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秀平
“她在等谁?她在等什么?”
这个问题,整天搅扰着我儿时大院里的街坊邻居们。
她, 是我们大院里住着的一个寡妇。
我们的大院里,有十几户人家,隶属于同一个大家族,出入同一个大门。那大门很宽,可以并行两辆马车。门口外有一大广场,供男人们商量家族大事,夏天晚上乘凉,孩子们玩耍,或者秋后或春节间请说书唱戏的来表演。
广场靠马路边上,有一棵百年古树,她就整天站在那树下等。等得树叶绿了又黄,等得隔壁新媳妇,变成了几个娃娃的娘,等得她满头黑发变灰又变白。她还在那儿等。
她家是大院里人口最少的一家。她丈夫早逝,唯一的儿参加了革命,在北京当了大官。曾经不止一次,有县里来的小骄车,要接她去她儿子家。她死活不去,都是因为她要等…等待一个在众人眼里,像风一样的梦。
因她辈份大,所以,那时我们小孩子都叫她疯奶奶。可是,她并不疯,只是因为她的行为快把邻居们逼疯了。
疯奶奶常年穿着干净的, 或青或篮的连襟大褂,梳着牛角小发髻,脸色总是刚哭过的样子. 巨大的眼袋沉重地挂在脸上,像是随时要喷出一般. 混浊而又肿胀的眼睛,随时望向西方。顺着她的眼光望去,眼前的大道,联接着一座大桥, 那是苏联人帮忙建的大桥,可以在黄河汛季帮着泄洪。眼光越过大桥,在目光不能及的远处,就是闻名于世的山东境内的黄河。黄河的对岸是河北省。
在农村每周一次的集市日,黄河对岸的乡亲们会乘船渡过黄河,带来他们当地的土特产,换取我们当地的烟叶,大蒜。我们门口的大街道,是黄河对岸的乡亲们赶集的必经之路。
我们当地人称黄河对岸来的客人为河西人,因为他们住在黄河的西岸。
疯奶奶总是能迅速地认出河西来客,因为他们的穿着略显不同。她便寻找人群中的, 她认为能够听她诉说的人。找到了,她便先送给那人一个热地瓜或者馒头或包子,然后开始她的诉说:“你 一定是河西来的吧?麻烦您,向您打听一户人家。那是个大户人家,门前有棵大槐树,门口有一对石狮子…”
被问的人听完后,一般都会是满头雾水,一概都说“没有”,因为她描述的这种大院,在“文革”后应该已经绝迹了。
但疯奶奶仍然锲而不舍地坚持着。许多人为着她的馒头、地瓜,有些人为着她的眼泪、白发,认真地答应着:回河西后,会仔细查询一下。…可都如石沉大海一般。
可疯奶奶依然坚定地等着…
就这样,疯奶奶除了吃饭睡觉,大部分时间,都会等在路边的老树下, 一旦发现她认为的河西人,便上前去,重复她已经重复了几十年的问题。
春去秋来,寒冬酷夏,她重复着千篇一律的日子。街坊邻居们都问过许多次,关于她询问的那个大门与她什么关系,可她从来不说。
有人推想, 她日夜询找的那户人家, 也许是她从来没有回去探望过的娘家?不可能,因为,听说她是从河南逃荒过来留在本地的。她那永不放弃的口音,和“这不中”、“那不中”的口头禅,印证了她的故乡是河南而不是河西。
我几乎就是看着疯奶奶那在古树下等待的身影长大的。她还特别喜欢我,曾经三番五次地到我们家央求我父母,把我送给她养着,因为我们家有四姐妹。
大学毕业那年回家,哥哥在车站就告诉我说,九十多岁的疯奶奶病了,可能快不行了。她叮嘱哥哥,等我回家时,一定要去见她一面。
我到家与父母打了招呼,立马拿着礼物去看她。
疯奶奶正斜坐在床上,夕阳透过窗棂把金色晚霞洒进屋来。她在晚霞中依然以熟悉的姿势望着窗外,等着。
虽然已经几年不见了,她仍然认得出我。她拉着我的手,用她那干枯的手指轻轻抚摸着我的手和脸,说:“从小我就看出,你是个有出息的孩子。果然,成了我们三乡五里,唯一的女大学生。你妈真有福气…”说着眼泪又流了出来。
她的眼袋在她瘦弱干枯的脸上,显得格外不协调地凸出着。
那眼袋里,一定藏着她那辛酸的故事和等了大半辈子的秘密。
我想,不能让她把秘密带走. 便说:“奶奶,我要准备出国留学,不知何时能再回来看您了…现在你有什么话对我说吗?也许,我能帮忙做点什么…”
她,欲语泪先流,竟然激动地抽搐起来。
“奶奶,您能不能告诉我,您在那大树下,天天等什么呢?”
“等我的闺女啊!”她脱口而出。
我吓了一跳,大家都知道,她只有一个儿子。哪儿来的闺女?
“奶奶,您慢慢说,您的闺女在哪里?我们怎么没见过?”
她嘴唇发颤,说不出话来。
“说来话长…从前,灾荒年间,我们一家去关东逃荒,你爷爷在那儿挖煤。当时,那里是日本人的天下。有一天,一个日本工头,用大头鞋踢死了一个生病的老乡。第二天,你爷爷和几个山东人,就把那鬼子打死了,埋在煤坑下。当夜,我们几家就各自逃命了。当时我的儿子8岁了,但我又怀孕了。你爷爷就用一辆独轮车,一边放着铺盖卷,一边坐着我,儿子跟着跑,就这样一路地狂奔回家。几天之后,我们带的东西都吃光了。
后来,我们就边讨饭边走,有时也停下来,给大户人家打几天零工挣点吃的。
就这样,到了我快要生产的时候,就央求住在一个大户人家的牛棚里。生下来的,是个女孩子。那家的太太听见孩子的哭声,就过来看孩子。她赶紧让仆人拿来衣物包孩子,并为我们收拾出一间屋子,让我们住了进去,还让仆人为我熬汤喝。我们真是遇见恩人了。
就这样,我们在那里住了十几天,你爷爷也帮他们干点粗活。
有一天,当家的老爷把你爷爷叫去说话。不一会儿,你爷爷就扛着一袋子粮食回来了, 说:‘这家太太想收养我们的女儿,因为她们家只有儿子没有闺女。再说,我们逃荒要饭的,也养不活这孩子,不如给孩子留条活路吧…’
我虽然舍不得,可是也觉得怕养不活这孩子。所以,第二天,我们就把孩子留下,带着他们给的粮食上路了。临行前,我把一只银手镯留给了我的闺女。
可是,我们走了没几天,粮食还没吃完,就到了黄河边,过河就是我们山东老家了…回家后, 我突然后悔了,如果早知道离家这么近了,应该把孩子带回家的.
于是,安顿好家以后,我就整天央求你爷爷去河西把女儿要回来,他总是说不好意思。再后来,你爷爷就病了,答应病好了后,就带着礼物去要女儿。可是,他竟然再没有好起来。
你爷爷死后,儿子也出去闯生活了,我又是小裹脚,不能远行。再说,我们临行前, 也忘了问一下那儿是什么村,什么店,只记得门口有一棵大槐树,门旁有对石狮子…所以,我就不停地打听来赶集的河西人,可是,一直没有准信儿回来…”
说到这里,疯奶奶闭上了眼睛,泪水又从她那硕大无比的眼袋里滚了出来。
然后,疯奶奶把手脖上的一只银手镯脱下来,给我戴上,说:“你走南闯北的,用心查看一下,能不能找到另一只手镯, 找到了,一定要把她带到我坟前哭一哭…”
我仔细端详着这只手镯,上面刻着半朵精致的牡丹花,明显看出来,如果把另一只手镯拿来放在一起,就应该是一个完整的图案。
我很认真地把这事答应了下来,并带着这只手镯从中国到了欧洲再到美国。
你在哪里,戴着另一只手镯的你?
你娘在等你。
2019年1月,美国休斯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