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中文作家协会第二十一期征文
《乡音晋语和我》
作者:郝晋
1981年我考上四川大学。不巧那年宝成铁路严重塌方,几个月难以通车。我和同考上西南交大的保国同学只能相伴从榆次过黄河绕道西安、洛阳、襄樊、重庆再到目的地成都。离家虽远却一路有乡音伴随,火车站办转签加快手续与工作人员交流我也使用榆次方言。直到离榆三天后在重庆站转签时,窗口中办事员竟听不懂我的话。情急之中,在课堂读课文之外我第一次用生涩的“晋式普通话”解决了难题。在成都我虽能大概听懂四川方言,但若要同学听得懂自己,就必须放弃乡音。
使用晋式普通话在川大读书七年;毕业后我回到太原理工大学任教。记得当时犹豫了一下:给学生讲课用普通话?还是榆次方言?半中间改是会闹笑话的。略一思想:学生都来自山西,就用方言吧。什么话也没有榆次话来得得心应手!要想教好书,语言工具必须称手得力才行。故此后我用方言和学生交往、用榆次话授课11年。乡音之于家乡,如鱼得水。
到了美国,英语成为学习和工作语言。我深知自己这晋式英语永远是二把刀,能应付学习、工作和日常生活就得了,概不抱精通期望。家中和华人朋友圈,自然又恢复了普通话。我的“晋式榆次普通话”,常因调不准、不会卷舌等先天不足而招来妻子纠正。我调侃说:“这些调调不准的地方,山西人籍此便知是山西人”。果然,一次我和陕南来的一个朋友在学校附近交谈一会儿后,他回宿舍,我准备去学校。没有注意到不远处有个人一直再默默“偷听”我们的谈话,而且极有礼貌且耐心等我们谈话结束。他面带微笑走过来冲我一声太原话:“山西人!”;这个来美探亲的山大教授,他刚才并未关注我们的具体对话内容,但是就这么听懂了我那晋式普通话,彼此认了乡亲。
离开祖国久了,对家乡和乡音的眷恋会与日俱增。有一次威州小城举办中国节,我们带小女儿去体验华夏文化。第一个节目居然是俄裔小姑娘表演的山西民歌加舞蹈“桃花红杏花白”;乡音揪着游子的心,那乡歌乡舞让我顿时流出泪来。
某日,有乡亲朋友忽然和我们说:“你们女儿的中文口语真好啊,和国内来的没区别,你们怎么做的?”,不等我自豪答复,乡亲随即又加了一句:“她的普通话还带了山西口音呢”。听此言,庆幸刚才忍住了没有过快自豪出来,否则如何表达这带了乡音的双倍自豪呢?我于是开怀大笑起来。
芝城成立了山西同乡会,乡亲们闻讯聚集。大家晒家乡特产、赞故园山水、唱山西民歌、忆三晋文化;乡音缭绕贯穿于聚会始终。其中一个来参加聚会的朋友,是内蒙人。看山西同乡对他的到来有点怪?他却见怪不怪,大大方方说:“我比你们山西人还更像山西人呢”。内蒙老乡说地道的晋语乡音,讲地道的山西故事,他不是乡亲谁是乡亲?还有一次在芝加哥的中文学校,我听到接待员讲晋式普通话,于是断定他是老乡,一问得知他是张家口人。是我在乡音上犯了按“省”分别之错?还是他说的本来就是地道乡音?
省是历朝根据管理和政治需要人为划分的产物,和地域文化不完全吻合,对晋语区而言尤其如此。中原官话之外,晋语是中国北方唯一方言。晋语形成于春秋到战国五百余年间之晋国和赵国,今天的晋语区和赵国疆域高度重合并非偶然。赵国龙兴之地在晋阳(太原),晋语核心区域(并州片)在太原和晋中。晋文化从春秋战国到后来的两千多年都深刻影响了华夏尤其是周边地区,明显的表现就是其影响所致范围皆为晋语区,包括山西外的内蒙河套地区、陕北、河北西部、河南北部和张家口等地区。另就是明初到民国,第一商帮晋商对山西周边特别是内蒙和张家口地区的晋语有强化影响的作用。由此看来,晋语范围绝不局限于今天行政上的山西省。
幼时也曾背得几首唐诗宋词,到如今我常想自然引用,然而却往往尴尬卡壳。不是因为忘了那诗,并非不再记得那词;只因少时的我并没有意识到原来自己脑子里的唐诗宋词都由榆次方言构建,难以用普通话流畅脱口而出。普通话非我乡音,晋式普通话是我不得已勉强使用的语言,因此普通话难以与我达成默契。我只和乡音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天成默契。
一个人的时候,我吟念一些唐诗宋词,觉得朗朗上口、意顺情展;但用普通话讲给孩子听时常感别扭。是啊,差不多半数最著名唐诗出自晋人之手笔,唐人使用可能接近晋语和中原官话这样的语言写出的诗句,我们今天用生硬统一的语言咏读,出现拗口很平常。例如晋人柳宗元:“江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唯以晋语诵来,其第一、二和第四句才能完美押韵(绝Jua、灭Mua、雪Xua),全诗才能达到作者表达的韵律与意境之最佳契合。我甚至想大声呼喊每个文字,你们为何不发出自己原有的音色以臻尽美、以飨读者?
唐宋乡音已然远去,只能想象而无法亲耳聆听;故我就常回忆祖父、祖母;尤其是姥爷、姥姥、父亲的音容笑貌和他们那亲切的榆次方言承载的生活和故事。后代们现在只能说个别句子和单词,我惆怅于晋语方言可能在我们这一代凋零。父亲给我取名“晋”,我亦深感其中寓意而倍加珍惜。就在阅读修改此文的时候,猛然意识到,我心中默念自己文字时,竟然还是晋语榆次方言,那不出声的乡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