议牌,晚餐票倒是早就有了,于是径直走了过去,笑着对接待人员说:“我只是来吃Dinner 的。”是的,在各样的日常之中,君可感到自己的风趣,其实是从别人对她的反应之中感受到的。接待人员是几个妇女,她们突然笑开了,似乎舒心得忘记了这也是一个场合。其中一位说:好,好,好,你只是来吃dinner 的,我们最欢迎只是来吃dinner 的人了。”这几位在别的场合应该属于比较矜持(虽然面貌非常普通无法让人看多几眼就能记住)的妇女笑容里藏着某种显然的兴趣,她们热情指引君可晚餐的场所,君可便飘过了,到了另一个接待处,在那里君可登记了今晚想要的主菜是三文鱼。

                会场是很多与医药相关的公司,竖着各种广告,招商合作招工各种信息。路过的每一家都恨不得有人去逗留一下,然后发一盒太小太小的巧克力。君可接过这些小小的巧克力立刻就琢磨起来,这么小的巧克力也拿得出手呀。又有人一边塞给君可一边说:“来,来,请拿着,千万别客气。”君可又是忍不住笑,谁会忘记在最爱吃糖的儿时有人拼命往自己口袋里塞糖果的情景呢?君可就从没忘记过,还一直在为儿时的糖果心存感激,那些给她糖果的人一直住在君可的心里,虽然很多连名字都没有。

                可是这么个中年人,还有人如此热情递糖给你,这热情突然就又唤醒君可对儿时的火热回忆,管他有目的还是没目的,她在意的只是此等热情,这热情可以让她想起所有的淳朴,淳朴到只是想把糖塞进她的口袋里让她高兴。

                对任何事物的评判都应该到此为止。君可觉得这是一种智慧。

                排队入场,排在君可前面的是一对老头老太。老头是白人,老太是华人,君可在他们身后只站上几分钟,就又开悟:这样的情景才是热聊啊!原来以前所见的热聊都配不上热聊这两个字,过去是见识太少所以太武断了。起先他俩谈科研,在君可没注意听的那一秒老太谈起了她的孙女,老头立刻谈他的孙子,老头半低着头视线没离开老太的眼睛片刻,老太抬着头视线没离开老头的眼睛片刻,就像彼此在对方的眼睛里发现了一个同样的实在是有趣的世界,于是此刻定为知音知己,各自滔滔不绝着,话赶着话,旁若无人。
                究竟坐哪张桌呢?君可边走边观望。与谁同桌吃饭也是一种缘,至少是今夜这dinner的缘吧。君可没有着急要落座的意思,就走过一张张铺了白色桌布,摆着餐具,美酒的桌子。有人朝君可夫妻俩说,来,来,坐这儿吧。这里坐了一对夫妇,还有一个看上去像90后的年轻男孩。这绝对也是奇妙遇见的一种,夫妇俩比君可的先生大10岁,而君可比那男孩大10岁。很快谈开了,一整夜。君可觉得她已经读完了一本书,关于这对夫妇俩的。而男孩的书,也翻开了,读到的只是平淡的他几年做博士后的经历,然后好不容易进去了某家大药厂,然后新冠来了,隔离在家,他又造了个老二,现在14个月大,老大和老二经常打得不可开交。就像一本漫画速写,简单又有趣啊。
                夜深了,似乎没有人有要离开的打算。君可想起旁边还坐了另外两位近六十岁的女人,没时间看关于她俩的书也算了,并不是每个人都愿意为你翻开自己。
君可说有些晚了,我们下次再见。夫妇俩说记得下次的会在费城,希望你们来赞助。这话他俩席间说好多次了,他俩说费城的会议场所比这里高级多了,可以容纳上千人,酒店奢华呢,你们一定要来赞助,明年三月一定要见到你们!不见不散啊。

2022/10/1

作者依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