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阳春面

民国十六年旧历六月二十三,火神爷生日。

谢石磨没法忘掉这个日子。一年前的今天,阿爸叫他去隔壁协源酒店打晚上祭神用的酒。他进门就觑见柜台上摆着一盘新做好的熏田鸡,黄澄澄、亮晶晶的,长长的蛙腿诱人地盘曲鼓凸,那两粒肉本地老吃客呼之曰“樱桃”,最是活跳可口。于是他竟如失魂落魄一般,全忘了这天该吃“火神素”,三个铜板买两只,油纸托着,在店堂里一丝一丝吃个了罄尽,连嘴角的余沥也舔得不剩分毫。也怪,这天的田鸡好像特别肥。一只黑猫踅过来嗅了嗅他扔在地上的田鸡细骨,又无趣地走开了——已经被谢石磨吮尽了滋味,枯得像一撮干草秸。

当天夜里,协源酒店突起大火,连日骄阳烘烤过的房子像个灯笼壳子,轻飘飘地一下子就烧穿了。火过后还能闻到烧焦田鸡的味道,异香袅袅,引得猫儿狗儿们在废墟中寻觅了好几天。只不见酒店的那只黑猫,不知是不是烧死了。镇上人都说,协源六月二十三还卖荤食,得罪了火神爷,是天火烧。可怜谢石磨家的豆腐坊被无辜殃及,烧得只剩下一具焦黑的石磨。

按理说豆腐坊一年到头纯素,惹不到火神爷,只有谢石磨心里知道,他那天偷吃了熏田鸡。十四岁的他闷在肚子里,谁也没敢说。右边的牙床骨有时会肿胀作痛,总不见好,像是有一根尖细的田鸡骨深深刺陷,永远留在那里了。

火神前脚走,瘟神后脚来。刚吃过立秋的西瓜,阿爸和两个弟弟一个妹妹相继发痧,命丧黄泉。家里典光卖尽,靠亲友帮忙才勉强办完丧事。最后死的妹妹连坟地都置不起,浅浅的薄皮棺材只能盖上一领破芦席,厝在万泰酱园后面的荒田埂。苦熬大半年后,娘扔下石磨,跟一个江北鸭贩子走了。走之前的晚上,娘做了石磨爱吃的草头塌饼和红烧大肠,还破例喝了一点酒。石磨认识那个鸭贩,话极少,看上去很本分,不晓得是怎样把娘拐跑的。他赶鸭子时只用一根竹篙晃几下,轻轻拍水,打个呼哨,一大群鸭子就服服帖帖跟着他的小船游,黄浦江长江都去得,一只也丢不了。他因为一直自己起伙,做菜的手艺也不错,石磨喝过他做的老鸭汤,鲜死人。娘莫不是喝了他的汤,失了魂,跟那些鸭子一样一声不出随他游走了?

娘舅收留石磨住了几个月,最后说,我这里也养不活你,去上海十六铺吧,衕乡的万大兴在那里开水果行,说不定可以混口饭吃。

他捏着娘舅给的四十个铜板,半夜搭邻居的西瓜船,沿三林塘河而下,出黄浦江,黑暗中朝北歪歪斜斜地摇了几个钟头的橹,还差点被一条外国兵舰激起的浪头掀翻,总算在天亮时拐进了对岸十六铺的老太平码头。

这天又是六月二十三。天热得像着了火,太阳刚出来,黄浦江的浊水已经被烧烫,蒸腾的热浪挟裹着瓜皮烂叶的臭味和说不上名堂的腥味,低低覆盖在码头石岸。偶有风吹来,也只是将这层热气微微扭曲几分。码头上横七竖八的船只看上去影影绰绰的,如衕蒸锅里蔫掉的茄子。

邻居要等约好的中人来讲价卖瓜,石磨独自上了岸边的外马路。到处是赤膊的苦力在装货卸货,旁边的栈房多堆放木材桐油之类,气味如劫后的火场,浓烈触鼻。老太平街口正对着码头,石磨茫茫然钻进去,一家家寻娘舅说的隆兴祥水果行。街边密密匝匝的全是烟行、薴麻行、五金号、杂货店,时间还早,没什么客人,伙计们在无精打釆地望野眼。过了里马路,米店和油麻行多了起来,街上满是一堆堆装着大米的麻袋和迭得老高的豆饼,气味好闻些了。江南牲畜少,豆饼多用来肥田,荒年也可当粮,石磨吃过,用火烤一烤,味道不坏。

再往前走,是外咸瓜街。这里多是腌腊店和南货店,油亮的火腿露出鲜红的切口,成群的鳗鲞咧着细细的利齿,香肠累累悬垂如肉林之花,更衬得湘莲雪白,海带黯紫,红枣明艳,花菇半赭,笋干金黄。水果行会不会也在这里?石磨心中暗忖,信步转了进去。各种食材混杂的气味扑鼻而来,压倒一切的是海货的咸腥味,苔菜、紫菜、淡菜、黄鱼鲞、龙头烤、虾皮、开洋……空气粗粝得仿佛拌了盐,热滚滚划过喉咙,让人只想喝水。这里一家水果行也没有。真渴啊,石磨后悔自己刚才没有顺手带一只西瓜下船。三林塘特产的“浜瓜”,又脆又甜,一口下去,脑门上喷得出水来。

右边的腌腊店伙计突然发出一声尖吼,吓他一跳。循声望去,看到一只肥壮的黑猫,叼一根腊肠,箭也似拐过前面的盐码头街逃走了。小伙计追赶不及,嘴里喃喃骂着回到店里。谢石磨吸了吸鼻子,腊肠的味道很崭。这只黑猫还真有眼光,一大早只这家店的广东腊肠有生意。要是没人看守,它怕是会把案板旁那块火腿都拖走呢。我也能跑得那么快就好了,叼起两只大饼就溜!

半夜起来,到现在没吃过一点东西,他饿极了。左边就是一个大饼摊,刚出炉的大饼喷出阵阵甜滋滋的焦香,他能清晰地分辨出芝麻的甘温和麦粉的饱满,炉火的炙烤让它们合成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催欲轻烟,款款地从鼻腔潜入咽喉,直探肺腑,搅得他几乎走不动了。嫩黄的油条在黝黑的油锅里魔术般骤然膨胀,肥美透明的油浪蒸腾而起,一波接一波迎面扑来,简直要将他卷过去。四十个铜板在衣兜里被攥出了汗,好像也在油锅里被煎熬。他终于挣扎着离开了。隆兴祥水果行还没找到,这些铜板是他全部的财产。他捻出一个铜板放进嘴里,热热的,带着汗味的铜腥,用力咬一下,竟不感到咯得牙疼。

他含着那块铜板,恍恍惚惚继续前行,不觉过了盐码头街和大码头街,外咸瓜街在这里变成了如意街,狭窄曲折,天光顿暗。店铺似乎少多了,大多是住家,都敞着门,里面却是黑魆魆的,宛然一张张有气无力的嘴巴在喘息。一扇半掩着的板门前,竖着架旧木梯,一个着月白素绸褂裤的妇人坐在门口斜望着他,嘴里还在哼唱:

“七杯子酒来七月七,

劝郎那个莫占人便宜,

自家有钱说一个呀喂罗喂,

两人白相多欢喜。”

石磨听不大懂她在唱什么,黑门洞里传来的气味他却是熟悉的:甜丝丝,香腻腻,软绵绵,像个扭着腰肢的漂亮女鬼,时隐时现,阴魂不散。浓得像一道眉线的,是鸦片膏在烟灯上烧熬,慢慢膨胀成浅棕色烟泡的味道,淡如胭脂的,则是从烟枪猛力吸入黢黑的肺部再吐出的绵绵余绪。阿爸活着的时候,天天都要抽两顿,豆腐坊赚来的辛苦钱几乎全进了那杆湘竹烟枪。

妇人见他脚步稍有迟疑,露出两个亮晶晶的金牙,笑嘻嘻地问:

“小阿弟,进来香一口?”谢石磨从小喝豆浆吃豆腐,身胚发育得不错,看上去不像是十五岁。今天刚出门,身上的蓝土布衣服也还干净。

石磨不知道这就是兼营嫖妓和吸鸦片的“花烟间”,但香一口的意思他是懂的,几年前阿爸就教会了他打烟泡,虽然从来没舍得让他“香”过,鸦片太贵了。本想赶紧跑,又因为这个女人把自己当成顾客而有点得意,他停下脚步,吐出那块铜板捏在手心,说:

 “阿姐,我……是在寻隆兴祥水果行。”

妇人又笑了。“小鬼头,叫我阿姐?”

石磨其实是被那声“小阿弟”引得顺口叫阿姐的,此时定睛看去,才发现她蓬蓬松的刘海遮掩下,眼神尽管十分精悍,眼角却已有了鱼尾纹,一张大白脸,两道细细的法令纹刻涂得血红的唇边,总有四十多岁,比他娘还老。一个圆圆脸的小大姐从黑门洞里冒出头来,瞪起眼睛看着谢石磨,说:

“小赤佬,不识人头,这是我们家的老板娘!”

石磨有点慌张,说话也夹缠不清了:“老板娘阿姐……”

老板娘噗地笑了出来,双手抱胸,露出两段肥肥白白的手腕。她是十六铺赫赫有名的白相人嫂嫂,字号正是“大阿姐”,烟客流氓警察瘪三无人不知。天热,早上没法睡觉,更无客人上门,她正在门口闲得发慌,这个叫她“阿姐”的淳朴少年让她突然心生欢喜。大清早就见人开口吐铜板,好兆头呢。她抬手止住了圆脸小大姐的叱问,放软声音问:

“你——寻水果店做啥?”

“娘舅叫我来学生意……”他望着她,鬼使神差地添了一句:“阿姐。”

大阿姐又笑了。“哦,小阿弟……水果行嘛,小东门靠码头的地方最多,你去那里找啊。要不要,叫她领你过去?”她指了指门口的小大姐。

谢石磨一向听说上海人恶得很,专欺负乡下人,这个女人却如此和善,让他有点不敢相信。“不要了不要了,告诉我怎么走,我自己找。”他赶紧说。

“好啊,彩云,你给他指指路,讲清楚一点。小阿弟,到了店里不要忘记啊,送几只生梨来谢谢我。”大阿姐笑瞇瞇地说。石磨满口答应,他知道生梨是润肺的,最宜吸鸦片的人食用。如果能找到隆兴祥水果行,留下来学生意,他一定会带最好吃的山东莱阳梨来看她。

“要是找不到,你再来这里寻我。记得路吧?”大阿姐说着站起身来。石磨暗吃一惊,他从未见过身量这么高、这么壮的女人。他怯怯地点头,大阿姐笑嘻嘻地伸出手,仿佛想摸摸他的肩膀,终于还是收了回去,从口袋里摸出一粒如棋子般的物事,填进他的手里。“甜甜嘴,讨个吉利!”

石磨毫不犹豫地用舌头将它卷进嘴里。他在镇上南货店里见过,装在玻璃瓶里,亮晶晶的有红有黄,叫摩尔登糖,外国货,他只在小时候

发高烧之后吃过一次,至今还记得那种带着果香的异国甜味。果然,味道一点没变,在舌尖慢慢晕开,连喘出的气都是香的。含着这一团小小的甜,石磨的心定了下来,开始在十六铺迷宫一般的窄街和弄堂里,寻找彩云告诉他的标记。先找到老白渡路,往左转走里马路,一直向北,依次穿过刚才走过的大码头街、盐码头街和老太平街,再过会馆街,果然,熙熙攘攘的小东门大街就在眼前了。

小东门大街在十六铺北缘,是法租界和华界的界街,沿黄浦江再朝北走,就是法兰西外滩了。这里商铺林立,大多是鱼行、糖行和水果行。西瓜、桃子、香瓜的气味在太阳下发酵,顺着江风灌满了大街。石磨精神一振,知道找对地方了。

隆兴祥的老板万大兴这天不大高兴。昨天他带了两个伙计去法租界华格臬路杜月笙公馆送西瓜,想见一见总管万墨林。但后门灶间的人说,总管正在陪客人,没空。七兜八转算下来,万墨林应该是他的远房侄子,早年万墨林在水果行学生意的时候,万大兴虽说自己还是伙计,但地位比学徒高,对他多少有点照顾。万墨林没多久离开水果行去跟铜匠司务学手艺,听说也混得不好。后来万墨林搭上了姑表兄杜月笙,才开始得法起来。因为万墨林的老婆是杜月笙堂兄杜金龙的女儿,这家伙就管自己的表兄叫“爷叔”了。万大兴气闷地想,娘的,我才是你的爷叔呢,大热天巴巴地这么远跑过来,无非是想跟杜公馆的总管说几句话,回去好在十六铺夸耀一番。谁想万墨林是枇杷叶面孔,一面毛一面光,说翻就翻,实在是太无情了。

万大兴是个黄脸胖子,穿着一领脏兮兮的竹布长衫,“跌散铺盖”一般很不称身,大了好几壳,看上去有点滑稽。他原是三林塘西镇人,谢家豆腐坊自然是记得的。但这几年市道不好,店里也已经有两个学徒,谢石磨看上去憨憨的,添上他也帮不了什么生意,好在小家伙身胚倒还粗壮,打个短工,店里不会吃亏,便说: 

“学生意以后再说。今天正好有两船西瓜到,你去跟着卸西瓜吧。做一天,四十个铜板。”

四十个铜板是十六铺打短工的最低价,可以买十几个大饼,勉强混饱一天的肚皮。明天怎么办,现在也顾不上了,石磨赶紧点头答应。    店里的学徒阿发和来旺带着他来到江边的码头,隆兴祥的伙计“芋艿头”已经领了一帮赤膊赤脚的苦力准备卸西瓜了,见到他们就嚷:

“怎么就你们三个?今天人手不够呢!”

黄浦江上的西瓜船卸货,向来靠徒手抛接,一个递一个传上远处的码头,需要很多人力。万胖子舍不得花钱,雇的人少,所以每个人之间很有一段距离,抛接起来格外费力。顶着炎炎烈日干了两个钟头后,所有人都开始疲乏,抛接西瓜的速度越来越慢。石磨从半夜到现在水米没粘牙,大太阳下连顶破草帽都没有,更是觉得眼前发黑,脚下发飘,手里的西瓜越来越重,每次要用全力才能把它甩出去。

他的背上结了一层白花花的盐霜,汗已流尽,全身瘪塌塌的,仿佛是个空心的稻草人,若是掉进黄浦江,大概都不会沉下去。真的掉下去倒好了,全身泡在水里该多凉快,他甚至想猛喝几口浑浊的江水……又一个西瓜飞来,稍稍偏了一点,他试图将手臂伸出额外的一厘米,却已力不从心,西瓜啪地一声落到了地上。

传送西瓜的人力链条立即停了。按规矩,摔碎的西瓜苦力都可以吃,摔碎的人是不是赔钱就要看监工的高兴了。芋艿头瞪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几个苦力跑过来,捞起地上的西瓜就啃。大家都渴坏了。石磨慢了一拍,只抢到一小块。

这一小块西瓜没落肚,就已经在嘴巴里蒸发了,反而让他觉得更渴。人力链条重新开始转动没多久,他再次失手滑落了一个西瓜。这次芋艿头不客气了,喝道:“小赤佬,太阳晒昏头了?罚你五个铜板!”

石磨像是没听到,捧起半个西瓜牛饮水一般狂吸,籽都没来得及吐。别人过来抢夺地上的碎西瓜时,他已经连手里的瓜皮都啃净了。一天收入的八分之一被罚掉,他当然心疼,但没有这半个西瓜,自己说不定会渴死。

吃完继续干活,石磨觉得自己活过来了,嘴巴里也有了滋味。刚才那个西瓜不够熟,淡水寡气的,一点不甜。芋艿头说这是浙江来的平湖瓜,石磨以前没吃过。现在能来一个三林塘的浜瓜就好了。这种瓜成熟后极脆,一碰就裂,天上打个响雷都能让它在地里崩开。上海话“崩”“浜”衕音,运瓜的又总是在河浜里摇来荡去的小船,遂被讹称为浜瓜了。浜瓜不大,长悠悠的,瓜皮淡绿,瓜瓤粉红甚至发白,即使熟透了,吃口也脆得像鲜黄瓜,甜是不必说了,还带着一股清气甚至鲜味。更出奇的,浜瓜就是在大太阳底下的瓜田里,摸起来也是凉凉的,像刚用井水浸过,瓜瓤又是浅色的,怪道有人叫它雪瓜呢。

平湖瓜圆滚滚的,绿皮黑纹,瓜蒂上带着新鲜的瓜藤,卖相倒也不坏。谢石磨因为刚才吃到的味道不佳,难免对这种瓜有点鄙视。但渐渐地,他发现平湖瓜的手感和气味有着某种契合,往往手上感觉软硬适中、微微发颤的,发出的气味也凉津津、甜丝丝的,偶尔还有几个闻起来竟有点浜瓜味。

浜瓜虽说出名,但产量低,难服侍,三林塘东西两镇周围种浜瓜的瓜田还真不多。石磨从小就知道该去哪里偷瓜,反正本地乡邻小孩,抓住也不能把他怎么样。既然是偷,即便只为照顾主人家颜面,也理应只在夜里作案。积年惯贼,他练就了光用鼻子在黑暗中锁定最好浜瓜的本领。机械往复的一接一抛中,他突然浑身一激灵,又一次感觉到了当年在瓜地里的那种震颤:一定是只好瓜。

啪!西瓜摔到地上,清脆地碎成了好几瓣,四溅的瓜汁高高飞起。石磨敢发誓这次绝不是故意失手,倒像是这颗瓜匪夷所思地挣脱了飞过来的拋物线,玩了个突然失速坠地的恶作剧。他只迟疑了半秒钟便迅速弯下腰,一把捧起了所有的碎瓜。刚才指尖触碰它的瞬间,他已捕捉到那种似曾相识的香味,自己的判断绝不会错。

瓜肉挟着汁液蜂拥入喉,石磨几乎没有咀嚼,只须在鲸吸之后自动滤去滑溜溜的瓜籽。阵阵清凉的甜雨霎时洒遍全身,他身上的每个毛孔都张开了,接着幸福地收紧。它没有浜瓜那种爽脆,另是一种柔中带松的况味,舌头碾过时如衕暗暗的冰沙。至于甜度的浓郁,较浜瓜犹有过之。谢石磨觉得,这是他有生以来吃到的最甘美的西瓜。

芋艿头跑过来,对准石磨的屁股就是一脚。“小赤佬,你他娘的存心塌便宜啊!”

五个铜板的确不够买一个西瓜,但自己一天才挣四十个铜板,再扣下去就没了。石磨翻眼望着他,把手里剩下的最后一块西瓜递上去。

芋艿头狐疑地嗅了嗅伸在自己鼻子下的西瓜,终于接过来,咬了一小口。接着他眉毛扬起,一边大口吃一边说:“有种你再摔一个?要像这个,算你走运,不甜,每个罚十铜板!”

再摔一个,甜!又摔一个,还甜!芋艿头想不通,吃这行饭的都知道,西瓜是最难凭外表决定质量的水果之一,就是老师傅也顶多只能包熟,谁敢说包甜?这个看上去傻乎乎的乡下小子简直神了,娘的,我就不信,有种你再开一个“豹子”出来?

结果这天谢石磨连开二十几个“豹子”——个个红沙瓤,甜赛蜜,芋艿头和苦力们都吃了个饱。由于时时中断,卸完两船西瓜,天都快黑了。芋艿头领大家回水果店领工钱,他很守信,只扣了五个铜板。当然,他没有向任何人提起石磨的本事。石磨问店主明天有没有活干,万胖子冷冷地说,天亮后来候着吧。

五个铜板混了个水饱,还是合算。但毕竟没吃过一点实货,石磨现在又饿了。他钻进水果行后面的小裕兴街,希望能找到什么能填饱肚子的东西。

一家熟食摊在炸熏鱼,油锅边上围着几个头颈伸长的顾客,一块块炸好的熏鱼被浸入卤汁,发出叹息一般满足的轻滋。石磨闭住呼吸绕了过去,那不是他能吃得起的食物。再走几步,是个馄饨担,一头的紫铜锅里沸腾着透出鲜红肉馅的绉纱馄饨,主人正从担子另一头的小抽屉里往外拿调料:紫菜、香醋、麻油、虾皮……这东西吃着玩可以,不挡饿。拐角处,釆芝斋的灯亮晃晃的,一个个大肚玻璃瓶里装着粽子糖、松子糖、玫酱糖,梨膏糖旁堆着鲜红的蜜饯山楂,清水杨梅干后面是纸包沁出油斑的酥糖。此刻最让谢石磨眼馋的是一迭迭金黄的常州麻饼,饼面上簇拥着油光闪闪的芝麻,一口下去满嘴酥甜,该有多过瘾!他咽了口唾沫,听得喉咙里咕嘟一声。

小裕兴街很短,出去就是和平街。这里跟小东门大街一样,有不少水果行和酒行。在发酵的水果馊味和黄酒泥封的微醺中,石磨却闻到了一股飘渺的异香。像被一根无形的线牵引着,他跌跌撞撞地沿小裕兴街往西走,香味越来越清晰,在洋行街和闵行路的交叉口,看到了德兴馆大大的黑底金字招牌。

德兴馆灯火通明,有上下三层。尽管天气炎热,楼上仍然人声鼎沸,食客如潮。底楼是卖面点的,客人倒不多。把他牵过来的异香源头就在那里——底楼店堂里间的灶头。

石磨像是失了神,不由自主地往里走,直到灶间门口才站定。一个胖胖的下面师傅瞥了他一眼,回过头从案板上抄起一把面条,远远飞入大锅。沸腾的面汤瞬间绽开银针细细的菊花,胖子的长筷只拨弄几下,乱蓬蓬的面条就被驯服了,神奇地织成一片经纬分明的淡金色软席。只两个回合的鼓荡,胖子便将面条捞起,甩入了旁边的一锅冷水。面条似乎唰地一声发白收密,石磨竟像是自己也跌进冷水,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稍一思索,明白了,这样做有道理,面条会更有嚼劲。到底是上海滩,比三林塘镇的面馆讲究啊。只要是跟吃有关的,石磨天生多几根筋,一点就通。送他念过一年私塾的阿爸老是骂:小赤佬读书“木靴靴”,吃起来门坎比啥人都精。也难怪,石磨生下来就有两颗乳牙。据说李鸿章亦是,连衕他的儿子李经述。但命可就差远了。

再次出水的面条在胖子的长筷下驯服地扭动着,软软折成三迭,卧入蓝花大腕中飘着碧绿葱花的面汤。谢石磨清楚地看到,面汤表面有硕大透明的油珠瞬间腾起,溢出无法抵挡的奇香。那是猪油,纯白,新鲜,丰腴的好猪油。正是这股香味,把他从几十米外勾到了这里。他咬咬牙,终于下定决心,转身找了张角落的空桌坐下。

一个小伙计过来了。“阳春面。”石磨低低地说。

“八个铜板。”小伙计说完笑嘻嘻地看着他,没有动。石磨愣了一会才省悟,自己在太阳下做了一天牛马,现在看上去一副瘪三样,小伙计怕他付不起钱。他伸手入兜,暗暗数出八个铜板,排在桌面上。

“硬点,重靑。”他说。阿爸在的时候因为抽鸦片,口重,在镇上面馆吃阳春面时“重靑”要多加的居然不是小葱,而是蒜叶。其实跟阳春面最配的是还是小香葱,越细越妙。

小伙计没料到他倒是个内行,收起笑容,吆喝道:“一碗阳春,硬点,重靑!”

阳春面端到面前时,石磨不由得闭了闭眼睛,深吸一口气,像一个吝啬的鸦片鬼,竟舍不得将吸进的香气吐出来,恨不能憋化在肺里。天下能跟所有的粮食都搭的,就属猪油了:下面、拌饭、烙饼、夹馒头、裹元宵……都是绝配!他全身抽紧,期待的快感胀满了每一道血管。

德兴馆的下面师傅很有尺寸,面条不多不少正好偏硬二分,而且冷水激过果然另有一功,紧致而筋道,弹抖着滑入嘴里,他简直舍不得咀嚼。吃一口面,啜一口汤,濡一濡沾了油花的嘴唇,对滚烫的面碗吹一口气。他很饿,但吃得不慌不忙,就像一个有经验的皇帝在临幸妃子。面汤是用猪骨熬的,汤浸面,味弥散至面芯,需要一点时间渐入佳境。当然也不能吃得太慢,面会糊掉的,那就糟蹋啦。 

最销魂的,是面条坠入咽喉的瞬间。那个隘口也许对辨味无关紧要,但真正的满足感泰半来自于此——只有如假包换地吃进肚子,才会产生实实在在的满足感,如衕肉贴肉的牡牝交合才会有真刀真枪的高潮。最后一筷面咽完,长舒一口气,喝汤。他满头是汗,小口小口地呷着,直至面碗里涓滴不剩,像被猫舔过一般精光。

夏天是穷人的季节,睡露天也无所谓,还凉快。石磨在离德兴馆不远的夹弄边找到一小块空地,舒舒服服地躺下,曲肱而枕之,享受着来自黄浦江强弩之末的一道微风。阳春面还在肚子里,正在不慌不忙地消化,他几乎能感觉到胃壁爱抚一般的蠕动。他张开嘴,但没能打成一个满足的嗝——毕竟还不够饱。那股妙不可言的猪油香仍在呼吸中缭绕,升腾而上,像个罩子一般挡住了十六铺炎热夏夜的所有臭气:码头船舶的黑色油烟、街边的烂菜叶、饭馆后门的鱼鳞鱼肚肠、阴沟底淤积的腐水、发馊的西瓜皮、横卧路边赤膊苦力身上的酸汗、烂在哪个角落里的死老鼠、垃圾箱里血淋淋的黄鳝骨头…

但还是有一阵强烈的新鲜鱼腥钻了进来。石磨睁开眼睛,看见一只精壮的黑猫,嘴里衔着一大块鱼尾巴,刀口整整齐齐,灰黑的鱼皮亮晶晶的,一定是从哪个饭店偷来的做“青鱼甩水”的材料。黑猫也目光炯炯地盯着他看,但似乎只有好奇,并无畏惧或敌意。

石磨不由得笑了,认出它就是早上在外咸瓜街偷腊肠的那只黑猫,尾巴粗硬得像根水火棍。协源酒店的黑猫也有这样一条尾巴,大火后就不见了,难道它没烧死?也难说,都说猫有九条命呢。那么远的路,莫非它也是搭西瓜船来十六铺的?他懒得再想下去,朝黑猫点点头,犹如食客在饭馆里遇见了熟人,请它不必客气,只管用膳。不知怎么的,他的心一下子定下来了。一只猫在这个地方都能有吃的,甚至是最好的广东腊肠和青鱼甩水,自己有手有脚,还怕饿死?

他睡着了,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微笑。

然而没到半夜,石磨就醒了,是饿醒的。俗话说,粥半夜,面黄昏,本来面就比粥还不抗饿,何况他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那碗漂亮但没有任何浇头的阳春面无论如何也顶不了一个夏夜。黑猫不知道又溜去哪里了,远处似有晃动的火光,依稀可闻惊惶救火的人声。自己今天没有犯忌,吃全素,就算火神爷要算去年的旧账,现在自己也没什么可烧的了。哪怕隆兴祥水果行烧掉了,十六铺全烧光了,自己也能找到饭吃,总不见得还不如那只猫吧?

他望着远处的火光,心里想,十六铺只两个地方不能烧,德兴馆和大阿姐的花烟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