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乱花渐欲迷人眼》

樊瑛

 

清风拂过,芳草连天,落英缤纷。纵然是满天绚烂的阳光,看到的还是一地缤纷的桃花……此情此景,让严烟突然想到《长相思》中“纵世间百紫千红万种风流,都不过是她踩在脚下的一抔黄土”的佳句。

严烟欣赏一切世间的美丽和美好,但她并不想在其中索取什么。她的生命就好似踩在明与暗的交界处,如果选择面朝光明,则背后是千里荒凉,如果选择了面朝黑暗,则红尘繁华只在她身后绚烂。她一直都尽力地让自己选择面朝光明;不过,即使面朝光明,她的脚也还有一半是踩在了暗处,这不是她不明白要一直直视着光明的道理,而是她心里确有难以忘怀的曾经伴随着她的伤感,那如影随形的欲罢还休。她常常在心里对自己说:坚强、独立、好好地活着!不要在乎别人说什么,也不要怕风暴的袭击!

王军是她在部队里兼课的第一批学生里最年轻的一个。那年他二十七岁。听其他的学生讲,他将是一个最有前途的外交官。他在外交学院是学法语的,英语是他第二外语。他高大健壮的身体上套上军装显得格外地威武,而那张公认的极为清秀的脸庞又无时无刻不在告诉别人他有多么地英俊。他,就是第一批学员的班长。

那时,无论是上课或下课,严烟都能感觉得到王军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和深遽的目光在她脸上和身上流连,莫非是二十岁的严烟站在讲台上的风采吸引了这个年轻人?

       王军是高干子弟,他家住北京有名的红霞公寓,在北京饭店的后面。他是少有的住在家里的年轻人。在去上课的途中,他总是比严烟上车早两站。不知从何时起,王军旁边的那个坐位就固定归严烟了,可能是因为学生对老师的尊敬吧?!

一天晚上下课后,王军告诉严烟,其实他在大院里分配有一套两房一厅的房子,只是因为想照看父母而不常住在那里。他邀请严烟到他在大院的家看看,严烟隐约觉得不妥,想拒绝,但却敌不过他的执拗。从那天后,只要晚上有课,课后他就一定会请严烟到他的这个家里喝茶、听音乐、聊天。然后再送她回学校,看着她安全地进入了学校宿舍的门后,他才放心地转身回家。

同学看到后悄悄议论,闺蜜问她是不是和那个大兵交朋友。严烟当时真的没有想那么多。她很清楚,在当时那种政治气候下,自己的家庭条件是不可能嫁给军人的。而且她也几乎可以肯定她心里对他的感觉只是好感,不是心动。她也告诫自己不要奢望。

可是王军则一如既往地对她无微不至地照顾,这让班里的每个同学都看得明明白了,他却不动声色,一句话也不说,只是自顾自地做着他喜欢做的事情。好在他在学习上同样非常地努力,学习成绩也很优秀,几次测试,成绩都是班上最好的。这不但让严烟心里得着了安慰,更重要地是也平息了大家的议论。

随着时间的推移,在他看严烟的眼神里多了更多的朦胧和深不可测。

几天来,似雨非雨的奇怪天气一直笼罩着B市。阴霾沉郁的天空,如垂眉的惆怅容颜,朵朵乌云如墨,似浸饱发胀的生宣,仿佛下一刻就要滴下水来。挟带着一丝秋寒的轻风陡然增急,卷起了无数落叶,黄色的叶子在空中随风飞舞,更为B城平添了几分萧瑟。王军的心情格外低沉,他在彷徨、在挣扎。一方面,他知道自己很快就会有出国任务,应该全力以赴地攻克英语。另一方面,他渴望着进那间教室,竟然是想看到严烟 。严烟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足以搅动他的思绪;而她那美得窒息的如迎春花般的笑容和她那充满了活力的春的气息,更是让他的心情不自禁地跟着她一起跳动。

“我能向她表白吗?”王军在心里问自己。“至少在上课期间不行。”他回答了自己的问题后,曲指一算还有两个月。于是,他想,两个月后一定要和她好好谈谈。他想掩饰自己爱慕严烟的心思,但常常被他肆无忌惮地含情脉脉地凝视着她的眼神出卖了。

王军尤其喜欢晚上的课,因为课后他可借保护她为由,送她回学校或回家。这便使得他和她有比较长的独处时间,在这段时间里,他们可以谈学校、谈生活、谈前景、谈文学、谈音乐……

但是,王军的前途终究是不能自己作主的,因为一切要听从组织的安排。而严烟也是清楚地知道自己就是做教师的材料,也很安于教师这个职业。

终于王军的课临近结业了,一个星期六,王军下课后照往常一样留了下来。他问严烟想不想去爬香山,爬到鬼见愁去观赏山河美景? 严烟没有过多地思考,也没有表现出过多的兴奋,就答应了。香山离学校不远,乘330路车即可到达。其实,她又何尝不知道这是他们第一次正式约会?然而她不愿意以过于积极地态度去面对,因为她有心结,她太清楚自己在政治方面的条件了。她又何尝对王军没有爱意?只是在明知不可能有结果的情形下,她无法尽情地表露自己的心迹。但是,在她的心底却有一个强烈的声音告诉她:没有试过,怎么会知道绝对不行呢?这便是她没有拒绝这个约会的底气。

第二天,早上七点,王军就在楼下等严烟。他们一路到了香山,爬山看风景。在樱桃沟休息时,王军突然搂住她的腰,低下头来,给她一个深深地吻。她的心狂跳不止,她为他心动,同时她也感到了他的心动——她在他的怀里听到了他激烈的心跳声。他在她的耳边轻轻的低语:“这一刻我已经等了很久了,你是第一个打动我心的人,我真的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说实在的,我的心还从来没有这么柔软过。”严烟在他的怀抱里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但与此同时,她又怀疑这个怀抱是否真的能够属于她。

稍稍冷静后,严烟向王军说明了自己不能当军人家属的原由,尤其是不能当外交官夫人的原由。王军则表示他可以复员。严烟一会儿想:即使他原意付出那么大的代价,她都不会接受,因为她不想毁掉他的美好前程;一会儿又想:管它呢,谁叫我们相爱呢?两种思绪不断地在折磨着她……

之后,严烟真的在想办法辞去这份工作,他甚至找别的同学来代替他。包括我在内,很多人都跟王军说,要他冷静一下,但王军不同意。他对我说:“现在,我不会有更高的要求,只要能常常见到你就可以。”在他知道我有想辞去兼职教英语的工作的想法后,他对我说:“请不要辞工,我会尽量克制自己的。”

新一批学员来了,严烟照样忙着教课,忙着写论文;同时,也照样经常见王军。

        一天课后,王军来找严烟,他的脸上明显的阴云密布,看得出来他遇到了难题。他一看见严烟,就把她搂进了他的怀里,并轻轻地对她说:“我怎能放弃你?”严烟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看着严烟疑惑的眼神,他幽幽地说:“我马上就要被派到国外了,想在走之前确定我们的关系,但同时我又必须向组织说出实情。昨天,情报部的领导对我说:‘起初,我们也有意将严烟老师留在情报部,就对她的家庭背景做了调查,非常遗憾,她的家庭背景太复杂,不只国内父辈曾是国民党官员,现在台湾,海外也有很多亲戚。她不适和你。’”王军稍稍停顿了一下,又接着对严烟说“我不能放开你,我想复员。” 这一刻,严烟突然坚定起来,她含着泪说:“绝对不要,将来你会后悔的!仕途最重要。否则我们一生将为此付出我们所不能承受的代价。你愿意我们生活在懊悔中吗?你父亲会同意你这种放弃吗?不要讨论了,我们分手吧!”

王军落寞地离开……尽管秋日的阳光仍然软软地倾泻在青石板的地上,那一粒粒碎石也因为包裹了黄金般的阳光而折射出金子般的美丽,但一阵风在晚秋凉意的授意下,一眨眼,就吹散了阳光的温度,让树成了枝条。那吹落的枯黄的叶子,起初如展开双翅的蝴蝶,悠悠地在风中飘曳,不一会儿,也静静地躺在地上再也不曾动弹。枫树早已没了往日的娇艳,仅剩了几片枯叶在寒风的肆虐下,艰难地维持着自己的最后一缕芳华,属于它们的季节已经逝去了。他的那段美丽的梦,不,应该是他和她的那段美丽的梦,也被残酷的现实唤醒。几年之后再次相遇竟是严烟要远走他乡之前。

飞茫记忆的碎片,飘逝年华的片段,严烟的一切,都在王军的意念世界里灿然展现,还记得那个烟雨蒙蒙的离别之夜空,那些细雨飞花,都化成了记忆里的点点滴滴。回忆如浮萍般飘浮于生命之上,随时让人知道梦幻有多么美丽,现实有多么悲哀。空气中悲伤的波动,还有,伤口被撕裂时的痛楚。王军已结婚,妻子是某军区司令的千金。

王军始终将严烟放在心底最隐蔽的地方,有时会长时间的回忆那一年的相处。透过朦胧的目光,仿佛看到她正擎一柄红伞,蓦然回首,在雨中,秋水般的眸穿透如水烟岚,向他温柔浅笑,却是要离他远去。一眨眼,就是一生,一回首,就是一辈子。

  所谓人生若只如初见,最初倾心的那个永远占据心底最隐秘的角落,温暖而美好,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淡去,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一些东西之所以美丽,是因为在适当的时间和适当的季节,适时地欣赏。美丽的东西,可以怀念,但不能执着;美好的东西,应当让它在记忆里驻留在最美的时刻。不要因年华的蹉跎而遗忘。

透明浑圆的雨滴如水晶划破夜幕,纷纷落落,那打着红伞的伊人早已随流年一去不返。那些流逝的往昔,一抬眼一转眉,是谁错过了谁?

那一天看到她缓缓转过身来,唇边的笑容似春水一般温柔,那一瞬间她的微笑让片刻的时间达到永恒。在那时间中她的完全之美在他的记忆中沉淀落实下来,他的心蓦然跳快了几拍,渐渐变黄的红叶凋零而落,像细小的碎片在沉去,只有暗暗的叶香泛起。

王军和严烟的爱情被斩断,被残酷的现实分开。二十多年已流逝。 长月秋分,凝霜中透过些凉意的季节,庭中残花似孤寂的旻天,随风飘忽。开败的荼蘼如霜雪般央央落下,化作满目逝水年华。

然而这年代,没有人会对悲悲凄凄的《江河水》感兴趣了,那承载了百年的绵长忧愁的确不适合这里堂皇晶莹的装饰,如泣如诉的曲子也缠不住这群衣香鬓影的红男绿女。

严烟曾对王军说:“过去啦,就让她过去吧!祝你生活得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