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虚无缥缈向我袭来,在这初秋的乌蒙山里,确切地说,是在云南昭通乌蒙山的一条河边。这条河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叫什么名字,我一概不知,也不想知道,因为此刻我已被眼前的那种山在虚无缥缈间的景象所迷惑、所震撼,像丢了魂似地痴痴地望着,望着天空中飘飘洒洒的雨丝,望着那朦胧的山朦胧的河,那如烟如幻的白云似水样从山的这头向山的那头漫去、又如轻纱般的飘带在这座山峰和那座山峰间轻柔的舞动,这一刻,天与地一片静谧,云与山缠缠绵绵,树与河醉眼相向,人与天地、群山、河流就有了融合的感觉,似乎我就是那缥缈的云、那逶迤的山、那葱绿的树、那波澜不惊的河流,在天地山川河流中袅袅地走、慢慢地游、飘飘地飞,直到隐没在那片虚无缥缈中。
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体验,因了那云,雄奇壮美的乌蒙山,却变得虚无缥缈,而这虚无缥缈的表象后面却隐藏着一方具有厚重历史的热土,这种相抵相悖独特的感受是昭通这片神奇的土地给予的,也是我那颗近似于宗教般虔诚地来探望蜀王故里心理作用的结果。
在昭通的几日游历,所走过的每一个地方,都是震撼心灵的一场遇见。而所有的遇见,其精神内核都指向昭通古城牌坊上那“人杰地灵”四个字。
当那个夜色阑珊的晚上,我们穿行在昭通古城被灯光映得有些斑驳的街道上,与刻有“人杰地灵”精美的银灰色牌坊偶然相遇时,我的整个人就如同被施了魔法般定在了那里,那四个金色的大字在灯光的辉映下发出璀璨的光芒,我的脑子突然变得通透清澈起来,连日来对昭通的所有见闻和思索似乎一下找到了源头:那雄伟壮观的豆沙关五尺道、彝祖圣地六祖分支文化广场、罗炳辉将军纪念馆、“云南王”龙云家祠、一代国学大师姜亮夫故居”、用竹纤维制作一次性生态环保餐具的彝良恒基环保科技有限公司、世界最好的乌天麻产地小草坝怡人的美丽风光、“半城苹果满城香”的昭通苹果生产基地等震撼我心灵的故事,都是这四个字最好的注释,而所有注释的起源,都可以归入那条细若游丝却包罗万象的古道——五尺道。
在三千多年后的一天,随“望帝故里.昭通采风行”的四川作家,我来到这浸润着浓浓历史印痕的豆沙关五尺道。
公元前7世纪的春秋早期,昭通这片土地还是蛮荒之地,一个人、一个部族的出现,改变了这一切。杜宇——一个神一样的人物,“从天坠,止朱提”,让文明的种子在这块雾锁深山的弹丸之地破土而出,昭通这块山中的坝子有文字记载的历史从此开启。杜宇和他的部落在这块丰腴的红土地上休养生息,又怀着对走出大山,寻求更美好生活的希望,领着部落开始了在崇山峻岭、飞瀑河流中行走西迁,直至进入川南,在成都平原定居并成为一代蜀王的壮举。杜宇把先进的生产方式带到川西坝子,成都得天独厚的自然环境让杜宇施展着他的人生理想和抱负。从此,昭通和蜀地就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如果说文明是人与自然结合的产物,那么杜宇西迁所走过的密林深壑中那宛如游丝般的路,便是川滇文明之路五尺道的前身,也成为历史上茶马古道、丝绸之路文明的节点。在整个春秋战国时代,它就像一条脐带隐隐若若地联系着中原和南滇。当公元前4世纪,蜀守李冰在蜀中治水患,修建举世闻名的都江堰水利工程后,又穿山越岭,修筑从僰道(今宜宾)通往滇东北的道路。公元前3世纪末,秦始皇“席卷天下,包举宇内”,统一天下后,为加强对西南的统治,又命常頞在李冰修筑的基础上往南延伸,至此五尺道基本定型。后发展成全长一千多公里的古官道,此后历朝历代,五尺道都是一条重要的通道,是闻名遐迩的南方丝绸之路。这条纵贯乌蒙高原、链接滇蜀如血脉似的通道,不仅连通了中原文化,还是连接荆楚文化、巴蜀文化和古滇文化对接和碰撞的使者,政治、军事、经济和文化通过这条道相互影响、滋养和传播,见证着千百年来朝代的兴衰更替,帝王们的铁蹄裹挟着中原的尘烟、西南的烽火从这里驰骋而过,朝廷的使臣从这里一批批来又一批批去,汉民族和西南各少数民族在这里交融,中国历史上的风云人物在这条道上际会,又从这里走出大山,走向更广阔的山外世界。小小的五尺道演绎和见证着历史的变迁和文明的延续与发展。如今那曾经一千多公里的官道多已荒废,只是在豆沙关的石门关前,还仅存着一段350米长的路段,宛如一位饱经沧桑的历史老人,述说着它曾经灿烂的历史,也在悲伤地叹息它的繁华不在和逐渐衰败千疮百孔的凄凉。
当我踏着狭窄山道上凹凸不平的石子路,抚摸着五尺道旁陡峭山壁上坚硬的岩石,俯身看着道路上那深深的马蹄印,目送着那位身背沉重背篓,一步一步行走在陡峭道路上老妇的背影,心中升腾起一种悲壮的情感。我被蜀王杜宇、李冰、秦始皇、历朝历代的先贤和祖祖辈辈的先民们在这大山中不屈不挠开凿五尺道的壮举而震惊,为中华文化生生不息的交融与传承而震撼。此刻,耳边仿佛响起蜀王杜宇沿江而行,劈路架桥的雄浑号子声;响起李冰“积薪烧岩”后用水浇注致岩石爆裂,再取石筑路那山崩石裂震耳欲聋的剧烈声响;听到那军旗猎猎、马蹄嘚嘚和战马穿破石壁响彻长空的声声嘶鸣;闻到那唐使袁滋入关,欣然在石壁上留下摩崖石刻,便有了“狼烟走,牧笛来”的盛世唐朝气息;看到那小小五尺道上人来车往肩挑背扛一派繁忙的景象,甚至过往人群客商那粗壮的喘息、额上流淌的汗水摔落在五尺道石头路上的轻微声响,身上散发的汗味似乎也在这山间小道上飘散。那秦汉明月,唐宋风烟,明清血火从历史深处如画卷般徐徐展开。这一刻,仿佛时光倒流,又仿佛时光静止,任由我的思绪飘忽游荡。
沿着坡道往上走,便站在了林荫掩映的一道古朴的石门前,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石门关。此刻,石门关敦厚的墙体似一个巨人屹立在崇山峻岭,又像一座古堡守望着峡谷山川。门头上刻着浑厚遒劲的“石门关”三个字,上有飞檐翘壁的关楼,一下让人添了肃穆与敬畏。
这时,一块绛红色的牌子映入眼帘,那是有关石门关的简介,于是那些关于石门关悠远的历史顷刻间弥漫在这片宁静的天空中。
石门关始建于隋朝,是利用五尺道雄奇险峻的自然地势所建成的一座古堡,毁于上世纪50年代初,于1982年仿原状修复。关于石门关,《蛮书》曾有这样的记载:“石门东崖石壁,直上万仞;下临朱提江流,又下入地数百尺,惟闻水声,人不可到,西崖亦是石壁,傍崖亦有阁路,横阔一步,斜亘三十余里。半壁架空,欹危虚险。”石门关口正雄跨“五尺道”上,在这里山岩被关河(又称朱提河)一劈为二,形成了一道天然的石门,锁住古代川滇险道。这里是通往古南滇的第一关,关内为中原地界,关外则为蛮夷之地。关门是1.2尺厚的木门,除有人值守外,楼上有重兵把守,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是中原入滇要道上的雄关险隘,历来为兵家首争之地。如此险要的地理位置,若不亲临,是无论如何也难以想象的。
穿过门洞,天豁然开朗,天光云影展现眼前。远处如黛的青山似晕染的水墨画般浓淡相宜,近处连绵起伏的乌蒙山气势磅礴,清澈的关河蜿蜒而去,整个峡谷在水的滋润下显得悠远宁静。
是的,悠远宁静!因为近三千年的历史,此刻已隐藏在深邃的时空中,如果没有特别的发现,那悠长时光中发生的故事怎会令人感慨不已?
我极目望去,在延绵起伏的大山中,眼前赫然出现五道交汇的奇特风景:秦五尺道、关河水道、昆水公路、内昆铁路和水麻高速公路展现眼前。古代的、近代的和现代的交通命脉在石门关跨越三千年漫长时空,在这里交汇聚合,它们各自互动,相互共振,成为人类交通发展的活化石、体现着人类征服自然、发展交通的智慧,也是李白:“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千古叹息转变为“天堑变通途”的当代交通奇迹。当这奇异的五道交通奇观,出现在毫无思想准备的我眼前时,那种“脚踩五尺道,一目三千年”荡人心魄的感觉便如潮水般袭来。
此时,山还是那山,天还是那天,水还是那水,但它们在我的眼里,已经具有了别样的意义。从杜宇部族脚下的荒野小径,到蜿蜒曲折的狭小五尺道,到今天的铁路、高速公路、航空线路,那宛如游丝的文化脐带愈来愈宽阔、愈来愈美丽,愈来愈自信。望着眼前峻拔雄伟的峡谷山川,我陷入一种无比亢奋的情绪之中。
我长久地注视着那历经沧桑、依然坚硬如铁、被岁月磨洗得乌黑、光亮可鉴的石头路面、注视着那曾盘桓在崇山峻岭的五尺道,注视着这五道交汇的交通奇观,注视着昭通这块“人杰地灵”的神奇土地,向它们致以我最深情的注目礼。
2019年9月9日完稿
2019年9月19日修改定稿
2019年10月1日《西南商报》副刊版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