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燕强
经朋友推荐,专程赶往Santa Ynez 山谷,参加印第安人Chumash部落Pow Wow狂欢节。沿着101号高速公路南下,一路阡陌纵横,沃野千里,风景如画,但吸引我的是公路边上一个充满历史厚重感的传教钟标识,隔一段路就会出现一次,铁杆上到挂着一口铜钟,钟下面是一个深褐色牌子,上面写着西班牙语 “El Camino Real”,意思是“皇家大道”。西班牙传教士从1769开始,带著改造印第安人信仰的使命,从圣地亚哥向北,兴建了二十一个传教点,并修筑了一条公路将其连接,即今天101号公路的前身,从此印第安人平静的生活被打破了。
路过Mission San Miguel传教点,当即决定下车看个究竟。这是21个传教点之一,建筑呈方形,红瓦白墙,走廊环绕,北边是教堂,南边是博物馆。走进中庭花园,西班牙传教士和印第安人居住区依然是过去的样子,但屋顶的瓦片已长出青苔,白色的墙皮在慢慢脱落,裸露出红砖,也裸露出沧桑的历史。西班牙传教士把印第安人看作是未开化,心智未成熟的孩子。他们把附近的印第安人召集起来,生活在传教点,每天种田,耕地,放牧,制造手工艺品,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间断地为西班牙人创造财富。在这个过程中,西班牙传教士让印第安人接受西班牙宗教文化的洗礼,一步步把他们改造成天主教信徒。毫无疑问,西班牙人的到来,终结了印第安人的传统生活方式。
美国西进扩张运动开始后,印第安人的生活又卷入另一个漩涡。美国作家Helen Jackson在1884年发表了一部旷世之作 “Ramona”,被称为是描写印第安人的“汤姆叔叔的小屋”,并和后者一起被“北美评论”杂志评为19世纪最重要的两部小说。作家通过一个印地安孤儿Ramona的爱情故事,描写了印第安人在西班牙传教点里浪漫的生活。尽管有悖事实,但作者试图用鲜明对比的方式来批评美国政府对印第安人不公正的做法,对印第安人的命运表示担忧。的确美国在西进过程中,曾向印第安人作过无数美好承诺,绘制过一幅又一幅和平共处的绝妙蓝图,但是一旦发生利害冲突,总是毫不犹豫地诉诸武力,将印第安人迁入为他们设立保留区。
英国作家狄更斯在小说“双城记”开篇写到:“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用这句话来形容19世纪的美国太贴切不过了,这是美国开疆拓土,创造财富的镀金时代,也是印第安人丧失土地,被迫迁入保留区的时代。到1891年止,绝大多数的印第安人部落都与美国政府签订了和约,迁入印第安保留区。美国政府一方面让印第安人接受英语教育,使之融入主流社会;另一方面通过法律,重新洗牌,令小部落逐渐消亡。从1954年到1962年间,美国国会以法律的形式,令100个印第安人部落消失。如果说在1492年,印第安人的土地是一片汪洋大海的话,那么500多年后,印第安人保留区只是汪洋大海中的零星岛屿。
印第安人的现状怎么样了?带着这个问题,我继续南行。午后来到了Chumash印第安保留区,穿过一片浓密的橡树林,来到一片仿佛与世隔绝的林间空地。Santa Ynez 山谷笼罩著神秘的色彩,印第安Chumash部落狂欢(PowWow) 活动正入佳境。人未舞,鼓先行。几个壮汉,高举鼓槌,重重落下,嘴里放出惊天动地的呼喊,那鼓声如惊雷,那呼喊似霹雳。几位长者朝东而立,直视前方,嘴里哼唱著,身体舞动著,信奉自然神的印第安人正享受著和山水神灵对话的快乐。霎那间,身著五颜六色服饰的印第安舞者随著鼓点的节奏翩翩起舞,凤翥鸾回,一个穷尽世界上所有颜色的万花筒在我的视网膜上转动翻滚,赤橙黄绿青蓝紫,印第安人在用五彩缤纷的色彩编织自己的存在和梦想。
然而在欢快的海洋中我却品到一丝凄凉,主持人纯正的英文就像是电台里播放出的声音。那无可挑剔的英文和原住民“哼呀哼呀”呐喊声如此不合时宜碰撞在一起,格外刺耳。原来Chumash印度安人已经不再使用自己的语言。为了不让土著语言失传,美国语言学家John Harrington上个世纪初,不辞辛苦,用了三年的时间、从当时健在的老人那里收集,整理Chumash语言并立志让印第安人后代重新掌握自己的语言。一个白人教印第安人土著语言本身就很滑稽,而可悲的是竟然没有几个Chumash部落年青人愿意学习自己先辈的语言。忽然间华丽的服饰变得黯然无光,舞者脸上的汗水竟是一行行的泪。
印第安文化最大的悲哀莫过于没有文字,无法形成统一的语言。当15十九世纪末,欧洲人到达这片大陆时,这里已经居住著大约三千万土著居民,分属600多个部落,共同创造了印第安文明。但是印第安人在美洲大陆虽有悠久的历史,却因无书写文字, 只好以口相传,其中精髓难免遗失。在15-16世纪欧洲人到来之际,虽然人数众多,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却是一盘散沙,各自为政,无法形成自己一整套完整的文字体系。印第安人萍踪所寄,随遇而安,因居住于不同地区,又形成了各自独特的生活方式。虽人数众多,却各自为政同室操戈如一盘散沙。许多部落之间言语不通,只好以手语交流,信息之闭塞可略见一斑。欧洲人正是利用了印第安人的诸多弱点各个击破,使欧洲文明迅速席卷美洲大陆。
趁活动休息时间,我和一位印第安长者聊了起来,他古铜的肤色,有著经风雨见世面的坚毅和沧桑,仔细观察他的面孔,感到和亚洲人确有相似之处,不由地说起印第安人在一万三千年前,穿越白令海峡来到美洲大陆,以此推测我们或许有着共同的祖先。不料他皱了皱眉,显然对我的说法感到诧异。接著他讲了一段印第安人由来的传说。很早以前,地球上所有的人种都生活在美洲大陆,上帝发现这里太拥挤了,就对白种人,黑种人,黄种人,红种人说,我万箭齐发,射出一条瀑布,只有敢穿过这条瀑布的人才能继续住在这片土地上。白种人退却了,黑种人害怕了,黄种人绕过去了,只有我们红种人勇敢地走过去了...........。聊着聊着,主持人刺耳的英语又在丛林中响起,他起身告辞了,要参加下一轮的竞赛表演,我这才想起问他的名字,“我叫Ryan ”。他平静地回答,却让我无法平静,那些曾经充满想象力的名字, 诸如“风中的羽毛”,“静坐的熊”都去哪儿了?忽然我对印地安人的同情,多了一份责备,为何不保留住那些充满诗意的名字。
在为印第安人的命运感叹之时,也为中华文化的韧性所庆幸。古巴比伦、古埃及、古印度,三大古文明早已不复存在,唯有中华文明源远流长,历久弥新,究其原委,文字无疑是中华文明没有中断的基石。两千年前,秦始皇统一中国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统一文字。 如今海外华人在融入主流社会的同时,仍然坚持说中文,教下一代学中文,完整保留了中华文化的脉络。华人不仅有中文报纸,电台,还有专业性的中文文学杂志,作家协会。忽然我想到法国作家都德小说《最后一课》里,那个平时不珍惜学习自己民族语言的学生,在最后一节法语课上,忽然醒悟,语言担负着民族生死存亡的重任。
夕阳西下,Pow Wow狂欢节进入高潮,主持人高喊著,让观众加入舞蹈的行列,我毫不犹豫地走上去,踏著鼓点,跟上印第安人的节奏,和印第安人一起舞动身体。接着主持人又高喊一声,我们每个人,相识的、不相识的、亚裔、黑人、白人、都和土著居民一起手拉手,在月光下转动,形成一个美丽的圆环,瞬间一股人性的暖流传遍全身。是的,印第安文化是美国文化不可缺失的一部分,一个多族裔的文化构成才是美国繁荣之所在。
(本文发表在11/06/23星岛日报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