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裹脚者-怀念我的母亲》


王玮

      姥姥生了四个女儿。妈妈是老大,1930年出生。五岁开始裹脚,是千年缠足习俗的最后一批受害者。大妹妹小她仅两岁,免遭荼毒。
      1948年,兵荒马乱中,妈妈由父母做主嫁入王家。爸爸婚后第三天即被征入国民党军,一去没了音讯。妈妈守活寡,伺候公婆,经常吃不饱饭。回娘家时抱着姥姥痛哭不欲回去,被姥爷抱上毛驴,强行送回。
      怀柔解放,妈妈娘家在县城,得风气之先,马上放了脚,并坚决不再回王家。妹妹帮姐姐报名上了县城小学。王家没办法,只好随她。妈妈用两年的时间修完六年小学课程。
      1954年北京棉纺厂新建招工,妈妈揣着几个饼子,告别父母,步行百余里前往应招。害怕被看出小脚,穿一双正常的鞋子,里面垫上棉花。顺利入选。
      纺织女工,每天要在织布机中不停走路。妈妈步履蹒跚,倍尝辛苦。记得她每天下班,用开水泡脚。然后用剪子剪脚底厚厚的茧子。后来懂事了,每天妈妈一回家,我们兄妹就提前烧好热水等候。

      母亲没什么文化,主意却正。1966年工厂武斗,几派干仗,今天批斗抄家,明天示威游行,后天有人上吊切腕,一片大乱。妈妈一概不参加,工厂停工,就留在家里照看三个孩子,安然度过混乱。

      1969年,突然收到厂里通知,要她几天内带全家离开北京。母亲大惊失色。原来是中央有文件,要疏散城市人口。凡军属都在疏散之列。 当时父亲在湖北某地军营。母亲被告择日离开。几个同车间的姐妹已经痛哭离别。母亲并不哭闹,只是说,车间支部书记老曹也是军属。她走我就走。态度坚决,不容置疑,每天照常上班,旁若无人。拖延一个多月,工厂没办法,终于作罢。我们全家因此保住了北京户口。

      1972年,父亲因为历史问题被开除党籍,从部队遣送回老家。妈妈闻讯,当即带我们三个孩子坐长途汽车赶到河北玉田军营。爸爸只是哭,说组织的决定只能接受。妈妈不哭,压低嗓音斥责爸爸,然后一级一级找上级领导。那时军队里在清理林彪集团,风声鹤唳,哪里有人管父亲这点小事。妈妈带我们沮丧回家,家境大变。母亲终日沉默不语,脾气变坏,开始抽烟。每天给我两分钱,打发我去小卖部买一根恒大牌的香烟,分三次抽完。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每天买一根烟,遭到小卖部服务员多少白眼。
      有一天,妈妈把烟头一掐,断然说,不行,我要告。开始了她漫长的上访路。每次休大礼拜,她就打点行李,装上干粮,拿着申诉信,到八达岭北京军区司令部上访。面色凝重,风尘仆仆,嘱咐我照顾好弟弟妹妹,定点热饭睡觉。第二天回到家中,揉着脚,身心疲惫,脸色阴沉。我望着她匆匆远去的背影,一双小脚急促的脚步,心里充满悲凉。
      上访持续了三年。爸爸心里早已放弃,妈妈却固执地坚持。两个人经常吵架,家里气氛压抑,我连入团申请书都不敢写。那时我十四岁,为不能替母亲分忧而自责。一天晚上,夜深人静,我把上访信打开看。觉得我可以写得更好。就在厨房搬一个小凳子,就着昏暗的灯,开始重写。凌晨两点半,完成。再一笔一划抄一遍,满意入睡。第二天,母亲常年忧愁的脸上,我看到了久违的笑容。下次去上访,妈妈拿着我写的申诉信,整装出门。
      1975年父亲获得落实政策,重新分配了工作。妈妈一件心事,终于解决。我也为那一双小脚不再奔波上访而满心欢喜。妈妈可以买整盒的恒大了。
      妈妈一生没有爱过父亲。姨告诉我,她在六十年代几次想离婚,终于因为怕同事嘲笑而不敢提出。父亲被打回老家,她又不忍心在他落难时离去。委屈了自己一辈子。把全部的爱倾注到我们三个孩子身上。1979年我上大学,她知道我喜欢听音乐,花220块钱买了一个日本产的录音机(俗称板砖)给我。那相当于她四个月的工资。

      去年,母亲病危住院,我赶去看她。骨瘦如柴,气息奄奄,却还能认识我,抓住我的手,挣扎着要起来,嘴里急切地喃喃,好像有话要嘱咐我。眼角流出浑浊的泪。我给她擦洗身子,第一次亲手为她洗脚。大脚趾正常,其余四个脚趾依次弯曲,埋在脚掌下,完全失去功能。 我捧着这双脚,泪流不止。

       一个没文化的普通妇女,在汹涌的历史大潮中,不甘命运的摆布,迈着一双变形的小脚,为自己为家人走出一个不同的人生,也是一段凡人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