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辑《迷失在丽江》

 

当我的脚一踏上丽江的土地,整个人就有一种晕乎乎的感觉。

丽江我去过两次。

第一次去时,我以为这种感觉只是初到丽江的一种新奇感而已。而再次去时,我却依然如醉酒般沉迷在丽江独有的气韵中。

这种现象,令我颇为惊讶。

上次去丽江,是2002年的春季,到昆明开会时去的。

我们住在丽江大研古镇南面一个名叫四合酒店的客栈。从客栈的小天井望出去,虽只看得见不大的一片天,却能望到一缕阳光斜斜地照射在客房的原木窗棂上,能从雕檐画廊的房屋结构里品味到丽江的历史和风土人情,还有店主熟悉的四川口音和亲切随和的笑容。门前的小桥流水,随风摆动的丝丝垂柳和有些凹凸不平的石板小路,无不令人有穿越时光隧道回到从前而迷失自己的感觉。

这种感觉让我很舒服。因为,迷失并不一定是坏事,有时在你身心疲惫时,迷失可以为你找回片刻的安宁,可以让你浸润在一种自由的、放纵的想象空间里。在丽江,我随时随处就被这种叫“迷失”的东西搅和着,并畅快地享受着这种迷失所带给我的温暖的、慵懒的感觉。

当我们穿行在古镇四方街上密如蛛网的小巷时,小巷中一串串花花绿绿的铺子让我迷失在各种手工制作的工艺品中。那些手工制作的各式皮包、牦牛骨制成的梳子、刻有诡异色彩的东巴文字的吊坠、风铃、鲜艳而富质感的披肩、雕刻精美的铁木大象、五彩缤纷的玉石首饰和在木头上雕刻的极富纳西族色彩的木雕画,都让我忘掉了世俗的一切。我掏出钱包,一件又一件地挑选着心仪的工艺品。当我驻足在一家制作木雕工艺品的店铺前时,立刻被一双正在制作一件外形像一个木勺的工匠的手所吸引。这双手极粗糙却极灵巧,那把很小的锉刀在他手中飞快地舞动着,木勺上就显现出凹凹凸凸的线条。这些线条被他涂上各种艳丽的色彩后,一件木雕工艺品就诞生了。这个大大的木勺上雕刻着一幅猎归图,一位勇猛的纳西族武士骑着一匹壮硕的白马,肩上扛着一只火红的狐狸,在暮色中如一股旋风疾驰而来。武士头上漆黑的长发随着白马的奔跑而飘逸着,头颅偏侧仰望着天空,一种粗狂、蛮荒的气息扑面而来。这让我既钦佩又冲动,竟然没与店主讨价还价就购买了这件作品。当我拿在手中细细看时,发现木雕背面没有作者的署名,只有用毛笔题写的“水木空间”的字样,这让我的疑问和想象空间在顷刻间膨胀。这个“水木空间”是谁?为什么作者不署上自己的真名?是雕刻这件作品的工匠?还是另外一个作者创作画面,由这个工匠完成雕刻,两人共同完成的作品?我突然笑了,为自己陷入这个莫名的猜测,为自己的肤浅而笑了。丽江的东西是哪个个人的么?这个“水木空间”既不是工匠也不是哪个作者,它是丽江的,它属于勤劳的纳西族人,属于奇妙灿烂的东巴文化。而我再看这个木雕时,却突然发现,它的外形哪里像木勺,而分明是一个惊叹号呀!对,它就应该是一个惊叹号,因为东巴文化的气韵都浓缩在这个符号里了。我为自己的发现而兴奋,并陶醉在这突如其来的想象中。

我就这么信马由缰地想着,竟忘了时间,忘了和我一起的朋友——我和朋友走散了。我四处张望,看不到他们熟悉的面孔,只看到许多如我一样,眼里泛着迷离的光泽,脸上荡漾着满不在乎的、将一切都置之度外,只享受着眼前这份闲适笑意的人群。我四处张望,寻找着他们的身影,但未找到,那就一个人先回客栈吧,可我怎么也找不到回客栈的路,我迷路了,迷失在小巷通往四面八方的那张网中!

        突然想起曾听人说过,在丽江如果迷路了,只要顺着溪流的方向逆流而行,就一定能找到想去的地方。于是,随便找了条小溪,便左顾右盼地悠然走着。

溪流纵横交错在大研古镇的大街小巷上,发源于象山的玉泉河水流入丽江后,便分成无数支流,像叶脉,似经络般密布在大研的土地上,像血液一样时时刻刻滋润着这座古城。古城的街道主街傍河,小巷临渠,300多座古石桥与溪水、绿树、繁花、古巷、古屋相映。溪水清澈得能见到水底青翠欲滴的水草,一群又一群红色的小鱼在溪水里逆流而上,莫非它们也如我般迷失了方向?或者也如我般迷失在古镇的万千风情之中?

第二次去丽江,是和家人一块去的。

       下了飞机来到预订好的那家早已熟悉的四合酒店,已是华灯初上。稍事休整后丈夫提议:“去酒吧街喝酒吧。”我和女儿欣然应允。

       出了客栈,只见潮水般的游客摩肩接踵涌向酒吧街,人群中不时响起一串串欢快的笑声,笑声掷在青石板上,抛向缀满星星的夜空。

        各家酒吧早已座无虚席,我们只好在一柳丝低垂、繁花倒映、木桥卧波,摆着一张张木制餐桌的小吃摊前坐了下来,点了牦牛肉、烤肉串、丽江粑粑等风味小吃。

杯中的啤酒清澈透明,在灯光的映照下发着橙黄色的光泽,沿河两岸,一串串大红灯笼在夜色中随风摇动。这时,夜空中飘过来一阵时断时续飘渺不定的乐声。这是一种我从未听过的音乐,清丽哀怨宛若天籁,顿时一种忧伤的情感在心间弥漫。我问店主,这是什么音乐这么好听,店主告诉我,这是纳西古乐,是丽江独有的音乐,可以去听听。

这是一个美妙的下午,因为纳西古乐,我再次迷失在丽江。

当一个个着素色纳西民族服装,留着长胡须的老艺人端坐舞台,用古老的乐器熟练地演奏起那凄清、柔美的纳西古乐时,我的灵魂就被带入了那飘飘渺渺、亦幻亦真的世界了。

曲声悠悠,古朴清丽的纳西古乐似行云流水般徐徐飘来,慢慢地浸润到我的心底。那一刻我脑海里一片静谧,没有了红尘杂念,惟有古乐的声音,惟有恬淡的心境。一曲苍凉浑厚的《淘沙》演奏完毕,我却还沉浸在无边空灵的境界中,久久不愿回到现实世界中。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当三个纳西族女青年在低沉哀怨的乐曲声中,用纯朴天然的音色唱着这忧伤的歌词时,我的思绪穿越千年时空,眼前幻化出南唐后主李煜,因宋兵攻破金陵被俘后幽囚于汴京开封的一座小楼中,在夜阑人静时,倚栏远望,对着那一片沉浸在银光中的大地,多少故国之思,亡国之恨、凄楚之情,涌上心头,一声深沉的浩叹,写下这首惊天地泣鬼神,流传千古的《虞美人》。看到后主于生日(七月七日)晚,在寓所命故妓作乐,唱《虞美人》词,声闻于外,宋太宗闻之大怒,命秦王赵廷美赐牵机药,将他毒死时那一双充满悲愤的眼睛的情景。我的心随着乐曲而悲伤,泪眼婆娑中好似见到李后主飘然而至,正凝神屏息地倾听着他的绝命词《虞美人》,李后主脸上滑过一丝笑意,为词牌曲调在历经千年变迁后,依然被纳西族这个神奇的民族原汁原味地保留和传唱而感动。

我的脸上悄然露出笑容。当历史与乐声,思绪与感叹撞击的一瞬间,艺术便成为永恒。

我能不再次迷失在丽江吗?

写于2010年10月

刊于《散文潮》2010年秋季卷、《老年文学》2010年12月总第57期,《四川文学网》原野专栏2017年12月6日、《江山文学网》(晓荷.四季的故事)2018年3月17日刊出,入选《精短散文佳篇选萃(2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