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一凡
子涵讨厌清晨时的垃圾工,这是些不知疲倦的墨西哥人,他们发出巨大的噪音,一早便会收完整条街的垃圾。子涵总能在垃圾的倾倒声中听到食物被碾碎的声音。她会想,这可能是过期的牛奶撞在了被废弃的刀叉上,液体会渗出来,伴着清晨的阳光蒸发,这些牛奶通常还没有变质,带着最后的奶香味,可能,某一个巧合,它们会透过百叶窗,飘向自己的床头。子涵尝试睁大眼睛来捕捉它们,她觉得牛奶的蒸汽发白,一定会被看到,可最后,只有阳光打过的灰尘。她也喜欢这些灰尘,朝阳充当了照明灯,灰尘们起舞,不循规蹈矩,可能最后会落入某一个缝隙,来填补世界的凹凸不平。她也时常会想,她是不是也是一颗尘粒,落在了这个西方的国家,填补了别人的爱。
所谓的别人正贴在她的身后,一只胳膊把她拥在怀里,鼾声混着鼻孔里的热气,打在她的颈上。她曾很不习惯,这让她痒,她总感觉这个男人充满水汽的鼾声会穿透她的皮肤,混入她的血液,她的细胞难以抵挡外在的侵蚀,会沦为他的一部分。可现在的她已经变得习以为常,她觉得自己在一个潮湿的沼泽里,从拇指开始,渐渐被吞噬,她爱上了这种温暖的潮湿,甚至开始期待,如果有一天,当自己的发梢也被覆盖,这种潮湿的包围会不会是不一样的安全感。
她否认女人都缺乏安全,她向来自立,父亲的离开,让她很小就学会了不妥协。她厌恶母亲的自责,在夜晚抱着那个男人的围巾入睡,开始学习每一道菜的做法,连盐都要精确到每一克,母亲总说,是她的愚蠢,让父亲爱上了那个金门的女人。子涵不信这些,说他天生是条狗。她从不会提及自己的父亲,甚至曾不觉得男人有任何魅力,这些充满冲动的生物,总喜欢在竞争和占领中来彰显自己的气魄,他们把这种隐形的气魄当作孔雀的屏,不断地插满羽毛,染上不同的颜色。可颜色不过是光波的频率,当世界沦为黑白,便没有区别。子涵便保持着自己黑白的眼睛,来审视一切。她会透过自己的双眼,或是别人的言语,又或是一块块玻璃。
这是她审视世界的方式。她喜欢把世界压成二维,当作片面。她开始把世界放在一张张照片上。暗房里发酸的药水让她呛鼻,她从不哭,但总有一些液体伴随着咳声从眼里溢出,她爱这些略带咸味的液体,至少证明了她自己还有审视悲欢的感情。她会走遍半个城市,坐着拥满人的地铁,去城市的最南端。她抱着偷偷买来的相机,挤在两个年轻白领的身后。他们在讨论着女上司的身材,子涵听着,嘲笑他们眼里只有欲望。落日之前,她总会到达城市的南边,那里有一个小海港,停靠着权贵们的游艇,红杉树下的老人正在酣睡,鼾声的频率追赶着浪声,几个中年男人站在码头,挥动着鱼竿,几只黑鲷围着鱼饵打转,在欲望和生命之间徘徊。子涵按动快门,一切分崩离析,人们成了被拆分的个体。
老师喜欢子涵的照片,她记录在高级会所门口呕吐的中年人,他们身旁围满了刚刚成年的女孩,她记录钉子户把汽油倒在了自己刚满月的孩子身上,她记录年已近百的老人把手放在中年保姆的腰上。她记录一切寻常的事情。她嘲笑他们,把欲望表化。她很快就成了学校里的佼佼者,作品也被刊登在小有名气的新闻杂志上。同龄的学生变得退缩,认为她的眼睛是天赋。她也顺理成章地拿到了外派的资格。
她想,她要当一个不平凡的人。
那是个寒冷的清晨,她在母亲熟睡时离开了家,晨露已经变成了霜,她哈口气便能让清晨的阳光氤氲。
在十六个小时的飞机上,她坐在机翼旁,太阳在地平线上停留,微弱的晨光勾勒了她消瘦的颚骨。她略微有了一点憧憬,据说那里的人都很开朗,阳光会照耀四季,空气里不再充满大海的潮湿味道,一切都很简单。她也不用再担心母亲的歇斯底里和父亲偶尔形式的关心。
开始,她的生活没有太大的改变,只不过她开始坐上西行的地铁,上面不再拥挤,只有几个中年的非裔母亲,和倚在她们身边抢着一包玉米片的孩子们。地铁通行在室外的大厦下,硕大的窗户里映着她们的形象,母亲们把头侧着,不想让别人知道她们没有私家车的事实。子涵有时会和这些母亲聊天,询问是否可以拍照,她们乐观接受,笑的十分灿烂,在离去时劝着子涵信奉基督。
后来,子涵走到了别人的眼睛里。在一个阴沉的清晨,阳光穿透乌云,把海染成了灰色。她透过镜头,发现了一对青蓝色的瞳孔总是注视着她,她放下相机,他越走越近,带着微笑询问子涵的名字。子涵说叫自己苏尔就好,男孩说她要比太阳美。很多年之后,子涵总是在想,如果那天她把镜头对准大海,是不是现在的她正坐在去往南极的破冰船上。又或者她不用那个从字典上找来的名字,是不是她会依然高傲,不会被生活的藤束住脚。
那是一个说话时喜欢低头的白人男孩,他有着想象中白人男孩会有的名字和长相,穿着白人男孩们喜欢的蓝色T恤。男孩开始在她的世界里做客,他喜欢那些古老的印第安神话,总向她讲。子涵起初不喜欢这种陈词滥调,它们的作用只是为了凝固一个群体或者民族,玩弄着集体的想象力与对自然的恐惧,诉说着生活的美好。人们总忘记现实更冰冷,忘记了什么是真实。这些神话只不过是一些精神麻药。但,麻药会随着时间蒸发,进入空气,从嗅觉器官传递到神经,刺激着多巴胺。当子涵发现这一点时,已经对这个男人着了迷。他是有一些不同,他不曾开屏,也不爱争斗,而是会把翅膀下的身体当作一个个故事讲给她听。他说万物都有自己的灵魂,神灵蕴含在一切事物中,太阳是一条带羽毛的蛇,人也可以和万物交媾,爱情可以发生在一切地方。
她想,她可能会爱上他。
男人开始在子涵的照片里浮现,从一个清晨到下一个清晨,遍布了城市的每一条街道。照片里的她开始学习拥抱和亲吻。老师教过她希腊语里phos代表着光,graphis是绘画,后来它们组合成了摄影师的英文。她开始相信这个男人是她生命里的光,她被照耀,光拂过身体,那些故事定居在了她的毛孔里,根扎在了她的骨髓里,肆意生长。终于,有一天根扎穿透了身体,她知道,她变成了他的一幅画。
但一切都太快了,快到子涵都没有反应到手上的戒指。当他们拉着手宣誓的那天,她斜着眼看着宾客们,才发现父亲和母亲重新坐在了一起,他们从东方赶来,父亲还在被时差折磨,昏昏入睡。她很恍惚,上一次他们挨在一起时,自己还没有家里的桌角高,总蹲在湖边找着蝌蚪,唤着他们的名字。那一刻,子涵忽然觉得自己在缩小,成了一个女孩,头发成了马尾,发绳随着头晃动,耳洞在愈合,耳钉掉在了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手指也变得纤细且柔软,戒指开始向指尖滑落。她怀疑,是否某一个清晨,戒指会在她转身时滑落。他又怀疑,这一个转身,是否是她的刻意。直到男人唤她名字,她才回过神来,把戒指向指根推。
她并不害怕戒指的重量,即使是她后来知道,这让她再也没有力气举起相机。她害怕孤单,那年冬天她回了家乡,母亲开始戴上了眼镜,缝补时总是穿不进线,喊她来帮忙。母亲老了,丢失了锐气,对一切事情都变得平淡,父亲的围巾也放在了衣橱里的一角。她本该庆幸,但她开始害怕,害怕有一天像母亲一样,害怕在这个异国的城市里体验失去,害怕独自筑巢,会被调皮的孩子用弹弓击落,她想要扎根,长成一棵梧桐,在秋末落叶后也依然挺拔。她只想要一个陪伴,一个在她生病时可以帮她倒一杯水的陪伴。
但陪伴终究是一种奢侈。男人在外贸公司上班,周转于世界。他们在公园旁租了一套公寓,新买的沙发还没有来得及揭掉上面的塑料纸,一层薄薄的灰就已经铺满。她盘腿坐在床上,卧室很空,电视离得很远,咀嚼食物时甚至可以听得到回声,她尝试把床离电视更近一点,奋力拉着床沿,可只能听到她双脚与地板的摩擦音。最后,她坐在冰凉的地板上,翻看着世界各地的新闻,等着他的电话。电话很少会响,即便接起,声音总是杂乱,夹杂着各种语言的机场播报,她笑着应他,说自己很好。
日子过的不痛不痒。在奔波与沉沉睡去里徘徊,有时会恍惚,那是春初发寒的清晨,她蜷在被褥里,觉得自己向来都是一人。直到他靠着她的耳朵唤她苏尔。有次兴起,她考过他自己的名是什么,他竟迟疑几秒。但她没有觉得这样有何不妥。她喜欢拿这个西方名字来代表自己。当她被叫作苏尔的时候,她乐观又体贴,也会调整措辞开有趣的玩笑,像极了老电影里的白人太太。在这个白墙筑成的笼里,她开始变得温顺。
她想,一切都会很顺利。
几个月后,他们搬去了中部的城里。公司财政周转困难,业绩下滑的男人不得不离开了公司,他们也无法继续居住在那个海边的城市,男人当晚喝了很多酒,咒骂公司里那些表里不一的老男人。子涵让他靠在自己的肩上,对他讲着那些安慰的话。她没想到,自己竟然如此熟练,好像这些安慰的话已经在自己身上应了似的。
这里很平,平到望不到山,可以偷窥到天和地的亲密,到处都是油田和巨大的发电风车。庄稼地里玉米收割之后,总会出现龙卷风,农场主和孩子们挤在农舍里看着电视,他们有昂贵的保险,从不担心。工人们的房子被卷到了天上,他们的孩子们躲在学校的体育场里靠着彼此,担心着床头的玩偶。子涵有时会到市里闲逛,这里的城市似乎不受人欢迎,街边总有空着的店铺,加油站里,低价油按钮上有着很多带灰的指印,购物中心门口的栅栏上总能传来刺耳的摩擦声,那是孩子们在玩滑板,保卫来回驱赶,孩子热衷这样的游戏,成功之后,会掏出父亲们送给的小刀,在啤酒罐上拉一个小口,一饮而尽。
子涵很想记录这一切,但是,她的生命被打断了。她开始晕眩,拍出的照片总是失焦。她预约了医生,早上十点。但子涵在旭日升起时便到了门口,她坐在车里,看着车窗布满了雾气,三小时后,她听到医生对她说了恭喜。
那天,她想了很多。
一共是二百七十四天,男人早出晚归,晚上会拥着子涵说,这一个就好,我不想让你再吃苦。子涵常在梦里潜水,从自己额头跳入,沿着三十三块脊椎,落在子宫的边缘上,那里有一点血腥味,她盯着这个小东西。但乳白的薄膜上穿行着细微的血丝,只能看到是个女孩,看不到她的脸。于是当护士剪断脐带把孩子抱给她看时,喊她摸摸,她没有摸,只是盯着看。孩子哭个不停,皮肤发红,像是淡色的古巴辣椒,医生说怀孕十八周后婴儿会从脐带里感受到食物的味道,子涵一向吃的很清淡,没想到孩子竟然是个烈性子。可能她厌恶这个世界,又或者想给生活来个下马威。
子涵对她总有些陌生,午后,她靠着寻奶吃时,往往用很大的力。子涵感觉胸前被开了一道阀,夹杂着肿胀和酸痛,有时会渗出血,自己的青春和时间缓缓涌出,日月更替变得不痛不痒。
自从世界变成了三个人,男人便劝她不要乱跑,说地铁上的瘾君子会抢走她手里的相机,海边的流浪汉们会围上来向她讨钱。他劝她要留在家里。子涵应了,便不再跑得很远。她知道男人的辛苦,想在他回来的时候能有一个亮灯的家。烂醉的男人总在清晨回家,蜷在她的怀里睡得很香,她开始欣赏他的样子,时间让他的皮肤开始藏匿污垢,胡须也侵蚀了下颚,唯独发际还是很整齐,描出了清晰的额,她想将一滴水滴在上面,他立身时,水滴会顺着他的高挺的鼻尖落下,又或是顺着他的眉尾向下,在嘴角酒窝的边缘打转,在颈部的唇印旁干枯。对,是一对殷红的唇印在男人的后颈上,子涵伸手去擦,发现那不是光是唇印,还有皮下的血。
那早他们吵了很久,男人用着诧异的语气在责备着子涵的多虑,又在指责着她为什么要打扰自己的休息。子涵没说话,掏出了男人的电话,相册里是他拥着一个拉丁女孩。男人要抢手机,重复喊着着信任和隐私。子涵起身要走,但挥起的手撞在了男人的肩上,男人的酒精被征服的欲望激活,催发着暴力的动机,便开始歇斯底里,把子涵压在身下,奋力地掰开她的手指。两个戒指顶在一起,刮损着彼此的皮肤。子涵不敢出声喊,直到看到门缝里偷望的孩子,子涵在脸上拧出笑容,装作在打闹。
她想,她要离开他。
第二天的清晨 ,男人竟然下了厨,给子涵做了一碗挂面,放着打碎的蛋和一片芝士,他靠在她的身边,求了子涵很久,甚至会跪在地上,咒骂着自己的无能,喊着苏尔的名字,说着这些年来的故事,说着自己对她的爱。子涵坐在窗边,抱着孩子在喂奶,孩子已经吃饱,靠着怀里昏昏欲睡,阳光照在子涵的胸脯上,她侧眼,发现男人正盯着。怀里孩子的呼吸声变得均匀,但手指不停摸索,子涵把拇指伸去,一把被幼小的手掌攥住,孩子睡得更沉了。她哭了,她原谅了他。
当晚,男人给子涵买了她想要的二手胶片相机,机身银白,机侧的皮革有些发黄,子涵回家后把相机放在书架上,便再没有碰过。
那夜,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
她什么都没有想。连梦都没有。
发动机的轰鸣声越来越低,今天清晨的光丢失了奶香味,唤着子涵睁眼。最近,她夜里梦多。有时她会从月亮上纵身跳下,摔落在长满竹林的山里,又或是挤满渔民的码头。有时她会卧在地铁的轨下,听着金属交替的声音,这像一个女人在长吟。这些梦常常让她不适,手心流很多汗,但她开始适应了。
垃圾车已经开走。但忽然有一阵球声,砰砰地敲在地上。子涵艰难地扭动脖子,试着去望,她向来颈椎不好,有些吃力。球声继续在响,偶尔有几声进筐声,子涵突然想起,邻居已经搬去了南部,房子出售给了别人,据说也是来自城里的一家人,孩子还在高中。可能是这个大男孩发出的噪音,他在车库门前的空地上来回奔跑,球定会掉在远处的花坛里,他伸手去够,汗水会伴随着清晨的潮气打湿他的T恤。他可能会有七尺半吧,去够橱窗里的碗碟时总是轻而易举,最瞩目的是他金黄的头发,刘海垂了下来──这个年纪的男孩总是这样,这是他们吸引人的方式。一会过后,刘海也会被汗水打湿,遮住视线,他需要不停地用左手背去梳理垂下来的刘海。但总有疏忽,他会摔倒,棱角分明的膝盖上留下了一条血迹。他会敲子涵家的门,因为他们刚搬过来,一定没有准备绷带。子涵会穿一件白色的T恤,热心地帮他包扎。对了,他如果问她叫什么,她会说她叫子涵。涵字发音时要上扬。她会告诉他一切,她的一切。
球声还在响,和心跳成了共振。她想,她也许会爱上那个男孩。
子涵把手放在了双腿的交汇处,这是她的清晨。
男人醒了,唇贴在她的背上,她觉得浑身发麻。他唤她去准备早饭。她仿佛被施了魔,穿上男人给她买的睡裙,轻轻搅动鸡蛋,为孩子们摆好麦片。
她想,这一定是最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