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赫夫曼的秘书胡里昂开的轿车一出现在维克多家门前,不仅引起了维克多母子俩的紧张,而且也引起了全镇人的恐慌。德国人的暴行已经把人们的神经磨砺得十分敏感,很怕谁家又惨遭不幸,大家纷纷跑到维克多家院外,紧张地盯着他家的动静。
“长官,您……您要干什么?”维克多母亲一看进来一个德国军官,顿时吓得面色苍白,声音颤抖,以为金铃出卖了他们。
“夫人,您好。我是赫夫曼总督的秘书胡里昂,请问金铃小姐住在这里吧?”胡里昂礼貌地说。
“请问您找她有什么事?”老人仍然一脸狐疑。早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老人就亲眼目睹了德国对比利时人民的疯狂掠夺与蹂躏,对德国人早已深恶痛绝。
“我受赫夫曼总督之托,来接金铃小姐到总督家里做客。”胡里昂说。
一听他是来接金铃去赫夫曼家里做客,正在给患者诊病的维克多才稍稍放下心来。
此刻,金铃正在楼上收拾东西,她把从中国带来的胡琴和一张全家合影拿出来,六年来,她一直让这两样心爱的东西陪伴着自己,每当思乡心切了,就拿出照片看看,拿起胡琴拉一曲《二泉映月》,用来释怀一下思乡之苦。
“金铃小姐,您去拜访赫夫曼我不反对,他毕竟是您的朋友,但我希望您有起码的正义和良知!”维克多一脸严肃地对金铃说。
“您是担心我?”金铃疑惑地反问一句。
“不,我不能不叮嘱您。”
“维克多医生,”金铃严肃地说,“我不得不告诉您,我和赫夫曼将军虽然是朋友,但您应该相信我懂得什么叫正义。如果不是德国人的入侵,我想我不会流落到这里。再说,日本侵略者也入侵了我的家乡,他们给中国人民带去的同样是杀戮和灾难。我想我无须再多说了。”
听到这番话,维克多向金铃伸出手来,紧紧地握住她的手,歉意地说:“对不起,我们互相理解就好了。快收拾一下,赫夫曼派来的人在楼下等您哪!”
维克多家院外,一群为维克多捏着一把汗的人,忽然看到德国军官陪着一位身材苗条、年轻美丽的东方姑娘走出来,不禁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看着德国军官抢前一步为她打开了车门,扶着她走上车去,转眼,奔驰轿车风驰电掣般地消失在人们的视野里……
“这个东方女人是干什么的?为什么会受到德国人的这般宠爱?”人们满腹狐疑地议论开来。
“哼,她一定跟德国人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说不定……”
人们的想象力是丰富而可怕的。
“我告诉你们,这个中国女人是德国将军赫夫曼的朋友,赫夫曼就是德国派来的那个狗屁总督!”说这话的是邮递员艾德蒙。
于是,“金铃”的名字犹如恶魔一般,蹂躏着这些对德国人恨之入内的神经。
金铃一走,维克多母子俩也进行了一场不愉快的谈话。
“维克多,我们在这小镇生活二十多年了,大家对我们一直非常友好,我们也以诚相待,从未干过伤害大家的事……现在,莱加死了,普拉西的儿子也死了,全镇十几条狗都被打死了。不知道今后还会发生什么事情?大家对德国人恨之入骨,可是,德国将军却派专车跑到我们家里,接走了我们的客人,你不觉得这是一件很不光彩的事吗?”
“妈妈,您究竟要说什么?”
“让金铃小姐离开这里!”母亲说得很干脆。
“妈妈,金铃小姐现在没钱,没证件,更没有去处……我们仅仅因为她是德国将军的朋友,就断然把一个走投无路的姑娘推出门去,妈妈,我想这既不符合您做人的准则,更不符合《圣经》的教诲!离开这里,您让她上哪去?”
“她有德国总督的朋友!”老人厉声说。
维克多从没见过母亲如此严厉……
老人涨红了脸,用颤抖的声音说:“维克多,估且不考虑大家对我们的看法,你想想,地下室里藏着好几名伤员,我们家里却住着德国总督的朋友,你不觉得这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吗?”
“妈妈,请您相信,您的维克多可以把她变成我们的力量!嗯,请相信您的儿子好吗?”维克多耐心地劝说着母亲。
“什么力量?让她去反抗德国人?让她像你一样去干那种掉脑袋的事?这对一个柔弱的中国姑娘来说,可能吗?现在,就连比利时有不少人都投靠了德国人,成了比奸!你敢保证她一个中国女孩子,就能死心踏地像你一样反抗德国人吗?你应该明白,这里不是她的国家,没有她的民族,她不可能像我们一样恨德国人!”
“妈妈,我相信她会的。”
“我不相信!起码现在不能相信!”母亲说得斩钉截铁。
“妈妈,但我希望您能做到一点……”
“你要我做什么?”
“不要难为她,这是维克多对您老人家的惟一要求!”
母亲惊讶地盯着儿子那张幽默而倔犟的脸,半天没说出话来。
赫夫曼住在布鲁塞尔郊外一座犹太银行家的海斯兰特城堡里。
这座中世纪的哥特式城堡周围,筑有高高的石头院墙,安有电网、炮楼,室内设有通往城堡外的地下通道,有德国兵日夜巡逻。赫夫曼就在这座森严壁垒的城堡里办公、接待外国使节及比利时的文武官员。
在胡里昂的带领下,经过四五道岗的搜身检查,左拐右拐,金铃才走进了迷宫般的豪宅。这里豪华、气派,自不必说了。室内所有的陈设布置,无不显示出犹太富豪与德国权势的交融,流光溢彩的吊灯,镀金镀银的精雕家具,价值连城的古玩和世界名画,连壁炉都是一件精美的镀金艺术品。此刻,从窗前一台白色三角钢琴里正传来贝多芬优美的《欢乐颂》。如果不是墙上挂着希特勒的画像,还以为走进了一个富豪之家呢。
“噢,小金铃,终于把你盼来了!相见时难别亦难,这可是你教我的诗句啊!”赫夫曼忙从钢琴前站起来,上前与金铃热情地握手,完全没有了将军的高傲与威严,“我像当年一样叫你小金铃,你不会介意吧?”
“不但不会介意,而且非常高兴。”金铃微笑道。
“请喝茶,这是你父亲送给我的茶具。”两人落座之后,赫夫曼指着茶几上的一套紫砂茶具,又举了举手中的木雕烟头,笑道:“瞧,这是你哥哥送给我的。”
“啊,您把我家送给您的一点儿礼物都搬来了?”金铃微笑道。
“不,还有最重要的。”赫夫曼起身拿起钢琴上的两幅镶着镜框的照片,递给金铃一幅,“先看看这张,这是我的一家三口。”
照片上,赫夫曼与气质高雅的夫人并肩而立,一个英俊的少年亲切地搂着父母的肩膀,一家三口开心地笑着,周围都是盛开的鲜花。
金铃笑道:“好漂亮的夫人啊!儿子长得也这么英俊,他们现在……”
“啊,都在柏林。”赫夫曼说。
“为什么不来布鲁塞尔?”
“他们不愿意来。你再看这张。”
金铃接过另一张照片,不禁惊讶地叫了起来:“啊,您把这张照片也带来了?”
那是一张发黄的老照片。身穿长袍马褂的中国老绅士与妻子双手搭膝,与西装革履的赫夫曼并排坐在前排椅子上,他们身后站着身着国民党将军服的金铃大哥金锐诚,以及梳着齐耳短发、穿着镶边小褂的少女时代的金铃。
“看来,您还没有忘记我们家啊?”金铃笑道。
“嗨,我怎么能忘记得了啊?”赫夫曼感慨万千地长叹一声,一幕幕刻骨铭心的往事立刻在他眼前闪现出来……
1934年初夏的一天傍晚,几个国民党官兵抬着一个受伤的外国人,匆匆走进了金家古色古香、挂有“浩然正气”烫金牌匾的客厅。伤者便是蒋介石从德国请来的军事顾问冯.勃伦道夫.赫夫曼将军。
这时,医道精深的金卓炎老先生,身着长袍马褂,坐在紫檀桌前若无其事地叼着大烟袋,对抬进来的伤者却视而不见。这可急坏了赫夫曼的翻译官金悦诚少将,他几次凑近父亲悄声催促,金老先生这才慢腾腾地来到伤者面前,检查一下伤情,又迈着方步回到紫檀桌前坐下,拿起狼毫笔来开起药方。
“父亲,您看……怎么样?”金悦诚将军急忙悄声问父亲。
“什么怎么样?”老先生大为不悦地盯着儿子。
“赫夫曼将军的伤情?”
老先生冷冷地回儿子一句,“非常严重!”
“那您……”
“只能尽力而为!”
金悦诚将军心急如焚,几次张口想说什么又犹豫了,最后才开口道:“父亲,赫夫曼将军是德国派来的军事顾问,刚才委座亲自打来电话,命令我一定……”
一听这话,老先生大为不悦,把手中的狼毫笔“啪”地一摔,冷眼盯着儿子,厉声道:“你们委座的命令只对你们军人有用,对我这个老头子毫无用处!你马上把人给我抬走!”说完,拂袖而去。
“父亲,您不能见死不救啊!”金悦诚将军急忙喊父亲。
听到这话,已经走到门口的金老先生回过头来,愤怒地盯着儿子,厉声道:“哼,我谁都可以救,就是不救洋人!我告诉你悦诚,你们可以忘记,可我永远忘不了洋鬼子给中国人带来的那场掠夺性的灾难!也许这个德国军官的老子就是八国联军的一员!哼!”说完,老先生起身就要离去。
这时,却忽然听到从赫夫曼嘴里嗫嚅出几句不太连贯的中国话:“老先生说得对……我父亲是八国联军的一员……我向他老人家道歉……”
正要迈出门去的金老先生忽然停住脚步,转过身来,狐疑地盯着赫夫曼,只见赫夫曼艰难地睁开肿胀的眼睛,冲老先生点了点头,歉意地说:“对不起……我代我父亲向您谢罪……向中国人谢罪……”
金锐诚曾带着赫夫曼去北京参观过圆明园的遗址,向赫夫曼详细地介绍过八国联军入侵北京、对圆明园焚烧掠夺的情况,所以赫夫曼才说出了这番话。
赫夫曼被安排在金铃卧室隔壁的客房里。
这里典雅、清静,竹帘,藤椅,紫檀家具。赫夫曼双腿打着夹板,头上、胳膊上都缠着纱布,整个人被裹得像粽子似的,一动不能动地躺在床上。
江南的夏天酷热无比,尽管两个士兵毕恭毕敬地立在床头,分秒不停地给赫夫曼扇着蒲扇,可他仍然烦躁不安,冲士兵大发脾气:“都给我出去!”
原来,赫夫曼开车出来旅游兜风,不慎撞在大树上,造成双腿骨折。他担心这辈子再也站不起来了,内心非常绝望。他不想见任何人,包括他的翻译官金悦诚将军。
一个傍晚,一双穿着绣花鞋的小脚蹑手蹑脚地走进来,小金铃胆怯而好奇地望着赫夫曼,小声小气儿地问他:“疼吧?”
听到这温柔的声音,赫夫曼微微怔了一下,点点头,却懒得睁开眼睛。
小金铃拿起蒲扇就给赫夫曼轻轻地扇起来。一股股凉风随着一股女孩子特有的香气,一下一下捕到赫夫曼的脸上,他想看看这是怎样一个女孩子?睁眼一看,不禁被眼前这位美丽得如同花蕾般的少女给镇住了——一头乌黑的短发,穿着绣花小袄,绣花鞋,满月般的脸上,镶嵌着一双黑珍珠般的大眼睛……她太美,太清纯了,简直就像天使一般!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