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作品鉴202402
汪玥含的新作《沉睡的爱》
作品简介:
小学六年级女生林珈患有一种奇怪的病——恐人症。她孤僻、清高、冷漠,排斥一切关怀与温暖。懦弱的爸爸、突然出现的新妈妈、异常敏感而自卑的独耳弟弟,以及不断升级的争吵与矛盾……在林珈的眼中,生活和她的家庭一样支离破碎。她带上冰冷的面具,拒绝与世界和解。
弟弟的离家出走和生病住院,像林珈人生路上的急转弯,让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所排斥的,其实正是内心所渴望的。无意中得知弟弟的身世,更让林珈感受到人间的无私与大爱。渐渐地,在她内心沉睡了许久的爱开始苏醒。她决定用自己瘦弱的肩膀扛起责任,抵挡风雨,支撑起这个本就充满爱意的家。
精彩片段节选
第二天,课间操过后,我去李黎的办公室找他。
“我能不当大队长候选人吗?”
“怎么了?别人不否定你,你自己先否定自己了?”李黎还是满面的春风。
“我不适合……”我说。
“林珈,”李黎突然语重心长起来,“我正要找你谈话,你就来了。你在我眼里一直都是特别优秀的学生,我也知道你的群众基础并不好……”
什么是群众基础?这个名词好像有点儿耳熟,是妈妈对爸爸说过的?似乎妈妈这样埋怨过爸爸……
“那天课堂上也是够惊险,”李黎继续自言自语,“本来我也是有意对同学们说清楚我的想法……没想到同学们对你的意见还挺大。下课后,我又找了几个同学,你可知道同学们对你的态度?”
我迅速地摇了摇头。
这个,正是我从来不关心的,我也从来没有在乎过。
“人哪,不是生活在真空当中,明白吗?”李黎还是那个喜欢我的班主任,只不过,他似乎重新发现了我,这次发现的是缺点。
“人,是群居动物,是生活在群体当中的,是要和别人打交道的,是在社会交往当中生存的,不可能完全孤立地存在,懂吗?”
他用的什么术语,我不知道。
但我心里想,人,其实根本上,就是孤独地存在着。
“我知道你清高,不合群,只爱学习,一直生活在自己的世界中,但是同学们都说你太不好接近了,几乎从来不和他们说话!这样,怎么行呢?人,要交流哇,尤其是你和同学们……”
“我只是,”我喃喃自语,“不知道该和他们说什么……”
“而且,”李黎在追问,“你难道真的不认识丁力吗?他是你从小到大的同学,这一点让我怎么也没想到。”
“我,”我开始说心里话,“李老师,我有脸盲症、名盲症,除非刻意关注,否则我真的记不住。我的脑容量很小,只能记住我感兴趣的事情。我除了学习能力强之外,其他方面太差了,可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同学们说我有病,是真的!”
“你竟然还有这样的毛病?在学校里,学习好成了你绝对的优势,无人可比,但是到了社会上,如果你还这样,你的人生将会成为另外一个样子……”李黎真的在为我担忧。
“是呀,在这儿,我以为学生的任务就是学习,其他的,还干什么呢?”我很无奈。
“对,你的学习任务完成得非常好。”李黎又一次表扬了我,“但是,做学生是第二位的,第一位,是做人。而人,是需要和其他人接触和交往的,是需要其他人的认可的。”
不需要。我心想,我不需要其他人认可。
“人,也是需要互相关爱的,”李黎的这句话刺激了我一下,“你要想让别人关心你,首先,你要关心别人。”
我茫然地望着他。可是,我不需要别人关心我。我想。
“你不要急着否定我,”李黎立刻说。我吓了一跳,他竟然看出来了,难怪我爸说我的冷漠都是带相的。喜怒形于色的我,从来不善于伪装。
“你是很优秀的孩子,你非常聪慧。你对人生的认识也是对的,人,确实本质上是孤独的,”李黎的眼睛从来没有这般充满深情,“但是,这并不代表,人,不会爱。会爱的人,才是人,人生才有意义。孤独,是人生的本质,但,爱,也是人生的本质。”
我不知道这些话中哪一句击中了我的要害,我竟然眼眶湿润!班主任,他真的说出了人生的本质,但,我只知道本质的一半。
“孤独,是人生的本质,但,爱,也是人生的本质。”这句话在我脑海里循环往复!
我的眼睛里渐渐蓄满了泪水。
可是,我是个有病的人,我是个无法和别人亲近的人,我得了这样的绝症,以后该怎样继续我的人生?
作者简介:
汪玥含,北京大学文学学士,北京师范大学文学硕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30届高研班学员,编审。著有长篇小说《乍放的玫瑰》《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沉睡的爱》《大地歌声》《白羊座狂想家》《黄想想的别样生活》等二十余部。曾获中宣部 “五个一工程”奖、第八届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四届冰心儿童图书奖、科技部全国优秀科普作品奖等奖项,作品入选中国文艺原创精品出版工程及国家出版基金主题出版项目、“中国好书榜”。
声音里的爱怜与殇夭
李蔚超
(北京大学文学博士、《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主编)
“我喜欢你是寂静的”,爱文艺的人都晓得智利诗人巴勃鲁·聂鲁达的情诗。恋人的寂静,或许是欲语还羞似的那一低头的温柔,或许是心有灵犀的无言的默契,少年的沉默则让人有些忧心。俗话说“童言无忌”,孩子说话不必忌讳,即使说了不吉利的话也无碍。人们喜欢孩子的一派天真,活泼跳脱,喜欢他们看什么都新奇的劲头。脆珠子似的童声笑语,落在成人的心上,像废墟上洒落了阳光,枯井里飘进了雨丝——它们唤醒了我们的青春记忆。而沉默寡言的孩子是不讨人喜欢的。
沉默的少年倔强、脆弱、姿势别扭地站在汪玥含的面前,准确地说,汪玥含发现了他们。在被视作汪玥含代表作的《乍放的玫瑰》里,少女佟若善沉默着,汪玥含驻足,她注视并聆听着,她心怀怜惜与同情,以优异的文学才华释放了少女犹如浪漫派诗人一样丰富、滚烫、奔放的内心独白。小说在截然的对比中形成了隐喻——少女的心灵那样痛苦、惊惶、错乱,在文字中发出了如此惊人的滔滔不绝长达百字的洪声,然而,那只是囚禁在心屋里的呐喊,成人世界和同龄伙伴根本无从听闻,他们看到的只是一位少女的苍白、沉默和怯懦。小说中,没有一个成年人有耐心接近这些少年人的内心,父母的垂问至多关于成绩和生活费。汪玥含是痛下决心的作家,她的“乍放的玫瑰”,不是绽放青春的美丽,而是义无反顾地在爆发中自我毁灭。
请不要误会。汪玥含的小说并不是“暗黑系”成长小说,不是英剧《皮囊》,不是《麦田里的守望者》,她没有颓废、虚无和犬儒的调子。当然,汪玥含的成长小说更不属于“治愈系”,阅读时的感觉,就好似夏日里光脚踩过海边的石滩——硌心。这也许与作家的笔尤爱流连于少年纠结阴暗的内心有关,我并不意外地在汪玥含的新作《沉睡的爱》中看见这样的细节:
我发现了林豪有一种表情,那种表情让我永生难忘——
那是一种世界上最最孤寂的表情,脆弱、卑贱、低下,仿佛一粒对一切都毫无招架之力的尘埃,那种表情此时此刻就停留在林豪的脸上。他的脸上没有眼泪,而是布满了那种被我形容为窝囊的表情,那种让我一看就无比心痛又无比憎恨无比厌恶的表情。
“我”这居高临下的道德“法官”,是少女主人公,有着尘埃似的表情的是她的父亲。有些阴郁的少女形象,是很容易辨认的“性格二重组合”的写法,它在20世纪80年代至今的文学界始终颇有影响。据刘再复先生的理论,人物的个性需要二重组合,美恶并举,美丑泯绝,在矛盾统一的联系中,呈现真实而有魅力的状态。有限度的人性“丑”与“恶”,使人物性格复杂而立体起来。至于“恶”的度,则把握在作家的手中,过分渲染“恶”有悖于儿童阅读的伦理,适度的“恶”于读者至少是一种提示。作为北大中文系毕业、北京师范大学文学硕士出身的作家,汪玥含对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文学技法无疑是十分熟悉的,这也构成了她在当下儿童文学界的独特艺术品貌。
《沉睡的爱》里,少女林珈生了成人大概不易理解的“病”——恐人症、脸盲症、名盲症。在父母婚姻破碎的家庭中,敏感早慧的少女冰封起自己的世界,她的“恶”,是尖酸、刻薄、自私与冷漠,与之相配,汪玥含的叙述腔调讥诮、自矜、傲娇、略显造作,同时又孤独、矛盾而胆怯。
与汪玥含以往的成长小说略有区别,这部《沉睡的爱》的叙述动力来自少女如何唤醒心里“沉睡的爱”,如何发现、习得爱的能力。仍然对照刘再复先生的理论,少女林珈正是刘氏所谓“层递型性格”,也就是说,性格从纵的方面逐步发展,随着逐步演变推移的过程,性格得以丰富。成长小说中性格层递似乎是题中应有之义,就像不长进,就不构成“成长”似的。然而,刘再复所说的性格丰富的源泉不是这样简单的变化,而是以历史的或现实的外部冲突为动力的,正如他举的例子是高尔基笔下的“母亲”尼洛夫娜。《沉睡的爱》显然不处理那类宏大的议题,尽管如此,任谁也不能轻易判定,汪玥含处理的议题——那些站在她面前的沉默少年的心声心语,就是微不足道的。
这就好像,如果哪位成人作家写了一个患有“恐人症、脸盲症、名盲症”的人物——事实上患抑郁症、厌食症、强迫症的主人公也不算罕见——我们这些胃口刁钻的读者难免哂笑几番,然而,我们却不能轻易地这样对待汪玥含笔下的沉默的少女,因为她唤起了我们对那个尚无法自我保护的人生阶段的怜惜和痛感。少年少女,他们如此敏感而脆弱,微小的伤害都会经过最为纯净的心灵放大镜而对眼睛造成重创,甚至毁灭那些年轻的生命。我们这些成人读者在这样的文字下才恍然有所悟,原来在我们蹚过叫作“成长”的河流时,那些被强大的“遗忘机制”压抑下去的成长之殇忽然间被唤醒,星星点点浮出水面,原来在我们身边那些默然不语的孩子们的心里,也许正在响着成长的委屈和困苦的洪声。成长并不是美好而无忧的,也许是异常残酷的。如果优秀的儿童文学作家愿意关注少年的成长创伤的话,他们都将成为文学界的弗洛伊德。
我不清楚汪玥含是如何“青春永驻”的。她的文学时刻是人生的“早晨”,她的小说是“青春(成长)故事”,她的讲述语调是“青春(成长)期状态”,亢奋、迷惘、矫情、极致地痛和极致地欢喜。她无疑属于擅长保存和还原青春(成长)经验的作家,在小说中她还童般地回到青春期,体认并呈现青春痛感。彩云易散琉璃脆,青春、爱情、理想这样的美好事物总是转瞬即逝。人到中年,时过境迁,回望青春(和成长时)的荼蘼,虽也感伤、也怅然,然而成人作家们总会让他的笔底众生冷也好热也好,一地鸡毛地把日子过下去。青春(成长)小说不然,它们会决绝地将最美的最极致的故事留给青春年华。“青春永驻”的汪玥含告诉我,什么是“为孩子写作”,怎样是“面向青春(成长)的文学”。汪玥含的作品,正是在残酷的成长河流的两岸,架起了一座沟通和摆渡的浮桥。
当然,这不是一本完美无瑕的小说。为了获取叙述动力,作家让姐姐林珈为弟弟苏墨讲电影《上帝也疯狂》的情节,讲述电影,也就成为姐弟两人冰释前嫌、敞开心扉的叙事转折点。也许,生活中确有此类情节发生的可能,然而,让两个少年人在医院的密闭空间里一次次讲述一部电影,并不是充满文学想象力的最佳选择。两颗敏感的心灵逐渐贴近的过程,原本应该是小说最华美的篇章,也许,那正是一位优秀作家对一般意义上“青春状态”的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