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克多医生,”洛霍对吊在房顶、已经奄奄一息的维克多厉声说道,“如果你还留恋你年轻的生命,还留恋你年轻美丽的金铃小姐,你就应该配合我们,否则……我告诉你,没有任何人知道你被关在这里,你就不要抱任何幻想了!”
维克多艰难地睁开眼睛,从肿胀的眼睛缝儿里射出了两道凛冽的寒光,死死地盯着洛霍……
自从维克多在临时医院里看到几十个人被枪杀、决心跟德国法西斯战斗到底的那一刻起,他就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了。最令他痛心的是没有战斗到比利时解放那天,更没有等到与金铃走进新婚礼堂,他觉得上帝太残酷了,而且,他担心金铃是不是也被逮捕了?
“你说,里伯河特到底是谁?他藏在什么地方?”
洛霍的吼声打断了维克多临终前的思绪,他轻蔑地盯着洛霍,突然笑了,尽管笑得很吃力,但还是笑出了声,“哈哈哈……哈哈哈……”
“你笑什么?”
“我笑你愚蠢!我可以告诉你,里伯河特是谁……”
“是谁?”
“是全比利时人民的心声!”
“维克多医生,我只能为你感到遗憾了。”安德鲁走了进来,仍然用斯文的腔调说,“很遗憾,我一向认为你是一个聪明人……”
维克多咬牙切齿地回敬他一句:“我却一向认为你是一只吃人不露齿的畜生!”
安德鲁却丝毫不恼,微笑道:“你说得很对,露齿是一种不文明的表现。大日耳曼民族是最高贵的民族,向来讲究举止文明,不像你们这些劣等民族那么没教养。听说你父亲是俄罗斯人,那就更是一个不足挂齿的劣等民族了!”
“混蛋!畜生——”维克多冲着安德鲁的脸,猛地吐出一口血痰,“呸——你们他妈狗屁的高贵民族,你们纯属是一帮杀人恶魔!是恶贯满盈的畜生!”
“维克多医生,那就只好遗憾了。”安德鲁瞅一眼洛霍,转身走了出去。
维克多被洛霍押到盖世太保总部后院一处阴暗的、墙壁和地面都被人血染成紫黑色的角落里……维克多抬起那张英俊、潇洒,现在已经肿胀得变形的脸,最后扫一眼灰蒙蒙的天空,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内心绝望地呼喊着:“战友们,永别了!亲爱的妈妈,金铃,永别了!”
“维克多医生,我想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洛霍恶狠狠地说道。
维克多睁开眼睛,愤怒地吼道:“畜生,我告诉你,我什么都知道,就是不告诉你!来吧,开枪吧!畜生!杀人魔鬼!等着吧,比利时人民早晚会惩罚你们的!自由永远是属于比利时人民的!”他高举着头,向着灰暗的苍天,大义凛然地喊了一句“比利时万岁——”
“砰——”枪响了。
维克多却没有倒下,仍然昂首挺胸地站立着。他惊惑不解,急忙睁开眼睛看看,只见安德鲁拎着冒烟的手枪匆匆地走过来,与洛霍低语着什么。
原来,安德鲁刚刚接到斯普林特将军打来的电话,质问他为什么不执行总部的命令?
安德鲁说:“对不起,斯普林特将军,我刚接到总部打来的电报……据讲,维克多是一名顽固的抵抗分子,我不清楚手下人是不是已经把他处决了?”
斯普林特听了勃然大怒,厉声道:“听着,安德鲁长官,你立即派人把维克多给我押来!即使是尸体也要给我送来!”
安德鲁不敢违抗斯普林特将军的命令,急忙跑出来,用鸣枪制止了洛霍,当天就派人把维克多押往柏林了。
老夫人病倒了,一连几天都起不了床。
老人躺在床上仍然日夜为维克多祈祷:“仁慈的圣母玛丽亚,求你救救我的孩子……保佑我的孩子平安归来……”
金铃强忍受着巨大的悲痛,每天侍候着老人,极力安慰着她。
这天上午,娘儿俩正沉浸在悲痛之中,有人敲门。金铃以为又是拉丽特他们来了。这些天,大家都纷纷跑来安慰她们,拉丽特还悄悄捎来西蒙的话,说他们正在全力营救维克多,让她放心。可是,进门的却是法克力申上尉。
“小姐,总督打来电话,让您立刻去见他!”
“他没说什么事吗?”金铃立刻想到维克多的事。
“没有。”
“那好,谢谢您,我马上去!”
维克多母亲一听赫夫曼要见金铃,激动得满眼泪水,“啊,肯定是维克多被救出来了。我知道圣母和耶稣会保佑我孩子的……快去吧,孩子,一定有维克多的好消息了!”
“那太好了!妈妈,您好好休息,等我给您带回来好消息吧!”
两个女人被自己虚构出来的惊喜弄得热泪盈眶,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金铃带着老人的祝福,带着满腔的热望,搭上一辆马车,立刻向海斯兰特城堡驶去。
一进门,金铃从赫夫曼的脸上一下子就看出了维克多的厄运……
“对不起,金铃小姐……”赫夫曼沉郁地开口道。
这句道歉无异是一份死亡判决书,金铃突然觉得眼前发黑,脑袋“轰”一声一片空白,半天说不出话来,只是瞪着眼睛怔怔地盯着赫夫曼。
“金铃,你没事吧?”赫夫曼看她脸色吓人,急忙奔过来,搂住她发抖的肩膀,歉意地说,“对不起,我向你道歉,实在没有办法,我做了最大的努力……”
金铃挣开赫夫曼的手,突然冲他大吼起来:“维克多是不是被你们处死了?我的维克多是不是被你们处死了?”
“不,”赫夫曼摇了摇头,“他……”
“他到底怎么了?您快告诉我!您快告诉我——”金铃抓住赫夫曼的胳膊拼命摇晃着,已近歇斯底里了。
“他被押送柏林了……”
赫夫曼等待着金铃疾风暴雨般的发火、哭闹……可是,他却什么都没有等到,连一滴眼泪都没看到。金铃只是用一种从未有过的陌生目光冷冷地盯着他……
金铃的目光令赫夫曼发憷,令他惶恐不安。
“金铃小姐,你真的没事吧?”
金铃没有回答,而是转身向门外走去。她觉得跟这位将军已经无话可说了。她无法埋怨他,因为他尽力了。她也没必要感谢她,因为她的维克多已经被押送柏林了,从此生死茫茫。她对他,还有什么可说的?押走她未婚夫的不是别人,恰恰是他们德国人,恰恰就发生在他赫夫曼所统治的比利时首都布鲁塞尔——
她觉得实在无话可说了。
此刻,她仿佛看到自己被撕裂的心在一滴一滴地滴血,而不是滴泪。
是血!是她与维克多共同的血!
他们是那么相爱,那么和谐,他们刚刚订婚,昨天还在憧憬未来,今天,却一切都成了泡影……
金铃这无声的抗议被赫夫曼完全看在眼里了。他感到十分愧疚,做为一名手中握有至高权力的比利时军政总督,却连一位朋友的未婚夫都没能营救出来,他觉得实在愧对这位中国朋友。可他确实尽力了。
“金铃小姐,你要求赦免的五名死刑者,我已经向柏林请示过了,目前正在等待答复。”赫夫曼想以此来化解一下金铃的怨恨,他实在不想失去这位朋友。
已经走到门口的金铃,停了一下,冷冷地说了一句,“那就多谢你了。再见。”推门走了出去。
从城堡里出来,雨雪交加,扑面而来。金铃却像木偶一般,迎着这年春天里少见的雨雪,毫无知觉地走着,连盖世太保抓人的警车从她身边呼啸而过,她都丝毫不觉得。
她绝望到了极点,找不到任何支点来支撑自己破碎的心了。
她不记得自己究竟在郊外的马路上走了多久,甚至连如何搭上马车返回艾得利蒙小镇的,她都记不太清了。
当她远远地看到维克多家那幢灰色的二层小楼,她心头越发感到一种无边的绝望,但是,一个严肃的问题忽然提醒她:我该怎么对老人说?老人要知道儿子被押送柏林了,她能经受住打击吗?不,老人肯定经受不住……于是,金铃赶紧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平静一下心态,然后向家里走去。
“孩子,是你吗?”还没等金铃进屋,老人就满怀希望地喊起来。
“啊,是我,妈妈。我回来了!”
“孩子,有维克多的消息吗?”老人急不可待地问道。
“有,妈妈……”
“快告诉我,维克多在哪?他怎么样了?”老人急忙拉住金铃的手问道。
“啊,他……他被赫夫曼救出来了,回家怕被德国人抓去,就跑到森林里去找游击队了!”金铃觉得这个理由比较可信,进门前就想好了。
“孩子,你不是在骗我吧?”老人疑惑地盯着金铃。“你眼睛怎么红了?”
“妈妈,外面一直在下着雨雪……我听到维克多一时半时回不了家,我很难过,所以……”金铃低下头去,极力躲避着老人锥子般的目光。
“孩子,”老人忙安慰金铃,“别难过,维克多能逃出来就是万幸了。你应该高兴才对,只要能逃出来,你们总有见面的一天。”
“是的,妈妈,我应该高兴……”
“我们都应该高兴,我们的维克多终于逃出魔掌了。”
“妈妈,我们还没吃午饭哪,我去准备一下。”金铃实在受不了这种咽泪装欢的场面,急忙找个托词跑进了厨房……
后来,金铃跑到郊外那片泥泞无人的树林里,趴在树上毫无顾及地大哭起来,哭声惊天动地,十分惨烈。人一旦宣泄起来,一切悲伤都会一齐袭上心头……她哭维克多,哭自己有家难回、有国难归,哭惨死在日本炸弹下的父母,哭满怀希望的维克多母亲……
哭着哭着,金铃忽然发现几双穿着破旧皮鞋的脚出现面前,抬头一看,只见拉丽特带着几名妇女正泪眼婆娑地望着她,一看到这些同命相连的姐妹,金铃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悲痛,抱住拉丽特大哭起来……
这时,从小镇街头又传来了疯女人玛格丽特微弱的喊声:“维佳……我的儿子……快回家吃晚饭啊……妈妈给你留着炸薯条呢……”
苦难一个接着一个,痛苦一个跟着一个。
小镇上的人家,几乎没有一家能幸免不幸,幸免了今天,也幸免不了明天,家家如此。
从此,这个看似瘦小柔弱的中国姑娘,却坚挺着比男人都刚毅的个性,支撑着这个破碎而贫穷的家,支撑着维克多未完的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