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这是一个阴冷的初春的早晨，天空阴沉沉的，飘着若有若无的零星小雨，路面有些湿润，微风刮过，树叶便摇摆着，发出沙沙的响声，人身上便觉一阵寒意。我紧了紧风衣的领子，出了小区的大门，向璐璐就读的金苹果公学走去。进入校门，学校一片静谧，各个教室和教研室都空无一人，只有做清洁的阿姨在长长的走道里忙碌。“难道今天学校放假？”我向一位阿姨打听：“请问大姐，学校今天不上课吗？怎么没人呢？”阿姨用手指了指学校后面的操场说：“在升旗”。我猛然想起，今天是礼拜一，学生们一早要举行升旗仪式。恍然察觉我因璐璐的病整日担惊受怕已经不记得日子和时间了，心中不觉凄然。踩着木质楼梯，到了二楼。楼道两侧墙上挂满了学生的绘画作品，我一眼看到那幅静物写生画——有些复古意蕴的蓝色青花瓷花瓶，那是璐璐的作品，此刻正幽幽地看着我，似欲言又止，便觉鼻子一酸，眼眶湿润，忙收回目光，往璐璐的教室走去。教室里空无一人，一排排果绿色的课桌静静地安放在教室中，课桌上干净整洁。教室左边靠墙放着分格木柜，木柜的格子上贴着学生的姓名，分别放着书包和文具。台面上摆放着学生的各种荣誉证书。璐璐的那张“公学之星”奖状镶在一块有机玻璃做成的相框里， 放在显眼的地方，因为“公学之星”是这所学校的最高奖项。教室的右边是一排窗户，窗户下的角落里安放着洗手池和饮水机。正前方的讲台上有一块很大的黑板和多媒体教学屏幕。两边则贴着几幅学生自创的画作，其中璐璐的自画像涂着缤纷的色彩，显得俏皮又活泼。与讲台对应的是学生的学习园地，上面贴着格言警句和学生的学习情况。这一切对我来说是那么的熟悉与亲切，因为每天接送璐璐上学放学，对这里的每个细枝末节早已了如指掌。我伸手抚摸了一下璐璐的奖状，又看了看她放在木格里的书和画笔，然后坐在她课桌的椅子上，静静地看着黑板， 看着多媒体屏幕，看着璐璐的自画像，于是，璐璐在学校学习的情景便如一幅幅画面在眼前浮现：第一天背着书包在学校大门留下的灿烂笑脸；进入学校看到新奇陌生教室后张大的惊奇眼睛；上课时高高举手要求回答老师提问的急迫神情；上英语课时伴随着欢快的乐曲，跟着老师和多媒体屏幕上熊猫宝贝边舞边学单词和句子的快乐身影；第一次戴上红领巾时天真自豪的笑脸；手捧“艺术之星”、“礼仪之星”、“读书小博士”、 “计算小能手”、“国际儿童绘画展优秀奖”、“博雅书法优秀学员奖”、“语言主持优秀学员奖”、“拉丁舞勤奋小舞者”、“模型制作优秀学员奖”等各种奖状时甜甜的笑容；与“公学之星”擦肩而过委屈的泪水与沮丧的神情；在运动场上与参加亲子运动会的忻诚爸爸憋着劲奔跑的矫健身影；身着翠绿色古装衣裙在舞台上表演“山居秋暝”时气定神闲翩翩欲飞的淡定与飘逸；在全校大会上从校长手中接过“公学之星”奖状时因激动而涨得通红的脸蛋。我沉浸在璐璐成长的快乐之中，嘴角浮现一丝笑容。 突然我在璐璐的书桌里发现了一本《公学的童话》杂志，这是金苹果公学的校刊，璐璐住院后老师放在了她的书桌里。每次拿到校刊后， 璐璐都会很开心地让我看这本杂志，因为几乎每期上都有她写的诗或文章。我翻开这本杂志，在“小小文学家”这个栏目，璐璐写的诗“荷花” 跃然纸上：
荷花
二年级一班 张璐璐
荷花美景好风光，
清水蓝蓝荷叶绿。
风吹荷花把头点，
露珠晶亮真迷人。
能不忆荷花？
笑意再次在眼角荡漾。璐璐写这首诗的情景让我回到不久前的那个夜晚。
那晚，璐璐坐在那张粉红色的书桌前做作业，而我则在电脑上写作。书房里静静的，只听得见我在键盘上码字的轻微声音，柔和的台灯把璐璐的脸映照的很文静。突然璐璐叫了我一声：“外婆，我作业做完了。” 我忙起身走到书桌前，检查她的作业。完了，在她脸上亲了一下：“不 错，字迹工整，书写认真，数学题计算全部正确。可以刷牙洗澡上床睡觉了”。
“不，我还想画张画，想画一张荷花图”。我一下想起，曾经在暑假期间带璐璐到三圣乡荷塘月色观赏荷花和摄影，许是辽阔清丽的荷塘给璐璐留下深刻印象吧。“好的，你画吧，不过别磨蹭，只给你十分钟时间”。 璐璐便转身去拿纸和彩色画笔。一会儿璐璐又叫我：“外婆，我画好了，可我还想给这幅画配首诗呢，可以吗？”我笑了，心想这孩子找到感觉了。
（璐璐画的荷花）
“当然可以了，想写就写吧”，便向她投去鼓励的目光。
璐璐从小就敏感，内心情感丰富。当她上小学一年级时，有一天我写了一首“心如雪花”的诗，那是特意为一位我所敬重的老作家李致先生庆贺 80 岁生日时写的，放在桌上被她看见了，便在一张粉红色的纸上给我写了一封四十个字的信。有些字不会写便用拼音代替，有三个字是错别字，其中一个还把偏旁部首给调了个。信的内容是：
奶奶像雪花一样温和，奶奶我被你打动了。你是一为（位）大诗人，你是可以当上诗人，因为你是一名作者。
写好后便卷成一个圆筒悄悄放在了我的抽屉里。当我展开读后，不禁笑了，这孩子居然误把我当成大诗人了，但却为璐璐细腻的情感和稚嫩的表达而心动，也从中发现了她对写作的兴趣。此后除坚持从四岁开始每晚临睡前背诵唐诗宋词的习惯外，便常在游戏或散步时指定一物我说上句，她接下句地编顺口溜，慢慢培养她语言的韵律感，不久她就开始试着学写诗，并在《公学的童话》校刊上发表了 《春天的雨》：
春天的雨
一年级一班 张璐璐
春雨滴滴答，
种子说：
下吧下吧，
我要喝水，我要发芽。
春雨滴滴答，
花儿说：
下吧下吧，
我要喝水，我要开花。
春雨滴滴答，
树苗说：
下吧下吧，
我要喝水，我要长大。
春雨滴滴答，
落在土地上。
滋润着万物，
把世界打扮得好漂亮。
还跟着课文《风》，拓展写出了小诗：
风
——二年级一班张璐璐
谁也没有看见过风
不用说我和你了
但是花瓣飞翔的时候
我们知道风来玩了
谁也没有看见过风
不用说我和你了
但是小草仰着头的时候
我们知道风来说话了。
“外婆，我写好了，你看可以吗？”我接过她写的诗，看到最后一句便乐了，这孩子居然把白居易的“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的诗句移植到她的诗里了，看来 “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还真有一定道理。便在诗的下边给她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李伟清写了一段话，让璐璐第二天上学后交给李老师。第二天上午九点，老师给我打来电话说：“璐璐交给我她的作业本时，很羞涩地对我说：‘李老师请您看看我写的一首诗和奶奶写给您的一段话’。我看了，太高兴了。璐璐刚上二年级就能写出这样的诗，说明这孩子善于观察，内心情感丰富，有这方面的天赋和兴趣，可以好好培养和引导她。我在全班同学中讲了这件事，朗诵了这首诗，说我们班出了个小诗人张璐璐，大家要向她学习，全班同学报以热烈掌声，璐璐的小脸涨得通红，可高兴了。这首诗我已经推荐到校刊《公学的童话》了。” 放下电话，心中似有一股暖流在涌动，脑中又闪现出李老师在期末对璐璐的一段评语：“璐璐，你给老师留下的印象实在是很深刻！你非常聪明伶俐，已经把《小学生必背古诗70首》烂熟于胸了，你还看了很多课外书，‘读书小博士’非你莫属。你还是一个特别会写作的孩子，老师很欣赏你写的小诗和记事文章。璐璐，老师真诚地希望你成为全面发展、非常优秀的学生！”我不知道，当时璐璐看到老师评语时的反应是什么，但我相信，老师的鼓励在孩子成长路上所起的作用将是无价的。
此刻见到在校刊上发表的这首诗，心却猛烈地抽搐了一下，“老天呀，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璐璐？你为什么要让她得白血病啊？”
突然，教室的走道上传来孩子欢快的嬉闹声，结束升旗仪式的孩子们回到教室上课了。璐璐的班主任老师和同学们蜂拥着进入教室，当看到我时，一下安静了，几乎所有的孩子都仰着脸，用明亮和询问的眼睛看着我，几位女孩子向我跑来，拉着我的手问：“婆婆，璐璐病好了吗？ 她什么时候回来上课呀？”接着其他孩子也簇拥在我的身边，七嘴八舌地说：“婆婆，婆婆，你叫璐璐快回来上课吧，我们都好想她呀！”面对这群天真烂漫健康活泼的孩子，面对孩子们焦急和关切的眼神，脑中闪现出病床上璐璐惨白的小脸和无助的眼神，这强烈的反差让眼泪顷刻间奔涌而出。我泣不成声，一下将两个女孩拥入怀中，嘴唇颤抖着说不出一句话。班主任李老师快步走过来，递给我一张纸巾，对孩子们说：“婆婆会把你们对璐璐的关心带给她的，我们大家给璐璐加油，让她战胜疾病，早日回到课堂和我们一起学习，大家说好不好！”教室里立刻响起孩子们洪亮的声音：“好！”
“大家准备一下，一会儿要上课了。”李老师边对学生说边和我走到教室外，焦急地问道：“璐璐得什么病了，都快一个月了还没来上课？”我擦着眼泪说：“血液上出了点问题，血小板很低”。我没说白血病的事，因女儿说暂时不要告诉学校老师和同学，怕以后璐璐回学校后受同学歧视，对她自尊心造成影响。
“那什么时候才能回学校上课？”
“恐怕要一段时间进行治疗，因血小板低，一旦出血不止就有生命危险。我今天来就是想给璐璐办休学手续的。”
“好，我知道了。你和璐璐妈妈不要着急，好好给孩子治病，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请一定告诉我，这么聪明乖巧的孩子，我一定会尽力帮助的。我抽时间去看看璐璐，哪天带上同学们到医院去看看她。”
“谢谢了！现在璐璐情绪很不好，一提到学校老师和同学就哭，她要是见到你们，恐怕会哭闹着要出院上学。以后吧，等她情绪稳定点你们再去探视。”
“也行，我等你电话。办休学手续要去找校长，我带你到校长办公 室去”。
我和李老师走进校长办公室。校长苏洪利在办公桌前坐着，正在看一份教学资料。李老师说明我的来意后，苏校长立刻请我在沙发上坐下， 并为我沏了杯茶，然后焦急地问道：“张璐璐是怎么回事呢？病得很重吗？究竟是什么病需要休学？”我简短地告诉了苏校长璐璐的病情，但仍然隐瞒了白血病的实情，不过我从苏校长惊愕的神情和含泪的眼睛中知道她其实已经猜测到璐璐得的是白血病了。见我不停地在擦眼泪，苏校长走过来拉着我的手，喉咙有些哽咽地说：“璐璐婆婆，你也不要太难过，现在医学这么发达，相信璐璐会治好的，你们现在要坚强地面对这个问题，璐璐是个品学兼优的孩子，让璐璐也要坚强。你看我们学校能为你们做点什么？学校领导和老师及班上的学生派点代表去探望鼓励一下璐璐可以吗？”听到这话我的眼泪像决堤般又涌了出来，摇了摇头说：“谢谢苏校长！暂时还没有什么需要学校帮助的，我今天来的目的就是把璐璐生病的情况给学校说一下，为她办理休学手续。”苏校长点点头，又对我说：“我有一个好朋友在璐璐住院的那家医院工作，如果你们遇到什么困难，我可以找他帮忙解决。”我心中又是一热，在我们最艰难痛苦的时候，苏校长这么贴心的话着实让我感动，但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使劲握了握苏校长的手。“那这样吧，我们先派些老师和学生代表去医院看看璐璐？”苏校长用征求意见的口吻对我说。我再次摇了摇头说： “不瞒你说，其实我们也曾想过请璐璐的老师和同学去看看他，但又怕会对她以后复学造成心理影响。看情况吧，等她的疗程结束，回家休养时 再去看她，你说呢？”
“那好吧，我先把璐璐的休学手续办了，你到财务去结算一下，有些钱是可以退的。璐璐的学籍和学位我们给她保留着，她随时可以复学。你知道的，我们学校的学位非常紧张，有很多想转学来的都排着队呢。 璐璐如果需要补课，我们也会安排老师做的。”
“好的，太感谢学校和你对璐璐的关心了”。
“不用谢的。另外如果璐璐休学的时间比较长，明年的学费和建校赞助费我可以向上面申请一下，只缴纳半费或者全免，到时你听我电话通知就可以了”。
我向苏校长投去感激的目光，心里连连感叹：“这是个多么好的校长呀，难怪孩子们要叫她‘苏妈妈’呢！要知道金苹果公学可是个收费昂贵的私立小学 ，办学的目的除教书育人，培养人才外，取得良好的经济效益也是重要的追求目标之一。学校能这么处理问题，可谓周密周全。”我连声说着“谢谢”，便与苏校长握手后离开了校长办公室。
很快，我将休学的所有手续办完。看着手里捏着的那些纸质文件和各种收据，想着我的孙女就这么中断了学业，她的身影什么时候才能重现校园或者从此离别校园还不得而知，心里便如刀绞般疼痛，可苏校长和李老师的话又如一团火焰温暖着我的心，不由得在心里呐喊：“璐璐你可要挺住啊！你的校长、你的老师、你的同学、你的亲人，还有那么多的叔叔阿姨都在关心你，帮助你，在浓浓的爱的氛围中，你可要快快好起来，好好上学读书，好好成长，以报答他们的关爱呀。璐璐，我不准你出现什么意外，你要好起来！你一定要好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