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中文作家协会第二十一期征文
作者:丁岚
妈妈去世前说:“我要树葬……”她说:“我想躺在树下。”
早春,窗外的藤蔓停下生长,容光焕发的看着我和妈妈,我们靠在一起,谈到了妈离世后的去处。妈哭了。我低声问:“你怕了?”我抱住妈,“妈,不怕,有我。”
从这个冬天到下个冬天,时间过得真快。那是个风雪交加的夜晚,重病房门窗紧闭,靠窗的床上,躺着妈妈。我在妈的床前走过来走过去,眼睛不敢离开妈。直到监视妈妈生命体征的机器诡异地叫起来,妈妈脸上有了痛苦或解脱的表情?医生奔来,一阵忙乱,妈走了。那么快?我拉着妈的手,不松开。
病房里其他病人都睡着。一个中年女人往我这边看看,递我一支烟。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接过来,凑近打火机,吸了一口。我从不吸烟。病房里不让吸烟。她说:“你哭出来吧。”细细的烟在我手上缭绕:我想起来,妈托我找一棵树。妈要葬在树下。
后来的日子,我老想着:要找一棵树。树不能离我远,最好经常可以看到……。可是,城里的树几乎都被认养了,被“实名认证”了。我去郊区,去山里,国家的山水国家的树,即便是个人的,也是国家的。即使认养了树,也没有动的权利。树,远离了原野的贵族呀,我怎么办呢?
我去京郊观音庙踏青。庙旁有湖,湖岸北有槐林。槐林边一棵小槐树歪着,弱小。它的存在触动了我。风起,湖面乱了,林子摇晃,直到风沉默下来,飞去远空的鸟,飞了回来,有一朵花也从风里回来,歇在树根上,晃出一团黄色,宣布了它的主权:春天了,树疯长,花开无数,无度。
我友好地摸摸那株小树。从此常去看它,为它浇水,除虫。冬天,给它围上草席,加固了三角架。“喂——,一个在湖里打捞叶子水草的老头冲我喊,还竖起大拇指,他的小船划过来。“打理湖的?”我问。“也管槐树林。”他说:“你认养了它吧。”“你再说一遍。”我的心“砰”地跳了起来,马上按照要求,办了认养小槐树的手续。
喜悦那么意外的落在我心里。老头说,他住靠湖不远的村里,“这儿的土质,适合种槐。二三十年前,我找过县长,要求种槐。县长说行,要我点豆成兵,我就每年栽点;现在,瞧这一大片。县长说槐为国树。惟槐含鬼。寿逾千年吶。”一个瞬间,槐树林在我眼里有了辽阔的古意。我说:“你若同意,我叫你老庄。”他说:“我姓庄嘞。”
他说,“槐花开了你就来采花。神仙们都来……槐花可香甜。”他真是林中庄子。他的话使我确信这是我要的树,我谈起了妈妈。我没有提妈要树葬这事,我说:“我认养的树歪了,需要重栽种吗?”
老庄脸上满是刀刻斧砍的皱纹,稍动,皱纹便四下游走,他的脸极为生动。他抿抿缺牙的嘴说:“你明早来吧。”
次日早我到的时候,距领养树不远,有一个新挖的树坑,边上有一棵槐苗,老庄看到我,脸上的皱纹动起来,他说:“栽完了叫我。”
我小心拿出妈妈,用塑胶袋包了又包,放在坑下;在放下树苗,撒了细土、又陪土……踩实,浇水。又给认养树松了土,浇了水,清除了虫子……跟两棵树讲了彼此关怀、生死相依的话:“你们俩从此是我的命。”我转向认养树:“今后你是我,名邵。”我叫了一声邵,高高地又叫了一声,邵低下头,晃晃不丰满的身子,我拍拍树干,“替我照顾好妈妈……”我又对妈妈说:“妈你说过‘人活着是要把自己的故事讲完’。你的故事完了吗?你多了不起,你用树葬,使我们再见,使我们有未来可期的时日。”老庄来了,忽然他瘪着的嘴里发出,“嘘……”的嘘声,我顺声寻去,我包包的丝巾上落着一只青白蝴蝶,它身上有几个绿色的点点,两只须子长长弯下去,须子一边一个黑眼睛,真美啊,她温暖如春地凝视我。“你是妈妈?”我的心和它在那一刻穿越时空,絮叨着思念!我捧起丝巾,她慢慢歪在丝巾上,好享受啊,我说:“你来谢我?”她立起来,两个翅膀扇啊扇啊,它飞出去,它又飞回来,像亲我……太阳迷蒙我的眼睛,我多幸福啊。
我领养了两棵树:邵和妈。当太阳照在它们身上,它们和所有的槐树一样显出明亮的色彩。我在它们的枝桠上系了许多来自我心愿的红布条,每每风过,它们和我聊天,会说;“天晚了,快回家。”小时候妈妈常这样说。我用槐花酿了酒,给了老庄一坛,老庄乐得脸上的皱纹都回不去了。
我和老庄熟悉的像老朋友了,我跟他聊了树葬。他给妈树剪枝的时候说:“跟你妈说些体己话吧,她听得见。树灵。每片叶子都是耳朵,你跟它们说话,它们就带着你的话生长,越长越是你希望的样儿。”我听着,觉得妈来了,环绕着我,不知名的野花们在那一刻怒放了,我在邵和妈树上分别刻了它们的名字。老庄说,他要让靠近妈妈树的枝桠,往外长长。树像人能生善良长友爱,当树边花草在阳光里化成光辉,树长得更快,天籁长存,一如妈的故事长成了槐树林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