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冬日的阳光穿过厚厚的云层,透过玻璃窗,为病房洒上了一层温暖的颜色。璐璐躺在床上,输液瓶里的药水正缓慢地注入她的体内。紫影和小姨及三嫂都神情紧张地看着那高高挂在输液架上的药袋,眼睛一刻不离地注视着透明的点滴窗,生怕有什么闪失。经过抽取璐璐的骨髓,用氯法拉滨做对比试验、召开专家会议制定治疗方案和紧急预案,今天开始使用氯法拉滨。已经整整一天了,璐璐不吃不喝躺在床上没起来过,昏昏欲睡的样子令人揪心。以前上别的化疗药时还能吃点东西,坐在床上看影碟或看书,精神状况也还可以,但这次反应这么大,虽然有心里准备,但还是没料到会如此强烈。我丈夫到医院去了,见璐璐睁开了眼睛,便轻轻对她说:“璐璐你一定要坚强,用了这个药你就会好起来了”,璐璐使劲点了下头。
使用氯法拉滨一个疗程后,腮帮消肿,牙也没痛,但情况并不理想,她体内的癌细胞对这个药仍然不敏感,这就意味着对美国这个新药寄予的希望也许将要落空。“不,决不能让孩子的生命就这么终结,赶快抓紧时间到美国!”忻诚给紫影撂下这话就匆匆找到初莉主任,讲了到美国治疗的打算。初莉主任认为现在去是最佳时机。如果继续在国内已经没有办法了,去美国还有一线希望。美国的新药也多,治疗手段也多,可以化疗放疗同时进行。忻诚正想对初莉主任说希望她能用药支撑到去美国时,初莉主任却神情幽幽地说:“你们去要做好三种准备:一是出现奇迹治好回来;二 是在美国就不行了;三是在美国也没办法治了被退回来。从现在起我就给她支持的药,主要是大量输血、输血小板和丙种球蛋白,让血象升起来,好支撑身体到美国。假如被退回来还是回到医院我接收治疗。”
忻诚对初莉说了声谢谢,便立刻给之前联系的中介机构打了电话,提出尽快到美国,如果期间还未预约到医生,到美国后先看门诊,马上订购到美国机票的要求。对方见情况越发紧急, 便加急办好了赴美签证,购买了 12 月 25 日从成都飞北京,北京飞纽约再飞波士顿的机票。与此同时,机构驻美国的员工也做好了接机、救护车接送孩子到医院以及就诊、住宿等一切准备工作。
病房里,璐璐依偎在妈妈怀里睡着了,脸上泛着喜悦的光泽。紫影刚才告诉她要带她到美国治病,璐璐的眼睛瞬间如星星般闪烁着亮光。 “妈妈,我听老师介绍过美国,美国是世界上科技最发达的国家,我心里还想过,长大了要到美国读书呢,没想到我现在就能去了!”
“我们这次去是要给你治病的。”
“能治好吗?”
“能!那里医疗技术水平高,能把你的病治好的!爸爸已经和美国的医院联系好了,我们 25 号就坐飞机去,治好了才回来。”
“可是那要很多钱吧,我们有钱吗?”
“这个你就别操心了,爸爸已经把钱准备好了。你要做的就是乖乖地听医生的话,好好配合治疗,你能做到吗?”
“这个你也别操心了,我做得到的!”璐璐学着妈妈的口气笑着说,露出往昔那副活泼调皮的样子。又把嘴贴到妈妈的耳朵边,悄悄说了声: “爸爸真好,我好喜欢爸爸呀!”看着女儿那渴望、懂事的神情,紫影脑海中闪过一串一串的念头:“这趟美国之行真的会创造生命的奇迹吗?会不会凶多吉少?长途飞行女儿的身体吃得消吗?万一在飞机上出现意外怎么办?”紫影越想越害怕,这是她第一次在潜意识里直面这个问题, 虽然残酷,却让她能清醒地去面对现实。她紧紧地抱着璐璐,对璐璐耳语道:“乖,别说话了,好好睡觉养好精神!”
与此同时,忻诚却在做着另一种准备。她要我给张冀打电话,请他到北京想尽一切办法联系北京儿童医院和北大人民医院血液科,为璐璐留一条万一去不了美国,就在北京住院的退路。
张冀迅疾到了北京,带着复制的病历开始在几家医院来回奔波。
1 月 22 日晚上,蔡总给忻城打来电话,说他们驻美国的工作人员已经联系了麻省总医院的医生,这个医生这几天都在研究评估张璐璐的病情,如果有一线希望就可以接收,否则就没有必要赴美治疗,请忻城等待消息。如果可以行程依旧,也要做好顺利通关的准备,由医院出具一张推荐璐璐到美国治病的证明,美国麻省总医院预约的那位医生也要出具一张邀请璐璐到美国治病的邀请函,这样做的目的是给顺利通关提供保障。
紧张而焦虑地等待着美国医生的评估!这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1月24日各项准备工作依次进行,医院出具了证明,美国麻省总医院的邀请函也传了过来,美元已经兑换,办理的信用卡上也存入足额的钱, 随行人员行李准备妥当。一切准备工作就绪,就等第二天起程赴美。待所有准备工作完成后,忻诚乘晚上 7 点的航班飞往北京,他要再次与蔡总敲定一些赴美的细节,保证璐璐一路上都能得到最好的照顾。
24日的晚上,璐璐回家了。家里人都来看望,也是给她送行。璐璐像只乖巧的小兔般依偎在我怀里,妹妹苗苗调皮地伸手去捏璐璐的鼻子,突然一滴血从璐璐的鼻腔中流了出来,我心中一惊,暗叫一声:“不好!” 轻轻用纸巾帮她擦去血痕,对苗苗说:“你别碰姐姐!姐姐现在是个瓷娃娃,碰不得的。”一会儿女儿发现璐璐呼吸有些急促,不停地喘着粗气,这是个不好的兆头,心便急速下沉,脸上布满惊恐的神情。璐璐精神状态不好,主动提出要早点回医院睡觉,明天早起要去美国。于是外公开车送璐璐、三嫂、小许回医院,其他亲友也相继离开。留下紫影、小姨和小姨的女儿雪雪。
突发情况令人措手不及,屋里的气氛一下紧张起来。大家都不言语,沉默地坐在沙发上。我端起茶几上的水杯,喝了口水,平定了一下慌乱的情绪,对女儿说道:“紫影,我看明天赴美的事得慎重考虑,在这种情况下贸然赴美风险太大。有三种情况我们必须考虑到:一是璐璐病重能否通关;二是飞机上一旦出现异常没办法处理;三是如果在飞机上出现不测,孩子的尊严将受到很大的挑战。如果璐璐真的要与我们永别,也应该让她有尊严地离去。”
紫影眼里早已含着泪水,听我这么说,眼泪便如珠子般滴落下来,但也认为我提出的问题的确有可能发生。“那就马上通知忻诚,取消赴美行程。”紫影擦了擦眼泪,断然做出决定。别看女儿平时柔弱,但在关键时刻却很果断,这让我多少有一丝安慰。我继续说道:“但我很担心,璐璐对这次赴美治病充满希望,孩子求生欲望是那么强烈,现在突然不去, 怎么给她解释?”房间里再次陷入沉寂之中。
“我想提点我个人的看法”, 侄女雪雪打破沉寂从嘴里飘出这句话后却欲言又止地看着我们。雪雪在青岛上大学,放寒假回家知道小侄女患白血病后也是忧心忡忡,一直在我家里想为我们做点力所能及的事。
“你说吧,讲讲你的看法。”我向雪雪投去鼓励的目光。
“我认为,如果取消美国之行,璐璐就看不到希望。如果真有最坏的结果出现,也应该让她在希望中离开人世,否则她就会意识到自己没有希望了,这对她是一个致命的打击。”
“雪雪说得有道理,如果真的是这样,也应该让璐璐在希望中离去。” 小姨说。
“明天早晨给璐璐讲因为天气原因到美国的航班改期。马上给忻诚打电话,与蔡总商量取消赴美。”我的话音刚落,紫影便拨忻诚的电话,但电话关机,忻诚此刻乘坐的航班还未到北京。小姨马上拨通了蔡总的电话,通报了璐璐最新情况和我们的决定。蔡总也认为这种情况下赴美风险太大,父母的想法是不留遗憾,但要充分考虑风险,应该让孩子在家人的爱抚中平静地离去,而不是让孩子去经受这些颠簸和折腾,目前到北京治疗是比较好的方案,但与这几家医院领导不熟,不能肯定能联系到床位,但会派严博士去联系,会尽最大努力。
晚上 10 点半,忻诚到达北京机场,拨通电话后把璐璐的现状和我们的意见告诉他。忻诚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怀着既心酸、遗憾又无奈的复杂心情,坐上了来机场接他的出租车司机金涛的车,到达中介机构时已是深夜,中介机构的整层办公楼灯火通明,蔡总、严博士和海外事业部李总监等人在公司等着忻诚。见面后大家都为璐璐多舛的命运而叹息,也为忻诚的付出而感叹。蔡总安慰忻诚后提出按照合同规定,取消赴美就不收取已签合同的五万元费用。以后若能再度合作将是公司的荣幸。忻诚没吭声,从手提包里掏出钱包,取出一张银行卡对蔡总说:“我也是企业的老总,深知企业生存和运转的艰辛,这段时间蔡总和公司员工为孩子赴美治病做了大量工作,公司的诚 信和‘待顾客如一家人’的理念很让我感动,这五万元钱我是一定要给的,你就别推辞了,请一定收下,否则我会心不安的。”蔡总看着忻诚,为眼前这个男人浑身透出的那种诚意、善良、仁义、大气等气质所深深感动。他伸出手,紧紧握住忻诚的手,没说一句话,使劲摇了摇,却能感觉到此刻的他胸中正涌起阵阵波澜。
深夜的北京街头,虽然华灯绚烂,却给人透骨的冰凉。
张冀在街头走着,凛冽的寒风如野兽般厮打在脸上,手脚似乎已冻得失去知觉。但他的心里更冷。他和他在北京的几个同学,经过几日的奔波,找到北京儿童医院血液科权威吴医生和北大人民医院血液科的高主任,将璐璐的全部病历提供给他们,并恳求能转入北京儿童医院或北大人民医院治疗。北大人民医院高主任与专门做化疗的一位医生, 研究分析了璐璐的病情和治疗方案后,认为北大人民医院的优势是做骨髓移植,最好在北京儿童医院诊治,需要做移植时可以到北大人民医院。但北京儿童医院的吴医生则认为孩子在刚复发时就应该送到北京儿童医院诊治,现在送来风险已经很大,拒绝了张冀恳求入院的要求。
张冀所有的希望顷刻间瓦解。璐璐现在既不能到美国,也不能到北京,怎么办?难道让孩子陷入绝境之中?在寒冬的夜晚,张冀徘徊于街头,任凭呼啸的北风鞭打在身上,心像掉入冰窟般一片凄凉。他拿出手机拨通了我的电话。电话这头,我听见张冀上牙打着下牙,说话的声音在颤抖,忙叫他快回宾馆,以免冻坏了身体。我对他说,这些情况也是在预料之中,你要坚强,不要过分悲伤,快给紫影打电话,她已经与北京陆道培血液肿瘤治疗中心的童春蓉主任联系上了,所有的病历资料也电传过去,他们可以接收璐璐,你赶快去医院办理入院手续,争取尽快把璐璐送北京。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 村”。张冀的情绪突然由阴转晴,高兴地回答我:“好,我明天一早就去,谢谢妈!”
紫影几人走出家门,驱车去了医院,见张冀的大姐、二姐、姐夫及母亲在医院病房,通报了最新决定,也给初莉主任及璐璐的主治医生讲了取消赴美,为安慰孩子到北京的想法。那位主治医生流泪了,她说:“对璐璐我真的很痛心,这个孩子太可爱了,治病过程中又这么坚强。你们有经济条件什么药都用上了,可孩子仍然走到这一步,我们对不能挽救孩子的生命感到很痛心,这也是我们医生的失职啊!”说完竟情绪失控地哭了起来。小姨理解此刻医生的心情,忙递给她一张纸巾,拍拍她的肩说:“别难受了,大家都不愿意璐璐走到这一步,可命运捉弄人……” 话未说完自己也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一月25日凌晨 5 点,璐璐醒来后一迭连声地喊着:“三妈三妈,快给我穿衣服,今天要坐飞机到美国去,待会外公的车来接我们了,别误了时间!”
紫影从躺椅上翻身起来,走到璐璐面前,坐在床边,抚着她的头 说:“今天北京下暴雨,刚接到航空公司的通知,到美国的航班取消,要过几天才能去了。”璐璐立刻大哭起来,说:“为什么要下暴雨呢?我们要赶快去呀,要不真的来不及了!”紫影听璐璐说“要不真的来不及了” 这话,竟似五雷轰顶般眼前黑了一下,头晕眩得像要跌倒,心想这么小的孩子,竟然说出这样的话,她是多么想活在世上啊!无论如何都要让孩子赶快到北京!便定了定神对璐璐说:“我们明天先去北京的医院,控制病情后,飞美国的航班正好恢复,我们就可以去美国了。”
“好吧,我们先去北京的医院,我不想在这个医院了,这里治不好我的病的。”璐璐对妈妈说完这话便停止了哭泣,伸手拿过芭比娃娃玩弄着,重新躺在床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