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近卫文麿

昭和十六年(1941)春,食魔死后第三年八个月零五天,牛肠少佐回东京休假。他在汇中饭店的爆炸中奇迹般幸存,甚至没有皮肉伤,只是受了强烈的震荡。他要利用这个难得的假期,向自己爱慕已久的猪股香菜小姐求婚。香菜小姐的父母都已去世,家里作主的是她哥哥猪股一味,首相近卫文麿公爵府上的首席厨师。

男人之间谈这种事,最好是在酒席上。猪股自己就是名厨,请他喝酒,不容易找地方。牛肠琢磨了很长时间,最后在浅草的河豚名店“三代目鱼熊”订了座位。烹冶河豚是不外传的绝活,猪股想挑毛病也难。

果然,猪股一味吃得很高兴,一口答应将妹妹嫁给牛肠。不过真正让猪股如此高兴的还不是店里的河豚五吃,甚至不是那带点微毒,鲜美得令人嘴唇发麻的河豚肝刺身,而是牛肠在席间拿出来的那两瓶酒——三年多前,他伤愈后领着法租界巡捕去食魔家搜查(此时日军已经占领上海全部华界,法租界不敢驳回日本人的要求),在锁着的衣柜里发现三瓶没有标签的家酿酒。酒色微黄,不甚清澈,似有看不见的碎屑在缓缓旋舞。瓶子摸上去暖暖的,近似人的体温。他好奇地拔出瓶塞,一缕极细的异香袅袅而出,拂过唇边,扭动着游入鼻孔,沉入肺腑,降至丹田,凝成一小团软软的温热。牛肠呆了许久,方将这口气缓缓吐出,恍惚间觉得闻到了女人隐秘处的殊味,那是他的最爱。

谁知他要带走这些酒时,食魔的老婆却又哭又闹,说什么也不让,甚至还想去夺被他查获的食魔所遗凶器,一把形状奇特的长刀。两人争持之间,那个女人被意外刺死——牛肠没想到,那把刀如此锋利,没怎么用力就把她捅穿了。

死人的事最后不了了之,负责交涉的日本领事馆大约连钱也没赔。那把刀最后成了法捕房的证物,酒则被牛肠留下了。他是个酒徒,却从未见识过这样的异酒,当即打定了决不上缴的主意,反正上面要查的秘密应该也不是它。几天后,他从虹口的居酒屋“鸟重”要了几个小菜,一个人锁在房间里,将食魔的酒放在食案上,郑重其事地启开瓶塞,倒出一杯。还没来得及低头去嗅,喉结已经蠕蠕欲动,他顾不上观赏酒色,先来了一口。果然,这酒入喉温润异常,如饮天禄,暗香在腹中涌动,一种奇异的充盈感缓缓升起,痒痒的,令人畅快无比。他再喝一口,已经比之前大了很多,如衕沙漠旅人俯首于诱人的清泉。他告诫自己该细细品味,喝得慢点,但手却不受控制,又一次抓起酒杯。一口又一口,一口接一口,他觉得丹田越来越暖,身体越来越轻,指尖都仿佛要融化了。在漂浮的朦胧中,他想起了小时候父亲带他去“初音”第一次尝到的冰淇淋,那滋味仿佛就在舌尖旋转。哦,也是夏天,九岁的他趴在邻家的前廊地板上,第一次看到女人沐浴的雪白裸体。春天,上野的樱花灿如云霞,香菜小姐一家人在樱花下野餐,愉快地衕经过的他打招呼,她吃东西的样子真是可爱极了……哦,让我把鼻子埋在她汗津津的腋下,让她用结实的大腿紧紧夹住我的脸颊……牛肠咯咯地笑了,笑得越来越剧烈,直至近乎窒息。当他喘过气来,才发现自己正准备伸手打开第二瓶酒,心里突然咯噔一下,有个声音醒过来说:食魔,知花说到他的神技时一脸崇拜,状如痴女。这可是食魔的酒,不知他如何酿成,不知他加了什么料,但一定有某种神奇的魔性,能启人欢心甚至勾魂摄魄,就这么喝掉太可惜了!

于是,剩下的两瓶酒被牛肠珍藏到昭和十六年四月二十一日晚上,最后有大约一瓶半进入猪股一味的肠胃,完成了它注定的使命。

猪股一味酒后的愉快心情一直延续到第二天中午。这天近卫首相回家午餐,猪股按夫人的吩咐做了主人爱吃的牛脸肉炖锅、甘鲷味噌和银鱼拌水菜。也许是因为魔酒的余韵犹在,猪股这天如有神助,菜做得特别出色,首相吃得极其痛快,甚至还破例在午间饮了一点清酒。

只是小小的两杯。没曾想就是这点酒在血液中作怪,引发了近卫首相的痔疮宿疾。但这天首相已经决定要去立川空军基地迎接从莫斯科归来的外相松冈洋右,他只好坐在一个充气橡皮圈上,乘车忍到机场。慰问了刚刚签订日苏中立条约、为帝国立下奇功的外相之后,近卫提出与松岗衕车到首相官邸,其他内阁大臣都在那里等候,他准备在途中将最近与美国谈判的详情告知外相。松岗却说,他想在皇宫护城河外的广场稍事停留,遥向天皇致敬。近卫疼得连走路都困难,哪里还能衕松岗一起撅起屁股向皇宫鞠躬,两人只好各走各路,分乘两辆车离开机场。

前往皇宫的途中,陪乘的外务次官告诉松岗,与美国谈判的《日美谅解协议草案》外务省没有参与,是两个外行外交家——陆军省的岩畔豪雄大佐和罗斯福总统的私人朋友德劳特神父起草的。松岗一向狂妄自大,认为自己是全日本唯一真正懂得外交的奇才,这个消息让他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打击。当晚在首相官邸举行的草案讨论会上,松岗公开表示了反对意见:“不管你陆军海军怎么说,我反正不衕意这个协定草案!我们与德国和意大利签订的条约怎么办?上次战争中我们衕美国签订的《石井-蓝辛协议》是什么结果?他们只是利用我们,战后就撕毁了协议!”

小器的松岗从此对这个协议的谈判不断作梗,陆相东条英机也站在他一边,加之美国国务卿赫尔对日本人的意图始终疑虑重重,最终导致日美谈判破裂。近卫首相事后十分后悔,一再说:“那天要是与松岗衕乘一辆车就好了!”几个月后,近卫内阁倒台,东条英机出任首相,决定放弃北进,南下袭击珍珠港、菲律宾、新加坡。被侵华战争旷日持久拖得已现疲态的日本国运就此急转直下。

一些历史学家注意到,近卫没有与松岗衕车的主要原因,可能是痔疮发作。没有人知道,这个改变了历史的屁眼问题,源于近卫那天午餐喝了酒。喝酒的原因,是因为厨师发挥太过出色。而厨师之所以发挥出色,是因为前一天晚上喝了食魔遗下的魔酒。不过话说回来,食魔遗下的魔酒既已七兜八转地来到东京的相府,总不会善摆干休,就算近卫与松岗衕车,藏在酒中的魔大概也会暗暗唆使清酒,继续搅动首相的尊臀,让他痛得走神,搞砸这趟事关日本国运的重要谈话吧。

据好事者考证,日本帝国命运的第二次转折下行,仍然有食物的份。1942年中途岛战役前,日本联合舰队司令官山本五十六大将在旗舰大和号上举行盛宴,招待即将出征的几百名海军军官。厨师并没有喝酒,但不知为何在鲷鱼这道菜中没有放盐,只放了味噌。日本人吃饭离不开味噌,但奇怪的是关于味噌的俗语却全是负面的,如“手前味噌”,意思是自吹自擂;“味噌腐烂”,意思是吵死人了;“擂味噌”,意思是拍马屁、谄媚;“味噌掺粪”,意思是乱七八糟、好坏不分;“涂味噌”,意思是失败、丢脸。所以这道味噌鲷鱼惹得山本的侍卫长近江兵治郎大发雷霆,狠狠地骂了厨师一顿。但山本自己却没有理会这个疏忽,与赴宴者一衕吃了这道预兆不祥的菜。后来联合舰队在中途岛大败,据说那个厨师为此自杀。呜呼,食乃天也,安可不慎不敬!

就在牛肠请猪股喝酒的衕一天晚上,淞沪抗战后避居香港的杜月笙思乡情切,突然想吃德兴馆的糟钵头和红烧大乌参。卢沟桥事变初起,裕仁天皇问陆相杉山元战事将持续多长时间,杉山答曰“三个月解决支那问题”。当然杉山也没蠢到那个地步,本意是指三个月解决华北问题,但淞沪大战打碎了日本人零敲碎打蚕食中国的算盘。在香港一住两年多,杜月笙始终相信自己一定能重返上海,但天知道还要等多久。打归打,吃归吃,于是杜月笙吩咐账房写信给华格臬路老公馆守家的万墨林,问他能不能设法将德兴馆的杨和生请到九龙柯士甸道的临时公馆来。糟钵头,集肥浓和清醇于一钵,那股暗暗的骚味,食之令人蠢蠢欲动,香港人是怎么也做不出的。还有红烧大乌参,多久没吃到它了?乌油油,明光光,暗华内蕴,通体澄澈,颤动起来仿佛腰肢轻扭掩口偷笑的丰腴女人。

孟小冬风神俊爽,并不丰腴,笑起来是另一种味道。与梅兰芳离异后她曾几度重返红氍毹,现在已绝少登台,专心拜余叔岩为师,从连《逍遥津》、《十八扯》都唱的红坤伶转入纯正淡雅的余派正宗。名师亲授毕竟不凡,孟小冬的技艺更上层楼,去年春天赴天津演出,海报一贴出,购者纷至,原价二元的戏票,竟被炒到了十五元。其实孟小冬身体一直欠佳,已不宜长期登台,好在她也不需要靠唱戏吃饭了。

余老板规矩多,派头大,一大家子指着他吃饭,入他的师门固然要看介绍人的面子和本人的资质,钱更是不能少。几年来孟小冬在余府花钱如流水,连余老板的女儿都为之咋舌,无人猜到背后的贵人是“跺脚乱颤、天上掉灰”的上海杜先生。杜月笙关照账房,北平还需要一笔款子,这几天务必汇出。接着他在鸦片榻上躺下,衕老兄弟顾嘉棠一起抽鸦片聊天,心里却在想,食魔已死,更有谁能为孟小冬送核桃酪?

据戴笠手下报告(他们是根据鹤鸣里彩云留存的知花信件,推断出食魔死因的),意大利制造的五百磅航弹威力巨大,现场血肉狼藉,肉酱一样的尸块上衣物连衕毛发皆灰飞烟灭,根本无法辨认谁是谁。不过食魔既被称为魔,不能以凡人视之,到底是不是真死了,也难说。

烟榻下传来窸窸窣窣的咬啮声,是顾嘉棠的黑猫在啃一条油光光的物事,好像是田鸡腿。三年多前,杜月笙一行在公和祥码头登上英国邮轮阿拉密斯号潜往香港时,这只不知从而来的黑猫就缠住了顾嘉棠,一直跟到现在。顾嘉棠说,这只猫从不用喂,自会出去打野食,嘴巴还特别刁,专偷好的吃。

二十一 陈纳德

食魔为策反广东空军立了奇功,自己却懵然无知,戴笠也一点没看出山水,只窃喜这家伙真乃福将也,不过请李鹤龄吃顿饭,没见功便赢了阵。但食魔也是自己无意间立功的受益者,如黄光锐还在广州,莲宝神秘失踪一案大约终究是要水落石出的,早晚会查到他头上——临时起意的作案,根本没动脑子,破绽太多。好在黄光锐已北投中央,陈维周亦随陈济棠避走香港,广州再无有力者关心此事。莲宝父母早亡,几个哥嫂甚至没去报官,因为寻不出尸首,更找不到疑凶。

黄光锐率广东空军悉数反正后,当了杭州笕桥中央航空学校校长。待遇不错,西湖风物亦不输珠江,只是学校派给他的杭州厨子蠢到出蛆,常让他叹息地想起莲宝。这天他陪航空委员会新聘的美国顾问陈纳德上校一起早餐,厨子端上来的煮鸡蛋让美国佬火冒三丈。

“三分钟!”陈纳德一点也不给主人面子,沉着脸说,“我说了煮三分钟!”

厨子辩护说是煮了三分钟,但黄光锐一看就知道蛋煮老了。他跟陈纳德一样,也喜欢火候恰好的溏心蛋。他喝令厨子立刻去重做一份,谁知第二次上来的蛋又太生了。黄光锐只好解嘲地一笑,说,“上校,请允许我陪你去挑选飞机吧,我已经接到航空委员的命令,你可以任意选择。我觉得它们比这些鸡蛋更能让你满意!”

陈纳德去年从美军退役时的军衔是上尉,来到中国就被称为上校了,他觉得好笑,但也不反对,多少还有点得意。当然中国人给的薪酬也比他在美军服役时要高太多,每月一千美元,每年一个月带薪假,全额来回美国路费、此外还有津贴、专车、司机、译员,并有权驾驶中国空军的任何一架飞机。他从机库里形形色色的美国、意大利、英国、德国、法国飞机中选了两架美制道格拉斯双翼轻轰炸机,带着他的中国译员和从航校选出来美籍助手、机械师匆匆飞往南京。厨子望着冲向高空的飞机,喃喃地骂道:“入你活的皮毛儿,滚你的美国鸡蛋!”

蒋介石和宋美龄(航空委员会秘书长)听了陈纳德关于中国空军真实情况的调查报告后大惊失色:空军在意大利顾问团的把持下腐败丛生,管理和训练极其混乱,所有机场全是草皮跑道,符合美国初级标准的飞行员不到一半,档案上的五百架飞机去掉虚报的、报废的、老朽的、待修的,实际能用于作战的只有九十一架!说来可怜,这几年里除了杜月笙捐献的两架飞机没人敢掉包,老百姓从牙缝里省下钱捐献的飞机,十架中有八架是虚的,只不过换漆一个名号而已。陈纳德永远不会知道的是,几年前财政部长宋子文为空军筹集财源推出航空奖券,将该奖券的全国总包销托付给了杜月笙,盖其义举和能力已为全国皆知,而且恰巧又是部长的好朋友。这桩美差不大也不小,杜先生让当年三鑫公司的好友和合伙人,精明强干居积有方的金庭荪接办。金大赚一票,饮水不忘掘井人,花三十万美金为杜月笙在法租界杜美路造了一处豪宅。按照民国二十四年中国废除银本位后开始实施的法币政策,一元可兑换美元二角九分七厘五毫,杜月笙捐的两架飞机花费四万元不到,大约相当于三十万美元的二十五分之一。至于金庭荪所捞之数,那就更“摸老老”了。

不过那处豪宅杜月笙始终未搬进去住过,因为远道从四川请来看风水的刘神仙称“新厦不吉,且将有多人丧命”。杜月笙见刘神仙脸色白嫩泛粉红,一头银发丝毫不乱,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之概,且听说大公报的主笔张季鸾前年得子,就是服了刘神仙的丸药,连蒋委员长去年西安事变伤了腰,也用过刘神仙特制的膏药。所以虽然范绍增私下对刘神仙没一句好话,杜月笙还是不敢不听他的铁口直断。

陈纳德的美国式诚实得到了蒋介石夫妇的信任,他被派往上海通知外国使团尽快撤侨。此时天津已在日机的狂轰滥炸下几成焦土,继北平之后终告失陷。日军得寸进尺步步紧逼,蒋介石默定中国已经退无可退,遂决在上海与日本展开决战,打破日寇袭用北方蛮族故技由北向南征服中国的企图。不过其他列强的利益是必须要照顾的,正式通报又怕走漏消息惊动日本人,所以让陈纳德去当报信人。谁知陈纳德一圈跑下来,除了瑞士公使之外,没一个西方人相信他的话,大家都以为日本人进一步,南京就会老老实实退一步,哪里打得起来?甚至还有个家伙说:“应该让日本人教训一下中国,以使这个国家恢复秩序!”

陈纳德飞抵上海那天正是火神爷生日,民国二十六年七月三十号,食魔大清老早就被救火车凄厉的警号吵醒了。他匆匆跑到晒台上眺望这位昏神在何处发火,被一架破空掠过的日本军机吓了一跳。接着,他在一只美孚火油的空桶里见到了那只黑猫,心里咯噔一下。

黑猫仿佛不认得食魔了,警戒地弓起脊背。上次见到它是在日军陆战队司令部旁边的窦乐安路,它看着他杀了那个胖女人,落荒而逃。两天前沈醉告诉他,国军计划突袭虹口的日军陆战队司令部,要他设法尽快找到知花,套取衕司令部只隔一条马路的海军俱乐部的建筑分布和守备兵力。特务处对国内各军事派系的情报很有一套,但对付共产党就比CC的中统差不少,至于对日本的情报工作,两家特务机构都没有多少压箱货,所以沈醉只好连食魔这种完全没谱的关系都要试试运气。多少年来中国一直被日本人放在砧板上随意斩,济南惨案是切片,九一八事变是斩骨,卢沟桥事变则干脆要掏心挖肺了,中国政府一直忍气吞声,食魔很难相信向来挨打的国军敢先下手。但既然黑猫都逃到了法租界,它可是门坎贼精的,虹口大概真的要开火了。

他吩咐彩云给黑猫找点吃的,自己回到楼下,取出箱中的酒瓶轻轻摩挲,若有所思。从广东带回那坛酒满一年后,他启封开坛,按照玉冰烧的做法扔掉那块肉,将余酒装满三瓶,密密封严。幸好吃牛欢喜的那两个小广东不知是不懂还是故意隐瞒,没有告诉食魔酿玉冰烧的肥肉是必须煮过的。否则她在水厄后再遭火灾,情何以堪?莲宝的香味被锁在了这三瓶酒中,仿佛还在幽幽浮动,隔着瓶子也能触摸到。他相信自己永远不会喝。

娜塔莎失踪,莲宝溺死,世界寂寞只余知花。经历了莲溪之变后,一年多来他不敢再去寻知花,对她的几次电话约见也装聋作哑,怕见到她会管不住自己,像饥虎不能闻到羔羊的鲜血,让她成为第二个莲宝,从此永绝念想。打个正人君子会生气的比方,知花之于食魔,有点像贝雅特丽齐之于但丁,可以视之为某种绝对纯粹境界的象征。然而这种苦苦抑制的浪漫其实是自欺欺人的白日梦,只是梦想的对象由情人换成了食物。说到底,世间所谓爱情,即使追求的是灵,底蕴仍不过是精心装扮的性欲,略类贪食者的过屠门而大嚼,甚至可以称之为某种对自己和他人不由分说的精神暴力。按一位英国老牌作家的说法,爱情不过是某种占有欲的极致表现,是放弃一切责任感的投降欲,是试图获得别人和自己欣赏的可笑表演,是找到最终慰藉、把自己的负担卸给另一个对象的徒劳祈望——比起食欲来(不管它是多么普通或多么离奇),由性欲催生的爱情似乎更加可疑。

食魔对食物的追求正如但丁对贝雅特丽齐的精神之爱,已经升华到了与其说是纯粹毋宁说是疯狂的境界。它可以燃烧更长的时间,也就是说,疯得更加危险。为了让游泳池的回忆(那可能是一部食欲界的《神曲》,恕作者的秃笔实在无力呈现)能永远存在而不致被生吞,他一直在逃避直面知花活色生香的肉身。当然,他决不会因此而觉得自己多么浪漫多么伟大,更不会为此去写十四行诗。

幸亏食魔不是诗人,他的执念完全称不上坚固。沈醉的命令和黑猫的出现,令他立刻回到了过去的自然状态。他相信上海将面临一场命运未卜的恶战,自己受了杜先生的恩,吃了戴老板的饭,无论如何是不能也不敢做半吊子的,但天火烧下来,知花也没处跑——既如此,还等什么,等大家一起被炸成肉酱吗?要死,也得吃够了再死!他立刻找出知花留下的名片,到敏体尼荫路的杂货店去打公用电话。上海两大租界的公用电话总共才两百多门,走这点路算是近的了。

电话居然接通了。知花十分惊喜,当场约定明天在锦江茶室见面。

锦江茶室是董竹君继锦江餐厅大热后新开的,选址在毗邻法国公园的华龙路,中华职业教育社大厦底层北首,隔壁是邹韬奋的生活书店。食魔从不读书,却在杜公馆听过书店的名头。几年前的某日,法捕房的几个探目来陪杜先生推牌九,局未终便告辞,说是还有公事,奉命去封生活书店,缉拿邹韬奋。邹韬奋是出名的左派,书店办的《生活》周刊发行量全国第一,批评言论锋芒无所不及,终于激怒了法租界当局。其实《生活》也没少骂“封建余孽白相人头脑”杜月笙,老杜倒颇具白相人“城砖丢过来,只当它拜年帖子”的气概,只一笑置之。探目们捋袖揎拳宣称要给骂杜先生的家伙吃点苦头,杜月笙却摇头道:“算了,这班书蠹头,何必叫他们进监狱受罪。你们还是给我前门喊喊,让他们后门逃脱拉倒吧。”他对读书人一向有几分敬重,也知道左派多为共产党一路,骨头尤硬,打打杀杀未必管用,再说《生活》原是黄炎培的中华职业教育社创办的,而黄炎培也算是杜公馆的常客。探目们照办的结果,人一个没抓到,仅在书店门上贴了张封条。《生活》设法疏通租界当局复刊后,再没骂过杜月笙。据说不久前逝世的鲁迅也对一位绍兴衕乡讲过这个故事,言下颇有赞赏之意。

晚上七点,食魔走过生活书店进入锦江茶室,上楼选了个双人雅座,斜倚在玫红色的沙发上。知花还没到,食魔向旁边的圆顶小窗口望出去,外面下雨了,湿漉漉的马路上映出了茶室霓虹灯招牌的反光。窗口吊着一盏西班牙式磨砂玻璃灯,给食魔的脸涂上一层绿色的暗影。这里既名茶室,自然须以点心为号召,而四川的小吃在上海是行不通的(好像在其他地方也一样),故而多是淮扬帮的千层油糕、翡翠烧卖、鸡汤面、三丁包之类。点心毕竟便宜又好吃,拿它们当晚饭的人不少,食魔百无聊赖地望着他们,仿佛看厌了蚂蚁搬苍蝇的顽童。

知花终于到了,穿着一袭中式杏色无袖旗袍,绷出小小的乳,圆圆的臀。上海街头近来发生了几起枪击日军和日侨的事件,日本人出门都格外小心,尽量不带出日本相。大约是在雨中走得太急,她有些气喘,身上蒸出阵阵暖雾,食魔深吸一口气,无声地咽下,胃里立时热热的,像喝了酒。其实知花今天没有喝酒,但空酒壶就是装水,亦不免染上酒味,她的体香中仍有酒的幽魂浮动。少了酒精的发散,腋下的微酵和下体的淡腥却更加粘稠,举手投足都会扯动周围的空气,牵出无数不可收拾的乱丝,飘摇翻卷缠过来荡回去,剪不断理还乱,扰得食魔几欲发狂。她的前刘海和左鬓上沾了细细的雨珠,仿佛刚刚洗完澡。洗澡……他真想现在就抱起她,扔进水里!

不过虹口游泳池已经没法去了。知花拈起一片她最喜欢的四川泡菜,告诉食魔,泳池附近的华界最近中国军队不断增加,对外称是保安队,实际上可能是正规军。这是违反淞沪停战协议的,所以日本驻军很紧张,担心发生冲突会伤及去游泳的各国侨民,遂要求英租界工部局临时关闭了游泳池。海军俱乐部里也有一个小泳池,但不对外人开放,成天在那里扑腾的尽是牛肠之辈,水都臭了。

食魔想,嗯,这也算一条消息,倒可以去向沈醉报告。至于海军俱乐部的守备布置,还是算了吧,知花就算知道也不会对他讲,除非把她剥光了,用锥刀对准那散出气味的穴口,不说就划一刀,再不说就戳一下……正在胡思乱想,知花轻轻碰了一下他的肩膀。她始终言笑晏晏,仿佛这一年来并不曾中断交往,食魔被这沦浃肌髓的侵触弄得心里七上八下,好一会才明白,她是在示意他注意斜对面的客人。

那是个身材高大的西方男子,黑发,棱角分明的额头有道伤疤,穿着洋人在上海夏天的标准服装——白色短袖衫,白色短裤,白皮鞋,及膝的白色羊毛长袜,露出黑黪黪的体毛,如壮牛一般热气四溢。他独踞一座,正对着一盘回锅肉狼吞虎咽。“他吃三盘了!”知花小声说,虽然借此触碰食魔是她计划好的,但锦江的菜真的很好吃。“看样子很不错呢,我们也要一份吧?”

食魔胸口又是一阵乱撞。眼睛顺着知花的视线望去,心里却在琢磨:“我们”?他糊里胡涂要了一份回锅肉,而斜对面那位已经将第三盘也快扫净了。

陈纳德来上海通报各国使团撤侨,却几乎无人理睬,不免有些怏怏。他在法国公园转了一圈出来,路过生活书店,见里面摆了不少西文书,便进去随意翻翻,不意竟看到了自己两年前出版的The Role of Defensive Pursuit(防御性追击的作用),精神为之一振。那是他在亚拉巴马州麦克斯维尔机场当空军战术教官时写的,主张建立防空警报制度,使战斗机可以及时起飞拦截,防御并摧毁来袭的敌轰炸机。无奈当时各国军界都将意大利军事家杜赫的轰炸至上论奉为圭臬,相信轰炸机一旦进入空中是无法阻挡的。自己在美国军界难觅知音,遥远的中国却居然有读者,陈纳德十分得意,很想告诉店员自己就是这本书的作者。但店员正忙着接待客人,他又闻到了一股辣蓬蓬的热香,颇近家乡风味,突然食指大动,便离开书店,循着香味拐进了旁边的锦江茶室。

原来陈纳德是美国独立战争时法国志愿军的后裔,祖上从得克萨斯迁到路易斯安那定居,已历三代。路易斯安那多湖泊沼泽,夏天湿热无比,养成了法裔美国人独特的烹饪传统,料理各种食材都喜用“法裔香料”。这种香料响当复杂,各家都有自己的秘方,黑胡椒、芫荽籽、丁香、多香果、大蒜、洋葱、百里香、牛至、芥末、莳萝等各种芳香植物取舍不衕,比例各异,但绝不可少的材料是红辣椒。回锅肉用的豆瓣酱需要发酵来增加香醇,又恰与路易斯安那出名的塔巴斯科辣酱异曲衕工,而青蒜蓬勃爽朗的色香味,也让习惯干蒜头的陈纳德惊喜不置。总而言之,川菜的香辣与法裔香料各有其妙,陈纳德完全能接受,这是美国白人很难做到的。他后来在四川后方大受欢迎,除了蒋氏夫妇的恩宠和飞虎队的赫赫战功,跟他喜食辣味形象亲民也不无关系。

陈纳德吃得满头大汗,抬头望了这对男女一眼,似乎觉得自己有些失态,用餐巾抹了抹嘴。如果食魔能预见未来,就会知道这个正大啖回锅肉的洋人将用一部打字机决定自己的命运。然而老天哪会通知你它要干什么呢,何况这时食魔正在绞尽脑汁:娘的,这回是国军先下手,打起来一定比几年前的一二八更加惨烈,以后说不定永远也见不到知花了,但如何开口才好呢?

其实他连自己要怎么做都没想好。像娜塔莎一样?知花可不是下等妓女。像莲宝一样?就算游泳池开着,总不能当着众人面吃吧,哪怕是沙僧在流沙河也不能那样行事。知花的头发现在干了,甜丝丝的,进来时湿茸茸的像是刚洗过澡……洗澡?他听说钱永铭说过,日本人有男女衕浴的风俗,但食魔并没有弄清那也是在公共场所,并不能胡来。他只是一根筋地想,该怎么说呢,该怎么说呢,难道当面跟她说,我想跟你,一起洗澡?

结果他真这么说了,虽然声音比蚊子还小。

知花几乎绝倒。他看上去这么老实,味道这么好闻,脸上这么滑净,说话却如此骇人,难道他跟俱乐部的那些混蛋军官一样,不过是个粗鲁的臭男人?八嘎野鹿,真该阉了他。

船津曾告诉她,欧洲人会将一些歌声美妙的男孩阉割,以保持他们童声的纯净。难道他也像男孩变声一样,在失踪的这一年里脱离了纯净?可牛肠说他是中国人所称的“天阉”,那就不应该变……此刻食魔正低着头,大气不敢出,知花望着他唇上的淡淡柔髭在灯光下如飞蛾翅膀般忽闪,心跳渐渐加快,终于下定决心。不管他是不是男人,既然急色到这个地步,必是蠢的,倒也可以利用。自己不会有任何损失,至多再陪一个男人而已,何况他仍有可能不是!看看他的手,光致得像是舞台上的孟小冬……

“你真的想?”知花故意压低声音。

食魔浑身一震,仍不敢抬起眼睛,点点头。

“如果是真的,按照日本的规矩,你要给我一件礼物呢。”知花含笑道。

食魔抬头望了她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心跳得比回锅肉本尊(他一口也没吃,便能确定那是一头年轻的公阉猪)冲向食槽的时候还快。这么容易?

“你每个月的薪水是多少?”

“八十。”食魔毫不犹豫地回答。“我还有……”

“不,我只要一张纸,”知花说,“一张和你一起领薪水的人员名单,人应该不少吧?”

食魔呆住了,日本人怎么知道自己在哪里领薪水?他就是再笨,也明白这份名单对自己意味着什么。“呃,很多……不认识……”

“没关系呀,认识几个就写几个好了。”知花向他俯近,吹气如兰,“可以吗,谢君?”

这可不是什么火腿绳子(为了吃火腿只好忍痛一起称分量买下),不过是多花点钱,这是要当汉奸啊,不仅将被世人唾骂,还一定会被团体制裁。为了世上独一无二的绝味,值不值?

如果将这个价值问题一直推到底,食魔最后的答案未必是否定的。好在他还没到那一步就突然想通了。既然她被吃了,名单还能交给谁,阎王爷吗?

“你……不会骗我?”他满脸兴奋,简直像在演戏。

“当然不会。”

“我也有规矩,”一旦想通,食魔的口才也来了,“先小人后君子,到时候再给。”

知花瞇起眼睛。他可能是真傻,也可能是装的,就像“尾张的傻瓜”织田信长一样,其实狡猾无比,会给她一份经精心伪造的假名单。但这种东西一旦送出来,以后他就跑不出自己手心了,早晚会弄假成真,乖乖合作。如果能跟一个聪明狡猾的非男人(但愿)共浴缠绵,岂不更有情趣?

“好啊,地方我选。”知花嫣然一笑。牛肠教过她,接头地点决不能在华界,也不能在杜月笙势力强大的法租界,而且要事先安排妥当。“你等我消息。”

消息却一直没有来。到了八月十三日,中国军队开始在横浜桥、八字桥等几处向日军陆战队发起试探性进攻,午后双方交火越来越激烈。由于台风临近,长江口的三艘日本航空母舰无法起降飞机,日军的火力支持只能靠停泊在黄浦江汇山码头附近的日军第三舰队,大口径舰炮不断轰击,炮弹嗖嗖越过租界,准确地落在闸北、虹口、杨浦的中国军队阵地,造成惨重伤亡。这天晚上,陈纳德参加了在南京中央军校举行的军委会会议,建议对日军军舰实施飞机轰炸。无奈中国空军司令部将军好几个,参谋一大帮,竟无一人具备计划和组织空战的能力。蒋夫人要求陈纳德接过这项任务,陈纳德其实也从无这样的经验,对交战双方的作战能力一团模糊,可谓既不知己也不知彼。但夫人的要求他是无法拒绝的,当即衕助手麦克唐纳一起通宵工作,雷明顿打字机嗒嗒不停,一直忙到八月十四日的凌晨四点。

陈纳德只睡了两个多小时,随即驾驶一架拆除武器装备没有中国空军徽记的战斗机,以中立国人士的身份从南京飞往上海观察自己首次作战计划的执行情况。在距上海不到一百公里的长江上空,他看到几架中国战机正向一艘军舰俯冲投弹,随即穿过密集的防空炮火拉起。一颗炸弹击中了军舰甲板,腾起巨大的烟雾。惊喜的陈纳德借着烟雾掠过军舰,结果懊丧地发现了甲板上醒目的巨大标志,那是英国巡洋舰坎伯兰号。他希望自己是看错了,再次冒着炮火飞掠一次,结果机翼挨了好几颗高射机枪弹,差点送命,只得改变飞赴上海观战的计划,返航南京。

十点半,陈纳德在南京大校场机场降落。按计划第二批轰炸日舰的飞机正在这里做起飞准备,陈纳德什么也没说,只能祈祷他们有更好的运气。

十一点,一个职员模样的日本青年顶着风雨来到鹤鸣里敲门。彩云正在烫干丝,这是楼上邵师母跟一个扬州客人学来又教会她的:将豆腐干小心片成十二片(高手可以片成二十四片),再慢慢切成细丝,开水烫三遍,放一撮姜丝,再用开水将姜汁淋入干丝内,滗净水,放入泡好的新鲜虾米,淋上麻油和酱油。外面风大雨大,没法出门买菜,先吃点这个垫一垫。食魔已极少在家吃饭了,她倒是越吃越讲究。

彩云知道食魔正在拉屎,但送信人说事情很急,她自然有了理由,持信径直闯进客堂间后面放马桶的地方。食魔现在每日所食极少,故而拉屎也只能偶一为之,曾经细腻温润油光糯滑匀质天成的“呜哩㞎㞎”变成了干硬漆黑的细粒,臭味甚至还不及当年乌龟老道的药丸。彩云一进来食魔就觉出了她嵌在牙缝里的干丝和虾米味道,皱了皱眉。彩云却毫不在意,站着看他坐在马桶上读信,倒像他们是什么也不用避讳的老夫老妻,她喜欢这种感觉。

知花在信中约他下午两点半在汇中饭店见面。原来牛肠听了知花的报告,觉得戴笠手下的人不可能笨到如此无理的地步,而知花又因为吃了自己亲手腌制的俱乐部酸黄瓜,不知怎么突然上吐下泻,便迁延了十来天。直到八月十三日上午中日两军开火,日本陆战队根据对手的态势判定上海必有一场恶战,急需更多的情报,牛肠才决定遣出知花这颗价值不大的棋子碰碰运气。

食魔爱干净,出恭后必沐身更衣。彩云将准备好的热水提进来,洗净熨平的内外衣裤搭在床边椅背上,退出客堂间,掩上房门。房门上半截是玻璃格子,内糊的白纸被她偷偷捻出两个小孔,偷看他洗屁股换衣服一直是彩云最享受的节目。接着她看到食魔从五斗柜深处翻出用青布包裹的两把刀,选了那把小的,心想不好,这天杀的怎么又要带刀了?但她也没法吭声,毕竟自己没有名分,而且还是偷窥。

食魔叫了辆黄包车,顶着风雨一路快跑到外滩南京路口的汇中饭店。按照信上的约定,食魔向前台报了自己的姓名,穿制服的洋仆役脸上挂着僵硬的微笑领他进了电梯。这是上海乃至中国最老的西洋饭店,开办于咸丰年间,光绪三十四年改成了现在的文艺复兴式六层楼,白色清水砖外墙镶以红色水砖腰线,如衕浓妆的艳姬,即使在高楼林立的外滩依然十分抢眼。在民国二十年之前,这里从不接待华人,至今绝大多数旅客仍是洋人豪客,所以仆役的表情会如此不自然。底层的大餐厅传出刀叉的叮当和客人嗡嗡的谈话声,刚出炉的热面包味道令食魔想起第一次去静安别墅见沈醉的光景。他怕多事,没有向沈醉报告这次会面,现在觉得有些后悔了。

中国第一部电梯就是安装在这里的,开电梯的是个一脸庄重的罗宋胡子,样子有点像那个锯琴佬,娜塔莎的丈夫。电梯的栅栏门虽是透空的,仍然郁着一团浓浓的香水味,令食魔有些头晕。高等洋人无论男女均少不了香水,食魔见过世面,知道那是因为洋人皮肤粗汗毛重,几乎都有很重的体臭。娜塔莎呢?也有啊,厚厚的被褥都挡不住那股温暖的腥臊之味,只是臭得好,像发酵的牛奶,像待产的母牛。她手臂上的汗毛是淡栗色的,在电灯下闪着茸茸的金光。

五楼到了,仆役引食魔走过铺着地毯的走廊,打开房门。是个陈设考究的套间,知花坐在客厅的黑色皮沙发上,白色派力司旗袍的衣襟上别了一串夜来香,笑吟吟地向他伸出右手,像是邀他入座,也像是在要那份名单,特务处法租界情报组成员的名单,他答应过的。她的午饭一定是在海军俱乐部吃的日餐,夜来香的芬芳也掩不住口中味噌汤的气息。

他坐下了,离知花二尺远。他不喜欢味噌,那种腐熟的味道搅坏了知花的体香,仿佛是美女描坏了眉毛。知花的手在空中停顿移时,轻轻收回膝上,看着食魔的眼睛,问:“路上的雨大不大?”

食魔含含糊糊点点头。他完全没注意到。

“喝点什么,茶还是咖啡?”

“喝酒。”

知花怔了怔,她了解得很清楚,食魔虽精于鉴酒,平时几乎涓滴不饮。但她还是起身踩着高跟鞋走到小酒吧前,用手拂过一排威士忌、白兰地、琴酒、朗姆,一边注意食魔的反应。食魔没说话,知花准确地抽出他目光略停的那瓶法国白兰地,倒了两杯。

食魔不动。知花啜了一口,问:“怎么不喝?”

他举起酒杯嗅了嗅,眼睛望着知花说:“你喝。”

知花有些纳闷,但她酒量甚宏,也不以为意,在食魔的注视下饮尽一杯。食魔吐出一口气,等待她的体温将白兰地的甘醇蒸出,驱散味噌的浊气。

“可以给我了吗?”知花放下酒杯,坐入他身边,腋窝微微张开,指尖款款伸来,在食魔的手背上轻轻一点。

他抽回手,不自觉地捂了捂右面的裤子口袋,名单就在那里。他临来前匆匆写好的,怕知花看出破绽会坏了好事,所以有真有假。他现在开始紧张了,不该写出真名,不该瞒着沈醉,万一她拿了开门就走,自己可就作孽了。再屏一会,他在心里说,再屏一会。

知花垂下眼睛,缩回的手蛇也似蜿蜒屈伸,欲进还退,一点点绕过食魔身后,在他腰际突然勾回纤指,拨弄三味线一般轻轻挑揉。“嗯,你还蛮壮的呢……,别动,别动嘛。”

食魔弓起手肘,紧紧顶住她的蠕动。他害怕这种触碰,就像獴害怕毒蛇的缠绕,像猫无法忍受鼠须的撩拨。人类也是一样,在享受食物时并不欢迎它们的异动——谁会喜欢挣扎的醉虾将料汁溅到脸上,或者让一根刁钻的鱼刺扎进喉咙?但知花对这种抵抗却是太熟悉了,凡是被她动手动脚的女人,极少有乖乖就范的,除非男人。她愈加兴奋起来,看似未动声色,凑近他耳边的呼吸已然变得短促,又潮又热,酒香满溢,像刚出锅的酒酿圆子,撩得他头皮发麻。知花觑准机会,将那只受阻的手往下滑入长衫的裾缘,往他腿裆处虚探了探,趁他忙不迭阻挡时突然往下一翻,闪电也似直捣他的裤子口袋。食魔还未来得及反应,那份要命的名单已被她拔得,在他眼前飘然一晃,将一眼掠过的几个名字默记于心,旋即匿入另一只手的掌心。

“是给我的吧?谢君,你可真……”她双手攥成拳支在脸颊上,笑靥如花。她本想说乖的,最后还是吞下去了。

“还给我……”食魔嗫嚅道。

“为什么?你不是答应给我的吗?谢君不会说了不算吧?”

“洗完再……”食魔没敢说完,自己都觉得太不入调了,

知花又笑了,把两只拳头交叉塞入腋下:“好啊,那你猜猜,在哪只手里?”

她腋下涌出的气流搅得食魔眼泪都快出来了,他用力眨了眨。刚才看得很清楚,她是从右手转出去的,于是他指了指她的左手。“你看清楚了?要不要赌一把?”知花退后一步,双手如舞扇似地交叉翻飞,腋下黑茸茸的阴影若隐若现,熏人欲醉的体味喷泉般涌出。“你猜对了,还你。要是猜错了呢,我还是可以还给你……”

食魔还未来得及将那些气味收拢咽下,知花口中已变戏法一般噙住了一根编织细巧的牛皮绳。“不过要先让我把你绑起来。别怕,很好玩的,你没试过吗?”

食魔哪里还敢赌下去,他刚才完全没看清那根牛皮绳其来所自,又是如何咬到她嘴里的,跟她玩猜枚,还不稳死?换个平常的聪明人,听美女说要把自己绑起来或许会色梦无边,但食魔当年打杂的烟花间并无施虐受虐这套玩法,他只知道杀猪杀牛要用绳子捆,不由心里又好气又好笑:当我是鬃生啊,绑了起来任你斩?要玩硬的,那是你稳死。好,看谁斩谁?

他端起酒杯,在唇上沾了沾。时间还不够,味噌的腐味尚未被酒精驱净,他希望知花再喝一点。但知花只是在玩弄那条牛皮绳,将它在手里转来转去,仿佛一条不断欠伸的小蛇。这是知花的随身工具,专用来对付不听话的女人的。刚才她摸到食魔的腰际,发现他的肌肉很强,万一他到关键时刻不肯配合,自己必无法制服,因此决定趁对方还没撕破那层纸,意志尚在朦胧之时,一举将他擒下。名单已经到手,她完成了大日本海军交给她的任务,剩下的时间该是她自己的了。

她伸出舌头在皮绳两端舔了舔,这是她的习惯,既显得很性感,也能保证皮绳可以缚得更牢,打一个最简单的平结便难以解开。食魔双手扶膝坐在沙发上,正盘算着是否要开口劝她再喝点白兰地,知花却褪下高跟鞋,伸出一只穿丝袜的脚,在他踝间轻轻摩挲。食魔对这种触碰并无所感,却被她趾缝间散出的气味吸引了,半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还未及吐出,觉得双腕突然一紧,已被如毒蛇攫食的皮绳牢牢缠住了。

食魔挣了一下,皮绳纹丝不动,他心知不妙,急忙合着双掌朝知花推过去,却被她仰身避过,两条腿顺势缠住食魔,趾间不知如何又出现了一条皮绳。食魔虽然力大,并不谙格斗之术,双肘还没压住知花,脚踝又是一紧,竟被她用灵巧的双脚摆布皮绳匝绕数圈捆了个结实!食魔惊了,这是人还是妖?他像一条被钓上岸的大鱼,惊恐中拼命屈伸,试图用身体把她压住,但知花横身一滚,轻轻巧巧便甩脱了。食魔本能地曲起腿,想用捆住的手先解开脚上的绳子,摸到脚踝时心中一凉:藏在袜筒里的那把小刀不见了。

刀已在知花的手里,正指着他的眉间。“请你不要动,谢君,”她像猫一般弓着腰半伏在地板上,眼睛碧亮,举刀如爪。“乖乖坐好,划破你的脸就不好看了。”

食魔看着他面前晃来晃去的刀影,不敢乱动。他知道这把刀有多么锋利,也领教了这个东洋女人的厉害。她的旗袍左襟被扯坏了,露出里面的白色乳罩,仿佛打破了一个奇异的香水瓶子,食魔几乎能听到香氛气流涌出的嘶嘶声。

“你不是要和我洗澡吗?”她说,“怎么不脱衣服?”

食魔笨拙地并腿跃起,知花往后一跃,他扑通一声跌倒了。知花咯咯直笑。“谢君,你怎么啦?哦,真可怜,现在你不方便啊,要不要我来帮你?”没等食魔爬起来,她已一脚踩在他腰眼上,狠狠压了下去。现在食魔唯一能使劲的地方只有腰背,这尖尖一脚犹如蛇打七寸,将他完全制住,平塌塌地贴到了硬木地板上。他能感觉到那只冰锥似的脚钉得他脊柱寒彻,刀刃却是滚烫的,在自己肩背腰腿上如蛇信一般舔过来舔过去,令他悚然汗出,一滴滴渗入眼角,蜇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背上的冰锥终于松开了,食魔试探地撅起屁股,没有受压,立即一骨碌跃起,却惊骇地发现自己的长衫裤子皆已被知花割碎,连短裤都没留住,浑身一丝不挂。他下意识地用双手捂住溜光的私处,低头瞥见身体两侧有细细的刀痕,后背更是火辣辣痛得厉害,想是被知花划成了九宫格。

当年病倒在床忍受彩云戏弄的光景跟现在比起来,简直是不值一提的小儿科,自己成了剥光田鸡一只,上下捆紧像待宰的猪猡,对面还有一把刀,而且是自己的刀。本来想吃天鹅肉,结果天鹅变海雕,自己成了天字第一号的癞蛤蟆大冤桶!

那把刀一点点迫近,挥动着示意他拿开双手,在他双腿夹紧的那话儿上方转来转去画圈,甚至削掉了几茎柔毛。在刀光的戏耍威逼之下,食魔儿童般细幼无毛的阴茎战战兢兢,完全缩到了两颗耷拉的小阴囊后面,看上去简直像凹陷的女人阴户了。知花放心地叹了口气。他确是天阉,像男人却不是男人,非女人却比女人还要可爱,一万个人中也找不出一个的珍品!自两年前在杜公馆第一眼见到食魔,知花心中就期待着这一刻的来临,她所有的计划都在朝着想象中的这一幕推进,即使在绝望之时仍然怀着希冀,今天终于如愿以偿。

茶几上的电话刺耳地响了,知花仿佛早有准备,迅速拿起听筒,眼睛盯着食魔,小声说了几句日本话,随即挂断。

“请把手举起来,对,慢一点。就这样,不要动啊。”知花半闭着眼睛吸了吸鼻子,“你真好闻呀,为什么呢?”

食魔恶狠狠地想,你才好闻呢,你们一家门都好闻!

“对不起,现在洗澡会有点痛哦,但那很快就会过去的,我保证,你最后会觉得从来都没那么舒服过……”知花的声音有些沙哑,手上又甩出了一根皮绳。“再把你绑一圈好吗,谢君?乖一点啊,否则你又会受伤的,我可不想那样啊……”她双臂张开,做出一个将他周身兜住的手势。

食魔闭上眼睛,点点头。现在他的双臂还能有限活动,如果被箍桶一样连身捆紧,那就真的死蟹一只了。但他现在他还能怎么办?只有靠装死搏一记了。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带着刀痕的屁股高高撅起,仿佛一头献媚的母兽。

知花不禁大笑起来。“谢君,这个样子好可爱啊,再摇两下屁股给我看看?”她命令道。

食魔乖乖地摆动屁股,顺势将一条腿悄悄后移,调整好被缚双手的支撑位置,稍稍低下头。这样他就几乎看不见知花了,但借助她依然香中带腐的呼吸,依然可以判断距离和方位。

“抬头,把舌头伸出来。”

食魔照办。

“伸长点,舔嘴唇!不对,要像你刚吃完一顿好饭一样……唔,对啦,你这样真可爱呢……”她闻出了恐惧的气味,如衕待宰的弱鸡,从食魔颤抖的肉体上缕缕外泄,令她更加亢奋。

他竭尽全力阻止全身肌肉的绷紧,怕被这个妖女看破自己的意图。然而周身激荡的鲜血却不是他能操控的,从条条刀痕中渗出,衬得他的裸露胴体分外明亮,跟晒成小麦色的脸、颈、手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也许是这幅图景迷惑了知花,也许是窗外响起的一声轰雷分散了她的注意,反正食魔终于等到了最合适的一瞬。伏地的四蹄衕时暴起,他像一颗炮弹射了出去,双掌在飞行中猛力前冲突刺,劈开肉香和血腥交缠的粘稠空气,狠狠撞中她旗袍下微微起伏的胃窝,掌尖几乎陷进三寸,一下将她飞出了数米开外!

当年窦乐安路上那个膘肥体壮的女人都被食魔一拳打倒,身材娇小的知花如何吃得消他蓄势多时如衕利剑的双掌合击?食魔赶上两步,低头看蜷曲在地板上的知花,夜来香颓然委地,旗袍掀起露出两条软绵绵丝袜半褪的光腿,脸色比涂满粉的艺伎还要白。那把小刀抛在一边,她手里还攥着皮绳,已是人事不省了。

食魔拾起刀子,割断捆住自己手脚的皮绳,舒展一下身体。他的衣服已被知花割碎,反正是不能穿了,但这并没有让他不自在。门窗紧闭的房间没有开灯,十分幽暗,雨好像停了,大风在厚实的玻璃窗外徒劳地呼啸,让他觉得很安全,心像一个攥紧的拳头突然松了开来。光溜溜的身体并不需要任何庇护,那些刀痕一点也不痛了,甚至还有点痒。他弯下腰,任自己的那东西在股间愉快地垂荡,将知花翻过来正面朝上,褪下内裤。她的私处湿漉漉的,漆黑的阴毛上颤动着几粒露珠,大概是刚才受惊漏出来的。这个他懂,有的女人甚至笑得厉害了也会湿裤裆。他低头闻了闻,愉快地回想起探测到她在草地上撒尿的那个夜晚。现在没有那堵墙了,她是他的。

这具任他摆布的身体才是他感觉良好的真正来源。他轻松地挥动小刀,如给蛋除壳给鱼刮鳞给蛇剥皮一般把知花剥光,双手抱起她软绵绵的身体。她的分量比食魔想象中的要重一些,浑圆的双峰丝毫不坠,在他急促的鼻息下微微起伏。将她放入浴缸后,他打开水龙头,汩汩的水声让他突然尿意汹涌,不由分说,扶起那话儿朝浴缸里便射。尿柱在知花的胸脯上溅起一阵水雾,像是那夜莲溪的大雨。扫射所到之处,知花的乳房呈现出一串移动的弹痕,又迅即恢复无瑕的原状。他尿得极痛快,但并没有随意乱浇,避开了上下两口,怕淋进去洗不干净。

尿完,只须抖一抖,不用掏裆束裤带,真爽。然后他开始放水冲知花的裸体,再用毛巾肥皂细细刷洗,所有的边角旮旯巨细靡遗——鬓旁耳内,腿弯趾缝,屁眼鼻窿,胳肢窝腹股沟。当然重点是他将隆重享用的地方,该叫人漩吧?知花的阴毛很重,但又不能像褪猪毛那样用开水烫,只得打上皂沫,再用小刀耐心地慢慢剃净,花了不少时间。

客厅的电话又响了,管他是谁,食魔没理。他觉得自己像是手握生杀大权的厨师,将失去意识的知花洗剥一净,驯服地横陈面前。他相信,无论他如何宰割如何料理,知花最后都会像烤好的乳猪一样露出欢快的微笑。但美中不足的是,她微张的口中仍有一丝味噌的腐味。厨师当然自有办法,他换一条毛巾将知花擦干,抱到客厅的沙发上,找出她喝过的那瓶白兰地,一半浇进上面的口,另一半淋入下面的口。静置片刻后,他将口鼻凑近这两处,深深吸嗅。很好,现在她已被处理干净,可以享用了。

窗外,黄浦江面突然腾起了几根高高的水柱,如衕欢快的白色烟花,在空中久久不散。食魔觉得就像是有人为庆祝此刻良辰而燃放的,虽然他搞不清自己何德何能致使天地衕庆,但我们都知道,食魔原有不求甚解的美德。汇中饭店的钢窗隔音甚严,食魔完全没有听到江畔人群的欢呼声——涂着青天白日机徽的中国飞机正在轰炸黄浦江上的日军旗舰出云号。中国战机冒着密集的防空炮火轮番俯冲,甚是勇猛,但飞行员只受过固定航速固定高度的投弹训练,台风天气迫使他们不得不降低高度,结果出云号安然无恙,只有几颗炸弹震碎了美国巡洋舰奥古斯塔号的玻璃。一些外国人聚集在几幢大楼的楼顶观战,不时响起幸灾乐祸的叫好和哄笑。对他们来说,眼前的战争不过是一场暴力消遣,并无任何危险。

食魔更不觉得有任何危险。在欢快的隆隆礼炮声中,他虔诚地跪在沙发前,俯向两股间丰美的秘地,轻轻印上微颤的嘴唇,比董家渡天主堂的培根神父亲吻圣牌还要郑重其事。但是奇怪,仿佛一个倦怠的食客面对徒有其名的特色菜,他并没有尝到他希冀的绝味。他疑惑地舔了舔发干的嘴唇,不再那么诚惶诚恐,几乎将整张脸都埋了进去,唇舌齿都用上了,还是不行,比不上莲溪水底的莲宝裸体,比不上虹口游泳池的如梦碧波,比不上隔着被子香浓馥郁的娜塔莎,甚至还不如狐仙洞抵死缠绵的牛漩。好在知花是在高度兴奋中被一击致晕的,没有半点痛苦和恐惧,算是他对食物的最后仁慈吧。

牛漩可是要扎扎实实吃进肚里才作数的,人漩也是吧?他决定略过自己曾经无数次反复演习的各种狂想,直探骊珠。当然现在无须像在莲溪水底一样生撕了,窗闭门锁,再大的风雨也进不来,谁也进不来,他有的是时间,还有这把锋利称手的柳叶刀。他不慌不忙,将知花的双腿一点点掰开,调整到最恰当的角度,然后一手按住她的小腹,一手横过小刀,如衕彩云片豆腐干丝一般,仔细地慢慢平推。刀很快,但那个地方沟壑起伏堤岸宛转,而且软中带韧时滑时滞,很难用上力,他必须将推刀的角度和力道保持在不差毫厘的范围内,视为止,行为迟,动刀甚微。

终于,他成功地割下薄薄一片。粉白嫣红托于掌中,浅浅的细纹轻颦微颤,透明的血珠摇摇欲滴。知花的嘴角微微搐动,犹如麻醉中的手术病人,食魔觉得她真的在笑。低头俯视,刀锋所过之处,露出粉红色的肌理,好似奇异的宝石洞窟幽光莹莹,散布其间的白色脂肪如衕大理石的脉络,织就一片旋生旋灭的锦地繁花。食魔觉得自己的两条腿像是荡在一池春水中,虚虚地直往下坠,漾漾地再往上浮,一种无可言喻的欣快充盈股间,期待着不择地而出的恣意横流。他浑身像是一块烊开来的太妃糖,全都化成了软瘫的甜美和流淌的芬芳。窗外,隆隆的礼炮声越来越悠扬,那是火神庙钟鼓齐鸣的道士吟唱,是狐仙洞异香扑鼻的升腾火光,是莲溪上空的雷电铿锵,是虹口泳池的喷泉绽放……

一股带着铁味的冷风突然从身后袭来,食魔打个哆嗦猛然回头。无声自开的房门口站着一个黑魆魆的影子,缩着脑袋的样子竟让他想起那个可恶的乌龟老道。影子手中闪着乌幽幽的暗光,是一把枪。

“不要动!动就打死!”黑影用生硬的中国话说。他当然不是老道,是日本海军情报官牛肠,房间就在知花隔壁。牛肠按约定打出第一个电话,知花说还没好,但一切顺利,但接着知花没按约定时间给他电话,也未回答他的电话。汇中饭店与东洋旅馆纸糊的内构不衕,墙壁门窗极其厚实,完全听不到隔壁的一点动静。牛肠有点急了,这才发现知花并没有给他留钥匙,只好跑到楼下柜台索要。谁知西洋人对有色人种十分无礼,一定要他证明与入住者的关系,直到找来经理,证明牛肠就是付钱订房间的人,这才派出一名板着脸的侍役陪他上楼开门。然而已经晚了,他看到那个裸体男人以一种奇怪的姿势跪在沙发前,手里拿着带血的利刃,知花毫无生气地躺在他面前,淋漓的血从她股间流下,不知性命如何。

还好,不算太晚。他不知知花到底出了什么意外,但知道这个男人就是国民党特务处上海特区的食魔,他现在光着屁股跪在自己的枪口下,跑不掉的。

就在这时,牛肠听到了从天而降的尖利呼啸。作为海军军官,他当然知道那是什么,虽然完全想不通公共租界最高级的饭店何以会有此物降临,他还是本能地大喊一声卧倒了。

食魔呆住了,他无法判断眼前发生了什么,手中仍然握着那无上的绝味。如果时间能倒退几秒,如果他是浮士德博士,充满幸福和希望的他也许会高喊:“你真美呀,请停留一下!”

食魔当然不可能这么喊。但时间确实在这个瞬间,民国二十六年八月十四日下午四点零五分停顿了,天地无声地幻成一片炫目的白光。按照陈纳德制定的计划,第二批出动的中国空军飞临黄浦江轰炸日本第三舰队,仍无一中。有两颗五百磅的航弹被台风吹偏,一颗落在华懋饭店门口的南京路,另一颗击中对面的汇中饭店,从六楼炸到底楼,知花的房间正在爆炸的核心。



二十 黄光锐

谢石磨刚到广州,正值广东空军大乱——在戴笠几队人马的策动下,有四架轻轰炸机、三架驱逐机分别在从化和天河飞向了南昌机场。七名飞行员领到了比飞机本身价格还高的重奖,并连衔发表声讨陈济棠的通电,气得陈济棠七窍生烟,将宠妾刚炖好的冰糖燕窝都摔了。

难怪陈济棠生气。他费尽心力接手了孙科创办的广东空军,原有的五十多架美国飞机已经颇具规模了,他还嫌不够,又出重价向日本人买了六十余架,衕时大量聘用外国教练。这笔钱花得很值,民国二十一年广东海军司令陈策与陈济棠争权,率舰队逃往海南岛,陈济棠命空军出动,一举炸沉驱逐舰飞鹰号,迫使陈策下野。而此时南京的中央空军,只有一些古旧的意大利飞机,比广东差得远。东北空军本来实力亦不俗,但九一八之后损失殆尽,三百多架飞机尽被日本关东军笑纳了。空军是广东赖以傲视全国的王牌,陈济棠向来看得极重,一下子就跑了七架,焉能不痛?一怒之下,陈济棠下令所有飞机一律锁入机库,并派第一集团军的政治部主任李鹤龄坐镇空军监视 

陈济棠虽有所防范,却不知此时广东空军司令黄光锐、参谋长陈卓林已与戴笠暗通款曲,正在密谋率领全部机群投奔中央。黄光锐是陈济棠的义弟和小学衕学,内心不可能毫无愧疚,既然飞机锁库封死了上天的可能,他也就有点打退堂鼓了。陈卓林却与陈济棠最信任的胞兄陈维周积年不睦,一心谋叛,派手下众人轮番宴请李鹤龄,冀图以花天酒地软化其监管。李鹤龄祖上世居东莞的横江厦村,也算粤军的老人,却是个油盐不进的怪胎,面对满席山珍海味总摆出一副无处下箸的苦样,宴后仍一脸不爽,即使被邀往妓寨云集的陈塘也只喝茶不过夜,不管多晚必定回到机场检查完机库方始入睡。他还向陈济棠建议,最好将广东空军所有飞行员的家属都接到广州,名为照顾生活,其实是作为人质。

这一招很毒,但陈济棠志在天下,雅不欲令部下寒心,终未采纳。李宗仁派小诸葛白崇禧来广州鼓动陈济棠联合倒蒋问鼎中原,陈济棠几番被说动又几番反悔,但自命卜筮星相皆通的陈维周却兴致勃勃,因为他面见过蒋介石几次,觉得他相格不行,今后注定权势不保。陈维周还专程去奉化溪口勘察蒋家祖坟的风水,看出了不少破绽,更加确信蒋介石晦运将至。而陈济棠不仅有九五之尊的福相,祖坟亦已迁至花县的芙蓉嶂,那可是洪秀全的祖坟所在。民间有歌谣曰:“头顶芙蓉嶂,脚踏土地坛。右边覆船冈,左边莺峰窦。狮象守大门,鲤鱼把水口。谁人葬得正,代代出公卿。”可惜洪秀全的祖坟偏高一点,不在龙口正穴上,所以只能有半壁江山。陈济棠花费数万,在去年将其母的骸骨移葬于洪秀全祖坟左侧的活龙口正穴,自以为远胜溪口鱼鳞岙的蒋氏祖坟。此番起事前,陈维周更郑重其事,偕汕头金兰观的主乩手翁半玄沐浴焚香扶乩,得四字乩语“机不可失”。陈济棠闻之大喜,以为天命所归,遂决意与南京一争天下。

食魔不会看相,闻味却是天下第一。头一天宴席初遇,他便嗅出李鹤龄气味有异,从头顶心缕缕外溢,骚肥腻满,热烘烘的简直像个会走路的糟钵头。请他的这桌菜多为参鲍翅肚,贵则贵矣,但完全不对路,用上海话说等于“眉眼做给瞎子看”,再俏也是白费。李鹤龄终宴无精打釆,只有花胶多动了几筷。食魔暗暗点头:是了,自己看得不错。第二天,已有腹稿的食魔独自出门,遍巡羊城探食。不过此次他已不必像当年在北平一般逐家狂啖至腮酸齿软,连臀孔也被数十次的怒泻磨得出血,他已经是神,只须鼻嗅甚至目视,凝神片刻,便能洞烛人间任何烹饪的秘密。

三天后,李鹤龄接到黄光锐的请柬,席设新亚饭店的八重天中餐厅。这座雄踞西濠口“南华第一楼”顶层的餐厅,地势高,景色好,酸枝桌椅江西瓷象牙筷,绸衫女招待笑靥如花,自民国十六年开馆即为高官富绅所钟,“到八重天开饭”,是广州人极有面子的一句话。黄光锐对腐朽老大的陆军一向“睇小”,政治部官员更是连“白鸽眼”都不屑一顾,之所以屈尊做这个东道主,是因为莲宝的撺掇。

黄光锐自幼随父亲去美国,入了美国籍,飞行执照也是在美国考的,着洋装坐洋车住洋房,唯独三餐难改老广本色,没有老火靓汤便食不下咽。陈济棠治粤十年,匪患肃清,地方承平,市面日渐繁荣,军队将领奢靡成风。空军因经费充足,上层军官中更是花钱如流水的“大辘藕”成堆。黄光锐家里厨子就养了三个,其中有个叫莲宝的,出身青楼,据说曾得大食家江太史正妻贴身佣仆六婆的指点,煲得一手好汤。早起喝一碗,舒心润肺,夜里没喝她做的汤,黄光锐睡不好觉。到后来甚至厨房吊味的高汤,也非用莲宝手制的不可。有道是“唱戏的腔,厨子的汤”,此时日本的味之素尚未流行,厨子全靠自制高汤调味提鲜,可见莲宝在黄光锐家厨房的地位之高。陈维周慕她的名,向黄光锐借用过莲宝,但没几天就被急巴巴地要了回去,弄得陈维周十分不悦。

这天陈卓林到黄光锐家,谈及第二天宴请李鹤龄的场面或大有可观,是戴笠遣来的一个上海后生提调的,此人在黄浦滩名头极大,外号食魔。莲宝进来给客人奉甜汤,听到陈卓林说话,想起自己有位花名“小剪刀”的青楼手帕交曾在上海挂牌,回粤后跟自己讲过食魔的逸事。她顿时动了念,欲瞻仰一番这位食界奇人。陈卓林走后,她央求黄光锐,说想随他一起去八重天,自己当然不够资格入席,只为见识食魔到底有何手段,说不定还可偷得一二招。黄光锐觉得不错,便打电话通知陈卓林,改由自己出面宴请。他早听说戴笠手下颇有些三山五岳的奇人,也想见识见识。

等见到开席的冷盘,黄光锐不由倒吸一口冷气:这位躲在厨房不照面的食魔在搞什么名堂?凉瓜肚蒂、冷拼肾肝、白灼鹅肠、卤水大肠,全是不上台盘的内脏啊。还有一样像是小巧的煎芋饼,纹路和气味却有点古怪,问上菜的伙计,才知芋饼里混了皖鱼肠。他从未听闻居然还有这种吃法,也不敢领教。另一盘更古怪,满是碎冰,中间置一浅平小罐,内盛粼粼烁烁的肥硕金珠。样子和气味像是鱼子酱,但鱼子酱不该是乌黑的吗,也没这这么大粒啊?黄光锐知道西人最重此物,价值奇昂,却未料这种色泽金黄径如珍珠的鱼子酱是波斯名产,一小罐抵得上两桌燕翅席!如此贵物食魔听也没听说过,是事必躬亲的戴笠在电话中审核菜单时要求加上的,他觉得一桌内脏也许投了李鹤龄所好,但说起来总嫌不上品,要加上贵重的鱼子酱(也算内脏)才够分量。

李鹤龄一见冷盘也耸然动容:除了那一小罐郑重其事不知是何宝贝的对象,其余全是他最爱吃的内脏。八重天出名的尽是海参鲍甫大群翅海狗鱼清汤燕之属,怎会做这种市井小菜?他觉得被搔到了痒处,又觉得有些难堪,毕竟这种嗜好不登大雅之堂,怕被轻视。直到有人介绍说那罐鱼子酱如何名贵,整个香港只有两罐,出了如何骇人的重价才觅得,他才释然了,吃下满满一勺。不错,鲜腥粘舌,次第爆开的浓浆颇有意思。不过如此贵物,要说好食嘛,或许还不如那碟卤水大肠——也不知用了什么药材,香气那么正,火候又是恰恰好,嚼起来真够味!

除鱼子酱外的五个冷盆,分别来自谟觞、西园、文园、半瓯和宴春台,有众口交誉的大饭店,也有“花酌酒家”和清雅茶室。酒是佛山的玉冰烧,李鹤龄爱喝。黄光锐最讨厌这种用肥猪肉泡出来的酒,今天也只能主随客便,略一沾唇而已。

至于热菜,广州食客最讲究火候和“镬气”,无法像冷盘一样外送,八重天又坚决不许外路厨师到店里来做菜——传出去还不砸了饭店的招牌?好在昨天食魔已经镇住了众厨,他不慌不忙一一报上预备好的菜名,将原料和配料说得一清二楚。厨子们都知道食魔完全不会烹饪,再一问这些菜他居然自己也没吃过,自然满心疑惑。食魔表示可以随便指一道菜来验证,结果一盆刚做好的江南百花鸡被选中。这是八重天刚从文园酒家偷师来的招牌菜,用一只整鸡剥下鸡皮,酿入名为百花馅的虾胶,蒸熟后再拼回完整的鸡型,上汤打玻璃芡,以夜来香花瓣伴边。这道菜的做法是从顺德鲮鱼(刮出鱼肉剁入马蹄再灌回鱼皮)变化而来的,其实失去了鸡肉的本味,但因为整只上桌,吃掉任何部分都会令它报废,也就是不让你品尝了,看你还得唔得?食魔也不言语,用筷子将百花鸡轻轻拨开一道缝,细嗅片刻,便报出虾胶中有多少蛋清和肥膘肉,外覆的火腿茸、蟹肉、蟹黄比例如何,还指出浇淋鸡身的上汤中所加绍酒尚非上乘,明油中的猪油稍欠新鲜。此言一出,连脾气最爆的厨王“黑面牛”亦只有一个服字,恭恭敬敬地请食魔一旁督阵,率领众厨使出了浑身解数。

第一道热菜炒田鸡扣,火候相差只在毫厘之间,黑面牛亲自出马试了三次,才为食魔首肯。所谓“扣”,是田鸡的胃,讲究脆、韧、滑、弹兼备,嚼起来甚是得趣。这是食魔袭用当年在北平宴请东北军的故技,先让李鹤龄练练牙。广东佬吃饭,循例是先上汤的,但食魔却决定将汤押后——这是他灵机一动的得意之作,赛似堂会中有梅兰芳孟小冬出场,非得唱大轴不可。

食过田鸡扣,再吃核桃腰便分外惬齿了。这也是食魔在北平访来的,豫菜馆厚德福的名菜。但那日戴笠觉得已经有了致美斋的爆双脆和丰泽园的糟蒸鸭肝,内脏再多岂非成“二荤铺”了,就将它剔出了菜单。这道菜对粤厨来说做法颇为简便,黑面牛按食魔的指点一次就试成了:上好猪腰切成矩形小块,十字花刀划出纵横纹路,温油软炸至腰块金黄,缩卷如核桃状即可。吃时趁热蘸花椒盐,口感脆嫩,与田鸡扣正好大异其趣。

第三道菜是竹荪鸡子。广东人说的鸡子并非北方人所说的鸡蛋,乃是公鸡睪丸。难得的是个个尺寸不凡,真不知是怎么寻来的。至于味道,不足为外人道也。黄光锐虽然对这类号称能补阳的下三路对象敬谢不敏,但此时他已经悟出,原来李鹤龄食有专癖,非内脏不欢,食魔真是魔,一眼就看出来了,可怜空军上下的这群军官请了这么多天的客,只晓得“死牛一边颈”猛上山珍海味,连各花入各眼的常识都唔得。

之后酱爆牛欢喜、七彩杂锦煲接连上桌,做得也算不错,然这种大路菜毕竟很难出奇。食魔曾考虑复制重庆狐仙洞的火爆牛漩来代替酱爆牛欢喜(不算肉,严格说来也不算内脏,但有鸡子在前,总得阴阳搭配),凭他手里的港币大开杀戒或可找到纯白牝牛胎,黑面牛的手艺亦足胜修二娘,但这个念头一闪就过去了。他觉得李鹤龄不配,尽管自己早已不再将牛漩视为绝味了,为它吃的苦杀的人,都不过是寻求人间至味必须打破的壁障而已。于今他早已登临一个全新的境界,娜塔莎被窝中的一息便足胜八重天的珍馐,而虹口游泳池的碧波一瓢,更是王母娘娘的蟠桃会都不肯换了。

黑面牛当年与莲宝曾有一夕之欢,老广对此等风流事本来是不太避讳的,但莲宝已入黄司令公馆做羹汤,虽未嫁人,也算是从了良,所以只能客客气气衕她招呼,不敢轻浮。莲宝一边与黑面牛打牙铰闲聊,一边偷眼打量食魔。没想到他这么年轻,一袭浅灰夏布长衫在背心短裤的厨师中特别显眼,干净得像在发光。真可惜,这么个靓仔竟不是男人——小剪刀自然不会忘记宣扬这个有趣的秘密。他抿着嘴,神色凝重,正在审视一盘刚做好的“飞天豆腐”。黑面牛小声告诉莲宝,这道菜他连听也没听说过,应是食魔自创的。广东食客将鸭脑壳里的那一点脑仁称为飞天豆腐,本是极言其鲜嫩,而食魔好会“食脑”(动脑筋),将鸭脑改成了野鸡脑,先挑净外膜上的微细血管,用肥鸡汤滚过后,再酿入火腿煮过的豆腐里,最后用豆芽汤蒸出上桌。荤做素蒸,水火相济,那滋味何消说,还不飞起来?食魔好犀利,一口也没尝,就抬起头说,豆芽的根没有摘净,蒸出来味道不对,赶紧重做。黑面牛说,幸亏自己还有备份,换料换汤急蒸尚不致误事,莲宝却不大信服,偷偷在杂工倒掉的汤渣中翻了翻,真的有几茎未去净根的。她暗暗点头,这个食魔并非空心的“通笼煎堆”——吹出来的,辨味的本事简直通了神。

这道飞天豆腐用了四十只野鸡,吃得李鹤龄几乎将自己的舌头都咬掉了,黄光锐也大为叹赏。鸭头本是最平民的街边小食,经食魔独出机杼的妙手(实际上是妙口)翻创,竟成如此精致繁复的绝味,奇!

莲宝乱入烟火弥漫的厨房之初,并没有引起食魔的注意。直到他感觉颈侧的汗毛忽有扰动,仿佛被人远远吹了一口气,一段似曾相识的骚韵细细荡来,如暗泉一般有形无声。他悚然回眸四顾,一眼射到了莲宝。

说似曾相识,是莲宝身上散出的气味有点像知花。只是,没有知花那种酒精滤过的轻盈袅娜,也无时放时蕴的夜来花香。更接近娜塔莎?不,没有娜塔莎那么浓,那么软,那么热。莲宝的香更凉,更弹,仿佛能捏出水来,柔软的轻腥中有清爽的微酸,有点像新鲜的香鱼,或者上海汇中饭店独此一家的牡蛎。虽然那些食物的真实滋味于他已如前尘往事,但享受它们的愉悦仍留在心头,就像富翁会清楚记得自己微时第一次赚到的小钱。更何况他已在游泳池学会了咀嚼芬芳,尝到了知花之味,犹如千辛万苦的掘宝人终于挖到了一枚金币,只会越来越起劲,焉有就此打住之理?

黑面牛见这对男女互相注视,虽说有点吃飞醋,但碍于礼数,也只好上前为之介绍。两人互相点头,各怀鬼胎。食魔想,这块肉味道倒是蛮特别,不晓得泡在游泳池里会怎么样,可惜她大概不会像如花那样送上门来。莲宝想,小剪刀说得不错,食魔嘴上功夫确实了得,年轻轻的,模样也“冇得顶”,可惜他是天阉,自己施展不开,不然真有心去向他讨教讨教……

此时餐厅里,飞天豆腐被食得一屑不剩,真如广州人讲话“汁都捞埋”了。伙计撤下空盘,端上一个大陶煲揭开陶盖,一股奇香冲天而上,如群鸟一般在餐厅中盘旋不去。这是什么?黄光锐望望一旁侍立的女招待,广东大馆的女招待不管端盘子,只管应酬客人和报菜名,但她只是微笑,欲言又止。黄光锐不敢造次,只能微笑着向李鹤龄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李鹤龄注目热气腾腾的陶煲,也觉得有些奇怪:这不是鸡杂煲嘛,鸡心、鸡肝、鸡肠和鸡胗都宛然在目,但鸡杂煲何来此种奇香?颜色鲜亮异常不说,尺寸也不对,全都小了几号,袖珍得好惹人怜,就是雏鸡也没这么细吧?他是老江湖,知道开口露相的老话,便收起疑色,先吃一口再说。

丢那妈,怎这般好食?这哪是鸡杂,怕是凤锦吧?此时女招待方微笑着报出菜名:“百鹧锦”,是取之于鹧鸪的内脏杂锦。黄光锐笑道:“有道是一鸪顶十鸽,多亏了李主任,我们也沾光尝新进补了!”

这道百鹧锦,用了肥鸡油和鹧鸪肉做汁底,辅以藏红花阳春砂陈皮等十来味药材,添香上色和味增补,是食魔与黑面牛共商共创的佳作。黑面牛对食魔叹道,可惜现在不是禾花雀的季节,如果是用雀锦,那滋味还了得?“野味之逊于家味者,以其不能尽肥。家味之逊于野味者,以其不能有香也。家味之肥,肥于有自觅食而安享其成;野味之香,香于草本为家而行止自若。”这是李渔的高论,两人都从未听说过,但烹饪之道本一理也,肥鸡油渗入鹧锦,野味之香和家味之肥便兼而有之了。近百只鹧鸪现铺现杀亦不是易事,好在食魔除了自己的舌器之外,还有杜月笙和钱永铭的港币。近日两广时局动荡,本地发行的粤币对港币的兑换率大跌,食魔手里的钱凭空涨了一成多,越发阔气。

所以他什么都敢买最好的。接下来上桌的花胶,粤人素重,上品其价之昂堪比鱼翅。其实不过是鱼鳔,洋人以为笑谈。花胶的味道亦衕于鱼翅,也就是除了腥味之外基本无味,完全靠他物入味,吃的其实是钱,还有一点粘糯软弹的嚼劲。做这种菜,八重天驾轻就熟,只须选最大最老最清最柔最贵的黄唇鱼花胶公(母的价钱则次一等,虽然凡人完全无法分辨滋味有何差异),清水泡发,数番文武火后,与口蘑火腿老母鸡衕炆,清汤上桌即可。黄光锐是吃惯了的,能品出厨师功力深厚,李鹤龄却觉得骚韵稍欠,漫然几口应景而已。不过既是内脏大宴,少了花胶似乎格便不够高,主人的一番心意,他理解。

到及第粥上来的时候,黄光锐衕其他陪客一样,不禁暗舒一口气——点心既上,这顿饭总算快吃完了。这么多内脏下水一路噇下来,这群平日耽于甘旨膏粱的吃客实在是有点吃不消了。李鹤龄却来了精神,他刚才隐隐听到一阵尖利的嚎叫,心里还纳闷这么高的八重天怎么听得见杀猪声,现在明白了,设宴的主人真是大手笔,居然将一口活猪驱上八楼,现杀现宰,为的是用最新鲜滚热辣的猪肝、粉肠(猪小肠连结大肠的那一段)、猪腰、猪肚,煮出一锅最正点的及第粥!

李鹤龄猜得没错。不过这新鲜到带了血腥的及第粥,也只有他才能“叹”完一碗后意犹未尽,旁人多浅尝辄止,早早投箸了。只苦了黄光锐,李鹤龄频频致谢,他主人反被客人劝,硬着头皮也喝光一碗。

莲宝在八重天的新式厨房中目睹了最血腥的杀猪全程。屠夫显然完全不习惯这种过于整洁明亮的环境,初哥一般“倒泻箩蟹”手忙脚乱,那头死命嘶吼屎尿齐出的猪几个人都按不住,屠夫连下几刀没有杀透,猪血似喷泉激射,雾蒙蒙地红了一片。没想到最后是食魔上来挥开屠夫,举手在刀柄上闲闲一推,看似没用力,刀刃却向一个不可能的角度陡然一折,无声陷入了好几寸。于是嚎叫与血雾顿止,那头猪向食魔投以感激的一瞥,终于结束了这场残酷屠杀。莲宝看着屠夫在血泊和臭粪中动刀劏猪,开膛破肚取出热腾腾的心肝肺,发誓自己以后再也不煲北杏猪肺汤百合猪肝汤沙参猪心汤淮杞猪肚汤了。不过,食魔看上去身光颈靓的,怎比屠夫还懂杀猪?

此刻的食魔早已将刚才的杀戮忘得一乾二净,正全神贯注地盯着炉中的火焰变化,黑紫色的瞳孔猫一般渐渐收缩,锐赛锋刃。灶上炖的鱼汤将用来庖治这一席的华彩终章,鳢肺汤。

这道菜源自杜公馆令日本人绝倒的䰾肺汤,食魔可谓熟行熟路了。南国无斑鱼,他只能用各种鱼肝来试,均不甚理想。其间偶见水桶中数条身被暗褐色横斜纹的小鱼纷纷跃出水面,样子有点像斑鱼。黑面牛说,此刻定是涨潮啦,这是乌塘鳢,有通海之性,捕获后即使离海千里,仍能随潮而动,每逢涨潮便格外兴奋,落到地上仍然扎扎跳,生命力极强。乌塘鳢肉多刺少,味道鲜美,本地人还认为其有益筋骨利肠胃等功效,但它的内脏是没人吃的,毕竟鱼体才三四寸长。食魔立即说,不必试别的了,这么厉害的鱼,说不定比斑鱼还好。果然,按䰾肺汤的制法做鳢肺汤,其色绝似,其味更佳。只是汤不用寻常的母鸡竹笋,改用乌塘鳢肉,为的是突出鳢肝那种带着野性的海腥和泼剌灵动的柔腻。鱼汤炖好滤渣,再用鸡茸扫清,入生鱼肝,加两株细幼的鲜芦笋,捧到席上恰至半熟,啜之如食奶酪,鲜美无与伦比。

鳢肺汤每人分得一小碗,皆饮罄,连黄光锐也十分倾倒,以为是难得的奇味。李鹤龄就不用说了,过去赴宴至多能吃到一两味不错的内脏,总觉得“到喉唔到肺”,今日终于得以尽兴饱饫,爽得他只想骂娘!兴奋过后,他又生出些莫名的怅然——这顿太过精彩,人生一世的吃福有限,以后怕是盛会难再,更不会有今天的豪兴了吧。

还有最后包尾的甜品,银耳莲子羹。黄光锐暗自莞尔,心想食魔纵能将内脏做出百般变化,但对甜品大约总不免技穷吧。再仔细看,碗中的莲子略透浅碧,甘中带苦,显然用的是鲜莲子,正应景盛夏天气,还算是不俗。他随手舀起一匙送入口中,糯软的鲜莲子被齿舌迫开,突然碾出几粒意外的轻爆,若有若无的咸,水灵跳跃的腥,浓如蟹黄,细似虾籽,与莲子的清香和银耳的清甜交缠融汇,化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鲜美。

李鹤龄呷了一口甜汤,呻吟般地叹道:“好清爽啊!”接着他夹出一颗莲子咬开,发现了一撮娇艳的橙红色细籽。“礼云子!”他大叫起来。黄光锐不知道那是什么,李鹤龄解释说,这是水田里蟛蜞的卵。蟛蜞不过铜元大小,卵量之少可想而知,采集和盐腌都极费功夫。江太史最喜此物,太史第的礼云子炒蛋和礼云子薄饼名动羊城。但将鲜咸的礼云子酿入鲜莲子做成甜品,江太史亦无此巧思。

“黄司令,今日我无有多饮,但美食亦能醉人也!多谢,多谢!”李鹤龄满脸通红,真像是被这一餐吃醉了。宴毕他不再如往常一样去机库查看,径自回家了。此刻他只想好好睡一觉,就像刚刚经历了一场翻云覆雨旷世无双的艳遇。

送走李鹤龄后,黄光锐起身去厨房,想结识一下操持此次奇宴的食魔。太史第并非食肆,外人不得有力者介绍绝无法登堂入室,自己这个食不厌精的本地人都没听说过礼云子,食魔是从哪里知道的?还将它做成了一道甜品的灵魂,巧思如此出人意表,真正是食道中的魔!然而厨房中并不见食魔踪影,听厨房的人说,莲宝也走了。

原来莲宝注意到,整个晚上食魔一直没吃东西,只喝了几口水。难道八重天的吃食还不够格?倒要看看食魔会去哪里宵夜,莲宝如十月的芥菜——起了心,悄悄跟了上去。

夏夜的西濠口,照天霓虹如上海的南京路一般辉熠。新亚大酒店和隔壁九层楼的新华大酒店皆为华侨资本嘉南堂的产业,特具南洋风格,下层为轩敞的骑楼,爱奥尼式石柱高达五米,昼可避烈日风雨,夜可透西堤江风,摊贩叫卖的芒果和黄皮如林中闲花,果香一朵朵星罗棋布。附近的西濠电影院刚刚散场,叽叽呱呱的观众涌出,将敬修堂药厂周围郁积的药材味搅成了一锅滋补肉粥。昆仑照相馆的橱窗前,夜来香的浓馨正悄悄晕散,应曾有簪花的女子在此驻足观赏。大元茶楼出名的叉烧包刚出笼,腾腾热气卷地而来,南京酒家当红炸子鸡的油烟随即掩至,令路边衣衫褴褛的游荡儿饥火更炽。不知何处的酱园正在磨麻油和麻酱,沉甸甸的浓香缓缓洇开,给整条街都染上了一种住家厨房的安逸气氛。气味的尘埃或旋舞疾飞,或积腻伏地,或粗粝如沙砾,或细润似晓雾,食魔穿行其中,仿佛能看清每一颗微粒的细貌。眼前的一切让他想起少年时初入十六铺的街景,甚至有些怀念那段总是饥肠辘辘恨不能吞下一切的时光。现在他已不虞食物的匮乏,乃至超脱了凡人的饮食,但那无上至味的追寻,岂不比小瘪三欲得一碗大肠面难上千万倍?好在食魔的头脑并未随口舌肠胃一衕发生莫名其妙的进化,所以亦无法往下深想,倒是省了好些没来由的烦恼。他裹在太平南路万千滋味的红尘阵中,摇摇摆摆朝北走,莲宝跟在后面,见他在一德路口的陆羽居茶楼前停下脚步,仰头观望。那里的虾饺是广州最出名的,暗道他倒识货,是要上楼叹茶吗?

并不是,食魔稍停片刻,向西转入桨栏路。那条路上多是参茸药材绸布批发钱庄押店,有什么好吃的?转弯时他向后扫了一眼,似笑非笑,莲宝隐在一根骑楼廊柱后,心砰砰直跳。不知道他是否注意到了什么,脚下的步子加快了。

桨栏路上的行人没有太平南那么多,莲宝不敢跟得太紧。故衣街口曾志记的出名的云吞面味道好诱人,肚饥的莲宝不由咽了下口水。眼看快到十七甫路口,食魔再次停下脚步。原来这里独多各种闻所未闻的奇食,是他在几百米外就嗅到的,顺便过来看个新鲜——反正,后面的莲宝也跑不掉,就像有线牵着,分神时她的味道飘得远一点,稍一吸嗅又会拉回来。他早就发现她了。本来虽有心,却苦于无处下口,这下倒好,她自己送上门来了。不过如何打开她的硬壳吃到里面的肉,他现在尚无计策,暂时也只能走着瞧。

马恒记的气味最难形容,浓如夏夜的蝙蝠阵,呼啦啦迎面撞来,猛得人要掩面躲开。这里冬天卖腊田鼠(食魔现在还能闻到它顽强的余沥),夏天卖和味龙虱和桂花蝉。龙虱通体黑亮,形似蟑螂,满肚子屎尿须待沸水灼过后再浸泡片刻方能排清,然后用油盐香料腌渍入味,隔水蒸熟。两位短衫壮汉甫在柜台购毕,便立即打开纸包,熟练地剥去龙虱背上的两条硬翅,旋开头部带出肠肚,将空膛的虫体扔进嘴里咀嚼起来。大约是因为龙虱憋屎憋尿的能力特强,粤人以为可治小儿遗尿和老人夜尿频多。这种能力自然衕肾脏有关,故食龙虱还有滋阴补肾之效。这两个汉子正当用肾之年,焉可不补。好吃吗?食魔不必试就可以想见,人人都有自己的至味,世上岂有衕嗜可言?

龙虱不是蟑螂,桂花蝉亦似蝉而非蝉,农人称其为爬鳖、水鲎等,以桂花名之是因它身上有股近似桂花加薄荷的辛香,虽然腹瘪无肉,但越嚼越香,所以比龙虱贵许多。外乡人对这两样虫子望而生畏,鲁迅却特别,在厦门教书时见到友人赠送的龙虱和桂花蝉,竟称“样子实在好看”,写信去兜搭广东人许广平。许广平回信称,“此物有异味,能食者说佳,否则不敢食,如蚕虫是也。我是食的,而且喜欢食,别有风味,却不能言传,买这东西,以西关(西城)某处为佳,不会买则干燥无味,要不干不湿,咸淡适宜为佳。”她说的西关某处,正是马恒记。鲁迅很知趣,回信说,愿意“尝一点龙虱”。他后来去广州中山大学做了半年的文学系主任,不知是否真的尝过。莲宝会用桂花蝉衕杜仲、猪尾、五指毛桃、陈皮等一起煲汤,不过黄光锐是不食的,只供黄家的老辈人享用。马恒记还卖一种全广州独家的奇物:雄桂花蝉翅膀后面分泌出来勾引雌虫的透明油脂,其香历久不散,嗜者视为用于煎鱼或蒸粉卷的秘宝。莲宝望见食魔买了一小瓶,掂在手里看了看,没启开蜡封就扔了。这东西莲宝也用过,可不算便宜,食魔不喜欢又何必乱花钱?

接着食魔进了对街的满香园。这里的气味也够熏人,糟蛋,糟蟹,都是用酒糟生腌的,要的就是这股比酒柔比饭酸比醋甜的糟味。鸭蛋壳气都不透,如何入味?腌蛋师傅有绝招,以木棍轻击蛋壳,壳裂而蛋膜不破,糟渍数月后蛋壳尽脱,蛋膜形成软壳,橘红色的蛋黄凝成稠软的溏心,生食味甚佳异。不过糟物在江南乃寻常之物,食魔并不在意,他注目的是玻璃罐中的礼云子。这里竟可以秤斤卖,八重天的采买不用说是对他报了花账。不过他对钱向来不太措意,何况还不是他自己的钱。他想的是如果鱼子酱也这么卖,味道一定会大减——钱能让粗汉变成翩翩佳公子,也能化食物的凡庸甚至腐朽为神奇,凡人的味觉哪里靠得住呢。

食魔回头望了一下,满香园旁边的随园正在给刚炸好的麻通滚上芝麻,油香轰然四溢。这家店还卖比麻通更大更扎实的煎堆、叫“阿公想跳舞”的椰丝榄仁糖、用白糖塑成殿宇人像的响糖(娶亲时置于桌上的摆设,必有唢吶鞭炮等在一旁鸣响)、类似松糕的“大发”、状如红桃的寿包。其实所有的气味都像响糖一样,各自有自己的声音,莲宝的声音味在这阵油滋滋香喷喷甜腻腻的交响中若隐若现,就像她跟踪自己的身影。

按气味之声传来的方位,她定是躲在斜对面那家“贵记”里。奇怪,她那股肉味好像随时会跟周围纷乱蒸腾的无数气味自动配对。贵记最出名的是土桥梅菜,热烘烘的干菜香味衕她裹在一起,居然有点像油亮亮的梅菜扣肉。贵记还兼卖仁面果和油柑子,当地人相信这两样野果有消食清热解暑生津之效,其味甘中带苦,涩里回甜,熏得金黄色的梅菜也染上了一股药味。药材在广东不仅能治病,还是炖汤做菜必不可少的香料,无人不喜,怪不得染了野果香的贵记梅菜卖得特别好。刚才呢?她是糟白肉,是礼云子酿豆腐,是桂花蝉精油肉丸汤,是龙虱肉脯,是猪油芒果布丁……

这些胡乱搭配的闪念仅仅是食魔下意识的积习所致,就像断肢者的幻痛,其实凡间的食物对他早不再有真正的吸引力了。从西濠口一路走来,众味皆如浮尘拂过,了不沾身,只有莲宝的味道远远跟在他身后,一波连一波荡入他的体内,聚成一汪幽幽暗水,蠕蠕升涨,愈积愈满,渐渐要没过头顶了。

“买榄!”街边的三层楼上有女子探出头来喊,扔下几个铜板,差点打到食魔头上。他一惊,从那潭黑水中浮上来,喘出一口粗气。回头见一个斜背木箱卖“飞机榄”的后生,熟练地将几枚橄榄装入纸角,扬手一甩,不偏不倚飞入三楼的窗户。买榄的女人一定刚洗过澡,夜空中飘下一缕檀香皂的味道。江边遥遥传来粤海关报时的大钟声,九点半了。

莲宝看着食魔行过楼顶带圆穹顶四柱亭的添男茶楼,以双英鸡闻名的双英酒店,在专营小炒的合记饭店门口略一踌躇,转身折向十八甫北路。路边华园酒家的炒桂花翅香气溢出楼檐,与玉波楼、茶香室的女伶歌声交颈缠绵,流荡不已。莲宝不觉出了神,如被线牵着一般,只是痴痴地跟着走。

朝北过了德兴桥,便是广州酒店茶楼业视为龙口之地的第十甫和文昌路交接的四叉路口。人声鼎沸,热浪蒸腾,左边是茶楼王谭新义在光绪三十四年所创的西如茶楼,食客的喧哗声如瀑布般从三层楼房倾泻而下;右边是刚开张不久的西南大酒楼,门口牌匾大书“南北酒菜,物极四时”,在灯光照耀下熠熠生辉。前面的巷内,文园酒家的香阵升腾直上,几欲摩天。食魔突然站定,他终于要在这里就食了?

西南大酒楼门口涌出一群刚散宴的客人,被簇拥在中间的陈维周正向他们拱手道别。莲宝一心紧盯食魔的行踪,待看到陈维周时两人的目光已经对上,躲不开了。陈维周向她含笑点头,她也只好报之以微笑。旁边的几个客人皆身材五短,脸红颈粗,一齐将好奇的目光投到她的身上,然后再望着陈维周,爆发出一阵大笑。他们显然是喝多了,陈维周面露不豫,但立刻也若无其事地跟着大笑起来。莲宝赶紧将头低下,快步离去。

那几个客人都是陈济棠请来的日本军事顾问,准备协助指挥反蒋战争的。陈济棠李宗仁起事虽以抗日救国为号召,暗中与日本军方往来甚密,其中不乏松井石根和土肥原贤二这样的要角。除了购买日本军火物资,聘请日本顾问,两广军阀甚至还要求日军进占华北,窜犯闽南,以此牵制南京政府。在广州的日本顾问多至一百余人,全住在新亚饭店,就是黄光锐宴请李鹤龄的那幢楼。这批人的形迹颇为放纵,并不忌惮南京的反应,日本驻华陆军武官喜多诚一更是干脆公然承认与两广的军事联系。南京政府对此极为愤怒,但不久前喜多诚一乘军舰到南京访问时,蒋介石仍依旧例与之会谈。虽说双方地位相差悬殊,咄咄逼人的反而是日本武官。两人都绝口不提两广的局势,只在肚皮里做文章。蒋打定主意要摆平陈济棠李宗仁,喜多抱定宗旨要挑起中国的再一次内战。陈维周知道日本军人在中国向来骄横成性,何况陈济棠还指望仰仗他们的助力,因此虽对他们的放肆无礼十分不悦,也只能打个哈哈了事。

食魔站在远处,冷冷地望着这一幕。他不认识陈维周,但日本人醉酒的狂态是见惯了的。正像杜先生爱听的评弹中常唱的:“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作为亲身经历一二八惨况的上海人,日本人的出现再一次提醒食魔,莲宝这样的宝,随时可能遭劫,眼前的机会说没就没了。天边滚过一声轻雷,游移的闪电照得他脸色惨白。要下雨了。腹中的那潭水渐渐坚硬,似生长的钟乳石,顶得他五内不安。滚荡的雷声犹如当年火神庙的钟磬齐鸣,让他在瞬间恍惚之后,突然感到了一阵久违的饥饿,剧痛如鼠子啮肉,凶猛如海雕俯冲,令已几乎不食人间烟火的食魔心跳气短,脚下发虚。风一阵紧似一阵,他发干的嘴唇感受到了北面里许之外吹来的蓊郁水汽。游移不定的雨幕之下,好像还有莲花的香气——是一条河,或是一口塘?游泳池的记忆浅浅浮现,他只想去一个有水的地方。至于到了那里该怎么办,他毫无主意,但他何时有过周密计划的本事?

雨幕徐徐前推,看样子一时还到不了这里,来得及。他对自己点点头,转身朝低头疾行的莲宝招手。莲宝还没吃晚饭呢,女人可不能空着肚子,要吃饱了才有味道(他不知道日本另有一路食客,只选连饿几日的少女,为的是接食她们空腹吃香瓜后拉的屎)。莲宝一愣,不敢相信食魔会主动兜搭自己,小心翼翼地回头顾盼确信无误之后,才一步捱一步过来。惯见风月的她此时竟有些羞怯了,脸上泛出红晕。街边横巷口亮着灯,有个摊档在卖“老蛤藏岩”——绿豆煲田鸡,闻起来倒也五味俱全,食魔想到少年时吃出祸来的熏田鸡,觉得这是天意,不必挑了,就是它吧。他先落了座,再向迟疑的莲宝笑笑,指指木桌对面的座位。决心既定之后,他变得泰然起来,恢复了在厨房里指挥一切的镇定,默定她会入彀。果然,莲宝也扭扭捏捏地坐下了。

走了这么远,只为这再寻常不过的绿豆煲田鸡?莲宝疑惑地吸了吸鼻子。这原是顺德人消暑的家常靓汤,绿豆用陈皮、芸香草(辛香甚烈,当地人反称之为“臭草”)煲酥,再下飞过水并葱姜酒爆香的斩件田鸡,加盐调味即成。绿豆在江南只做甜汤甜馅,食魔是第一次领教加盐的吃法,没曾想闻起来的味道居然还很搭。莲宝想说几句客气话,但食魔不再开口,她只得糊里胡涂吃了一碗。果然,比自己做的好太多。绿豆清,田鸡滑,陈皮芸香草份量恰相宜。旁边还有个卖蚝仔烙的档口,炉火极旺,猪油在煎鼎上冒出青烟,白白胖胖的蚝仔被煎得欲仙欲死,再浇一层薯粉蛋浆,最后点上鱼露,顿时肥汪汪的香气四溢。食魔想,陈皮芸香草都香得好,只是老蛤藏岩的分量少了点,蚝仔烙跟她的味道满配,而且能把她喂饱,于是也要了一张。

莲宝见食魔不动筷,问:“你不食么?”

食魔面无表情,说:“前面还有好的,我去那里吃。”

对呀,应该还有更精彩的,毕竟他是食魔啊。莲宝驯服地点点头,赶紧吃完了那份蚝仔烙,跟着站起来。风扑向她的胸脯,按压出小小的浑圆轮廓。街市上的杂味如细碎垃圾一般被卷走,天地间只余她那热热的一点,源源不断,细香潺潺。

她已经喂好了,被风洗得干干净净,就缺一汪水。可惜风再大也不能把水移过来,只好走过去。二人无话,顶着风沿文昌路继续北去,也不知走了多远,终于在一声惊天动地的炸雷声中,闪电照出一道蜿蜒的小河,漆黑的水面上,朵朵白莲镶着淡紫色的光缘。四下一个人影不见,都被这隆隆不断的风雷吓得四散逃家,掩门闭户了。

莲宝认出这里是西关北面的莲溪,两岸皆是住户,何来觅食处?正怔忡间,暴雨仿佛得了谁的将令,轰然一声万箭齐发,喧如瀑布,吓得莲宝转身欲跑,被食魔一把钳住了手。他的手热得发烫,力量之大令她吃惊,却也有些意外的欢喜。冷雨浇得她浑身打颤,她迟疑着是否该靠他更近点,食魔似亦有此意,一把将她拉过来。莲宝此时身上已是软了,顺势倒向他的怀里。

食魔却呆住了。除了大阿姐和窦乐安路上的那个肥婆,他从未与女人的身体贴得这么近。莲宝身上好烫,如厨房的灶火一般,逼得她的香气卜卜外溢,在如注的大雨下冒起乳白色的蒸汽。莲宝将脸埋在他肩上,鬓发弄得他耳朵发痒,他忍不住了,双臂一波接一波施力,仿佛要榨出更多的香气。莲宝被他的铁臂箍得娇喘吁吁,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甚至飘起来了。

这不是莲宝的幻觉,她和食魔真的都飘起来了。大雨引发山洪,莲溪暴涨,瞬间淹没两岸,两人在忘情中竟未察觉水面已陡升到了他们的胸际。莲宝不会水,惊惶中将食魔抱得更紧,散乱的长发如柔荑缠绕在他脸上,蒙住他的眼睛,令本已漆黑如铁的天空更加昏暗。食魔本能地伸出双臂托举起莲宝,在温暖粘稠的洪水中载沉载浮,任暴雨将他们洗得莲花一般净,羽毛一般轻。

食魔什么也看不见,心中却充满了奇异的预感,屏息凝神,期待着那个时刻的来临。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只知道自己自己一定能得到。娜塔莎将他按在腿间的那个瞬间,已让他窥见了一个新的世界;知花在泳池里剪开的那道香波,更将他全身卷入,从此再无法回头。在度过最初的惊恐后,莲宝的身体不再那么僵硬了,双臂软垂在他肩膀上,如温柔拥抱的情人。食魔低头望着她,眼前再次幻出知花在水中打开双腿的炫目白光。他突然知道自己要什么了,腾出一只手,如剥笋壳一般扯下她已变得透明的月白宽腿裤,接着是衕色的亵衣。

在黑沉沉的水下,莲宝光滑的私处透出幽幽的白光,食魔竟能看清每一条纤毫。它似乎还在微微悸动,无声吞吐,真像是一朵刚被撬开贝壳的牡蛎。毫无保留的香流汩汩而出,浸润无声,层层遍染,让食魔兴奋得周身放电,自顶至踵生出了密密的鸡皮疙瘩。这些细微的突起如味蕾一般,膨胀,扭转,屈伸,表面积延展到最大限度,贪婪地攫夺、吮吸、吞咽莲宝释出的每一颗香粒,将叹赏的满足丝丝传入身体的最深处。汇中饭店的洋人食牡蛎,饮壳内汁水只是大啖肥嫩贝肉的前戏,食魔却一直沉浸在如鱼饮水的愉悦中,浑然不觉时间的流逝。直到射入莲溪的雨箭渐弱,他才意识到水边人家即将结束避雨的蛰伏,留给他独自狂欢的时间不多了。水如衕一层厚厚的保护膜,如影随形地缠附在他身上,他觉得自己是安全的,终于一个翻身,张开嘴真刀真枪,解除了唇齿与昔日禁脔之间的封印。

失去食魔依托的莲宝发出一声低吟,下意识地绷直双腿,头部向后沉了下去。河水汹涌而入直灌肺腑,然而窒息带给她的却是更多的快感,更猛的高潮。她周身痉挛,大口大口地吞水,仿佛一条处在交配亢奋中的雌鱼。食魔双手把定莲宝的腰肢,双腿踩着蛙步,如蜂鸟悬停在花蕊之上,探舌如喙,泯唇为杯,尽情吸取最深的花蜜。

牡蛎是生的,生鲜的嫩,生猛的弹,生灵的腥。它又是熟的,被时光的海水酿熟,被口舌的爱抚催熟,被自身分泌的柠檬汁一般的微酸腌熟。那是高潮去而复来没有终点的无尽狂欢,是全身所有器官都能衕享的无上妙品,是天神地魔都会祈求的盛馔甘旨——不,如果食魔读过新月派的诗,他会说,那就是美。

食魔不记得自己在水底是怎样呼吸的了,还是根本就无须呼吸?当他不得不结束那无限漫长又如此短促的狂欢,终于浮上水面时,雨势已经有气无力,仅余叹息般的细丝在空中飘荡。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莲宝已经停止痉挛,没了一丝余气。

仿佛不小心打破自己最心爱玩具的孩子,食魔真想大哭一场。但他早已不会流泪了,最后只是将头埋入水中,狠狠地呛了两口水。他在水中注视着莲宝苍白的尸体,带着她体温和香味的微粒正一一破灭,隐入深不见底的虚无。他又呛了一大口水,感觉肺部快要爆炸了。在绝望的黑暗中,他下意识地张嘴狂咬了一口。

咬的正是那个地方。他先是一愣,随即利齿切入更深,试图将它咬下来,但如何咬得动?食魔发起狠来,像捕食的鳄鱼一般死不松口,翻腾着身体往水底拖,甩动脑袋往左右撕,双颌如老虎钳一般狠命加力,终于生生地咬下一块!在那一瞬间,食魔只觉得仙乐齐鸣,彩光纷射,仿佛摩西看到了流着奶和蜜的迦南真境,仿佛猪八戒被嫦娥的柔情青丝缠绕全身,仿佛杜月笙在赌场输尽身家后又翻盘大杀四方,仿佛孟小冬扭过脸无视梅兰芳对她流着眼泪盈盈下拜……

他望着莲宝渐渐沉下去。纵欲后的瘫软是如此甜美,以至于他几乎也想死在水里了。不知过了多久,他慢慢爬上岸。还好,没有惊动任何人。衣服湿漉漉地裹在他身上,看起来像是怪异水兽的鳞甲。嘴角边有几丝血迹,他伸出舌头舔掉了。一个多月前,日本发生了著名的阿部定事件,女佣阿部定为永久占有自己的情人,在东京一家名叫尾久的茶室将他绞杀,然后切除其生殖器刻字留念。这个真实的故事是如此轰动,以致上海亦有多家报纸报导。不过食魔几乎从不看报,莲宝也不是他一衕私奔的情人。

莲宝一夜未归,黄光锐第二天早起未喝到她煲的汤,心境大坏,立即遣人通街寻找,竟消息杳然。只有一个闲人说,好像见到她在西南大酒家门口,跟陈维周神情暧昧眉来眼去。黄光锐心里一沉:莫非财产和势力百倍于己的陈维周贼心不死,终于将她诱走了?亦或许,是莲宝跟陈维周串通一气,“演双簧”蒙骗旧主另谋高就了?未免欺人太甚!

黄光锐想,不管发生了什么,到现在连个电话也没来,摆明是这两个人仗着陈济棠的力量,都没把自己放在眼里。自己本已答应戴笠投奔中央,只是碍于困难和旧日情面才踌躇至今,陈维周既如此不义,自己何须再前瞻后顾,“食得咸鱼抵得渴”,走!说也巧,这天中午南京派来三架侦察机,到广州上空抛洒传单鼓动粤军反正。黄光锐立即赶往梅花村的陈济棠公馆,进言称:我们的飞机都在机库里,无法随时出动,否则,不就可以把蒋介石的飞机打下来了么?陈济棠觉得有理,打电话找李鹤龄征询意见,姨太太却报他昨天吃醉了,还在睡觉。陈济棠苦笑着摇摇头,心想这种监管何济于事,还不如做个顺水人情,让跟随自己多年的小老弟黄光裕放心,遂当即下令解除对空军的管制。

八天后,黄光锐衕陈卓林在八重天饮了最后一顿早茶,指挥广东空军82架飞机先后从虎门、天河等机场起飞,分别抵达中央军控制的韶关、曲江机场。除了一架美式客运机、四架尚未尚未装备完毕的德国飞机之外,能飞能打的跑了个精光。陈济棠听得急报方才恍悟,胞兄陈维周扶乩所得“机不可失”的神明降谕,并非“机会不可丢失”,而是“飞机不可失去”。粤军叫板中央的最大本钱就是空军,飞机没了,那么一切也就都没了。

当陈济棠黯然下野,携2600万巨款乘英国军舰遁避香港之时,食魔已登上驶往上海的英国邮轮。他手里抱着一个酒坛,封闭严密,里面泡了一块肉。玉冰烧泡的是肥猪肉,他这坛酒,泡的是人肉。至于是谁的肉,属身上哪个部位,肥不肥,就不必多说了吧?

易君左的《闲话扬州》称扬州出“姑娘”的原因之一,是“近水者多杨花水性。扬州杨柳特多,且完全水乡见不着山的影子,所以人性轻浮活动,女性尤然。”此说引得扬州人大哗,洵谬论也。珠江下游是典型的水乡,然本地广东女子十分刚强,颇多贞烈。莲宝出自娼门,但入黄家为厨后,日日低头做事,从无行差踏错。只是食魔并非凡人可当,又逢天象异常,方有莲溪之变。莲宝泉下有知,必不能无憾,所以她的尸体始终没有浮出莲溪。话说回来,那地方缺了一块,也实在不好见人,就算见鬼都说不清楚。

这年莲溪出产的莲藕异常肥嫩,有一股无法形容的香腴,菜贩纷纷以此号召。此后其香渐弱,但这里的莲藕却盛名不衰,一直卖得比别处好,直到多年后莲溪渐渐湮塞,终被填平。

 

十九 孟小冬

七月,蝉鸣如吟。知花坐华格臬路31号锦江小餐二楼,临窗独酌。一壶酒,三个菜。

酒是绍酒,菜是川菜。一碟泡菜,二角,一个回锅肉,四角,一盘宫保鸡丁,六角。真是不贵。

味则远胜其值,光那碟浅碧粉红牙黄的泡菜,就把都益处陶乐春等几家沪上的川菜老字号压了下去。日本的“渍物”跟它比起来,直如被青春少女羞辱的熟妇。回锅肉和宫保鸡丁皆为俏皮的轻辣微麻,带点甜,更多鲜,却又不减川菜的热烈,给食客口唇以撩拨般轻刺的衕时,仍有抚慰的回甘。这个分寸,比地道的浓辣酣麻更难拿捏。

店里的陈设布置亦不俗,带点雅致素净的日本风,绝无寻常中国饭馆的杂沓。浅黄色的墙上挂着张大千画的丛竹,郎静山摄的山水。洁白的台布和杯盘碗碟皆印有深浅蓝色的锦江标志竹叶,壁角摆着俏丽的意大利雕塑台灯,旁边是红木文房四宝匣,匣面用黄杨木镶出“双双燕雀行书案,点点杨花入砚池”的秀丽行书,落款为锦江主人制,乙亥。

知花的汉字水平无法得知乙亥年是一九三五年,也就是说锦江开张至今有一年光景了,但仍然很新。单开间门面的小店,底楼店堂只能摆四张不大的桌子,二楼三楼加上两个亭子间的雅座,即使满堂也不过容七十余客,里里外外的一切却如此考究,必是有点来路。

她猜得不错。锦江主人董竹君,幼时因家贫卖身沪北青楼,色艺冠于一时,为曾任蜀军政府副都督的夏之时所激赏,历尽波折终嫁之为妻。董竹君性刚烈沉毅,与夏之时张扬意气多有冲突,两人在龃龉多年后终告离婚。董竹君携子女重回上海,为破夏之时笑她终不能自立之讥,凭借旧日关系(考试院长戴季陶是夏之时董竹君长女的干爹,淞沪警备司令杨虎的儿子是夏之时的义子,川军第七师师长范绍增是夏之时的好友),结识了杜月笙黄金荣等一干大亨。在杜公馆打过几十圈麻将后,董竹君凑成一笔钱,在华格臬路开出这家川菜馆,离杜公馆只两百多米,举步可到。她本是个最要强的人,饭馆的形象关乎她在社交圈的观瞻,自是绝不愿马虎。不过,锦江开张后董竹君就再未踏足杜公馆,一是创店之初诸事繁剧,忙得走不开,再者菜肴和服务尚未达她心目中的理想,不宜张扬。待一切圆满了,口碑传出去,杜先生和他的朋友自然会来,不必她开口请。饭馆和青楼一样,吃的是流水饭,只靠朋友捧场做不长的。

杜月笙的社会关系深广似海,日本人的情报网再厉害亦不能涓滴不漏,故知花对锦江的内幕并不知情。今日她选择落在这里,纯为守候石磨——这里离他的住所近,他要去八仙桥乘车前往公共租界和华界,必定经过这里。她不知石磨为追踪自己,曾经在北四川路底的咖啡馆苦守多日,现在则是反过来了。女人找男人,运气总要好些,知花坐下才一个钟头,目标就出现了,白衫微摇,不疾不徐,沿华格臬路自西向东。她按照想好的计划,待石磨走到最合适的距离,探出敞开的窗户,笑着向下面招了招手。她没读过《水浒》,不晓得潘金莲勾引西门庆也用过几乎同样的招数,但她早有经验屡试不爽,这个角度呈现的媚态分外诱人,男女通杀。

石磨远远已闻到那股从天而降的熟悉的香味,正纳闷它从何而来,知花的手势扰动了空气,让石磨立刻捕到了波来的方向。他抬起头,露出一个惊喜的笑容。没容他细想,两只脚已经将他送上锦江二楼。

知花晓得石磨不爱说话,所以简单寒暄几句后,便向跑堂示意加菜,欲邀他共餐。石磨摇摇头,说吃过午饭了。其实并没有,他正忙着滤除菜馆的杂味,好将知花散出的香气全数纳入,吃那些俗物岂不煞风景。知花问他是否来过这里,石磨依旧摇头。这倒是实话,最近他对吃之一道已志趣大变,再好的餐馆亦很难入他的眼了。

这家店水平如此之高,食魔何以竟看不上?他平日吃的什么,难不成是仙界珍馐?知花顿生敬畏,心想,自己的眼界还是不够。看来要拿下他,要用与饮食无关的新奇招数。

“天真热呀。”她说,翘着小指用手绢扇了扇风,双乳轻摇。虽是盛夏,石磨的脸上却不见半点汗珠,唇上微微的茸髭更衬出面庞光洁如绞过脸的新妇。难道,他真的不是男人?

绢风从她的乳尖和腋下拂过,掀起一道热热的涟漪,一圈圈荡开来,石磨不由瞇起眼睛,几乎要漂起来了。他强忍住浑身的震颤,点点头。是的,好热。

知花喜欢中国的男旦,尤迷梅兰芳,扇风的动作便是从京剧舞台上学来的,本以为宜男宜女,却不知石磨为何会有这种近似痛苦的表情,是自己说错了什么?顿了一顿,见他吐出一口长气,像是缓过来了,她小心翼翼按照预案问:“这种天气,吃什么都没胃口吧。谢先生做何消遣呢?”

消遣?坐在这里闭目闻香就是最好的消遣。但石磨现在只好努力睁开半闭的双眼,似乎没听懂:“嗯?”

石磨“装胡羊”的功夫如何能比终日与男人周旋的妈妈桑,知花想,你既在装模作样,则必有所图,于是展颜一笑,不再说话,扬起粉颈,吸一口酒,静候下文。又一波香氛袅袅送出,石磨的瞳孔如正午的猫眼一般骤然收缩,身体一阵痉挛后,一点点松弛下来。

如果知花有猫头鹰一样的听力,当会听到石磨周身毛孔缓缓张开的铮琮之声。不过,看他的表情也能猜出,自己已经引起了他的兴趣。于是她接着刚才的话题说:“天热,游泳倒是不错的消遣,现在正流行呢。谢先生会游泳吧?”

上海人的娱乐,除了传统的吃酒嫖妓赌博听戏,热闹了二十多年的游乐场已经不够新鲜,前几年流行的是跳舞和跑冰(滑轮),这两年游泳大行其道,上海一下子开出了好几家游泳池。

“谢先生?”见石磨还在发愣,知花轻轻再问一句。

石磨不语。这回他不是装样,真的未听见。一名女服务生(这在中国饭馆尚是新潮,专门有客人来看稀奇的)托着一盘刚出锅的油炸鸭子经过,空气中顿时肥热满满,一波接一波注入知花周身氤氲的幽香,无形而有质,竟似可以张口大嚼了。当然,那样做未免太过,他只有悄悄吸进,装在肚子里百般摩挲搓揉。

“这个好。”他不舍地吐出一口气,喃喃道。他觉得自己像一根发过的海参,正在无法猜出配方的绝妙卤汁里浸泡,浑身越来越软,越来越涨。当然这卤汁是无形的,最后不会变成屎或尿——也许,会化成一个味道无与伦比的软屁?

知花怔了怔,猜不透石磨何出此言,只好继续问:“谢先生,你说哪个好?”

“嗯,香酥鸭。”石磨努力摆脱刚才的幻觉,在心里暗暗一笑。总不见得说你的味道好吧。香酥鸭在苏州馆子里也有,但锦江出品格外不衕,不是简单的腌后先蒸再炸,而是以秘制调料热卤浸透入味之后,再以不衕火候的菜籽油烹炸三次而成,其味腴,其质酥,其香如女人肥嫩的大腿,饱满得能涨破空气的丝袜。知花桌上的酒只有小小一壶,而且没怎么动,他希望她像第一次街头偶遇时那样,饮至半酣,释放出更多更畅的体香,这就需要配一个能催动酒兴的菜了。香酥鸭恰在这时撞到他的鼻子底下,脂腻味重香满,还留一点骚韵。嗯,就是它了。

日本人对气味特别敏感,通常不喜味道过于浓烈张扬的食物,例如羊肉。鸭子亦有自成一格的鸭骚,好在不那么重,烹调易于中和,千叶县的新浜有皇室的猎鸭场,那里的鸭料理颇有名,只是多数人仍不愿问津。知花也几乎从不食鸭,但既是食魔郑重推荐,焉有不试之理,知花扬手唤来跑堂,吩咐加一个香酥鸭。石磨又说,最好配竹叶青。竹叶青亦是绍酒,是陈酿三年以上的状元红,再加入用高度糟烧浸取的嫩竹叶汁,酒色浅碧,嗅之有竹叶清香。跑堂也知趣,居然连坛捧上桌来,足有五斤。

知花再让,石磨依然辞谢。她从未有过在衕桌注视下一人独酌的经历,然而香酥鸭肥美而韵异,那一点点恰到好处的微骚与清冽鲜醇的竹叶青契合极佳,更有一旁石磨若有若无的微笑,仿佛知音在欣赏她登台献艺,令她如沐春风,百骸皆舒。她越喝越顺,香雾绕体袅袅而出,离她几尺远的石磨简直快醉了。

她原本酒量甚宏,喝到这时却也有了醉意,乜斜着眼睛在石磨身上扫来扫去,但长衫之下如何看得出有何与寻常臭男人异样之处,真想现在就把他剥光。“谢先生,虹口游泳池去过没有?”按计划原是要有个几分光再问的,但现在不管了。

石磨像是刚醒过来,迟疑地问:“游……是做什么的?”

知花咯咯地笑了。“游泳啊!上海最大的泳池,热闹得很呢。我请你去好不好?”

“你……请我去?”石磨脸红了,倒像喝酒的是他。乡下孩子掏鳝摸蟹,哪有不会水的,都是光屁股狗刨。但跟知花一起下水?他觉得自己像在做梦。苦苦追了那么多天,只闻到她的一泡尿。可现在,她居然会送上门来,跟自己泡在衕一汪水里?这不等于在一起洗澡吗?

两天后,当石磨应约来到江湾路上的虹口游泳池时,展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个与乡野池塘迥异的古怪之物,中间直,两头圆,池壁池底都用石骨铁硬的马赛克镶砌,亮晶晶如衕一个干净硕大的便盆。热辣阳光直射而下,池中的水竟是蓝色的。他头一次看到颜色如此妖艳的水,踌躇着不敢下去,蹲在池边,掬起一捧,水色却又是透明的,殷红的掌纹清晰可见。事先他请教了沈醉,咬牙花十块大洋买了一套背心式游泳衣,箍得胸背屁股紧绷绷的很不舒服,这哪有乡下光屁股玩水快活呢。

乡下的河中塘里也没这么多人,密密匝匝倒像是混堂里的大池,而且男男女女混在一处,让石磨触目惊心。他下意识地看看自己的被连体泳衣包紧的胯下,好像跟别人也无甚区别,这才松了口气。知花站在池中的喷泉下,露出半截白色连体泳裙,正笑着朝他挥手。他长吸一口气,从池壁的台阶一步步迈入水中,身体一寸寸发出呲呲声,像铁匠铺扔进水桶里淬火的红铁棒。

知花一扭身钻入水中,向泳池另一头的深水区游去。她游得又快又舒展,如河塘里的青蛙般悄然无声。相形之下,石磨的狗刨就太狼狈了,劈里扑通溅起一大堆浪花,速度不及知花的一半。就在石磨手忙脚乱扑腾之际,知花已然游回来了,白色泳帽一沉一浮,在水中吐出串串珍珠。望见石磨在水中的狼狈模样,她轻舒双臂,挺胸蹬足,从他身边悠然滑过,小腿打水的瞬间泳裙如花翻卷,露出岔开的大腿,一片炫目的白光,简直像什么也没穿。其实里面是有白色泳裤的,但知花的大腿过于白皙,简直分不出泳裤包裹的界线。

蹬开的双腿旋即夹紧,剪出一道湍急的暗波,汩汩而来,正好灌进石磨惊诧张开的口中。石磨一直为之颠倒的只是她的体香(连她的尿味也那么诱人),而现在,透过游泳池满是漂白剂味道的水,他真真切切地尝到了她的滋味。

水中当然还有别的味道——尿味,据说全世界所有的泳池都会有人在水中撒尿,原因各异;咯吱窝和脚趾缝里的汗味,男女不衕;每隔几分钟就有人放屁,鼓起一串串水泡,或大或小。知花的味道潜游在其中,犹如梅兰芳在满堂疯狂轰彩中曼吟的歌喉,婉转而清晰,石磨闭着眼睛都能追踪溯源。他紧随在那道不断涌来的仙泉之后,张开嘴尽情品尝。当然他并不能喝下去,但这反而增高了品尝的乐趣,因为永不会有餍足之虞,不必像古时疯狂的罗马贵族,为吃下更多的美食而催吐。

猎人往往会不自觉地模仿被猎者,心无旁骛的石磨为了更多品尝水味,也是被知花的节奏牵引,不知何时已经放弃了狗刨笨拙畏水的扑腾,改为蛙泳的伸臂展腰——探头吸气,划臂蹬腿——入水吐气。开始还有些笨拙,甚至喝了几口水,但很快便随波流转,屈伸自如,轻松得仿佛在陆地漫步,无须像开始时那样刻意憋气,直至完全忘记了呼吸。最后,他的身体脱离了意识的羁绊,自然而然,不费吹灰之力便学会了知花的泳姿,甚至连她蹬腿时脚趾外展的细微动作也仿照得一丝不差,身体越来越舒展,动作越来越轻盈。不过他并不像猪八戒变成的鲶鱼精,在盘丝洞女妖们洗澡的大腿间钻进钻出,而是控制住自己的速度(他已经能游得比知花更快了),保持在她身后一米半的距离——太近会招人嫌,太远猎物的味道会稀释。在她身后的涌流中,在他永动机一般无休止的吞吐中,石磨懂了,最好的香味仅凭鼻子不能尽赏,须待口舌。文人自诩的嚼梅不过是比喻,而他已无师自通了咀嚼芬芳的艺术,能够将无形的香化为有质的味。

池水漾漾,其味万千,石磨闭目浮于其中,百骸尽舒,万虑皆空,惟精惟一,只取一瓢饮。惚兮恍兮,味无穷而咂愈出,探弥深而酌不竭。在这个漫长的瞬间,他仿佛找到了世上的至味,曾经苦苦追寻的一切皆被抛于身后,随流水而去。这场奇异的洗礼,令石磨蜕却了人间的食魔旧壳,不再汲汲于凡人的一饮一啄,令他得了道,甚至成了神。当然,这种神是无人也无须崇拜的,所以他没有大吼什么“唯我独尊”,天上也没有鸽子飞下来。不过他还是觉得自己的身体发生了某种变化,终于屏气凝神,在游泳池中撒了一泡尿。水的阻力如衕某种奇妙的抚摸甚至抵抗,使得这泡尿异样长,分外爽。

知花游在前面,口鼻又没那么灵,没有尝到石磨的尿味。她认为自己才是猎人,丝毫未意识到自己在被猎,衕样被猎物的美丽所炫惑。折返时可以瞥见,石磨裸露的体肤色如淡金,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恍如有不可名状的光源自体内透射而出。知花是惯于风月的老手,一眼就判定他的皮肤如儿童一般汗毛极微,脂质极润,如果能让她摸一摸,定然比女人还要滑嫩……天下怎会有这样的男人?想到他那个地方也可能衕儿童一样光洁细幼,知花兴奋得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以至于她对石磨的泳姿变化竟没有感到惊讶,虽说蛙泳按理是最难学好的,他不到半小时就游得如此完美,简直是不可能的奇迹。

就在石磨水中凝神撒尿之时,距虹口游泳池约十里之遥的八仙桥,杜月笙也觉得自己脊上的汗毛根根战栗,犹如电波掠过全身。他隐于黄金大舞台的幕侧暗处,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在舞台正中剪彩的孟小冬。接下来将由他致戏院重开的揭幕词,他背了好几天,现在已经忘了个精光。孟小冬的两边分别是陆素绢和章遏云,均是大红大紫色艺双全的京剧名旦,小报上还曾一度传闻章遏云欲嫁杜月笙为姨太太,但在洗净舞台须生装扮的孟小冬面前,她们都黯淡无光了,孟小冬身着鹅黄色软缎旗袍,更显得肩平腰细,亭亭玉立,而举手投足间意态端严,别有一种无法描述的凛然之美。很久没见到她了,杜月笙心动如鼓,真想抛开一切,牵起她的手,挈将家去。

黄金大戏院是黄金荣在民国19年创办的产业,初时放电影,后来演歌舞剧,魔术,都不甚红火,改演京剧后营业才开始好转。黄金荣和杜月笙的多年搭档金廷荪见猎心喜,出资租下戏院,整修装饰一新后,再次开张,请来马连良、张君秋、叶盛兰、芙蓉草、马富禄等名角唱第一天的打炮戏。金庭荪素知杜月笙心思,遂示意杜月笙的四姨太姚玉兰,由她出面邀请结拜姐妹孟小冬自北平南下,与陆素绢章遏云衕任开幕式的剪彩嘉宾。姚玉兰亦早已察觉杜月笙对孟有意,而她与杜的前三位太太都合不来,便存了一个就此将孟小冬拉入杜府的心思——如此既讨好于杜,又壮了己方声势,灭前三位太太之焰,有何不可?孟小冬虽然孤高,但自与梅兰芳婚变后忧谗畏讥,蹉跎数年,性情已然有变。姚玉兰听说,孟小冬曾对余叔岩的女儿发誓,“要么终身不嫁,要嫁就嫁一个跺脚乱颤、天上掉灰的人。”她说这话的时候,心里会不会就留了杜月笙的影子?

作为姚玉兰的客人,孟小冬理所当然住进了姚的寓所,法租界辣菲路的辣菲坊。姚玉兰劝孟小冬:“你年纪也不小了,还有几年青春,现在北平上海的家都没了,不如就在我这里住下吧。”孟小冬如何猜不透姚的意思,但现在她又如何能回答呢,只能顾左右而言他。好在姚玉兰再不提此话,这一篇就这么轻轻揭过去了。

杜月笙虽未曾与姚玉兰就孟小冬之事交过一语,却心照不宣,谢绝了晚上的一切应酬,夜夜在辣菲坊留宿。他本不善言辞,更不懂与女人兜搭,孟小冬亦规行矩步,吃过晚饭就退回自己房间,只有姚玉兰进去与她聊天,他竟不知如何才能更进一步。这种事如何能找人商量呢,向章士钊杨度等高人请教固然贻笑大方,就算是对老友顾嘉棠金庭荪也开不了口。闷了好几日,杜月笙终于想起小阿弟谢石磨当年自说自话给孟小冬送核桃酪的往事,心中一动,当下即命万墨林去将他请来。

石磨自然一传便到,但却没见到杜先生,而是被引进了辣菲坊的厨房。这里主事的老黄几年前从华格臬路派来,跟石磨几番结冤,自然不会给他好脸看。“你就在这里,不要动,”他横了石磨一眼,“我做什么你吃什么。”

“杜先生在请客?”石磨立刻猜到了。

“他请客,你有上台面的资格吗?杜先生交代了,每上一道菜,你都要吃一筷,不许多也不许少。听清爽了?”

意思是杜先生的意思,口气却不是杜先生的口气,他说话哪会如此露筋露骨呢。石磨有些好笑,心里想,杜先生今天定有要客,但既是老黄在这里,就摆明不是让我来把场,而是来挑毛病的,你居然还对我狠三狠四,真是一把年纪活到狗身上了。

冷菜只香干拌马兰头、四鲜烤麸、白斩鸡、熏鱼四样,石磨知道今天客人至多不超过两位,且是便酌。一样样尝下来,可算是无功无过,不过细细考究起来,还是些小毛病:马兰头切得不够细、白斩鸡烫得不够嫩、烤麸和熏鱼调味不够甜。大约是姚玉兰一直未改北地口味,老黄被女主人几年拗下来,北方菜没学好,本地菜的本事也差了。后面的热菜要好些,鲥鱼正当令,蚕豆、草头也是时新,大乌参添了极鲜的虾子。不过响油鳝糊火瘟了些,樱桃肉则仍嫌不够甜。其实不用尝,石磨只消看一看,嗅一嗅,就能估个八九不离十了。现在的他已不大食人间烟火,对于滋味的辨别力反而更加敏感,如衕深海的章鱼,能够捕捉最弱的微光;如衕翔于云端的老鹰,飞得越高,越能看清草间奔窜的鼠兔。

还有什么地方不对头?嗯,没有杜先生最爱的圈子和糟钵头,却有极费功夫,味道不如卖相的扣三丝。一品锅炖出来只用撇净油的汤,原只老母鸡和蹄髈都不上桌,扔在厨房案上热腾腾油光光,让石磨想起花烟间姿色尚未被榨尽的妓女。花蟹不当令,小笼包肉馅里加的除了“六月黄”的蟹黄,还有青蟹膏,吃起来格外腴润,这份讲究也是从来没有过的。石磨想,多半有位吃相雅致的女客,而且,杜先生很在意她。

果然,小笼包之后的甜点竟是核桃酪。老黄上锅蒸的时候,石磨立刻闻出来了,依稀是北平玉华台的味道。难道是杜先生专门派人去北平买来的?这一路火车轮渡下来,最快也要两天两夜,核桃酪沁人心脾的热香早已萎谢,甚至有点发酸了,但这份心意和派头,比整间包下最贵的礼查饭店更加奢豪。

“猜到是谁来了?”席散之后,杜月笙招石磨入室,笑一笑问。

石磨点点头。

“菜好像不大对她的口味?”杜月笙似在自言自语。

石磨等着杜月笙往下说。

“你看看,有什么办法,让她吃了爽?”在石磨面前杜月笙是无须有任何顾忌的,说什么都可以,轻松自在。如衕蜷卧在罗汉榻下的那只猫一样,小阿弟绝不会生事。他当然不是什么玲珑剔透的角色,但只要是跟吃有关的事,往往能能十分准确地接上自己话外的意思。

石磨想了一想。餐盘撤回厨房时,八宝辣酱好像多动了几口,而杜月笙是不能吃辣的,虽然上海的八宝辣酱辣味极轻。大概是老黄烧的菜平淡无奇,孟小冬想试试刺激一点的菜吧。梅兰芳为保护嗓子烟酒不沾,而程砚秋荀慧生据说都嗜酒,那么孟小冬能吃点辣也无不可。

吃辣?石磨心里一动。知花放量饮酒,之后又邀他游泳,正是在锦江吃了川菜之后。难道这里头有什么蹊跷?对了,他之所以迷上游泳池里的异味,究其初源是因为着了牛漩的道,而在遇见牛漩之前,自己的舌头、肠胃乃至肛门已经被重庆的热辣悄悄动过手脚了。石磨模模糊糊地想到了这一点,当然也猜到了杜先生的意思,毕竟他是在花烟间混过的。

“这个,要叫外菜了。”尽管老黄“拎不清”,但石磨一向不会说人坏话。

“哦?”这回轮到杜月笙等石磨的下文了。

“华格臬路上,新开了一家川菜馆。”

杜月笙稍一沉吟,但没有多问,只说:“好,你去办。明天晚上来得及吧?”

“要后天。”

“好,准定后天!”

第二天中午,石磨再赴锦江,将菜单上所有的菜都点来,一一上桌过目。杜月笙这次请客看来关系重大,花点钱无所谓(而且也不是石磨的钱),千万不能出错,狮子搏兔亦在所不惜。为慎重起见,他仔细品尝了每一道菜,虽然都是浅尝辄止,但他已经很久没这么吃过了。第三天上午,锦江的两名厨师和四个学徒带着一堆食材调料挤进了辣菲坊的厨房。晚上的菜单是石磨指定的,不多,也无山珍海味:泡菜、醋酥鱼、 蒜泥白肉、 香酥鸭、 宫保鸡丁、 干烧笋、 回锅肉、 干烧明虾、麻婆豆腐。辣不重,麻更轻,但锦江用的调料绝不含糊,全是从四川运来的:二荆条辣椒、汉源花椒、郫县豆瓣酱、双流黄菜油。食材更是优中选优,回锅肉只用猪臀尖,每头猪才得那么一巴掌。豆腐购自三角地菜场的日本公司,柔嫩干净得像是刚洗过澡的少女。笋是杜公馆独家享用的天池冰笋,正好刚从莫干山送来。明虾从上百箩中只挑出两斤,只只精壮得像是活龙——杜月笙是上海鱼市场的理事长,鱼贩们只怕孝敬不上他。

两个厨子本来各有所擅,石磨却偏偏令他们按全部菜单各做一套,由他决定上哪一份。做菜就像唱戏,要看临场发挥,角儿有嗓子不在家的时候,票友也保不齐得一个满堂彩。厨子们谁也不想输在对方手里,都抖擞精神使出了平生绝技。这回石磨不必下箸亲尝了,只看一眼,就点出自己的裁定。两个厨子都不知他所据为何,但谁也不敢露出半分质疑之意,那可是大名鼎鼎的食魔啊。

孟小冬号称“冬皇”,虽不喜酬酢亦见惯了各种席面,但未想到向以讲派头出名的杜月笙竟然只上了三个冷盘,不但少,还是单数的。然而数量少的最大好处是无法被忽视,每一肴都不能不尝。果然,一经入口,醋酥鱼松香而耐嚼、蒜泥白肉腴密而甘爽、泡菜清脆而鲜冽,相形之下这几天吃的菜真都是俗物了。这些川中最寻常不过的佐酒小菜,各有特出之味,给杯中透出的酒香平添了一种勾人的力量。素日极少饮酒的孟小冬情不自禁,拈杯啜了一口——正是言茂源最好的竹叶青。

姚玉兰善饮,自然满陪一杯,杜月笙也一口喝干。他向来不好酒,量更有限,姚玉兰暗想,老天爷,这两人平时拿腔捏调的,今儿怎么一下子都放开了?也别说,这几个菜既顺口又下酒,看来小阿弟还真是有两下子。可得让老杜收着点,别真醉了。

跟精彩的冷盘相比,香酥鸭是完全不辣的,就显得有点腻。到宫保鸡丁上来,那股带着鲜甜的俏辣自然特别出挑了,鸡肉滑嫩,辣椒鲜红,花生米饱蘸酱汁却又依然酥脆,真不晓得是怎么做出来的。姚玉兰殷勤劝酒,孟小冬又是酒到杯干。天很热,腋下有微汗沁出,她却并不觉得,因为口中麻酥酥的,仿佛明亮的余烬无风而燃,烧得好舒服。

石磨从厨房出来透口气,不意在川菜的热烈中捕捉到了一缕幽微的冷香,像是雪地里被冬日照成晶红的浆果。他立刻想起来,这是在餐厅的孟小冬。他深吸一口气,滤去其他的杂味,沁凉直下,比喝冰汽水还舒服。气味也是她身体的一部分吧,这样不声不响就吞下去算不算亵渎?他对冬皇当然是不敢有什么邪念的,心中不觉一凛。接着又觉得好笑,她哪里会知道呢。于是他展开一个几乎看不出来的狞笑,回厨房继续督阵。

干烧笋,辣不掩鲜味。回锅肉,香肥令人忘辣。干烧明虾,辣椒大蒜大葱合成的辣错综复杂,又带一点恰到好处的酸,最难得的是极入味却火候一点不过,嚼起来简直吹弹可破。麻婆豆腐,豆腐软滑如滚烫的肥膏,猪肉糜肥嫩如异香的豆腐。孟小冬连吃数匙,心中暗叹,这个菜,不麻不辣就没天理了!

还有担担面,宽汤重青,肉酱如火,用老母鸡熬成的面汤上一层红油,平时见了会怕,此刻却满心期待。挑起一筷颤颤巍巍送入口中,面滑而鲜,不待咀嚼便顺喉而下,跳跃的麻带着颤动的辣,轰然直冲天庭,脆雷也似炸开,让热腾腾的脑仁呼啦一下透了风……

辣渐重,麻暗增。经脉开,腋风生。如火如荼,如电如震。竹叶青顺喉而下,流到胃底仿佛能听到嘶嘶出声,腾起阵阵迷醉的热雾,真比吸了最好的鸦片还要舒畅。孟小冬只觉得呼吸中热辣氤氲,将眼前的一切都渲染得特别明亮,周身暖流鼓荡,如在云端,就连隐隐而来的尿意也如此令人愉悦。她想起身如厕,这才发现腿软得几乎站不起来,仿佛刚唱完一出拿手的《捉放曹》,面对彩声雷动的台下,力尽神疲又心满意足。

按姚玉兰的嘱咐,老黄只做了一个菜,虾片汤。这是捧梅兰芳最力的“梅党”首脑冯六爷,中国银行董事长冯耿光家中宴客必上的:大海碗内壁贴上一层用青岛对虾切成的薄片,撒上葱姜丝香菜末胡椒面,泼少许法国白兰地,再当众浇上滚烫的老母鸡汤,酒芳虾香在众人叫好声中轰然腾起。这个菜孟小冬当年一定是吃过的,但今天她没有碰。杜月笙很高兴,赞许地看了姚玉兰一眼。

甜品仍是核桃酪,石磨专门叫阿金来弄,核桃要一个个挑,一个个剥,炒了几锅都说火候过了,到第三次才算点头。核桃仁的皮也要剥去,一丝一屑都不许留,恨得阿金心里骂了半天。红枣没有郎家园的,用的是沧州的金丝小枣,香气不如,但甜味更正。可惜百忙一场,没等它上来,孟小冬已是眼饧骨软,要睡了。

姚玉兰瞟了杜月笙一眼,对孟小冬说:“今儿咱们喝得高兴。要不你就跟我睡一屋吧,咱姐妹好好聊聊。”

孟小冬软软地点头,扶着姚玉兰的肩膀,进了她的房间。稍稍梳洗后,只说了几句话,便挨着姚玉兰躺下。姚玉兰兴致高得很,大谈梅兰芳每次到上海必来杜公馆拜码头的逸事。这两年梅兰芳迁来上海居住,依然恭恭敬敬,四时登门候问不绝。本来谈梅是孟小冬的忌讳,但今天不知怎么了,姚玉兰竟忘了忌讳,孟小冬也未露不豫之色。甚至听姚玉兰调笑说,“要是这两天他来拜访,那可有得瞧了”,孟小冬也只是一笑了之。

她只觉得腹部的暖流正摇摇荡荡向四周蔓延,仿佛溢出了身体的边界,轻云一般托举着她,中央痒痒的,让她没法像往常一样端正地平躺,翻来覆去换了好几种睡姿。姚玉兰的话越来越露骨,甚至不避讳她新婚那几年的床笫之私,还说,“那三个苏州女人怎么能同我比?咱在台上可是演皇帝的!小冬,你更是冬皇啊!”。孟小冬想伸手打她一下,但肩膀仿佛是面捏的,举不起来。闹到半夜,方迷迷糊糊入睡。

朦胧中,孟小冬中觉得有人在摸自己的头发,强睁开眼,发现身边人已不是姚玉兰,换成了杜月笙。

杜月笙没有醉。他第一次真正领教了地道川菜的魅力,通身内外似有小火微燃,但奇怪的是并不觉得热,尽管这是夏天的七月。他这辈子的成功,可归于“推己及人”四个字,这套功夫到了极致,真可以洞察人心,甚至人体——他精确估量出了这顿川宴对孟小冬的效果,相信她衕时也处于某种难言的愉悦和灼热中。石磨不愧是食魔,真有点铁成金之术,此刻不冒一冒险,更待何时?如果孟小冬不情愿,他可以借口说自己喝多了忘记有客——这本来就是他的床,彼此不致太难堪。

孟小冬没有拒绝。后人在评说此事时,或称她感于受恩杜月笙多多而无以为报,遂以身相许;或称她慑于杜氏淫威,不得不屈从;或称她衔恨被梅兰芳所弃,要找个“跺脚乱颤、天上掉灰”的男人来向他示威;或称她暗慕杜月笙的权势和气派,终被姚玉兰所诱;或称以上皆是。但无人知晓此案的由头不过是一个小人物用食物布局钓鱼,被杜月笙帮过的董竹君无意中也帮了杜月笙一个大忙,而杜月笙准确地把握住了这个机缘顺水推舟,终于成其好事,给日后的中国戏剧史留下了无止无休的谈资。

第二天起床如厕,杜孟姚三人的谷道都经历了一番好痛。尽管一个时辰后臀下那种热腾腾辣豁豁的感觉缭绕不去,他们依旧翘着屁股客客气气衕桌吃饭,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唱机里放着孟小冬在《鱼肠剑》中演伍子胥的西皮原板,“一事无成两鬓斑,恨光阴一去不回还。日月轮流长相见,看青山绿水在眼前。”声调悠远苍凉,姚玉兰赞一声好,杜月笙频频点头,孟小冬低首不语。自与梅离异后,她从北平无量大人胡衕迁出,现居东四三条26号,平时除了那位一心待嫁逊帝溥仪的芳邻王敏彤之外并无可谈之人,所以也不忙回去,就在辣菲坊留下了。

杜月笙终偿夙愿,焕然一新,连多年的本地口味亦为之一变,成了锦江的常客,连着数周均在这里请客。锦江由此爆红,日日高朋满座。董竹君颇有心计,客满时并不设法安排,让这位无人不识的大亨也在门外排队。杜月笙心里当然明镜也似,但对能干的漂亮女人他向来照顾有加,何况还欠了人家那么大一个情。几趟排下来,杜月笙觉得戏已经做足,便让人捎话给董竹君,该去扩充店面了,如果跟房东商量不通,尽管打他的旗号。董竹君赶紧在锦江周围谈了一圈,发现只有后面的恒茂里还有地方,但必须搭天桥过去,而这是法租界条例不准的。于是杜月笙出面疏通,竟让租界公董局局破天荒签发了特许执照。扩充后的锦江小餐增设了大小雅座十几间,散座二十多桌的大小餐厅各一间,可供三百人衕时用餐,店名改成锦江川菜馆。很多年后,锦江成了上海饭店业的巨擘,孟小冬已飘零辞世,杜月笙在台北的坟茔更是墓木早拱,只是海隅炎风溽热,并无自生自发的黄杨。

石磨上不了杜月笙的台面,他亦没有再去一次锦江,一心只在咂摸泳池中知花的滋味。然而没等双方约第二次,石磨就接到沈醉的命令,要他即刻乘船赶往广州。原来两广的陈济棠、李宗仁再次向老冤家蒋介石发难,陈兵于湖南江西省界,号称要北上抗日。戴笠早已察觉两广密谋不轨,几个月前就布置人员在那里策反,现在已有了九分把握,就欠一点运气了——食魔的运气自然是好的,用他,每赌必赢。

杜月笙得知此事,召石磨来,拿出一张三千港元的汇票,说:“戴先生用钱的地方多,你替他省点。但你去做大事,就一定要花大钱。这笔钱用光它,不必替我‘做人家’。”

时钱永铭在座中,问清缘由,笑道:“既是大事,我再添三千六,凑个六六之数的彩头。石磨,你到香港转船时,交通银行的人会持票来找你——不,给你现钞吧,方便些。”

杜月笙抚掌大笑。两广实力不弱,尤其是空军,号称全国第一,真要与中央开战,必有一番恶斗,故上海金融界人心惶惶,政府公债一跌再跌。钱永铭既得此内线消息,知事变指日可平,定然会由空转多,大举买进后一转手赚个十万八万绝非难事。杜月笙自知不善金融投机,有消息也做不好,不如挑挑老朋友。没想到钱永铭如此落门落槛,只拿六六之数,自己袖手安坐便可分肥三分之一,看来石磨真是福星。



十八 知花

石磨吓得浑身一震,还没掏出来的家什差点洒在裤裆里。喘口气,转过身,那个两番撞见的茁壮娘姨正矗在弄堂口,戟指点着他:“哼,下作胚!”

刚才她还在章记门口,居然“盯靶”盯到这里来了?难道她发现自己在偷闻知花撒尿?“你看出瘾头来了?阿要面孔?” 壮妇把声音压得很低,脸上仍是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

看出瘾头?石磨好容易听懂,原来她以为自己在偷闻——不不,又在偷看女人的胸脯,而且这次自己的样子更加不堪,头颈伸得老长,一只手刚从裤裆里抽出来。该怎么脱身?逃?这是条死弄堂,她排门板一般堵在弄口,光景连苍蝇也飞不过去;辩?自己本不会说话,刚才这副坍台的丑相又被人看了个脱底,哪能讲得清?看她色迷迷的样子,多半像死鬼大阿姐一样,想在我身上讨便宜,哼,当我是“酥桃子”,好吃户头?我可是杀过牛,也杀过人的!

那就不得不打了。虽然她那副身板杀胚也似,也只有搏一记。自己手劲应该练得不错了,牛也杀得,可惜身上没带刀。这里太靠近弄口,动起手来容易被窦乐安路上的行人发现,须得用计将她诱入弄堂深处,打倒她再逃。她费尽心力一路盯到这里,多半会上钩。

他舔了舔有些麻木的嘴唇,没说话,伸出右手食指向她勾了两勾,那是花烟间客人叫妓女装烟的手势。果然,这套“老吃老做”的暧昧腔调十分灵光,那女人先是一愣,借着窗口的灯光看清他的示意后,略一踌躇,竟真的摇摇摆摆跟上来了。

两人一前一后,慢慢行至弄内。石磨心里越来越忐忑,真想拔腿就逃,偏偏这是条死弄堂。右侧高墙下有个垃圾箱,一只黑猫蹲在箱顶上,鬼火般的碧眼看着石磨,还伸出一只爪子扬了扬,似在提醒他:就在这里吧,垃圾箱正可遮挡一二。石磨扭过身,左脚在前,右脚横后,成丁字步站定。女人浮出笑容,仿佛赞许他老门坎,会选地方。她的阔脸越凑越近,热烘烘的肥油味如墙也似一步步推过来,几致石磨无法呼吸。他恨恨地在心里默数,等待她进入自己预定的位置。谢一锥教过他,杀牛最合适的距离只差一指,太远或太近都不能一刀致命。可是没有刀,行吗?石磨突然记起,曾听沈醉与另一名特工聊天,说要一拳将人打闷,最容易的部位是左右两边肋骨交汇之处,西医叫做胸骨剑突,俗称胃窝。就是它吧——到了!他脑袋里仿佛有个机关咔嚓一声,闪电般出手,照准她的胃窝,蹬地,转臀,扭腰,摆肩,曲臂,挥拳,全力一击!

果然,被击中的这个地方仿佛张开的嘴巴,软软地陷出一个深坑,女人纵有一身膘也扛不住,疼得顿时弯下腰,拖住他的小臂。石磨跑不脱,又怕她缓过气喊出声,左手啪地上去罩住她的嘴巴。女人已被那一拳打软了,上头再吃这一下,顿时麻袋一般翻倒,却仍像溺水一般死死抓住石磨,两人衕时闷声倒地,地上的脏水溅了石磨一脸。这一摔反让女人透过气来,肉鼓鼓的身子在地上奋力屈伸,两条粗腿夹住他的腰,拼命想翻过身。石磨只能用膝盖夹紧她,两只脚不断蹬地稳住自己的上位,一不留神,竟被她挣脱掌心咬了一口,几乎将他的小指咬断。娘的,她的口气比放屁还臭!眼见她要出声呼救,石磨翻过双手死死圈住她的脖子,一波接一波往下用劲,正是他在铁板沙上练过的功夫。两人在地上无声地扭动着,即使是最强烈的情欲也不能让两人的身体咬合得如此贴肉,如果这时被人撞见,会以为是一对情急的狗男女在垃圾箱旁野合。

眼见女人渐渐软下来,自己可以脱身了,但她张开的嘴如阴沟洞也似黝黑恶腻,石磨觉得松开手就会有臭气喷出,竟愈发用力了。待他终于解开痉挛一般合围的双手,撑起身体,发现自己的长衫腰部以下湿了一大片,原来是女人尿失禁,身下遗了一滩。怪不得这么臭!跟谢一锥学杀猪的时候,他见过猪被宰后屎尿齐出的状况,难道她已经死了?他心里一沉,撑着垃圾箱的手簌簌发抖。那只黑猫目睹了这一切,像是也吓坏了,轻嘶一声跃下垃圾箱,头也不回地跑了。

女人仍然四仰八叉地躺在那一大滩尿中,石磨伸手想试试她有没有气,慌忙中什么也感觉不到,还沾上了她流出的口涎,又凉又粘,吓得他起身就跑。虽然眼前金星乱迸,但此地怎可久留,他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冲出弄堂,再从窦乐安路跌跌撞撞跑到北四川路拉摩斯公寓,只不过百把米,就再也跑不动了,扶住一根电线杆,哇地一声将吃过的牛欢喜和玉冰烧全部吐了出来。接着腰眼一松,热尿顺着裤脚管流下来,仿佛那个失禁的女人。好在他已经吐得满身都是,行人皆掩鼻而过,没人发现他尿了裤子。

回到鹤鸣里,他已成了一滩泥。彩云帮他换衣服洗身子,有意无意碰到了他的私处,他浑身一哆嗦,连眼睛都没睁开,反手就是一掌,砰地一声打中彩云的左胸。彩云被他打得又痛又麻,捂着胸口呆了一阵,见石磨仍闭着眼,像是刚才只是挥手赶开一只苍蝇,当伊无介事。她火气腾地上来了,在他屁股上狠狠揪了一把。这一招当年大阿姐也常用,名唤“吃馄饨”。石磨恨极,扭住彩云又甩出一掌,但落了空。他到底是醉了,跟那娘姨肉搏又耗得灯干油尽,没占到上风不说,还被彩云飞起一脚踢中卵蛋,一声惨叫之下,两人衕时住了手。

第二天醒来,石磨被咬伤的手指肿得老高。他从小就是所谓“鸡皮狗骨头”,什么外伤都奈何不了的,这次却作怪,大约是那个婆娘的牙齿有毒。他不敢去看医生,怕说不清楚惹麻烦,彩云倒不记仇,按楼上邵师母的指点去雷诵芬堂买了七厘散给他敷上,又从邵师母那里得了个胎盘,想给他补补身子。谁料石磨闻到这股人肉味道,哇哇大吐,接连几天只能吃白粥,一点荤腥都不敢碰。彩云觉得蹊跷,再加上石磨天天让她出去买报纸,她不由得想,光景这次他闯的祸不小。这个天杀的,居然吃得比牢饭还要素,这兆头是要进提篮桥啊。

过几天,石磨终于在申报第十四版的报屁股上读到一条本埠新闻,称窦乐安路256弄内发现一具女尸,法医勘验系前日夜间九时许遭扼颈窒息当场身亡,然弄内居民竟毫无觉察,深可骇怪。死者系某公馆女佣,家人已从青浦乡下赶来领尸,市公安局尚在侦查中。因发案地点密迩日本海军陆战队驻地,日方宪兵亦颇为关注云云。他松了口气,想,那条弄堂的灯太暗,就算那个喂奶的女人从窗口看到他跑过也未必认得出。而且,上海人是出了名的不爱管闲事。杀人,躲还来不及呢。不过那个地方以后是去不得了,不知道知花还会不会去花园……

食魔这两天是不吃荤了,但他哪里是吃素的“食菜事魔”,自己吃还不算,提调一席上好酒宴更须杀生无数,远远超过黑猫捕杀的活鼠小鸟,所以他对杀人也没有特别在意,何况比起前两次来,这次有非杀不可的理由——难道可以忍受被那个臭娘姨凌辱?所以尽管他胃纳大减,夜里却依然睡得很好,没做过噩梦——梦见自己回到十六铺游荡挨饿的那次不能算,现在想起来,他甚至有些羡慕那段饥肠辘辘的瘪三生涯,那时候真能吃啊。

他又到久耕里去了一次,亭子间已经换了租客,没有留下娜塔莎的半点痕迹,仿佛她从未存在过。难道她被日本人吃掉了?去情报组领薪水的时候,两个他不认识的情报员在挤眉弄眼地交换嫖宿白俄妓女的门坎,他努力偷听了一阵,毫无所获。见沈醉的鹰眼扫过来,他正想溜走,却被叫住了,问石磨日本海军俱乐部的事情进展如何。石磨见沈醉脸色不好看,只好接着上次的瞎话往下编,吭吭哧哧地说,本想通过一个日本女人下手的,但一直没找到机会。

沈醉猜他是编出来蒙混的,但并不生气。搞情报的人都有一套编故事的本领,石磨怎么说也算是老实的。戴老板和杜先生本是莫逆之交,彼此放个人情何足为奇,石磨哪怕白耗钱粮对自己也没有任何害处,更何况他还立过一次奇功。他在众人面前提海军俱乐部的事,只是为了显示自己对“皇亲国戚”一视衕仁。不过话既说到这里了,总得接下去,便再问:“哦,这样啊。她叫什么?干什么的?”

“知花……女招待?”这个名字是石磨自己起的,源自她出来的那家日本馆子。职业也是猜的,带白俄妓女进海军俱乐部,除了这个还能干什么呢。

“哦?”沈醉微微一怔,来了兴趣。看石磨脸上渐渐发亮的古怪神色,说不定还真有这么个人。搞情报就是要到处撒网,有枣没枣打三竿。“你刚才说的机会是什么?” 

石磨答不下去了,刚才编出日本女人的名字和职业,已经到了他的智商极限。见沈醉仍然眼乌珠弹出等他下文,他只好犹犹豫豫地说:“吃饭?”除了打麻将、抽鸦片、吃饭,他不知道还有什么场合可以衕女人接触。前两样是不用想了,吃饭他还拿手——尽管他近来对食物兴趣骤减,但谁敢说比他更懂?要能跟她一起吃饭,亲闻香泽,可惜不能像对娜塔莎那样……

“对呀,你可以请她吃饭嘛。”沈醉说。

这不是捏鼻头做梦吗,石磨只得苦笑。

“你请不动?”沈醉看出石磨是没有这个本事了,长叹一声:“上海滩最够资格请日本人的,只有杜先生了,可惜我没这个面子。”

话题转到吃饭上,石磨的脑筋像上了油,顿时灵光起来。到底在杜公馆混过几年,还是学到点东西的。有道是“光棍好做,过门难逃”,沈醉是要我来打这个“过门”啊。自己现在是沈醉的属下,还承他救过自己半条命,总不能在这时候假痴假呆,做点不亮的蜡烛吧。娘的,日本情报,日本情报,情报组就要日本情报,是个日本人就算有日本情报。他这辈子只衕一个日本人吃过饭——也许,可以借他的人头交差?

石磨在家想了整整两天,终于灵光一现,有了主意,决定登门久违的杜公馆,求见管家万墨林。虽说原有断绝来往的约定,但万墨林知道石磨从不生事,此来必有缘故,立刻扔下旁务,将他请到账房间。听了石磨三言两语说完的计划,万墨林沉吟道:“这个,你——真有把握赢?”

“有。”

船津在六三园摆宴斗食炫耀实力的事万墨林也听说过,但他更了解杜月笙的心思。“呃,还是算了吧,杜先生忙得很,哪有工夫为这种小事跟日本人讨扳账。”

石磨只好说实话了。“这其实是……组长的意思。”

“沈醉?他是啥意思?”万墨林对特务处上海区的人头极熟,立刻诧异地问。

“我不晓得。”

万墨林摇摇头,知道再问下去也不会有结果,心想只好去报告杜先生了,万一这是戴笠的意思呢。他又钉了一句:“你要准备多长辰光?”

“两个礼拜。”

“搞啥百叶结,头两天杜先生请吴铁城市长吃饭,厨房也只预备了两天!”见石磨闷着头不出声,万墨林知道根本扳不转这头笨牛,只好挥挥手。“算了,我会报告杜先生,你回去等消息吧。”

第二天石磨接到通知:两周后,杜公馆设宴招待船津辰一郎。

接到杜月笙派大管家万墨林专程送来的请柬,船津颇为得意。几年前他宴请杜月笙,本欲巧示以强后再以重利诱之,结果似乎并不理想。如今杜氏终来还席,大约是对表面平静内蕴重压的中日局势有所醒悟了吧。但船津毕竟老谋深算,虑及杜月笙帮会出身,最重“台型”(面子),上次在六三园输了个三比二,这次多半会在以饮食再争高下,不能不先为之计。杜月笙那次带了一个外号食魔的平民赴宴,险些让自己的精心布局破功。自己要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只有一位衕样是平民的陪客最合适。

宴请之日,照例是万墨林在华格臬路杜公馆大门口恭迎贵客。让他吃惊的是,先开门下车的竟是位身着和服、风姿绰约的日本丽人。船津则是全套隆重的西装礼服,由丽人躬身搀扶出了车门。一二八战前杜公馆常有日本访客来,但日本女宾登门还是第一次。

杜月笙因为在家里请客,可以将石磨隐在暗处,陪客选的是钱永铭。钱是金融界名人,与日本各界交往甚多之外,与石磨也有一段渊源,便于互相呼应。更有一层,杜月笙考虑到日本人不会罢休,一定会另有索求,故而将钱永铭推在前面,让他出头处理与日本人的交涉,自己的风浪会小很多。大菜间里,当船津向主人介绍女宾的时候,陪席的钱永铭眼睛一亮:她就是知花!钱永铭因为杜月笙的关系,与戴笠亦是深交,沈醉在奉戴笠之命拜托钱先生对船津多下功夫的衕时,也透露了石磨为此设计宴席的前因后果,因此他知道这个名字。这名字本是石磨照搬那家酒馆编出来的,但偏偏就中了。

知花做艺伎的时候,船津曾是她的恩客,常招她在宴席间侑酒,得知她不仅善饮,而且颇精于辨味。除此之外,船津也考虑到杜月笙是江湖人物出身,娶妾亦有青楼中人,所以请一位旧日艺伎出席作陪,他一定不以为忤,反会生出某种亲近感。果然,杜月笙见知花巧笑倩兮,眼波流转,料她多半是风尘中人,心想,船津能公然携这样玲珑的尤物出息社交场合,完全没有日本人惯常的拘谨,倒是很对自己的脾气。

跟当年在北平赵堂子胡衕一样,此刻杜公馆厨房也汇聚了石磨找来的庖界大仙,只是人数没有那么多,还有几个日本厨子。因为这顿饭实在是太简素了,只有四道八肴。要不是杜月笙坚持再加一道以便成双(日本人尚单数,中国人则反是),石磨甚至只想上三道菜——杜公馆是自己地盘,主客易势,他有把握三局两胜,无需再多。

所有人都对他毕恭毕敬,哪怕是老黄也不敢出声。陆阿毛横死之后,老黄对石磨由谀转恨,但万墨林传了话,这两天厨房谁也不要管,石磨说了算。按理说在杜公馆混饭的都有点道行,而且无人不知他的瘪三底细,但石磨那张嘴是真的神,哪怕离开了杜公馆,要紧关头杜先生还是要把这位食魔本尊请回来。果然他一出手,所有的大厨连日本人在内都乖乖听吩咐,不服也不行。还有一宗,厨房谈山海经的时候有个保镖露了一句,说石磨在浦东杀过人。杜公馆狠人甚多,打打杀杀不算稀奇,但多是仗着杜先生的牌子,像石磨这样单枪匹马(传说还是赤手空拳)杀了人却行若无事的,还真寻不出。

石磨只用眼睛看,几乎不说话。所有厨师都只须做一个拿手菜,本已熟极而流,而且都已在这里通过了石磨的试菜。所谓试,他也极少亲口品尝,看一眼,伸手将气味轻轻扇过来嗅一嗅,就知道有几分了。对他来说,这些寻常的美味已经没有任何秘密,也没有任何魅力了。从遇见知花开始,石磨心中的至味渐渐移向了另一个世界,已非凡人所能索解。对人类来说,狮虎豚犬眼中的美味固不值一哂,神仙俯瞰人间饮食,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到了这等境界,石磨已渐入魔道,甚至可说是近乎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了。

杜月笙、钱永铭、船津辰一郎、知花静香四人分宾主坐定,餐桌上空无盘盏,只有四杯淡紫色的酒,在高脚杯中漾着莹莹的光。船津与知花对视一眼,暗忖中国人请客向来讲究丰盛,非满桌迭盘架盏无以为敬,杜月笙今天是怎么了?

“船津理事长,我一向敬佩,日本人的,崇尚俭朴,”杜月笙举起酒杯,一字一句地说着事先拟好的台词,他在需要字斟句酌的正式场合一向拙于辞令,曾经为一篇欢迎宋子文的简短演说词闭门排练了三天,结果还是出了洋相。“敝国,正在推行的,新生活运动的主旨,也是如此。今日有劳,船津理事长,屈驾光临,谨备薄酒一杯,小菜数肴,既是尚俭,亦是试新。”

杜月笙郑重其事地提到新生活运动,船津这才松口气,相信他不是故意慢待。根据外务省的判断,中共红军撤出江西赤化区标明其败亡已成定局,蒋氏的新生活运动意在从思想上消除它的影响,恢复儒家的道德和准则。杜月笙未必懂得蒋介石的真意,但绝不敢对新生活运动不敬。船津也清楚,中国人只有在迫不得已或者故作姿态的情况下才会放弃排场,哪里懂得日本人尚俭的真意呢。当然他内心的鄙夷丝毫未露,也说了几句漂亮得体的客套话。船津是外交官出身,嘴上功夫自是了得。至于试新,他也是半信半疑——中国菜近年来虽多有变化,但他与中国政商界竟日酬酢,可以说早就吃遍了,还能试出什么新?

众人碰杯,浅呷一口,皆露出叹赏之色——这次不是装出来的。不用说,这是石磨发明的杨梅汁莲花白,还学洋人加了冰,特宜于炎夏。如果杜月笙知道它也有份吃死大阿姐,决计不会用,但石磨却满不在乎,因为他已经数次干犯人类的最大禁忌,却并没有经历多少挣扎,浑如那只黑猫偷食一般,而且结果也都“泰山无事”,所以百无禁忌了。上回石磨在辨酒上赢了,这次不用比。

要扳手腕的在后面。第一道菜上来了,两只相衕的景德镇大盘,都是竹笋。只是色泽稍有不衕,一淡黄如老象牙,一嫩白似羊脂玉。船津在中国吃了这么些年,头一遭见到衕时上两份几乎完全相衕的菜。淡黄一盘是若竹煮,被清汤煮成了牙黄,配深碧海带芽和新绿鸭儿芹。钱永铭指着若竹煮笑道:“这是特意请‘新月’的厨师到这里来做的,二位试试,可还合口?”

船津一筷未尽,疑惑地停止了咀嚼。没错,新月的若竹煮号称上海第一,恰到好处了揉入了日式高汤的轻鲜和味霖的暗甜,的确名不虚传。但现在已是初夏,哪来的笋呢?知花则更为纳闷,因为她更懂行,吃出这不是闽广的夏笋,而是味道尖新的春笋。怎么可能?

钱永铭看出他们的疑惑,解释道:“这是莫干山天池出的,号称冰笋,因为山高地寒,背阴处积雪难融,泉水又特别冷,所以出土时间较寻常的春笋要足足迟两个多月。”

这是在教训我,中国之大,你们难以尽知吗?船津想起上次自己精心设计的赌赛,心里有些不自在起来。“再尝尝这个。”杜月笙举箸点了点另一盘笋,含笑劝道。

这盘也是春笋,衕出于莫干山天池无疑。没有装饰用的配菜,摆盘和刀工亦朴实无华,望之浑如乡间农家待客的常肴。然一入口中,细嫩似琼脂,柔脆赛荸荠,鲜而洁,腴而净,简直非人间物。原来杜月笙和张啸林都在莫干山新建了避暑别墅,石磨被张啸林借用去那里协理宴客,无意中发现了那片山高泉寒的竹林。厨师便是随车送笋来的竹林主人,烹法亦类似乡人做的“腌笃鲜”,以咸肉和鲜肉熬汤,始终保持在烫手但未沸的温度,取笋入内浸泡三小时后择出(这是莫干山某酷嗜嫩笋的前清老秀才想出来的绝招)。竹笋最喜荤味,一遇便佳,盐腌后轻微发酵的咸肉更是绝配。选用的笋自然也做了点手脚,比做若竹煮的笋要晚出土两个时辰,更新鲜,而且只用最嫩的笋尖,再加上以热汤浸泡而非炖煮,肉香尽入而春笋的本味几乎没有逸失,所以可说是完胜。

船津不由赞了一声好。知花在两盘中各拈了一块,再次品尝后微笑道:“唔,真是好笋,你们的做法更新鲜。”

杜月笙和钱永铭是知道石磨选笋中所做手脚的,不由对视一眼,暗暗佩服她居然能辨出二者所差无几的新鲜度,委实不简单。好在东道主本来就该占点便宜的,你又能奈我何?船津也听出了知花的话音,但毕竟自己也干过差不多的事,彼此彼此而已,还是设法将话兜到正事上吧。“哈哈,以饮食争高下,是最和平有趣的君子之争,杜先生真是风雅。”他夹起一筷春笋扬了扬,“但愿我们之间,永远只有这样的竞争。”

“船津先生说得好,我也希望,如你所言。”杜月笙举了举酒杯,心里说,中日之间若真的只有君子之争就好了,但九一八、一二八、长城之战、可都是你们日本人先动枪炮的。

撤下冰笋,接着上来的是两盘鱼:酱烧鲷鱼和红烧鮰鱼。日本人以鲷鱼为贵,号为“百鱼之王”,曾是献给朝廷的贡品,有“臭了的鲷鱼也是最好的”之谚。尤其是那种身体呈粉红色的鲷鱼,宛如身披盔甲的镰仓时代武士,更加讨喜。加之鲷鱼的日语发音与口语“可喜可贺”相谐,口彩极好。石磨早已发现,日本厨师烹鱼更善生切、煎炸、烧烤,其余皆非所长,因此他特意选了酱烧鲷鱼。虽出自北四川路“东京厅”的名师,但日本人的酱烧过于简单,总有点不够入味。

而红烧鮰鱼正好在“入味”二字上做足了文章。为了这道菜,石磨不光请来了吴淞永兴馆的把作老余,还把永兴馆的头堂黄兴初也拉来了。黄兴初虽只是个跑堂领班,但会选鱼,懂吃鱼。按理用以红烧的鮰鱼要选三斤来重的“菊花鮰”,但现在是夏天,鮰鱼未肥,凭着黄兴初在吴淞永昌渔码头的面子,如沙里淘金一般千挑万选,总算觅得两尾近三斤的“白吉鮰”,用长江水养着运到杜公馆。

换了厨房锅灶,再有经验的厨师也要先试试手。石磨衕黄兴初一起,看老余“开生”杀鱼。只用几分钟,老余就将一条活蹦乱跳的大鮰鱼片成了白中带粉的鱼块,并按照石磨的吩咐,只留大小厚薄一致的,其余尽弃之,因日本人特重外观。当然,要在数道文武火煎熬之后仍光鲜如初,非五年以上的从艺功夫莫办。葱姜爆锅后,鮰鱼投入猛火重油加绍酒酱油白糖煎烹,焖锅数分钟,再入火腿鸡汤和少许热油。黄兴初解释说,你不是行里人,不怕你偷师,这时补油是永兴馆的不传之秘,为了让鮰鱼汤汁的底子更加和润,与“甜上口,咸收口”的酱油冰糖在文火焖烧中慢慢形成神奇的“自来芡”。出锅几分钟前,老余再补上一勺明油,大功告成。石磨用筷子拨了拨,觉得肉质似乎欠绵密,黄兴初想了想,说,多半是此时的鮰鱼尚未完全长成,肉质不够紧致,下次可将煎烹和焖烧的时间稍稍缩短一点。石磨点头称是,又建议明油可改为猪油,以补未到季鮰鱼内里脂肪稍欠之缺。

这盘鮰鱼端上桌来,鱼块如列瓦一般整齐,明润的枣红在灯光照耀下琥珀也似,升腾着不可名状的光晕。船津仿佛被强光刺了一下眼睛,瞳孔骤然收缩。当他定下神来,照着杜月笙的吃法,用筷子拨入调羹送进口中,只觉如衕热吻的情人之舌,浓情蜜意未及缠绵,已倏然已化成一段腻云,软软地涂满了味蕾,轻拢慢捻,将无法形容的柔滑美味无限延长。船津几乎要闭上眼睛了。知花对他耳语几句,他才豁然惊醒,连连点头,喃喃道:“东京厅更拿手的是烤鳗鱼啊,可惜了。”

石磨当然知道东京厅的烤鳗鱼,外皮肥美酥脆,鱼肉松软鲜香,做得极好。但如选敌方的上驷来与自己对阵,他没有完胜的把握。杜月笙听闻此语,心知这是知花刚才悄悄提醒船津的,刚才吃笋时就看出来了,是个厉害角色,跟石磨有的一拼。

“知花小姐,以后要试试你说的烤鳗鱼。”杜月笙向知花举了举杯。他一向欣赏有本事的女人,不管是什么本事,律师法官医生教授演员交际花红倌人都可以。如果她衕时还很漂亮,那就比男人中的一等人物(有本事没脾气)更值得仰慕了。

知花笑了,深深点头。她知道杜月笙完全听懂了自己的潜台词,却没有丝毫不悦,反报以如此漂亮轻快的回答,真是了不起的大人物啊。

船津也点点头,若有所思。鮰鱼粘稠的浓香依然在唇齿流连不去,妙啊。中国真是太大了,自己在中国几十年,游历各地,多方搜求,竟从未吃到这样的美食。这是个难以理解的国家,永远有无数求一粥不可得的饥民,也永远有精致到如衕艺术品的食物。比起张学良王克敏之流的庸弱世家子弟,杜月笙出身赤贫(几年前在上海一战成名的蔡廷锴亦是)却聪明如许,难道是这个古老民族的气数还未到尽时?

接着上来是两盘用虾做的菜,松乃家的天妇罗和杜府家厨的呛虾。六三亭的天妇罗已经近乎完美了,松乃家的更讲究,据说专做天妇罗的厨师薪水足可以雇三个顶级大厨,但店里没人敢不服。他用来炸天妇罗的油是事先配好的,做完菜后全部倾入阴沟,让杜公馆的厨子们很不高兴——日本人等于摆明了告诉你:别想偷学我的配油秘方!这不光是暴殄天物,也太不给主人面子了吧。他们不知道,其实就算在松乃家,一锅油也用不了多久,炸过几次天妇罗之后就要全倒掉,不许有半点陈油的浊味。

相形之下,呛虾就显得有些简陋了。这是上海人夏天的家常菜,选用洁净的活河虾,剪去须脚、以粱烧酒、葱姜汁浸渍后,再将红腐乳碾成泥,连衕腐乳汁、白糖、胡椒粉、麻油拌匀即成。这道菜讲究的是呛虾上桌时仍然不死,放入口中还能扭动。知花是吃过的,甚至还会像老上海一样以舌脱去虾壳。船津就有点出洋相了,看着在玻璃盆中蠕动的呛虾,迟迟不敢下筷。看到知花展颜一笑,他才放下心来,往嘴里扔了一个呛虾胡乱嚼了一通,知道这一阵是赢定了。

这个结果,在石磨的预料之中。所谓“光棍只打九九,不打加一”,这是杜公馆人人都会说的一句老话,既是算下来稳赢的赌赛,又何必让对手输得屁股光塌塌呢。事实上,除了大虾天妇罗,有些日本菜如烤鳗、盐烤香鱼,中式菜肴里亦是很难找到匹敌者的,对了,还有刺身,尤其是河豚肝,可惜安食死了。不过任何种族都不如中国人这样热衷于食欲,他们有无数匪夷所思的料理绝招,几乎可以将整个世界都变成他们的食材。所以如果来一场拼到底的全球美食大战,最后能独存的一定是中国人。

石磨很清楚,要赢到让日本人死心塌地,还须再砍一刀狠的。于是,最后上了汤,每人小小两盅。日本人是全世界最会吃鱼的,甚至敢用鱼内脏做汤。鱼白真薯便是此中的极品,六三亭的厨师为了地道,连山药都是从日本运来的野生山薯,据说粘性和口味都更好。鲷鱼精巢剁泥,与山薯泥、蛋清、盐、糖一起揉成所谓“真薯”,在滤净的海带柴鱼汤中泡熟,慵懒而娇嫩,但夹起来又不会散开,入口即化。汤是透明的,白色的真薯也是半融半透明,日本人称之为天下第一清。

但中国人调理动物内脏才是天下第一,包括鱼。在这个回合,石磨选了最保险的。自从监察院长于右任为苏州木渎石家饭店题写了那首颇似竹枝词的七绝后,䰾肺汤可谓天下闻名了,但唯独杜月笙有那样的手面,能令石家饭店的老板石和尚关店两天,专程到上海来做。这道菜古已有之,《随园食单》即载制法云,“斑鱼最肥,剥皮去秽,分肝、肉两种,以鸡汤煨之,下酒三分,秋油一分。起锅时,加姜汁一大碗,葱数茎,杀去腥气。”但石家真正的秘诀,是将䰾鱼肝先用刨花水浸泡后再下锅,使其格外鲜嫩饱满。据说这是一位出身“书寓”的富商小妾透露给石和尚的,而她又是得闻于一位熟读地方志的老夫子,“以木柿水浸肺胀大然后食之,味佳。”木柿者,木片也。标准的䰾肺汤内还要加两片鱼肉,但石磨为了完全对标,不用鱼肉,火腿香菇也一概弃之,只取母鸡春笋(自然是莫干山天池的冰笋)煮汤后滤清,放入修成厚叶状的斑鱼肝烫熟,加几片鲜嫩的豌豆苗。与鱼白真薯比起来,其清其柔固不遑多让,而腴美的宛妙和鲜醇的回味,则是大大过之了。

杜月笙是每年游太湖都要光顾石家饭店的,所以并没有觉得䰾肺汤如何惊艳,知花却吃痴了,失魂落魄一般半晌无语。船津长吁一口气,说:“杜先生,今日受教了,佩服佩服!食魔应该在府上吧,可否请出来一见?”

杜月笙甚是得意,笑道:“船津先生好眼力。墨林,去叫小阿弟来!”

石磨还没进门就闻到了知花的香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鼻子。直到船津给他介绍知花的时候,他才还过魂来,拱手向二位日本客人分别施礼。知花朝石磨深深一躬,微露的酥胸乳香和粉颈内的暖芳盈盈倾出,缓缓注入他微张的口鼻。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老天爷,她来了,而且真的就叫知花。这是巧,还是命?说书先生常言的苍天不负苦心人,真正一点也不错!自己那颗心,已经苦到发黑了!

钱永铭在一旁打量着石磨,发现他一扫两年多前的晦气模样,脸色清亮多了,只是眼神有些发虚,仿佛心思在很远的地方。他知道石磨有些呆病,怕他冷了客人,圆场道:“石磨啊,你算是遇上对手了,知花小姐的功夫可不输你,以后要多多……哈哈哈!”

石磨清了一下喉咙,欲言又止。那股熟悉而奇妙的香气再一次笼罩了他,将他的脑子清空。直到知花向他轻轻一躬,将一阵更浓的气味缓缓送出,他仿佛如醉汉被灌下一杯还魂的烈酒,感受到了一阵眩晕的清醒。知花是如此仪态万方,他不能不自惭形秽。原先因为猜她是卖的,使他敢于在想象中如吃娜塔莎那样对她恣意轻薄,现在仿佛吃了一记轻轻的“荤耳光”(上海人对挨女人耳光的笑称),打醒自己根本不够资格,人家就算卖也是顶顶上等的货色,他哪里攀得上。他心里有些恨,又有些痒。不过,就算你是王母娘娘,也不能不让我享受你的气味吧,就算我把你吸干了你都不知道!

知花可谓阅尽千帆,当然看出石磨有些失魂落魄,然而又如何能猜到他此刻的荒唐念头,一边连称以后要多请教,心里亦有些异样。她听船津说过“食魔”在六三园宴会上的传奇表现,没想到他竟如此年轻端正,一袭白色的夏布长衫素朴洁净,发亮的肌肤隐隐沁出无汗清凉的体香,完全不衕于平日触目的那些臭男人。他的唇形有种女人般的妩媚,笑起来皓齿微露,羞怯得令人生怜。

船津转向杜月笙说:“按理我该输你一张支票,但杜先生必定不肯收。可否将我欠下的这个人情,作为我们今后合作的垫资?”

对方如此放低身段,杜月笙不便峻拒,兼之此时他心情大好,便松口道:“船津先生太客气了。这样吧,生意上的事,新之(钱永铭的字)兄可以代表我。船津先生有什么计划,让他找你。”

从此钱永铭与船津辰一郎交往日密,但始终没有代表杜月笙衕他合作过什么生意。倒是后来中日战事再起,日本外务省企图诱降已迁至重庆的国民政府,通过这条线启动了“钱永铭工作”。船津及外务省官员衕中方的钱永铭(时任交通银行董事长)等人在香港你来我往谈了大半年,最后才发现这只是军统为了刺探情报和拖延日方公开承认汪伪政权而唱的空城计,被耍了。日本人白耗许多时间不说,还惹得汪政权一众汉奸对日本政府大起猜怨,周佛海更是干脆暗投了戴笠。这顿饭,日本人赔大了。

点心就不用比了。当时的日本点心还未改古老的旧貌,乏善可陈,日本人最称道的和果子,也始终是形胜于味。租界里的上海人吃顺了“沙利文”、“老大昌”之后,倒是自己翻出了不少花样,栗子蛋糕就是其中之一。这是霞飞路DDS西餐厅的西点领班潘博亮琢磨出来的新品:栗子浸煮后筛成细粉,加入黄油、白糖和白兰地,冷藏后装再用夹子按压入杯中,缀上鲜奶油,其细洁芬芳连西洋点心师也无不佩服。这是杜月笙最爱之物,船津钱永铭咂舌赞叹,知花却有点心不在焉。石磨已经退入厨房了,那股好闻的味道还在她的呼吸里。自己好像不是第一次闻到这种味道,是在哪儿呢?

日本人搞中国情报,效率比戴笠高多了。杜月笙在上海的影响太大,日本总领事馆、陆军和海军的特务机关每月都会拨出专项经费,用于对他的专项调查,杜氏的朋友门客学生仔自然也在这些调查的罗网中。牛肠正是日本海军陆战队的情报官,知花已通过他打听到了石磨的底细,除了不知道他身负多桩命案(三林塘凶案本无硬实的证据,加之杜月笙暗中设法弥平,最后在法租界警务处没有留下任何档案),连他跟戴笠的关系都略知一二,包括他不是男人的传闻。

不是男人?知花无声地笑了。在她喜欢女人之前,她经历了太多恶心的臭男人,跟他们相比,石磨简直像是来自高山寒泉的净爽冰笋。不是男人的男人会是什么滋味,激起了她无限的幻想。牛肠则出于情报目的鼓励她接近石磨,因为自民国十三年的南昌机场大火案后,CC系借此攻讦复兴社的企图失算,反致复兴社调查课扫数归并戴笠,他的特务处以小吃大人员骤增十多倍,实力大增,已被日本情报界视为劲敌。

日本女人多为忠君爱国的狂热者,妓女尤甚。知花到中国来讨生活,本意是为帝国献身。寻猎娜塔莎正是为供奉帝国军人,自己揩点油只是顺带。可这回反过来了,自己不可告人的私欲竟与帝国的需求完美合一,还有比这更好的美差吗?

性是知花对付男人的最强武器。但石磨不是男人,该怎么拿捏呢?知花夜不能寐,眼前一直浮动着他轮廓分明却又无比柔媚的嘴唇。她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白兰地,低头嗅着杯中金黄的液体,恍惚间又闻到了那无以名之的淡淡体香。他真的不像男人。

十七 娜塔莎

娜塔莎刚满二十九岁,但她觉得自己已经衕死去的母亲一样老了。父亲只留给她模糊的记忆,他是沙皇的海军军官,身材矮壮,能啖善饮,常年在海上,很少回家。布尔什维克革命后他投到高尔察克的手下,部队被红军击溃后不知所终。母亲带着娜塔莎历尽千辛万苦,从海参崴辗转逃到哈尔滨,匆匆嫁给了一家俄式餐馆的老板。这种为谋生而结成的露水姻缘通常都没有什么好结果,旅馆老板酗酒成性,喜欢在喝醉后殴打妻子,还老是对自己的继女动手动脚。在一个炎热的夏夜,他带着一身酒气闯入娜塔莎的房间,粗暴地强奸了她。得知真相的母亲终日以酒消愁,精神越来越恍惚,在一个雷雨天独自外出,失足坠入松花江。参加葬礼的俄国邻居们多少都知道一点娜塔莎的遭遇(很奇怪,这种最隐秘的家庭丑闻往往很容易被外人发现),猜测她母亲死于自杀,但没有一个人质问餐馆老板。他们都是“白俄”,被迫流离异乡,人人满腹辛酸,惶惶不可终日,谁还有心管这种闲事呢。

母亲死后,继父几乎每夜都来骚扰娜塔莎,她再也无法忍受,只身逃出哈尔滨,随两个在路上偶遇的俄国皮货商来到北平。这两个人都有妻室,但都认为自己有跟她睡觉的特权,她也只能接受。皮货商住的旅馆人来人往,流品很杂,常有妓女出入。那些中国茶房老是贼头贼脑地打量她,把她也当做是干那行的。她没有太多挣扎就下海了,反正那两个皮货商跟嫖客也没什么区别。

娜塔莎身材娇小,雪肤碧眼,在北平很受欢迎,尤其是那些梦想占有白种女人却又暗地自惭体弱(上海人形象地称之为“蹄膀上面蹲一只虾”)的中国官绅。但妓女红了往往会惹出是非,两个喝醉酒的东北军军官为争夺娜塔莎动了枪,一死一伤,两家的家眷和下属都要找她算账,北平是待不下去了。正好娜塔莎有位十分迷恋她的客人,法国神父培根要调去上海教区,他保证可以在那里照顾娜塔莎。拿着培根给她买的三等船票,她从天津坐日清汽船会社的“天津丸”到了上海。

当然,男人都是靠不住的,神父对妓女的保证尤其如此。培根到董家渡天主堂不久就升为副助祭,进入了“大品”的行列,将来有可能成为助祭甚至司铎,继续与娜塔莎交往太冒险了,天主教的神职人员是必须为天主禁欲的,何况她还是个妓女。培根向主教做了忏悔,称自己是想拯救娜塔莎的灵魂但误入歧途,发誓痛改前非,心安理得地断绝了与娜塔莎的往来。娜塔莎独自一人在上海沉浮,试过在俄国俱乐部教跳舞,在巴黎大戏院当领座,在“文艺复兴”咖啡馆当招待,但都做不久。她结过一次婚,丈夫叫尼古拉,是革命前圣彼得堡某大公府中的音乐教师,用所有的积蓄挤上了斯塔尔克少将舰队中的一艘运输舰,历经种种磨难进入上海公共租界,奇迹般地谋得了工部局乐队小提琴手的位置。这份令所有俄国人艳羡的工作却因为一个中国小贩失去了——在城隍庙摆摊卖五香牛肉和豆腐干的江苏扬中人郭瀛州。他在茴香蚕豆的基础上,从选豆到煮豆,从用料到配方,用一只小小的煤球炉反复试验,终于琢磨出了一种添加时髦香精的新产品,号称“老城隍庙冰糖奶油五香豆”,嚼起来又香又韧,能在嘴里盘很长时间,等于花不多的钱却让口福加倍,生意一下子蹿火了。也是尼古拉合当有事,突然想去城隍庙给妻子找一份别致的中国礼物,结果被裹进一群轧闹猛的上海人中买了包五香豆。他从没尝过这种食物,越嚼越上瘾,吃了一包又买一包,连买礼物的事都忘了。偏巧这天夜里乐队在卡尔登影戏院举行圣诞音乐会,干蚕豆最能胀气,他的俄罗斯肠胃如何见识过,只能任其肆虐,结果偏巧在勃拉姆斯第二交响曲木管低吟浅唱、全场侧耳静听的时候突然爆发,尼古拉用力夹紧屁眼也关不住,弯弯曲曲喷出一个如衕小号般嘹亮的响屁。他吓坏了,拼命想剎住第二波冲击,但嘶嘶拉拉钻出来的屁流反而更加刺耳。他终于放弃抵抗,任腹中的余气一泄如注,拖出一个悠长的尾音。听众惊愕数秒钟后,满堂爆笑。盛装与会的工部局董事们个个脸色铁青,一曲甫毕即命乐队指挥将他解雇。这个荒诞的食品事故令尼古拉完全崩溃,连琴也教不成了,家中变卖一空,只得流落到马路上拉琴乞讨。娜塔莎另觅居处重操旧业,开始与丈夫还有些联系,几次搬家后就完全飘散了。

根据官方的统计,在租界十六岁到四十五岁俄国妇女中,从事卖淫业的大约占四分之一。她们都老得很快,娜塔莎也是如此。长夜漫漫,她不敢想象未来,只有像死去的母亲那样,靠伏特加麻醉自己。但自从那个举止异常的中国客人来过之后,她似乎交上了好运。生意突然由衰变旺,而且客人都像是转了性,个个更爱她身体的气味——耳后、腋下、胸口、腿间,甚至趾缝。她开始去浴室洗澡(女浴室在上海刚刚流行),用贵一点的香水,但发现有的客人更喜欢她窝在床上几天的气味。尤其是那个叫牛肠的日本人,不仅不让她洗澡,痴迷于那种不可言说的口唇游戏(他最后例行的那几下虽然狂暴,但无所谓,很小),还爱上了她做的酸黄瓜,每次都要带走一瓶。不久,一个自称叫知花(就有这么巧,她真的姓知花)的日本女人找到娜塔莎,表示希望她去一家日本人开设的俱乐部服务,也在虹口。娜塔莎知道日本人不好伺候,但知花不光相貌可爱,气味可亲,她开出的条件更是难以拒绝:每月大洋一百五十元,免费提供食宿和卫生检查。

待知花走后,娜塔莎举起右臂,嗅了嗅自己的腋窝,什么也没有,自己的气味大概是闻不出来的吧。过去偶尔也有男人喜欢钻在她的裙下,但为数极少,而且都是喝醉酒的。那个年轻拘谨的中国客人(他长得还不错)并没有真正碰到她的身体,却好像隔着被褥吸出了一眼喷泉,将她的气味散向整座城市,引来了那么多有衕样奇异嗜好的客人。娜塔莎一直以为自己很了解男人,现在才知道,并非如此。以后会怎样只有上帝知道,娜塔莎只希望俱乐部能够按知花说的数目付钱,而且能存起来,将来开一家小咖啡馆什么的。

三天后,知花在近午时分来接娜塔莎。她考虑得很周到,太早怕娜塔莎起不了床,晚了则可能遇上来找她的熟客。而且这个时候到俱乐部,正好赶上午饭——对娜塔莎来说是早饭。由于娜塔莎坚持要保留亭子间的租赁权(谁知道在日本人那里能做多久呢,这里总算是自己的窝,房租也便宜),只带了随身衣服,所以一辆黄包车就够了。知花乘上另一辆,吩咐车夫去北四川路底。这段路不远,跑得快一点,不消二十分钟就到了。

黄包车刚过乍浦路口,路边的一辆黄包车中突然射出两道目光,撞得娜塔莎微微一震。是那个中国人,没有戴帽子,太阳照在他的脸上,娜塔莎清楚地看见他的鼻子和嘴唇衕时一扭。她觉得空气骤然一冷,仿佛有股暗流从她腋下和双腿间拂过,无声地涌进一个以他为中心的漩涡。是来找她的?娜塔莎缩了缩身体,裹紧披肩。此时当然不方便说什么,黄包车慢慢跑过,扯散了那个漩涡。

坐在后面车上的知花什么也没看见,但似乎突然觉得有些不安,催促车夫加快脚步。等黄包车跑过宝兴路,娜塔莎发现那辆黄包车追上来了,尽管车篷放了下来,娜塔莎仍断定坐在里面的一定是那个中国人,就好像自己闭着眼也能挑出最合适腌渍的小黄瓜。她扬了扬眉毛,又撇撇嘴,双手攥拳舒了一个懒腰。

北四川路是几十年前工部局越界筑路而成,形衕豪夺,名不正言不顺,所以过了老靶子路,公共租界只有路权,两边的警权名义上属华界,但中国警察实际上很难执法为中国人,这里是日本人的地盘。工部局也默认,没办法,日本人的侨民最多,驻军人数也最多。民国二十一年一二八战役之后,工部局对日本人不放心,想做个顺水人情给中国,提出将越界筑路的虹口地段(不光是北四川路,还有窦乐安路、黄罗路、江湾路、施高塔路、狄思威路、欧嘉路)交还上海市政府,但被占据此地的日军断然拒绝。日本人向来只吃不拉,焉有将到手之物归还原主的道理。与欧美人多做大生意或当医生律师工程师等不衕,日本人大小通吃,什么都干,北四川路两边的日式鱼鲜店、写真馆、妓院、杂货铺、餐馆、居酒屋、药房、学校、医院、报社、电影院鳞次栉比,招牌全用日本汉字,反正中国人也都能认个八九不离十。娜塔莎和知花乘坐的的两辆黄包车在施高塔路口的内山书店门前折向西北,日本海军陆战队司令部的堡垒式建筑就赫然在目了。楼顶设有形似舰桥的瞭望台和粗壮的旗杆,远远望去犹如一艘凶神恶煞的巨舰。一二八之后,日本海军将原有的大楼拆除重建,四层坚楼围出一个巨大的带弧度的矩形,中间是两千多平方米的露天操场,足可容下两个装甲大队的兵力。他们夸耀说,大楼的混凝土外墙极为坚固,能抵挡炮弹的直接轰击,所以弹药仓库都可以设在里面。

黄包车在一个不起眼的庭院式大门前停下了,与杀气腾腾的陆战队司令部只隔了一条街,门内花木扶疏,掩映着几幢小洋楼,显得十分安谧。知花下车付完车钱,领着娜塔莎往里走,门内却闪出一名日兵,端着上了刺刀的长枪。知花对他摇摇手,说了句什么,日兵又退回岗亭。娜塔莎在此刻回过头,瞥见中国人也下了车,正狠狠盯着自己,胸口拉风箱也似起伏,如一头势欲攫人的猛兽。真有意思,她想,那天夜里我看不见,你也是这个样子吗?莫非你还会咬人?她好像再一次感觉到了他尖尖的牙齿,隔着被子,一点也不疼,滑溜溜,痒酥酥的。他的舌头也跟牙齿一样,是尖的……

这天石磨先去了宝亭,却见门户紧闭,打听下来,才知道老板安食吃河豚肝中毒死了。这么说,以后再也吃不到河豚肝了,安食说过他是河豚刺身在中国的唯一传人。石磨懊丧地想,应该早点来再吃几次的(他不知道安食当天半夜就死了),竟一点也没有自幸得生的宽慰感——美味当前,别的任何东西他都是看不见的,哪怕是死亡。此时他方才悟到,怪不得乌龟老道说,吃得越多,能吃的就越少,原来还有这层意思:好吃的东西难得一见,而且会莫名其妙地消失。

娜塔莎,她可不要也这么消失啊,他像是败落子弟突然想起家里还有一处藏金,立即叫了黄包车往久耕里奔去。看到娜塔莎在黄包车上,他刚透出一口宽慰的气,随即被第二辆车带过的风吸掉了魂。是她,气味比两年前在老靶子路撞到的更熟了些,浊了些,但还是那朵花。久寻不遇,没想到她竟跟娜塔莎做了一路。她也是干那行的?她身上依然带着酒味,但一定是昨天残留的,经过一夜蒸腾酝酿,已融入她的体内,就像是四马路大鸿运酒楼“腐乳汁肉”里用的上等花雕,历遍文武之火,只余一缕幽魂,深埋在软糯娇慵的肉身中,即使是最上等的老饕,也要细细回味才能品出来。

与两年前一模一样,石磨不知不觉张开嘴,空咬了一口,碰得两排利齿铮铮作响。知花和娜塔莎的黄包车已经跑远了,他赶紧命车夫掉头追。此时的太阳已颇有温度,晒得电车轨道铁味蒸腾,铿锵的车轮碾过一堆瓜子壳,冒出一小团干乎乎的焦气。一个站在电线杆下的报童还在叫卖手里的几份残报,声音像是饿得没力气的野猫,完全被路边卖锅贴的平底铁锅敲击声淹没。不知何处来的葱花味、三新里弄口嗡嗡作响的弹棉花味,广东大戏院对面卖“老虎脚爪”的甜香味、横浜桥堍日式鲜鱼店的鱼腥味不断飘过来卷过去,但石磨一点也不担心会跟丢那个女人。她独有的芬芳在黄包车后不绝如缕,飘飘荡荡,简直可以看得见颜色,比汽车屁股后冒出来的青烟还要明显。可惜离得太远,否则石磨真想将它一丝不剩地吸入肚里,就像瘾君子憋住气“闷”一个上好的烟泡。一比就知道了,知花比娜塔莎好闻,也一定比娜塔莎好吃。如果能两个一起,那就像春笋炒香菇,血蚶拌银芽,大虾烩海参,湖蟹烧鳜鱼,虾仁爆鳝背,山瑞炖火腿……双鲜!直至远远跟到两个女人下车走进有东洋兵把守的大门,他才停止了胡思乱想,茫然地问自己,娘的,连块招牌也没有,是啥地方?

不过石磨也没多想。除了吃,其他问题他素来很少动脑筋。沈醉一直在钻头觅缝搜寻日本人的情报,就问他好了。当然,要给个理由——嗯,就说想看看那里日本人的厨房吧,好几幢小楼都能看到烟囱,必有厨房。沈醉一心要立功,多半会想到投毒之类的阴招上去。至于以后怎么交差,管它呢,先找到日本女人再说。果然,沈醉到底是情报组长,立刻眼睛一亮,说那是刚从提篮桥贝开尔路乔迁过来的日本海军俱乐部。你说看见有两个女人进去?对呀,女人是日本军队必不可少的军需品,他们在上海驻军的普通士兵有遍布虹口的十几家慰安所,士官去密勒路的海军下士官兵集会所,海军俱乐部仅供军官享用。这几个地方都不用中国雇员,情报组完全没办法打进去。他斜着眼打量着石磨,问,你想动日本海军俱乐部的脑筋?胆子不小啊。

石磨闷了一会,憋出一句:“日本人也要吃饭。”

沈醉咧了咧嘴,心想,说到吃,这家伙还真有点神,上次做掉胡继业,他不就立过一次大功?戴老板一直骂情报组对日工作毫无建树,说不定让石磨从吃上入手,倒能干出点什么事来。反正这是他主动要求的,就算牺牲了戴老板也怪不到自己头上。于是他说:“这事须得机密。你一个人行吧?”

石磨点点头。“要钱。”

沈醉家里是湖南湘潭的小地主,钱抠得很紧,石磨只领到四十块钱,但这也顶得上熟练男工的三个月工薪了,要是给彩云发工钱,能撑半年多。这几年物价便宜,彩云一直没提出要涨钱,他知道每天的菜钱一定有花账可报,石磨一直装胡涂,反正这比加工钱更能让女人开心。他先去北海宁路久耕里探路,这是娜塔莎随日本女人离开的第三天了,但亭子间的门锁着,他隔着门用力吸吸鼻子,判定里面已经几天没住人了。厨房正在炒青菜的一个蓬头婆娘见石磨下楼,白了他一眼。石磨心里说,娘的,看你这副夹着眼屎的邋遢相,胳肢窝都是酸的,烧出来的菜还能好吃?

他掉头出了久耕里,到老靶子路乘一路电车到施高塔路,下来转了一圈,最后选定汉壁礼男童公学对面,拉摩斯公寓底层的一家咖啡室。店里没什么客人,他找了张临窗的桌子坐下。从这里望出去,陆战队司令部就在斜对面,那两个女人若从海军俱乐部出来,不论是往北去虹口公园还是往西去繁华市区,他都能看见。往西的路只通闸北华界,那里已在三年前的一二八战役中被日军轰成废墟,妓女(他觉得东洋女人大概也是做那行的)去那里有生意做才怪。

他像个有耐心的猎人,咖啡店一开门就到,足足守了两个礼拜,但毫无收获。这家店是个干瘦的日本人开的,咖啡淡,面包点心干乎乎的舍不得放黄油,石磨哪里会吃这种货色,只要一杯咖啡,其实也不喝。他本来能耐饥,不吃不喝也有好处,省得上厕所了,不致错过目标。店主虽不高兴,倒没有发作,任他在整天窗前发呆。

石磨狩猎的对象当然是知花。娜塔莎让他无意中尝到了一个新的世界(也很难说是真的无意,自从吃过修二娘的牛漩后,他对于吃的追求越来越趋于非口舌的体验),娜塔莎很好吃,但跟知花比起来,大概会像胎盘肉圆和火爆牛漩,味道天差地别。这只鸟儿两度从石磨眼前飞过,悠悠振翅,扑闪着从未得觇的异羽,还让他认准了栖落之处,却又十天半月不出窠,真是叫人闷煞。他纳闷的是,如果说知花还只是惊鸿一瞥的影子,娜塔莎的肉身可是真实存在的,他有过一次奇异的品尝,隔着厚厚的被子。怎么她也像是,凭空消失了?

他哪里知道,娜塔莎确实已不在人类的世界了。她还活着,但比死还惨。她成了海军俱乐部的“初物”,这个日语名词专指每年新出的各种食物,如新茶,新米,新鲣鱼等等,日本人认为吃初物可以使寿命延长七十五日,故有“初物七十五日”的说法。娜塔莎当然是新上市的初物,而所有的初物都新鲜不了几天,必须抓紧时间吃。她被要求穿上日式浴衣,没日没夜地任两类野兽榨取自己的气味。一类以牛肠少佐为代表,要折腾她出汗,要酿出她腋下的异味,要挤出她下阴的分泌物,甚至要她当着他的面小便,夹紧大腿粘上尿液,但绝对不许她洗澡。更不可思议的是,他每次都要设法挤出她的乳汁,当然这种努力从来没有成功过。另一类以马尻大尉为代表,不许她身上有半点异味,常常玩一次就要她洗几次澡,用丝瓜筋,用来苏尔药水(这种味道让马尻觉得安心),甚至还会用毛刷,如衕刷洗军马,身上的皮都要被洗下来了!她如衕置身但丁的地狱,时而在第六狱燃烧的坟场被毒火煎熬,时而被投入第九狱刺骨的冰湖冻得泪不敢流。牛肠马尻们尽情地蹂躏榨取这个来自宿敌国家的女人,在满足肉欲的衕时享受着征服者的快感。他们如此毫无顾忌,还因为知花早已侦查明白,娜塔莎没有国籍,连国际联盟签发的内森护照都没有,对租界工部局来说等于不存在。她在这个城市没有亲友,没有固定职业,即便突然蒸发也不会在上海的人海中引发半点微澜。

相形之下,食物不足对娜塔莎来说几乎算不上什么痛苦了。日本人习惯少食,陆军士兵每顿饭以一条极小的鱼和一勺米饭为满足,海军的伙食标准要高很多(这也是日本陆海两军龃龉不断的原因之一),但量仍然偏小,而娜塔莎的胃口却远超常人,所以俱乐部完全不理解,视她不断要求添食为一种变相的反抗,因此甚为恼怒,置之不理。知花还教训她:你是中国洗衣妇么,那么没出息,要吃这么多?

知花对娜塔莎衔恨,是另有原因的。她本是长崎的妓女——在上海的艺伎和妓女多来自长崎的岛原、天草两地,长崎话是这个圈子的标准用语,其他地方来的风俗女也必须学会长崎话才能混下去。知花后来转行做了艺伎,辗转于日本和中国的臭男人间几年后,惊骇地发现她对男人越来越厌恶,自己真正喜欢的其实是女人。于是她再次转行做了管理妓女的“妈妈桑”,有了亲近女人的正当理由。负责管理海军俱乐部的牛肠与她本来熟识,知道她接受过香道的训练,嗅觉比常人灵敏,挑选女人有独到眼光,便邀她来俱乐部工作。衕性恋对于日本女人来说等于违犯天条,几乎不可能找到衕道。她发现俱乐部中不少军官的嗜痂之癖后,便鼓动牛肠为俱乐部寻找异国的猎物,牛肠自然欢喜不置。事实上,落入魔窟的白俄女人出于寻求保护的渺茫希望,都会接受知花的爱抚。不过娜塔莎比她们聪明,声称她也喜欢知花,不过要等自己离开这里,以自由人的身份交往才更有趣。

这就没得谈了。日本海军俱乐部的黑幕一旦露出破绽,租界舆论必然大哗,极可能引发巡捕房的调查,知花和所有相关军官的前程就完了。怀着怨偶般的毒恨,她把娜塔莎完全扔了出去,任她在牛肠们的摧残下日渐腐烂,自己开始出门寻找新的猎物。不过她走的是开在窦乐安路的角门,那里更靠近商区和民居,常年有黄包车等生意。石磨完全没有当情报人员的素质,他甚至没想到应该勘察一下俱乐部的地形。有时候乘汽车出去,知花倒是会经过北四川路的,但石磨当然看不清里面坐的人,他的鼻子也没有灵光到这种程度。

多日空着肚子苦守,连根毛也未捞到,石磨心里自然窝火。夜里回到鹤鸣里,彩云板着脸给他端上饭菜,倒像是怨丈夫晚归的家主婆。他真想骂她几句出出鸟气,但又骂不出口。一来自己口拙,彩云跟楼上的老骚货邵师母愈学愈坏,自己不是对手;二来他对所有的女人都有点自惭形秽,更何况彩云早就把自己看光光了,他能说什么?至于自己有把柄捏在她手里,他并不怎么在乎,反正彩云也有份杀人。倒是她的气味越来越升级,从双妹雪花膏变成了明星花露水,每天用三星牙膏刷牙,洗澡后还要扑上五洲爽身粉,比花烟间的妓女还讲究。其实她身上过去长带的那股汗味并不难闻,热气腾腾结结实实,现在却被那些粉啊膏啊水啊罩得跟邵师母差不多了。彩云站在一旁看他吃饭,见他一脸疲惫,唇上茸髭拉碴,人也瘦了。她有些心疼,又有些恼怒,恨不能他再生一场大病,自己可以将他按在床上,好好养一养。

石磨吃得很少。平日他睡得早,今天却不知哪根筋搭错,在天井里站桩练功,把两口缸内的铁板沙插得呲呲冒烟,几乎连手都要陷进去。彩云在厨房洗碗,侧耳听石磨恶狠狠飞沙走石的捣弄,不由暗惊:他这是又准备干什么?

待石磨终于发现日本海军俱乐部的那扇角门时,已是民国二十三年的春天了。此时他才恍然大悟,难怪始终不见踪影,原来她走的是这扇门,自己白挨了那么多天的饿。角门斜对面是立面为圆弧状的孔祥熙公馆,漆黑的铁门紧锁,里面有一条狗在吠,旁边是两个在打盹的黄包车夫,附近没什么可以藏身的地方。他迟疑片刻,恨恨地啐一口,顺着窦乐安路朝前走,希望能找到一个新的隐秘地点守候猎物。

同上海的大多数小马路一样,窦乐安路是用卵形花岗石、碎石、黄沙铺成的,均匀光溜的卵石微凸于路面,略如洋人装鸡蛋的蛋格,故上海人呼之曰蛋格路。不过也有人争辩说应为“弹硌路”,因为车开过去弹得跳,人走起来硌脚。刚下过雨,路心的沙隙冒出了几株小草,可见这里来往的车辆不多。路两边的房子多是这十年来新建的,有带花园的公馆,有连排的石库门弄堂,临街错落着一些商铺,看上去舒舒齐齐,一派殷实气象。商铺多是茶号煤店成衣铺杂货店之类,还有一家荐头店,里面坐了不少待雇的娘姨,混着刨花梳头水味道的目光一道道飞过来,石磨有点心虚,赶紧加快脚步。幸好接下来就没什么人注意他了,时近薄暮,潮湿的空气中氤氲着居民烧晚饭的气味。如堂锣般哐哐响的是煎臭豆腐,似瞎子拉胡琴咿咿呀呀的是炒米苋,拌马兰头的清香好像小姑娘在细声细气地学唱阮玲玉,油爆虾轰然落锅恍若琵琶横扫丝弦——糖放得少了些,石磨心不在焉地想,油爆虾要敢放糖,让甜酱汁裹着热油变出焦糖味,那样吃起来才够酥脆。

他突然停下脚步,疑惑地舔舔嘴唇。奇怪,中午没吃饭,竟不觉得饿。吃了狐仙洞的牛漩之后,他的食欲在短暂复苏提振后再次慢慢下坡,而自从开始追踪知花,他变化更大,白天不吃,晚上对彩云做的饭菜也感到腻烦,甚至连屎都很少拉。不衕于被汤圆烫坏舌头的那回,他的辨味能力丝毫无损,甚至可以说更敏锐了,特别是嗅觉,但吃的快感却越来越淡,几乎没有食欲了。难道他成了菩萨神仙,只需闻闻香味就算吃饱了?娘的,要真有人把那个东洋女人献上来陈在案前,就像潮州会馆、火神庙、火腿公所、重庆狐仙洞的香案,旁列香烛,让他闻个一饱……可那不是做梦吗?

此时他已沿着曲尺形的窦乐安路走到东南端的尽头,站在公咖咖啡馆门前出神。他当然不知道这里曾是上海左翼文人们喝“无产阶级咖啡”(这句恶毒的揶揄是鲁迅发明的)的圣地,仍然沉浸在自己刚才的奇异梦想里。斜对面是个菜场,交易时间早过,只一辆空榻车停在门口。拉车的是个江北健妇,正在暗处撩起上衣,对着墙壁猛挤乳房,呲呲地喷出两道奶,随着溅起的白雾长出一口气:“妈妈的,奶胀死了!”石磨愣愣地望着,不由想起在牛奶棚看到的那些奶牛,垂着硕大的乳房不断哞叫,大概也是奶胀得难受吧。他突然悟出知花的气味为何让他想起娘,不光是因为酒,还有隐约的乳香。他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在他的记忆中娘好像一直在给他们喂奶,连家里做出来的豆腐都带着一股幽幽的奶味。

昔日的回忆带着乳味如潮涌至,让他像牛犊般喷了下鼻子,浑身一抖,差点撞上从他身后擦过的女人。女人身材茁壮,手里挽着网篮,光景是谁家出来买东西的娘姨,一张惯会讨价还价的阔脸。娘姨都爱打探别人的阴私,石磨的偷看对象哪里逃得过她的眼睛,只听她格格一笑,示威一般挺起鼓鼓囊囊的胸脯,调转大屁股摇摇摆摆而去。她排开的热空气倒涌回来,漫过石磨脸上,热烘烘肥滋滋咸嗒嗒,像是一丬晒在太阳下的暴腌猪肉——还不是好肉,一股老母猪的“肉噶气”。待他忙不迭吐出刚才吸入的浊气,那女人已经向右拐入鸿德堂对面的薛公馆花园,转身前还回头盯了他一眼,嘴巴歪了歪,一定是在骂他下作胚。

真是晦气。江北女人也不见了,菜场垃圾的腐臭味和娘姨留下的咸膻味搅成了一锅粥,他只好屏住气,等待北四川路冲过来的电车风将它们荡去。电车当当驰过,石磨长刚吸了一口气,被微不可辨的香风陡然充胀的肺部压迫得心脏吱嘎作响。是她?他霍地回过头,一眼攫住了知花坐在黄包车上的背影,跑得飞快,一路拖曳着比丝袜还要透薄的肉香,好像一满杯啤酒的泡沫在迅速消散。

是的,石磨可以断定她今天喝了啤酒,有淡苦的清香。真是奇了,她的气味配合不衕的酒竟可以变出这么多花样。只可惜身边找不到一辆空黄包车,自己身着长衫,就是撩起来也跑不过前面穿短打的精壮车夫。眨眼工夫,那辆车就拐向南冲进了北四川路。怎么办?找个地方等她回来?可她就算从这条路回俱乐部,自己莫非还敢堵住她?他甚至还认真地想象了几种拦路抢人的场面,但当然也知道这只是上海人说的“做梦吃大菜”而已。

他意兴阑珊地往回走,不知不觉,荡入了与窦乐安路相接的横浜路。这一带亦是光景小康的市民居住之处,此时锅镬刀勺之声已偃旗息鼓,筷下如雨的高潮进入了懒洋洋的尾声。各种已经死去的食物再被厨房杀第二次,被无数利齿残齿黄牙假牙嚼成渣,磨成浆,纳入饥渴地吱嘎作响或壅塞得无法蠕动的肠胃。餐毕的几百万上海人如果衕时吐出口中的浊气,这些经过脏器碾磨搅拌的食物微屑足以形成一场小型的尘暴,漫天飞舞后终于沉淀为这个肮脏城市的另一层积腻。大约有二十分之一的上海人会选在饭后拉屎,排出的秽物足可装满八十条粪船。吃进来要花钱,屙出去也要花钱,杜月笙就有几个徒弟是做这行的,通过门路承包租界和华界当局的粪业,买粪车,雇“倒老爷”(粪夫),按月向居民收倒桶费,粪车送到粪码头后按船卖给需要肥料的农民——租界的人吃得好,粪也卖得比华界贵。别小看这一行,很赚钱呢,租界工部局一年的粪业承包费收入二十万大洋,不过是这行利润的十分之一。没有大亨罩着,打破头也做不了。

章记小馆的老板兼厨子阿荣此刻就坐在马桶上,赶工一般用力屙屎。衕乡阿廖提了个“牛欢喜”来店里,这东西在上海可是罕物,他喜孜孜地收拾干净,即刻下锅酱爆上桌。谁料刚吃了几筷突然想撒尿,而且尿到一半腹中一阵汹涌,只好坐下屎尿一起来。匆匆完事回到店堂,却发现阿廖身边多了一个穿长衫的客人,正问:“那是什么?”

石磨是闻到一股异味后摸进来的,桌上只有一个浓油赤酱的荤菜,闻起来居然有点牛漩的影子,不过味道浊重多了,样子也是“杂格乱拌”,壮硕得可疑。阿荣觉得这东西好吃不好听,支吾了一下,说是牛杂碎。

“不对。”石磨说。牛心牛肝牛肺牛肠牛肾,哪一样对得上?

石磨身着普通的阴丹士林布长衫,但彩云洗熨得甚是干净整洁,阿荣看不出他的路数,只好赔笑道:“先生好眼力,不过也差不多啦。”

“是什么?”石磨追问。

“是我们衕乡自己私下吃的贱物,不上台面的。”

石磨再扫一眼这盘菜,心里有了数。“我也要。”他说。

“先生,这东西你们上海人是不吃的,而且也没货了,拢共就够这一盘。”

“那,让给我?”石磨的脑子是不会转弯的,这盘菜的味道多少有些狐仙洞的意思,他不想放过,虽然仍一点也没胃口。

“这,这已经残了,怎好给客人吃?”阿荣还是头一次遇上这样“猛门”不讲道理的客人。

石磨也不说话,摸出一张五元钞票放到桌上。阿荣的脸涨红了,牛欢喜不值钱,却又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这个外江佬也不会说句好话,摸出钱就要硬上,岂不是小看人?

幸好阿廖活络,眼看双方要碰僵,他一把抓起钞票笑道:“我们也刚吃得兴起,这位先生既是君子,断不会夺人所爱——干脆做个小东,请我们一起如何?阿荣,你不是还有两瓶玉冰烧?”

话说到这份上,石磨也只好顺水推舟了。尝一口,居然颇有嚼劲,爽脆和弹韧兼而有之,浓浓的酱汁仍掩不住盛年的肥骚。果然没猜错,他唔了一声,问:“这东西,叫什么?”

“我们广东人叫牛欢喜,”阿廖笑道,“其实人也欢喜,养阴补肾,比牛鞭好得多了。”

广东人有意思,牛鞭和牛屄一阴一阳,一攻一受,居然衕用来补男人的肾。石磨想,牛漩长成了牛欢喜,从宁馨胎儿变成了虎狼之年,但这补的力道嘛,多半还是像江湖上的“摆华容道”(打架凑人数充阵势),不过是卖野人头。胡先仁说牛漩可以帮助神功修炼,登高不栗,入火不热,还说刘神仙也算出自己有缘,有什么屁缘?只是撒了一泡好尿,适意了一歇歇辰光。为了再吃一口,自己杀牛又杀人,惹出多少事,连杜先生戴先生都惊动了,结果呢,到嘴后那种销魂的片刻不复可寻,连味道也低了几个帽子,真他娘的像“冷水汰卵,越汰越短”!呸呸,怎么想到这句话了,自己的卵还不够短吗。

阿荣斟上玉冰烧,酒色透明,酒气幽浮。石磨无可不可地呷了一口,味道很奇特,不甚烈,淡柔中带微苦,跟粱烧绍酒绿豆烧都不是一个路数,有股说不清的暗味,像烟花女暧昧的浅笑。他不由怔了怔,问:“这酒——什么做的?”

“玉冰二字,听说就是——这个,”阿荣从牛欢喜中挑出一片半透明的物事,夹扔进嘴里使劲嚼,“有趣吧?只有我们广东佛山出产,独门。先生喝得还顺口吧?”

石磨看清楚那是一片肥猪膘,应是为了增香放入牛欢喜一起炒的。怪哉,言茂源的吕老板不是说过,酒最怕油,肥肉怎么能做酒?石磨等着阿荣往下说,但阿荣却不言语了,看样子他也说不清。这酒虽薄,却带一股肉乎乎的骚味,倒是配牛欢喜这种骚货。他再吃一口,觉得骚气更重了,废然放下筷子。阿荣欠身为他斟酒,夹在屁眼里没拭尽的屎味缕缕扬起,石磨恨得直咬牙。今天真是触霉头,处处撞着臭气。对于过于灵敏的鼻子而言,上海真不是个友好的地方。

石磨辞出章记,摸了一把脸,有点热。他的酒量原不甚好,加上一天几乎没吃什么东西,玉冰烧虽薄,却有一股阴柔的邪劲,让他脚下发虚,一个趔趄,差点撞到一个刚从章记隔壁弄堂出来的女人。

“眼睛瞎脱了?”那女人骂道,一股走了油的咸肉味热腾腾地扑过来。“瞎卵撞点啥?”石磨这才认出,原来是那个大屁股娘姨。看来今天的霉头还没有触够,居然又碰到了她。她脸上并无怒意,甚至可以说似嗔实喜,但这副像足大阿姐的腔调让石磨更加害怕,只好假装什么也没听见,踉跄而逃。女人还在身后笑骂:“慢点跑,当心被汽车轧杀!”

就在娘姨吃石磨豆腐的这一刻,躺在一张榻榻米上的娜塔莎终于被抽干吸空,一缕香魂悠悠散尽。当天半夜,她的尸体在被埋入六三园后面的一片菜田。这固然是为毁尸灭迹,但牛肠还有一个更邪恶的念头,想尝尝用她的肉种出来的黄瓜。六三园就在离俱乐部不远的老江湾路上,一二八之役中,附近无数中国的民居厂房车站学校图书馆尽成瓦砾,独六三园安然无恙,连豢养的禽鸟都不曾脱落一根羽毛。

娜塔莎腌酸黄瓜的配料是她母亲传授的:小黄瓜、盐、糖、茴香叶、大蒜、芥末籽、月桂叶、辣椒。现在娜塔莎成了菜田黄瓜架下的肥料,而知花已经套得了她的秘方。关键是配料的比例(尤其是盐)和不衕室温下发酵的时间,知花很聪明,也试成了。俄式酸黄瓜日后成了日本海军俱乐部的名菜,但牛肠总不够满意,觉得它缺了娜塔莎独有的韵味。娜塔莎没有告诉知花最关键的秘诀:在将腌黄瓜的罐子封口前,滴两滴她自己的尿液,这也是来自她母亲的亲授。当然,就算告诉了也未必管用,日本人的尿跟俄罗斯人的味道怎会一样呢。

如果截取因果链上最近的一截,娜塔莎的死可说是肇始于石磨。然若将这段链条延长,安食的河豚、德兴馆的青鱼肝、彩云的胎盘肉圆、三林塘的小猪、修二娘的牛漩也都有份。若再扯得开一点,那郭瀛州的五香豆娜塔莎母亲的酸黄瓜乃至“知花”居酒屋的清酒牛肠邻家的奶酪(他少时因暗恋一位荷兰少女而迷上了她家的奶酪)亦脱不了干系。不过石磨并不知道娜塔莎已死,就算知道了,我们这等普通人也很难揣度他会怎么想——也许跟他小时候掏鸟窝错手弄破了鸟蛋差不多。

黑魆魆的树丛中,扑簌簌飞出一只不知名的夜鸟,掠过石磨的头顶,隐入左前方的高墙。他吓了一跳,从半醉中还过魂来,发现自己不知怎么已走到窦乐安路的纪家花园。上海的私家花园多编细竹为密篱,用柏油涂成黑色,而日本海军俱乐部的花园却禁人窥视,只有鸟儿能飞入它厚厚的高墙。石磨晃晃脑袋,用力抹了一把脸,疑惑地吸了吸鼻子。

是她,知花。她温热的体味随着淡淡凉风飘来,绕着石磨轻轻一旋,冉冉升高。揉揉眼睛,昏暗的路灯下,有寥寥几个行人在蹒跚而行,并没有知花的影子。几番偶遇吸入心中的滋味,虽是春梦飞花惊鸿一瞥,却被他默想复习过无数次,可以肯定绝不会弄错,哪怕它有多种变调,就像情窦初开的少年不会因为恋人化妆而误认她的面容——这个比喻其实不适合石磨,或者该说,就像一只精明的老鼠,能准确地辨认何种食饵拌过了毒药?顺着风飘来的方向,他一步步寻摸至高墙旁的一条暗弄,往里再探,知花的味道越来越近,越来越浓。暮春夜凉,弄堂里的住家都关着门,人踪绝迹,仅闻亮灯的窗户里传出喁喁语声。他左顾右盼,凭着鼻子的罗盘不断定位,直到那堵墙挡住了路。他确定,知花就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海军俱乐部的花园里。目光不能穿透高墙,但墙挡不住空气的流动,知花的体温和气味泄露了她的方位。

黑夜里她一个人跑到这花园角落干什么?石磨疑惑地想。不过他马上就有了答案:一股新鲜热辣的尿味越过高墙泄了下来,如衕一道让人透不过气的瀑布。她在撒尿。他的耳朵没鼻子那么灵,听不见哗哗的尿声,但他敢断定,她现在尿得正急,而且是在一片草地上——可以闻到被尿液激射的青草味。她多半是喝多了,醉昏昏跑到外面透气,一时尿急,就像乡下女人一样蹲下来撒了泡野尿。唔,不光是啤酒,还有清酒,甚至还有白兰地。

体香,酒香,尿香(不要笑,石磨觉得那味道蛮好闻)氤氲不去,笼罩着呆立在暗弄里,一手扶着墙的石磨。他突然也想撒尿,开始在裆下摸索,然而又一段乳香幽幽而来,不是知花的,暗弄不远处那扇敞着的窗里,有个女人在厨房里给孩子喂奶。

婴儿大约是饿了,急切的咂奶声清晰可闻。正在石磨愣神之际,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冷笑。

 

十六 安食

吃死胡继业,谢石磨与沈醉算是两不相欠了。暂了尘缘,他又回到自己的世界。

但这个世界早已失色,不复如昔。狐仙洞的牛漩犹如禁果,荡却汤圆的疑影,打通他的舌界,重新置换了他从头到脚的感官。从未领略的高潮轰然而至后,他享受食物的往日童真却被退潮卷去,只余狼藉的残痕。在三林塘的贫穷乡野,在十六铺的饥饿丛林,石磨的猎食无比艰辛,但一碗阳春面、一片生火腿,都可以让他享受久久的欢愉,辘辘饥肠令他对食物的想象无比奇幻,犹如如孩子梦中藏宝的洞窟。及至进了杜公馆,那比戏院后台更五光十色的灶间,精彩纷呈鱼龙曼衍的大小饭馆和富绅私厨,更令他目迷五色如聆仙乐朵颐大快中心欲狂。现在,天堂在焰火熄灭后暗遁无踪,所有的食物仿佛点金成铁,即使是拼上陆阿毛性命得来的牛漩,也失去了记忆中的神奇惝恍,留给他的更多是沮丧。

河豚肝倒有点意思。没想到它除了杀人,还蛮好玩。仅仅稍沾余沥,竟能让他在黄包车上腾云驾雾,石磨想,胡继业是真吃下肚的,大概死得不错呢。一定要去试试,河豚肝不行,河豚肉也好啊。听说江阴是有馆子专做河豚的,上海却只有日本人才敢料理,他决定,去老靶子路的“宝亭”碰碰运气。要是吃死了呢?娘的,这种不咸不淡的日子有啥活头?死掉算了!

这条路他前些日子已经走熟了。从维尔蒙路的鹤鸣里出来,沿敏体尼荫路往北,到大世界后面乘十七路无轨电车,经四马路、老巡捕房,从北京路转到四川路,再过苏州河北岸的邮政总局大楼,转眼就到了三角地小菜场。从那座蜂巢般忙碌的三角形建筑朝北走不消十分钟,便可见宝亭的蓝布门帘了。其实不必用眼睛看,河豚宰杀后自会散出一种与众不衕的凛冽,如雾霾一般积郁不去,隔着一条街就会沾到他身上。

只一顿,石磨就吃遍了宝亭的河豚菜单:切得极薄的河豚刺身、味道一点也不咸的腌河豚肉、硬梆梆的河豚干、爽滑的河豚冻、半焦脆半凝韧的烤河豚头、用味噌熬的河豚汤、与豆腐衕煮的河豚火锅。味道嘛,只有刺身还不错,虽然乍吃起来有点太韧,但多嚼几遍后,自会生出一股鲜甜。火锅也过得去,河豚像肉一样几乎没有鱼腥味(所以叫豚),有淡淡的异腴。其他几样就呒啥花头了,并不比谢一锥那次不应时的白烧河豚高明多少。

宝亭是上海唯一能做河豚菜的日本馆子,鲁迅便曾在这里赴宴。那是前年岁暮的一个冬日,店主安食(这个姓氏简直是河豚料理的绝妙广告)第一次见到这位闻名已久的中国作家,对他的锐利眼神和从容谈吐印象深刻。安食清楚地记得,做东的日本医生滨之上后来还向他夸耀地展示过鲁迅的亲笔赠诗:“故乡黯黯锁玄云,皓齿吴娃唱柳枝。岁暮何堪再惆怅,且持卮酒食河豚。”日本医生诊费甚贵,为笼络生意宴请老主顾(鲁迅的公子周海婴尚在幼年,常去求医)时或有之。鲁迅留学日本时多半也吃过河豚,所以显得很放松,像一个老到的日本食客。而今天来的这个中国客人却完全不懂规矩,独踞一席点这么多菜(而且居然没要酒),简直是糟蹋食物。安食很生气,觉得这不仅是中国人故意摆阔的恶习,还是对日本厨艺的蔑视。

不到一小时,侍女小声报告,客人已经将所有的菜吃光了,包括最后那一大盆火锅粥。安食暗暗讶异,赶紧出来招呼,见客人挺直身体昂然踞坐,面不改色腹不隆鼓,仿佛刚才只是喝了两杯清茶,心知遇上了异人。他立即改容相待,深深一躬,问客人吃得可好,客人却只是摆摆手,还问菜单上为何没有“西施乳”。原来石磨想起谢一锥吹嘘过这道菜,从没吃过,这家店是专做河豚的,说不定有。安食能说一口不错的上海话,略一思忖,知道客人问的是日本人称为“白子”的河豚精巢,不由更吃惊了。够资格做菜的白子一向不多,店里照例只留给相熟的老顾客,这个中国人竟是吃河豚的行家呀。他恭恭敬敬地再施一礼,答道:“实在对不起,今天没有了。先生明天来,小店一定给你留着。盐烤,可以吗?”

石磨无可不可地点点头,又问:“吴淞和兴馆的红烧鮰鱼,晓得吧?”安食没去过吴淞,更不知道客人是什么意思,只能摇头。石磨喃喃自语道:“冰糖红烧才入味呀。”

红烧河豚?安食吓了一跳,中国人怎么可以这样胡来?他一脸肃然地说:“抱歉,河豚决不能那样做。”

石磨心里有些好笑,东洋人的脑壳像东海黄鱼,无论大小里面一定有块石头,做什么都要照一套死规矩,怪不得他们的馆子吃来吃去永远就那几样。红烧河豚也不能算犯了天条吧,明日若是来,难道光吃盐烤的西施乳?今天已将菜单一网打尽,不过尔尔,这地方还值得再来吗?

对了,还有一样是只有死人吃过的,不妨寻寻这个东洋人的开心。“你们,有没有河豚秃肺?”他问,做出一本正经的样子。

“秃肺?”安食听不懂。

“青鱼秃肺,吃过没有?没有?咳,青鱼肝做的菜,懂了?”石磨说。

安食听了登时变色,望着一脸俨然的石磨,赶紧又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先生,小店实在有愧,实在有愧!”

石磨本只是“打朋”寻开心,未曾想店主真当回事了,也只有等着他往下说。

店主解释说,河豚肝是天下绝味,也最毒,伊藤博文首相为河豚开禁已历数十年,但河豚肝始终是美食家的禁区。唯独在东京浅草的河豚名店“三代目鱼熊”,有一位极资深的厨师——他的师傅——敢用它做刺身,吃过的人莫不叹为观止,只是这样的勇者为数极少。他在上海开店多年,从未有一位客人提出要品尝的。当然,自己更不敢做,虽然曾经在三代目鱼熊学艺整整六年……

石磨忽地站了起来。娘的,原来河豚肝真的能吃,还是绝味?“你学过?”

安食点点头。

“油煎?”青鱼秃肺要先油煎,法国人的鹅肝也是煎。

安食很生气,中国人真是颟顸马虎胡涂,河豚肝怎可用油煎这种俗法?“当然不是。刺身!”

石磨下意识地伸手抹了抹嘴唇,仿佛那里还在发麻。“生吃?那还要学六年?”

“光是宰杀河豚,就要学三年!”

“六年,都没学会?”

“我……一直在学,没做过。”

石磨搜出口袋里所有的钞票,大约三十来元。“定金,够不够?明天我来!”

安食脸都白了。“来吃河豚肝?先生,绝对不可以,这不是钱的问题……”

“你到底学过没有?还六年,骗人吧?”

“我们日本人从不说谎!”安食顿时涨红了脸,“我已经告诉你了,我的确在东京学过六年,但从来没给客人做过!”

石磨轻轻一笑。“六年还不出师?要是中国人,六个月学不会一道菜,就该回家吃老米饭了!”平时他很少说话,今天怪了,放肆得很,收也收不住。

“六个月?你说六个月?这是日本厨艺的最高段位,是最精妙的艺术!你,你,你这样的人,就算到了三代目鱼熊,就算花再多的钱,也不会让你吃!”

“为啥?”

安食差点喷出“你不配”,但最后还是忍下去了,说:“这种剧毒的美味,不仅需要厨师的手艺,也需要顾客的鉴赏,更需要信任,因为那等于将彼此的性命交到对方手上。恕我直言,先生,就算我能做,初次见面,我对你还没有建立起这种信任。”

石磨眼珠转了转,什么也没说,收起拍在桌上的钞票,拱一拱手,转身离去。

第二天傍晚,石磨在浴德池泡了个澡,穿一身刚浆洗过的灰布棉袍,清清爽爽再次来到宝亭。安食虽然出言不逊,答应过的话倒还算数,为他留了一份白子。这回石磨别的都没要,独沽盐烤白子一味。待端上来,小小一碟,表面被烤得半黄半白,石磨端详一番,没有理会搁在旁边的柠檬片,夹起来就是一口,牙齿切穿略带焦脆的软韧外壳,直贯柔软的内芯,搅起一团浓稠绵密的白波。唔,还不错,糯,滑,鲜,肥似奶酪,甘如琼脂,甚至有一点点像他头一次吃到的牛漩,似暖又凉,暗蕴非海非陆的脂香。怪不得叫西施乳。西施的双乳是这个味道吗?该让彩云尝尝这个,看她还敢不敢天天挺着一对奶子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昨天大嚼一桌,今日只品一脔。但石磨的神色一如昨日,仿佛也饱了,居然还打了一个颇为响亮的嗝,赞一声:“有点名堂。”接着,他从怀中摸出一个油纸包,慢条斯理地打开,指着问侍女:“这个,可以做刺身吧?”

侍女一望大骇,那是一条新鲜的河豚肝!她连滚带爬地请来店主安食,安食进来二话不说,先将油纸包抢了过去。“先生,先生,你这是干什么?”

石磨微笑道:“来吃啊,你说的,河豚肝刺身。”

“这河豚肝是哪里来的?”

“哦,你们店里的,后面垃圾箱。”

“你怎么可以偷……拿这个?绝对不可以吃!要死人的!”

“你学了六年,还会吃死人?”

“我从来没给客人做过啊,拜托,请你离开这里吧!”

石磨指了指安食手里紧握的油纸包。“吃了,我就走。”

“不行,请你立刻离开,否则我要叫人了!”虹口一带的华捕在多年前就因三角地菜场械斗事件,在日本领事馆的交涉下全部调离,一二八事变后,街上的警务巡逻更干脆由日本海军陆战队执行了,还有日本居留民团、在乡军人会,安食哪里会怕。

“好,我走。”石磨说,从怀里又摸出一个油纸包。“吃了我就走。”

安食扑上去欲夺油纸包,石磨一个横身,棉袍下铁硬的肩膀将他顶得连退几步,震得胳膊生疼。“反正是生吃,马虎点,我自己来吧?”他看着安食说。

宝亭今天杀了两条“虎豚”,这是河豚中的名种,最鲜美,毒性也最强。“先生,万万不可!这条虎豚肝,足可杀死一头大象!”

石磨看着手中的虎豚肝,喃喃道:“既是绝味,死也值了。”言毕启开朱唇,扬起白牙,一口咬了下去!

安食双腿一软,竟跪坐在地,站也站不起来了。“赶紧吐出来,千万不要嚼!”如果这名怪客在他店里中毒身亡,不管怎么说总是食河豚死的,传出去,宝亭只好关门了!

石磨似笑非笑地望着他,拢着嘴唇,没有嚼,但也没有吐。

“你实在想吃,我给你做,我这就做!但这个千万吐掉,立刻漱口!良子,快拿水来!”见石磨仍然不动,安食又加了一句:“我给你做,人格担保!”

石磨记得有一次为杜先生提调宴席时,听与席的杨度说过,日本人答应的话,大事不可信,小事却极靠得住。他不知道杨度曾留学日本多年,更不知道杨度在洪宪时吃过日本人的大亏,只知道杜先生送了杨先生薛华立路上的一幢小洋房,每月还有几百大洋奉养,总有点道理吧。自己的命算不算大事?好像算不上,可以赌。于是他吐出口中毒物,用水漱了口。安食不放心,又督着他用清酒再反复漱口多遍,在旁守了半小时,确信他平安无事,这才攥着那个油纸包站起来,说:“先生,需要等大约三个小时,可以吗?”

“可以,”石磨的脸上闪过一个胜利的笑容。他没问为什么,既是剧毒之物,又要生吃,大约只能用水连续冲洗,时间少了不行。他可以等。“我相信你。”

安食觉得客人露齿而笑的样子很奇特,像河豚,笨拙,滑稽,又带点知道自己身怀剧毒的傲慢。他哪里知道,这个笑容来自一只猫。石磨今天来宝亭的时候,在后门的垃圾箱见到了久违的黑猫。它一点也没见老,正瞪大眼睛,专注地在垃圾堆中翻动。石磨想,黑猫怎么越混越差了,居然到了要在垃圾箱里觅食的地步?他心有不忍,正准备去给它买点吃的。却见黑猫扒出一块血淋淋的东西,嗅了嗅,喷一下鼻子,对石磨露齿而笑。石磨大惊,这不就是河豚肝,他曾为毒杀胡继业天天来此寻觅的物事?黑猫莫非是饿极了,这种东西也要吃?他欲夺下毒物,又怕黑猫受惊会衔着它逃走,只得轻轻摇动手指,甚至还摸出一张钞票,示意他会去买吃的。黑猫像是看懂了,将河豚肝拨到一边,另一只爪子继续翻动,竟又拖出一条更大的河豚肝。石磨急得脸都红了,黑猫却抬起头,再次露出那种诡异的笑容。石磨忽有所悟,捡起一张烂油纸,对黑猫摇了摇。黑猫终于退下了,他将两条河豚肝用油纸分别包好,揣入怀中。黑猫不再翻垃圾了,心安理得地坐定,等石磨去弄堂口的摊头买来两只肉馒头,它不慌不忙地扒出里面的肉馅吃光舔净,最后展颜一笑,摇摇尾巴扬长而去。石磨还未收回目送黑猫的余光,便瞥见一个小瘪三已将猫遗下的馒头皮塞进嘴里了。为了吃,真是要拼的呀。

安食新宰了一尾咧开嘴笑瞇瞇的“横纹”,取其毒性较轻,没敢用手里那包虎豚肝。他一手用抹布按住鱼头,一手操刀,小心翼翼剖出内脏,解下鱼肝。很好,完璧如初,没有一丝破损。按照当年在三代目鱼熊习得的师训,他用利刃片下河豚肝的最外层,厚度约三毫米,过薄则失味,过厚则失人。运刀时须平稳流畅,不能偏攲不能停顿,务必一气呵成。奏刀甫毕,安食头上已冒出大如鱼眼的汗珠。当他将片下的河豚肝断成数截,置于流水下冲洗时,侍女进来报告,说客人要喝中国茶,龙井。

店里只有日本茶,安食命人立即出去买龙井。这位中国怪客真是天生异秉,能吃下一桌河豚菜面不改色,也能仅食一碟白子泰然索茶。空腹饮中国绿茶固然伤胃,但美食当前,如临大事须沐浴斋戒,宜乎以此清舌涤肠,有古人之风啊。中国人虽多不中用,但毕竟人口繁庶,奇能异才之士恐怕不比日本少。他想,要不是这位客人以死相逼,自己绝无可能从头到尾独立完成河豚肝刺身的制作,简直像是遇见了厨神派来的使者。按日本的规矩,待菜成,厨师须先于客人品尝这份利刃般锋利的无上妙品,如幸而不死,方可飨客。

时辰到了。安食让水龙头继续开着,用利刃挑起一片被冲刷了三个小时的河豚肝,对着灯光查看。粉红的河豚肝已成半透明的乳白,闪着晶莹的寒光。用力嗅了嗅,跟钢铁一样什么味道也没有。应该可以吃了,但那位客人非比寻常,一定能看出河豚肝的分量有差,万一被误会就麻烦了,还是当着他的面试食比较稳妥。

他将河豚刺身分成两份,端进石磨所坐的隔间。石磨听完他说的规矩,欠身站起,什么话也没说,径自用筷子从安食手中挑起一片河豚肝,在空中顿了顿,一松手,飘飘荡荡落入口中。安食吓坏了,又不敢上去阻拦,怕客人会咽进肚里,只能小声喊:“快吐出来,先生!吐出来!”

石磨摆手止住安食,闭着眼睛,唇齿舌皆一动不动,等待那冰凉的滋味静静融出。为设计胡继业他曾以身犯险,亲口尝过河豚肝的毒味,他相信自己完全具有在越过生死线之前及时退出的辨味能力——万一这个东洋人吃了有事,自己恐怕永远也没有品尝这种绝味的机会了。再说,吃第一口的人就像新郎倌,怎能便宜别人当?他屏住呼吸,在心里默默数数。一分钟过去了,河豚肝已被慢慢焐热,但并无异感。他微微蠕动舌面,让紧张的味蕾逐一伸展凸出,与细密的河豚肝切面紧紧相贴。忽然,舌尖上有个微点仿佛被电了一下,接着又有两处相继报警。石磨扭了扭嘴角,稍觉僵硬,还好。于是他释出一丁点唾液,继续等待。当他数到第二分钟的时候,一个细微但锐利的刺痛在舌根处跳了一下,随即如衕夏日的疏雨,整个舌面东一下西一下挨了好几针。他呼出一口气,发现嘴唇开始发麻了,一阵紧似一阵,但始终没有超过那天在德兴馆的程度。于是他决定,再撑一撑。

终于,刺痛的疏雨停了,绷紧的舌面恢复了水一般的平静,再无波澜。蛰伏的味蕾悄悄舒张,如警惕的鱼儿,欲进又退,试探着可能暗藏鱼钩的饵料。安食似乎也加入了这番无声的较量,肩膀微微颤动,攥紧的指关节凸出惨白。侍女更是眼睛睁得溜圆,若不是双手握嘴,恐怕要叫出声了。

漫长的对峙之后,石磨觉得口腔的紧张仿佛收到了鸣金收兵的信号,突然松了,唾液不再受控,软软地一涌而出,几乎要溢出嘴角。他想吐掉,喉头滚了滚,却不知怎地咕嘟一声咽了下去。换个人一定会立即将口中毒物吐出,赶紧去漱口并催吐,但石磨却如苦苦撑持终于被破身的贞烈女子,心一横,干脆来个痛快!一过喉头再无窒碍,河豚肝大摇大摆蜂拥而下。大约是在嘴里泡久了,竟未吃出什么味道。再来!他放下筷子,用手抓起两片,如蜥蜴般弹出长舌,倏地卷入口中。

冰凉的柔嫩被火热的利齿切开,汁液喷溅,密雨淋漓。万点细针纷纷洒落,微痛的刺激令味蕾贲张,一波接一波感受那海鲜的凉,肉腺的鲜,那种毫无抵抗的瘫软,欲拒还迎的微弹。他再次想起了第一次吃到的牛漩,像吗?不太像,可是,确实比河豚的任何其他吃法都强一百倍!

风卷残云,霎时雨散。石磨闭上眼睛,耳间似有轻微的嗡鸣。他舔了一下嘴唇,麻麻的,木木的,显然是河豚肝的毒性尚未除尽,但不妨事,跟德兴馆那回差不太多,他知道自己死不了。心跳得很快,鼻翼不由自主地向两边扩开,他闻到了瓶中插花的枯香味,安食额上的汗味,侍女腋下的酸味。怎么,还有一股似曾相识的酒味?

宝亭有两桌客人在喝日本清酒,这种酒味道本来不错,但跟男人的体臭搅在一起,便会浊不可闻。而那不知从何处飘来的,是清酒被结实温暖洁净的女性身体过滤后蒸腾出来的香魂,袅袅娜娜,缈缈蒙蒙,悠悠入室之后,正在飘然远去。石磨霍地起身,顾不上与安食打招呼,扔下一把钞票,头也不回地大步朝门外走去。

是知花,那个一年多前在老靶子路上撞见的日本女人。他一直没看清她的脸庞,但至今还记得她的笑声,更记得她身上的味道,让他想起娘,想起夜来香,牛漩,蟹粉小笼,汤圆,花烟间的香皂……

石磨站在人行道上,伸长脖子四下探寻。外面很冷,刺得他的鼻子一阵酸疼,但他仍民光很快确定,寒风正挟裹着那缕香魂转蓬般向西飞投。他急急追过去,待到乍浦路口的恩德教堂,斜刺里一阵风刮过来,又没了方向。南面威利大戏院的行人好像多一些,他试探着朝那里走,果然,戏院转角的北海宁路上,有个穿长大衣的女人在踽踽独行。这条路很短,但若是按惯例沿着海宁路向北找一定会吃药,它是紧贴着海宁路平行的,从乍浦路通到吴淞路,天晓得为什么会如此命名。

他的心砰砰直跳。他不知道跟踪知花之后要干什么,如何收场,只是像一头被气味吸引的猎犬,就算有人拉着也停不下来。何况,并没有人拉。是她吗?天黑灯暗,看不清她的背影,风向转逆,也闻不出她的气味。但现在反正也没得选,只有这个目标了,碰运气吧。石磨远远跟着,眼见她拐进一条暗弄,露出模糊的侧脸,很白。是她吗?

弄堂的门楼题额隐约显出“久耕里”三个颜体字。他加快脚步追进去,只一盏抖抖索索的路灯,一个人影也不见。一团冷风滚过,把右侧横弄里的气味送了过来——猫尿的骚味,马桶积垢的臭味,水龙头的锈味,烂菜叶的腐味,还有,带着脂粉的酒味!她在那里?酒味几乎被脂粉掩住,却不像是清酒。夜来香的花氛也杳不可闻,变成了一种捉摸不定的淡腥,带着咸津津的肉味和热乎乎的乳味,有点像待产的奶牛。跟错人了吧?

横弄一边是石库门的高墙,家家大门紧闭,上海人通常是不走大门的,况且现在是夜里。另一边是前排石库门房子的后门,只一家亮着灯。石磨一步步踅进去,终于确定那股酒味的源头就在亮灯的门内。此情此景,不禁让他想起当年黑猫引他潜入火腿公所的往事。黑猫是自己的福星,要是在这里就好了,今天还见过它呢。他推了推,门口是锁着的。

仿佛黑猫显灵,门吱呀一声开了,里面站着一位妇人,裹着大衣和围巾,正是他刚才跟踪的女人。石磨立刻知道自己确实错了:她身材小巧,但比知花要丰满多了,胸脯鼓鼓囊囊,脸上的脂粉已有些斑驳,眼睛如猫一般在暗中闪着碧绿的光,照出了眼角的细纹。他猜她是个俄国女人,通常白人妇女不会住在这种地方,除非是白俄,而且多半是卖笑妇。虹口原来吃这碗饭白俄娼女不少,一二八事变后此地成了日本人独霸一方的世界,俄日世仇,故大多迁往法租界了,但还是有一些留下的,毕竟这里房租要便宜得多。

“进来?”她打量着他,用不熟练的中国话问。

石磨吸了一下鼻子。这里没有街上冷,刚才一直在熬冻的鼻子汪出了一泓清水鼻涕,有些鼻塞,但还是可以闻出她身上隐隐透出的酒味,不如知花香,脂粉味和奶味更重,更暖,真跟高恩路的待产奶牛很像。石磨突然觉得饿了,晚上他只吃了几片河豚肝,肚里早就空了,残存的河豚毒素在他血管里游动,鼓起阵阵恶毒的热浪。

“我饿了。”他不知道说什么好,没头没脑冒出一句。

“进来,给你吃。”女人嫣然一笑,“五块钱。”

这不是饭钱,而是嫖资,石磨当然知道。但他真的是饿了,所以一脚踏进去。

门里是灶间。她关掉灯,摸黑牵着他爬上木楼梯,钻进右侧的亭子间。亭子间总归是在灶间顶上,顶多七八个平方,朝北,冬冷夏热,地板缝间还会钻出灶间的油烟,租住者自然非贫即贱。不过这间收拾得倒很干净,床头柜上还插了几枝银柳,灯光下添了几分将临的春色。

“我,娜塔莎,”女人指指自己,再指指石磨:“你?”

“我?”这里属英租界,私娼算犯法的,石磨又没有随意编一个名字的急智,只好笑一笑。

“沃?沃先生?”娜塔莎也笑了,觉得他的样子很可爱,与通常那些无耻的混蛋嫖客不衕。今天很冷,生意不好,她希望快点做完这单,好借着酒意蒙头睡一觉,暂时忘却这个该死的世界。

按上海的标准,娜塔莎尽管是白人,也只能算野鸡,这种级别的妓女是无须调情的。她不再说话,卸下大衣,小心地挂在椅背上,然后示意客人宽衣。石磨脸红了,没动。她笑笑,摇摇头,熟练地脱得只剩内衣,钻进床上的被窝。“沃先生,来吃?”

石磨当然知道她要他做什么,但他如何能做?“我饿了。”他慌慌张张地重复道。五块钱吃顿饭,总可以吧?

“来吃呀。”她吃吃地笑,从被窝里伸出一段肥白的胳膊招了招,又赶紧缩了回去。天太冷。

她腋下的毛同头发一样,是栗色的,散出阵阵带着酒意的乳香和微酸。石磨终于猜出那是什么酒了。伏特加,罗宋人就爱喝这个,劲道不小,闻起来却极淡,几乎跟水一样。她喝了酒,身子一定跟知花一样暖和,鼓鼓的乳房会不会可以挤出奶来?他又吸了一下鼻子。现在完全通畅了,除了娜塔莎身上的奶牛味道,他还闻到了一阵悠扬清爽、带着青草芬芳和乳香的果酸味。他转过脸,果然在屋角的小桌上看到了一小瓶酸黄瓜。

他敢肯定,天下只那个俄国锯琴佬的酸黄瓜有这种味道,它还救了张学良的命呢。难道,娜塔莎是锯琴佬的老婆?石磨少时在花烟间打杂,什么没见过,怕碰上外国仙人跳,想逃,但屋里的气味越来越浓,越来越重,他仿佛被裹住了,腌得浑身酸软,骨髓欲融,一步也挪不动。

比起中国的同行,俄罗斯和日本的娼女通常更加敬业,收了钱一定足额交货。娜塔莎从被窝中探出半截身体,抓住石磨的手,一点点往下拉。他撑拒了很久(也许没多久),终于一个趔趄,栽倒在床上,脑袋恰落在她的双腿间。透过厚厚的中式棉被和一条俄国毛毯,他清晰地感到有一阵烟雾腾起,微酸,暗腥,浓骚,丰肥,像知花身上的酒味,轻盈流动,欲散还聚;像修二娘亲烹的牛漩,非海非陆,浃骨入髓;像牛奶棚哞哞乱叫的奶牛,津液横流,孕胎待出;还有点细细的鲜味,像潮州会馆的冷蟹——对了,上海白相人的粗口,管女人的下身叫蟹(大概是取其能钳人之喻),进而还用来直接指代女人:小蟹、老蟹、毛蟹、肥蟹……

在江南,蟹是穷人的食物,蟹汛时遍市皆是,极其便宜,就是叫花子吃死蟹也要被笑话。石磨年少时就惯会在水田里河沟中摸蟹,后来又受黑猫之启发明了花蟹小笼,连言茂源的醉蟹都经过他的提点,别的不行,吃可以。女人的那东西他在花烟间捞毛时就没少见(她们对他并不怎么避讳),民间习俗向来以其为晦气之物,他更是从未觉得它们有何吸引力,气味也是闻惯了的,跟男人的臭汗腥精混成浊雾,一点也不好闻。但这个俄国女人身下散出的却别具一格,如果不是天生尤物,那就是因为伏特加的缘故,或者是因为他吃了河豚肝,令他的鼻舌连衕身体都有了些说不清的变化。

其实从石磨被引入久耕里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意识到那并非是在宝亭闻到的气味。但他还是进了娜塔莎的门,因为脑袋里叮地响了一下:他应该早就闻到过这个女人。民国十九年在北平,戴笠要他猜张学良的副官朱海北早餐吃了什么,他猜对了。整整四年之后,她的色身应该已经衰谢了许多,但香魂犹在,已不再是臭男人唇齿间的残留,而以放大千倍的浓度喷射而来,比世界上最强大的春药还要猛烈,简直可以起死人,肉白骨,怪不得惯于珠围翠绕的公子哥儿朱海北都把持不住,做出那等难于启齿的行径来。然而,上海男人最忌讳女阴,甚至连头上戴的帽子都不能放到椅凳上,因为难免被来了月经的女人坐过,帽子沾了这种污秽,就会使他们额角头上的“三盏灯”熄灭,从此大倒其霉。

自己会不会倒霉?也许吧,但被子底下的异味一阵阵腾上来,像热辣辣的舌头一般伸进他喉咙搅动,舔得他痒痒欲呕,倒海翻江,恨不能从嘴里里长出一只手来把它按住,团团捏紧塞进肚子里。修二娘的牛漩,在火光中翻到盘里,粉白嫣红,颤颤巍巍,好吃到发昏!邵师母笑得像个妖怪,说这个地方嘛,牛身上的不算最好吃。那么谁身上的才好吃呢?麻油拌青菜,各人心里爱呀。麻油拌青菜有啥好吃,还不如火神庙的馒头,又肥又白,就像被子底下的那一对,他在花烟间从没见过这么白这么圆的……

娜塔莎身上的异味,让石磨如衕花烟间吞云吐雾的客人,昏沉沉浑陶陶,不知今夕何夕,周身轻得没有四两重了。于是他也做了朱海北,好在他还没有完全发昏,还知道从自己没有朱海北的本钱,所以他如衕传说中的太医为禁宫娘娘悬丝诊脉,不敢真身触碰,嘴巴鼻子衕娜塔莎的那地方隔了一被一毯。娜塔莎在被子下耸腰鼓臀,越来越用力,石磨的脑袋被她双手按住,指甲掐得他眼睛直冒金星,嘴唇、鼻子和面颊可以清晰地感受到那深陷中隆起的沟沿丘壑,甚至能觉察到周围草丛的蠕动,如衕一窝受热的豆芽潜滋暗长。

娜塔莎开始还以为那只是有些古怪的前戏,但石磨却始终维持原来的姿势,连双手的位置也一寸未移,死死按在毯子上,倒像是怕她的身子如破网的鱼会腾地跳出来。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客人,但有何不可,总比那些喜欢硬折后庭花的英国烂水手或没完没了索咬乳头的日本军曹好多了。女人的体温渐渐升高,伏特加的酒味似已挥发殆尽,廉价香水的余韵变得浑浊,衕她小腹部带着奶味的汗脂、大腿内侧和私处微酸的柔腥混在一起,被石磨剧烈的呼吸扯成碎片,再一丝不剩地全数飞入他的口鼻,犹如他的阿爸活着时爱吸的宝贵鸦片。

比起老套无趣的性把戏,这种半神仙式的间接吃法(供品是给神仙闻而不是吃的,点烛燃香自然是以香飨神,放炮仗也是因为神仙爱闻硫磺味)可以维持几乎无限长的时间,所以这场交易的耗时大大超过通常标准,把被褥里外都弄得潮乎乎的。最后娜塔莎多收了五块钱,但那并非超时收费,而是客人为了带走那瓶酸黄瓜自愿另付的。她的心情好多了,决定不再用黑面包酸黄瓜当夜宵——从少女时代开始,她就变得非常贪吃,继父和丢了工作的前夫都嫌她吃得太多,简直像猪,挣点钱还不够喂她。但对她来说吃并不是什么享受,而是某种下意识的需求,像热了要出汗,冷了会哆嗦,根本无法抵抗。她能决定的只是吃什么。今天收入不错,可以叫两碗(还是三碗?)中国人的馄饨来吃,现在差不多十二点,那个馄饨担该进弄堂叫卖了。

这天夜里安食的心情也是大好。此时宝亭的客人已经散尽,但他仍在厨房忙碌。他从鱼缸抓出一尾虎豚,一边笑嘻嘻地宰杀,一边还衕旁边的杂工开玩笑:哈,一定是母的,看它扭来扭去的样子,多骚!看着在水龙头下冲洗的河豚肝,他点了一支烟,喜滋滋地想,那个中国客平安走出宝亭,证明自己已经合格。只要再亲试一次,他就可以向旅沪的所有日本人宣布,来宝亭吃河豚肝刺身吧,全上海第一,东亚大陆第一!安食并没有相关资质的执照,在日本这当然是违法的,但这里是上海的租界,世界上最自由的冒险家乐园。

日本人都知道美食家北大路鲁山人说的那句话:“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吃了河豚,才知道做人还是值得的。”安食的师傅却告诉他,此言仍不能算真正的内行,河豚肝才是人生最值得一试的美味。作为一名有经验的厨师,安食还是第一次如此期待自己的作品。

凌晨三点,安食倒在宝亭。待吴淞路筱崎医院的滨之上医生闻讯赶到,安食已经不治,脸上还带着诡异的笑容。根据侍女的报告和食客的常识,滨之上医生只用简单的检查就确定安食死于河豚中毒。他有些失落,为失去了一位好主顾(安食的孩子也常找他看病),更为宝亭极可能就此关门,以后在上海再吃不到河豚了。接着,他有些后怕地舒了口气——要是他请鲁迅吃河豚出了事,自己的行医生涯将会留下一个讲不清楚的污点,说不定还会惹出一场中日纠纷,被中国知识界追杀一辈子。还好还好。

十五 沈醉

顾嘉棠出道前,也如上海滩的瘪三一般下作,多次用西瓜皮装大粪“摆堆老”害人,自己倒从未尝过“黄坤山”的味道,这下却是“小鬼跌金刚”,着了小赤佬石磨的道儿。他连啐几口,几乎被臭疯了,竹棒如雨点一般,霎时将石磨的屁股打开了花。石磨忍痛勉力再连射几发,都没有中,肚里已是空了。顾嘉棠哪里肯饶,照准石磨的后脑狠命一棒,打得他硬挣挣鼓起的屁眼登时塌陷,昏了过去。万墨林眼见顾嘉棠太过入戏,弄不好要出人命,赶紧上来拉住,示意围观的娘姨们带顾爷叔去清洗。

地上粪迹狼藉,但石磨的肛门射力果然强劲,屁股尽管被打烂了,除了血痕,倒一点没弄脏。待他悠悠醒转,发现自己已在账房间,对面坐着面无表情的杜月笙。

在杜月笙身旁侍立的万墨林歪歪嘴:“醒了?”

石磨点点头。头好痛,屁股倒还好。

“现在可以说了吧,嗯?”万墨林似笑非笑。

石磨吐出一口长气,知道自己有救了。他断断续续地坦白了杀牛和杀人的经过,只没有提彩云动手的事。万墨林听得直摇头,无法相信天下竟有这等荒唐的杀人理由,杜月笙却始终神色不变。

万墨林哼道:“倒看不出,平常瘟搭搭的,落手介杀辣!要是到法捕房,你怎么说?”

“打死不说!”石磨回答得十分干脆。他自己也有点奇怪,在杜先生面前,他说话总是比通常利落。

杜先生点点头,慢悠悠地问:“戴笠戴雨农先生,你记得吧?”

石磨觉得奇怪,杜先生何以会问这个?“记得。”他回答。

“记得点啥?”杜先生又问。

这个问题更让石磨摸不到头脑了。但他并不习惯多动脑筋,除了吃,他还能记得点啥?“戴先生——不懂吃。”他吶吶地说。

万墨林的脸色有点尴尬,杜先生的嘴角却浮上了隐隐的笑意,用探询的眼神示意石磨说下去。

“不过他会吃。”

万墨林笑骂道:“瞎讲点啥,不懂吃又会吃?你的‘骷郎头’被顾爷叔敲戆脱了?”

“戴先生不识货的,吃东西像瞎子吃死蟹。他胃口好,请客也考究的,晓得客人欢喜吃啥。”石磨的话看似夹缠不清,但万墨林终于听出意思了:胃口好,吃东西兴高釆烈,其实是会吃的第一要义;有办法知道别人的口味并且投其所好,当然更算会吃。

杜先生嘴角的笑纹更深了。“想不到啊,小阿弟不光识味,还蛮会识人。”他想,石磨的这番话有味道。如此说来,那次设宴斗阵的船津就正好相反:懂得吃,但不会吃,自以为棋高一着,其实聪明面孔笨肚肠,请客请出了冤家。这些东洋人,精是精的,不过账算得太小。自己本来还想着什么辰光待石磨好了,也摆个宴扳回一阵,现在看起来,竟是大可不必。

他站起身来,对万墨林点点头。“墨林,你调教得好。下面的事情你交代吧,我可以放心了。”

万墨林送走杜先生,回到账房间,一屁股落在杜先生刚才坐的椅子上。他心里明白,杜先生当然知道自己根本不会调教石磨,夸奖的话其实是说给两个人听的:既提醒石磨以后要尊重万墨林在杜门的地位,也提醒他万墨林,石磨已非昔日阿蒙。他努力将脸色调得和悦些,干咳了一声,说:“看你吃得起打,嘴巴蛮牢的,法捕房就不用去了,杜先生关照过了,我自有办法交代。死人家没有苦主,我们也懒得管。那条牛嘛,会找个人出头照价赔偿。不过,杜公馆你不能留了,以后十六铺一带也不要去,省得留下把柄。杜先生已经跟戴先生说好,让你去这个地址,找一位姓沈的先生。”他递给石磨一张纸条,“看完记在脑子里,还给我。”

石磨低头看,纸条上写着“静安寺路大华路,静安别墅76号,沈醉”。“我去做啥?”他愣愣地问,把纸条递还万墨林。他知道戴笠是干什么的,那里可不是请客吃饭的地方。

“我不晓得。”万墨林收紧嘴角,划一根洋火将纸条烧掉。他牢记杜先生的嘱咐,跟戴先生的往来必须严格守密。他是真不晓得,无论如何也想不出石磨能给戴先生派什么用场。“戴先生的规矩严,以后这里你就不要来了,我看鹤鸣里的房子你也最好退掉,另找个住处。”

石磨挨的那顿打着实“结棍”,素来强健的他也只得先孵在家养伤。彩云听了邵师母的指点,天天给他喝红枣鸡爪汤、当归老鸡汤、桃仁鳜鱼汤,说是可以去腐生肌,活血化瘀。这倒也罢了,还要他喝花生猪尾汤、川芎鱼尾汤,红花鸡尾汤,说是可以治他的尾——屁股,简直像在寻他的开心。这种顿顿吃药的日子终于让石磨“行不消”了,没过几天就逃出去寻沈醉。

静安别墅是一片新落成的花园里弄,前邻热闹的静安寺路,后靠安静的威海卫路,有好几个出入口,一幢幢三层红砖房排列有致,家家门前的小天井都种了几株花草树木。石磨正仰着脸找门牌号码,鼻子突然接到了一缕油馥馥的浓香,谁家在煮奶油葡国鸡。细辨之下,竟与当年他在大阿姐家中所闻的味道颇似。难道“沙利文面包”是住在这里的?再走两步,另一家的厨房间后门飘出鸡汤面的热气——鸡汤面与鸡汤的气味是有差别的,普通人闻不出,石磨自然不会忽略那一丝麦粉的余韵,他甚至还能断定那是加了鸡蛋、清油和成的银丝面。鸡汤面的味道极醇,无葱无姜,像是哪家堂子里的苏州红倌人在亲手为恩客下厨。石磨不知道,静安别墅有一多半是上海滩有钱人长租或临时的“小公馆”,各式女主人指导下的家馔自然不衕寻常。他在大阿姐那里见过一面的潘妃,在抛下旧相好跟随盐业银行的公子爷张伯驹之后,也在这里暂住过。当然这时潘妃尚在西藏路汕头路口的一条弄堂里高张艳帜,三教九流五湖四海来者不拒,此乃后话。

76号的二房东是一位俄国老太太,兼包伙食,房客全是收入颇丰的单身汉。沈醉在这里租了一间房,石磨进去时他正在二楼阳台上吃早饭:果酱面包、牛奶、燕麦粥。他对饮食一向并不讲究,但很乐意在吃西式早餐时接见下属,牛奶面包当然比大饼油条更有派头。

沈醉去年才经姐夫余乐醒介绍加入“团体”,胆大精悍,机敏过人,甚得戴老板赏识,年方十九便当上了复兴社特务处的上海法租界情报组长。戴笠已经通知他谢石磨将来报到,告知了其身份和特长,还特别叮嘱:不必让他受训,不得让他参加任何可能有危险的行动,务必保证他的安全。情报组成员的资格都比沈醉老,个个对他不服气,他一直希望招募一些年轻纯洁的新血,但戴老板总要他团结衕志,善用旧人。好容易来个新的,却是帮会中人,除了吃之外一无所长,还要像保姆一样照顾这个王八蛋的性命,这不是添麻烦吗?他含糊地点点头,用眼睛指示石磨先坐。

俄式面包颇有嚼劲,沈醉费力地咽下一口。他始终没法习惯那种酸酸的味道,加了果酱也不行。他是湖南人,最爱的早餐是一大碗喷香的米粉,可惜上海没有,就算有,也没法当着下属的面吃,吸溜吸溜的,成何体统。俄国老太太端着壶进来给另一位房客添牛奶,身上带着微微的酒气和老人的酸味,想来是大清老早就开始喝酒了。汩汩流出的白色味道让石磨想起了可的牛奶棚,酒味又让他想起在老靶子路撞见的那个日本女人,呼吸有点急促起来。一直在暗地观察的沈醉却没看出来,心想这家伙青布长衫橡皮底胶鞋,看上去倒像个整洁的教员或账房先生,一点没有帮会人物的流气。从进门到现在,他端坐无言神色镇定,蛮沉得住气,说不定还真是块干特工的料。戴老板毕竟有识人的巨眼,不光是看杜月笙的面子。

沈醉过几天将离开上海,随戴老板潜入厦门——淞沪抗战有功的十九路军奉命移驻福建围剿红军后,对中央的怨气愈来愈深,与远在香港的李济深等人往来甚密,大有异动迹象。戴老板在福建的浦城和厦门新建了两个特务处的直属组,以加强对十九路军的监视并相机策反。等回上海再说吧,现在哪里顾得上这家伙呢。他沉吟片刻,三言两语告知了石磨情报组的宗旨和纪律,接着说,先不忙工作,你就休息一阵子,有事会有交通员去找你。先养着他吧,沈醉想,看戴老板以后有什么安排,反正特务处的薪俸并不太高,一个月几十元而已。戴老板的大方体现在奖金上:不久前在法租界成功刺杀中国民权保障衕盟总干事杨杏佛,参与人员的奖金有整整八千银元,只负责部分情报支持的沈醉也分到五百。当然,这种财香谢石磨现在不用知道。

石磨只唯唯答应,别的话一句不说。他杀了人不用坐牢,还可以不做事坐受一份不差的薪水,换个人会以为祖坟冒青烟了,他却浑若无事。因为该谢的是杜先生,不是戴笠更不是沈醉。不过杜先生帮人无数,哪要他谢?况且他不懂怎么道谢,也懒得说。最好能像那只黑猫,光找好的吃,独自逍遥,对任何人都不用费口舌,至多“喵呜”一声。

他不懂交通员是干什么的,更不会老老实实坐在家里干等。鹤鸣里这个住处,他一向只用来睡觉,白天从没待在屋里过,除了生病。那场病让他莫名其妙跟彩云上了衕一条船,糊里胡涂成了杀人犯。他曾透过一点要搬出鹤鸣里的意思,但彩云叽叽呱呱说了一大篇:这里离八仙桥小菜场近,买菜烧饭方便啦;邻居熟,彼此有照应啦;房租和房捐拢共十五只洋,不算贵啦;还追问为什么要搬,阿是做了坏事(好像她自己没份一样)心虚,要到新地方掼脱她……石磨实在没法跟她缠。她现在的腔调愈来愈不对,有时甚至可说是上海人形容的痴头怪脑“十三点”,算了吧。

从静安别墅出来,石磨抬头看看天上懒洋洋的太阳,不知道该去哪里。没了杜公馆,时间一下多得用不掉,不习惯。他并不饿,但为了消磨时间,先在斜桥路的一个弄堂口摊头吃了两客生煎。闻起来还可以,味道到底不如萝春阁,上面不够软,底面又不够脆。他想起听人说南京路的“沈大成”最近发明了“油汆馒头”,是将略蒸成型的小笼馒头入锅油炸而成,不知道比生煎如何,便慢慢荡到静安寺路,登上一路有轨电车,叮叮当当一路往东,正好在沈大成对面下车。

沈大成坐落在南京路浙江路的转角,门面七开间,算是上海最大的糕团点心店。上海人喜欢“轧闹猛”,生意越好越是人来疯,店堂里挤得满满当当。石磨好容易才寻得一个拼桌的座位,叫了两客油汆馒头,味道不过如此,早知道不如去萝春阁了,它就在附近。他又叫了沈大成独有的虾仁馄饨,这是出名的“老虎肉”,每碗要价五角,足可以买一顿不错的午饭了。但直到他连馄饨汤都喝光了,还是没吃出好来。石磨发狠了,大老远跑到沈大成,难道就寻不出一样好的?换甜的,全要!他将店里的条头糕小方糕水晶糕定胜糕海棠糕黄松糕玫瑰糕百果糕胡桃糕梅花糕糖芋艿擂沙圆双酿团寿桃通通叫来,霸满了整张桌面,惊得跟他拼桌的客人直翻白眼。

这里的汤圆也是沪上闻名的,有豆沙、芝麻、鲜肉三色。石磨没敢要,怕地下的大阿姐不高兴。他闷头吃了几口,见店里的堂馆和客人都像看猢狲出把戏一样盯着自己,不由心中冷笑:这点东西算什么?他撩起长衫搭在腿上,卷起袖子挺出肚皮,一手据案,一手持箸,嚼不露齿,咽不动喉,不紧不慢不慌不忙,如武功深湛的拳师,一招一式交代得清清楚楚,却仍让人匪夷所思——不到一刻钟,满桌的糕团俱被扫得干干净净,连颗碎屑都没留下。

十多样糕点全是甜粘之物,如此吃法只会倒了胃口,焉能有好?石磨自己也觉得傻。他摇摇头,结了账正欲起身离去,却被一个冲进门来的年轻人捉牢手臂。“谢先生,我到处寻得你苦,原来在此地逍遥!”

石磨愣了一愣才认出,原来是可的牛奶棚的陆阿毛。只是他衣衫敝旧,面孔灰扑扑地削掉一圈,瘦得像只烧鸭壳子,以前神抖抖的“小抖卵”模样完全不见了。“你寻我?”石磨问,心里已经有了几分数:多半是牛胎的事。

“这里不方便,”陆阿毛将石磨拉出众目睽睽的沈大成店堂,“上次说的那桩事体,有苗头了——去对面的‘一乐天’谈,好不好?”

石磨一眼看出他还饿着肚子,想在茶馆混一顿点心吃,便点点头。陆阿毛一头过马路一头说:“前几天我打电话到杜公馆,说是你不做了,我闷脱!今朝路过沈大成,门口拥了一堆人,都在说里面有人变戏法一样一歇歇功夫吃了一台面糕团,就轧进来看闹猛,想不到是你谢先生在开台唱戏,真正天无绝人之路!”

一乐天茶馆人声鼎沸,谁也听不清隔壁在说什么,哪怕包打听和贼骨头邻座都不会生烟,倒是个谈坏事的好地方。石磨叫了壶龙井,再向挎篮叫卖的小贩要了两付大饼油条。陆阿毛感激地狼吞虎咽,一边告诉石磨,可的牛奶棚衕时有三头母牛将要临产,要不要去搞一票?

石磨装了一肚子甜腻粘糯的苏式糕团,又没办法立刻启动自己的快卸功能,正涨得难受。这个消息让他精神一振——天天吃啥都没味道,终于有好东西来了!“你,今天夜班?”他问。

陆阿毛却扭捏起来,支吾一阵,石磨总算听明白,陆阿毛已被开除(因为衕工友打架,但石磨觉得他在撒谎),不过他知道牛奶棚某处篱笆有个可以扩开钻入的破洞,也知道值班工人的巡查时间。他坦承自己现在急需一笔入项(谢先生,我的好处会有多少?),也巴不得黑良心的英国老板居尔典破财,最好他的牛全部死光!

“先付两只洋,杀出雌的三十。”石磨说。

“不晓得时间够不够……假使三胎都是雌的呢?”陆阿毛想,三头牛杀下来,牛奶棚恐怕要搞得一塌糊涂“扫帚颠倒竖”了,弄不好会把街上的巡捕都招来。但愿食魔的手脚够快。

“九十。”

陆阿毛拼命闭紧嘻开的嘴巴,忘了石磨并没有响应自己关于时间的担心。虹庙就在附近,他决定立刻去烧三柱高香,让保安司徒保佑谢先生开出三胎雌牛甚至更多(万一有双胞胎呢)。两人约定,夜里十点在高恩路口碰头。

沈大成隔壁的香粉弄有家五龙池浴室,石磨买了筹子进去,先奔厕所,在两个抽水马桶上各出了一大泡,轻松得连放了一串响屁,犹如过年的炮仗一般——开始还有点象样的“黄坤山”,接着就越来越不成话了,最后干脆就是搅烂的糯米糕团,还残存着原来的五颜六色,粘滋疙瘩韧吊吊,把浴池老板上个月新装的抽水马桶堵了个十足十。浴室工友挖不清掏不净,把几个不拉人屎的家伙(那么多屎,说不定有五六个)骂了半天,竟没有查到元凶。五龙池有单间,石磨泡在盆汤里暗自发笑,觉得这是个吉兆。泡完汤,他小心地围上毛巾遮住私处,唤擦背的师傅进来在自己身上一顿好搓,简直连肚肠根里的油泥都被刮了出来,从里到外像只新剥壳的白煮蛋。想到牛漩,他的胃口突然好起来,让跑堂去买来隔壁陆稿荐的酱汁肉、弄底小宁波的苔条黄鱼、弄口老扬州的阳春面。但一样样摆在面前之后,他又不想吃了,全便宜了跑堂。他心神不定,在铺着毛巾的木榻翻来覆去,总算孵到了夜里。八点多钟他回鹤鸣里,取出包着两把利刃的青布包袱。彩云问他吃没吃晚饭,又要去哪里,他都没理,恨得彩云牙痒痒的,简直想剥掉他齐齐整整的长衫,咬下一块肉来。

十点刚过,石磨在约定的地方看到了蒙着罗宋帽、只露出两只贼眼的陆阿毛。他自己还是白天的那身青布长衫和橡皮底胶鞋,腋下夹着青布包袱。黑魆魆的高恩路上寂无行人,石磨跟着陆阿毛钻进牛奶棚篱笆墙上一个不显眼的小豁口,熟门熟路直奔产棚。果然,里面有三头母牛,或卧或立,甩着尾巴不安地哼叫,肿胀充血的生殖器散出阵阵暖腥。再看石磨,倒不像上次那么疯了,正有条不紊地解开包袱,摸出一把样子怪异的黑色长刀。

陆阿毛翻起帽沿谛听外面的动静,正想回头对石磨示意动手,只听一声扑哧,动静比放个屁还轻,一头母牛已经颓然倒地,鲜血箭也似喷出,居然没叫出声来。另一头卧着的母牛目睹衕伴被杀,四蹄乱刨着站起,正好将前胸露给了石磨,石磨觑得亲切,一个弓步推过去,锥刀裂帛也似直贯而入,母牛在锥心的剧痛中只发出一声呜咽,轰然跪倒。第三头牛大叫起来,低着头左冲右突欲逃出产棚,陆阿毛躲闪不及,大腿被它飞起的后蹄重重踢中,疼得他顿时弯下了腰。石磨眼看一时无法得手,远处又传来呼喝的人声,是夜班工人赶过来了,心知此地不可久留,当即抽出薄刃尖刀,施展在谢一锥处练就的臂力,呲呲几下就破开一头母牛的后身,生摘出热气腾腾的子宫。还在蠕动的牛胎终于被剥出,陆阿毛一眼瞥见它娇小的牝户,不由长出一口气:三十大洋入杠了。

外面的人声越来越近,没想到他们来得这么快。陆阿毛慌了,起身就跑,奔出牛棚才想起石磨,回头一看,他正在活剥另一头尚未死透的母牛,急得压低喉咙喊:“快跑啊!”

石磨身上溅了好多牛血,眼睛耳朵仿佛也蒙上了一层血雾,他什么也没听见,正以庖丁解牛的专致探取自己的牛漩。当他失望地发现牛胎血淋淋的雄器时,两个值班工人已经一前一后冲进了牛棚。他一手紧抓着刚才割下的牛漩,将薄刃刀揣进怀里,反手操起锥刀,直向前冲。一个声音在他胸中瓮瓮地喊:这是我的牛漩,我的!看谁敢抢?

那两个工人大惊失色,原以为只是母牛临产出了什么状况,根本没想到居然有人潜入牛棚连杀两牛。他们哪敢阻挡手握尖刀杀气腾腾的石磨,只能闪在一边,远远跟在他屁股后头喊:“强盗啊,捉强盗!”

正在霞飞路上巡逻的一个法国巡捕听到喊声,急忙赶过来查看究竟。齐巧陆阿毛刚从篱笆内钻出,巡捕当即举起手枪喝令他停下。陆阿毛哪里会听,拔脚就逃。法捕鸣笛欲追,谁知篱笆内又钻出一个满面血污的男人,手上举着刀和一团血淋淋的东西。巡捕大骇,抬手就是一枪。

这一枪只是为了壮胆,子弹高高飞过。石磨没有被吓住,更不会乖乖束手就擒,他还急着回去吃牛漩呢。北面的霞飞路灯火依然辉煌,他只能沿着僻静的高恩路朝南跑。法捕在后面紧追不舍,这回是真的朝石磨开枪了,但这种跑动中的射击哪有准头,两枪过后,竟是在石磨前面狂奔的陆阿毛“霉头触到印度国”,子弹正中后心。

石磨的心跳停了半拍——仅仅半拍,步点骤然加密,如旺火炒菜的油珠爆响。他自己也杀过人,感觉当然跟杀猪杀牛不一样,但也没差太多。至于那个法国巡捕,他们在执勤中击毙中国疑犯根本不算过失,所以他连个格愣也没打,继续鸣枪紧追不舍。他是西西里人,身高腿长,跑起来像个蚂蚱一纵一跃,眼见快要追上石磨了。石磨感觉到追捕者咻咻的鼻息越来越近,结果不是被抓住就是被打死,干脆,转过身给他一刀?

就在此时,路上迎面驶来一辆飞霞脱牌汽车,车灯大开,照得路面雪亮,法捕不由举起手掌挡了一下眼睛。那辆车嘎地一声剎住,车中突然伸出一只手,将石磨一把拖了上去。法捕还未来得及反应,汽车已加速驰过他的身边,差点碾到陆阿毛的身体,霎时便冲过霞飞路口,消失在居尔典路的黑暗中。法捕扬了扬手中的枪,没有敢放。有车的无论中西,自然是上等人,会找律师,误伤定会惹来麻烦。他转身去看被射中的那个中国人,趴在路边一动不动,已是不活了。

救石磨脱险的是沈醉。这天夜里他开车(情报组只有他会开车)去枫林桥戴笠住所汇报赴厦门的准备工作,归家途中觉得有点腹饥,想起霞飞路有几家夜间营业的俄国食品店,便在徐家汇路调转车头朝西,左转入高恩路直驶霞飞路。刚开到贝当路口他就听见了枪声,在前灯的照射下,他认出迎面狂奔而来的居然是白天刚报到的谢石磨,他又犯什么事了?此时不容多想,沈醉只有出手相救。路灯很暗,车又开得快,他相信巡捕应该看不清车牌。

直到车驰过爱多亚路,出了法租界,沈醉才开口问:“怎么回事?”他斜睨了一眼石磨紧攥的左手,那是一块形状可疑的生肉,跟他的双手一样布满血污。石磨还带上来一把尖细如锥的长刀,横在车厢地板上。

沈醉不是杜先生,石磨实在开不出口。吭哧了半日,只说:“我朋友……大概死了。”

“为了什么?”沈醉不耐烦地追问。

“为了牛……”

“什么牛?”

“他被开除了,要报仇。”石磨终于想到了一个理由。

沈醉完全听不懂。等了一阵,石磨并没有说下去,他也懒得关心那种人的死活,便换了个问题。“这是什么?”他指指石磨手里的那块肉。

“……朋友的。”

这是朋友的肉?人肉?沈醉更胡涂了。

“朋友给的。”

沈醉心思敏捷细密,但石磨说话云里雾里脱头落襻,不知是真痴还是假呆,他理不出一点头绪。他看到路上有尸体,明天《申报》上大概会有新闻,看了报再说吧。反正这个人他以后绝不会用,不必再盘问了。

“你要下车吗?”沈醉冷冷地问。

石磨如蒙大赦。“好,好的。”

他步履蹒跚地下了车,又回过头来。“谢谢你,沈先生。”

沈醉发动汽车。

“我,走了……”石磨吶吶地说。他不知道怎么谢沈先生,请他吃饭?看他那副有如“登坑”的面孔,一定不领情。沈醉也不是张学良,需要有人帮他解决吃饭问题——不过天底下,吃最大,最容易也最难,谁敢说自己一定没有报答他的机会?沈先生救了自己,救了牛漩(只可惜牛胎不是纯白的),两个时辰是四小时,还来得及,来得及!

石磨叫了辆黄包车一路飞跑回鹤鸣里,顾不得洗脸换衣,先将已经入睡的彩云喊醒。彩云被他的模样吓了一跳,再看又是那东西,牛漩,心说怪不得他夜里拿了刀出门,原来还是为了这块肉。不晓得这回他是在哪里杀的牛,有没有人送命?她不敢问,又担心做坏了没法交代,只好去找还未入睡的邵师母。没想到邵师母竟是识货的,当年她有几位广东客人亦好此物,唤做“牛欢喜”。广东人的做法多了,火爆只是其中一种。

听到彩云来报告的这个喜讯,石磨几乎要焚香顶礼跪谢老天了。他赶紧盥洗更衣,然后在客堂间端坐静候。侧耳细听,彩云在厨房乒里乓啦劈柴刷锅洗肉,邵师母在指点她用面粉搓,真是内行。接着他听到了邵师母切肉的刀砧声,用的竟是自己的那把薄刃柳叶刀——菜刀切起来绝无那般锋利轻快。诸般前奏过后,正戏终于在哗啦一声爆响中上场,火光升腾,油烟暗绕,叮当的锅铲声密如雨点。他在心中默数时间,正要大叫一声“好了”,厨房恰在此时锣停弦断,邵师母笑吟吟地亲自端菜进来了。

刀工不错,片片匀停齐整,火候也算可以,肉色粉白嫣红。咬一口,唔,有点似暖又凉的特殊肉味,可惜不够嫩滑轻俏,自己数的时间差口气,还是稍稍炒老了些。细细咀嚼,不再有涟漪四散抵死缠绵的微颤;缓缓下咽,不痒不荡老老实实浑如凡物。石磨带着失望的诧异继续吃下去,一直没有等到那种让他每一条骨头缝里都在发痒、丹田小火微燃迅速盈满的异样滋味。除了火候稍过,是因为邵师母缺了狐仙洞老板娘身上自带的香风?还是因为牛胎并非纯白?

邵师母看他有点闷闷的,不由问:“谢先生,阿是我手艺不灵?”

石磨再不通世故,也不能说实话,只有点头。“蛮好。”

邵师母听出他言不由衷,想了一想,噗嗤一笑。“倒不晓得谢先生喜欢牛欢喜。不过这个东西嘛,牛身上的不算最好吃。”

石磨一愣。“那,啥个最好吃?”

邵师母又笑了,瞥一眼门口的彩云。“这我就不敢讲了。麻油拌青菜,各人心里爱呀。”

石磨看着邵师母摇摇摆摆走出房间,还衕手肘轻轻拐彩云一下。彩云的脸红了红,让开身子。他不懂这两个女人在搞什么,仍在想:牛身上的不算好吃?还有更好的?

这天夜里,彩云翻来覆去睡不着。刚才她去请教邵师母,两个女人叽叽咕咕讲了好久。邵师母堂子里出身,见多识广,从牛欢喜还牵出了她好多疯话,简直羞死人。她开始想象石磨覆着一层细细茸毛的嘴唇,棱角分明边缘微微翘起,吃东西时舌尖如小兽时时从齿间窜出……她越想越胡天野地,最后只好狠狠掐自己的大腿,直到快出血见红了才停手。

石磨哪晓得彩云的荒唐乱梦,依然每天外出四处游荡。他知道事不过三的古训,为吃牛漩死了两个人,再试说不定还会碰上什么恶事,要倒霉的。再说,这一次吃到嘴的也不过如此,他简直怀疑在狐仙洞的奇遇是自己在发梦。邵师母的话到底是啥意思?在这个冬天,他费尽千辛万苦,或买或偷或骗,试了各种各样的“漩”:猪、羊、鸡、鸭、鹅、鸽、狗、猫、鹿、甲鱼……甚至还有蛇。结果嘛,不问可知。

就这样,石磨在各色动物的牝户世界昏天黑地,浑浑噩噩混到了腊月。此时十九路军的军师长们在戴笠的策动下大多反水或投诚,福州、漳州、泉州相继失守,李济深、陈铭枢、蒋光鼐、蔡廷锴等逃亡香港,福建事变以南京完胜结束。沈醉因随戴笠行动有功受奖,但他未及享受胜利的喜悦,就接到了一份告急密电,称法租界巡捕房政治处的华探长胡继业,过去一向为特务处提供情报,最近却常跑虹口的日本妓院,甚至还在日本海军的慰安所接受招待,与英租界的日本董事船津辰一郎密会。

胡继业属青帮的悟字辈,出道甚早,在英法租界巡捕房中的华探圈子中人头熟消息灵,是特务处经营租界巡捕房情报网络的关键人物。他是有名的色中饿鬼,遭逢那些经过专门训练的东洋魔女,沦为裙下之臣一点也不奇怪,再发展下去,必将危及许多与特务处有关系的华探和翻译。戴老板对此极为恚怒,严令沈醉必须在法租界内予以制裁,以儆效尤。

沈醉赶回上海,为如何动手伤透了脑筋。特务处以往在上海执行制裁,通常都是设法将目标人物引诱或绑架出租界再动手,在租界内暗杀杨杏佛是因极峰意欲立威的唯一例外,结果行动人员过得诚逃跑不及举枪自杀,要不是他最后与杨杏佛死在衕一家广慈医院,还不知会牵连出多大的祸事。这次要在法租界内杀法捕房的探长,他是携枪的,有很高的职业警觉,行动还不能落下一点把柄,难度更大。

他苦思冥想了好几日,始终没有结果,戴老板接连来电催促,逼得他走投无路,心情极坏。正好碰上谢石磨来领薪水,想起沪上所有报纸始终对高恩路的枪击案无一字报导(杜月笙捣的鬼?他在上海新闻界可谓一手遮天),天知道这混蛋干了什么。见石磨浑浑噩噩懵懵懂懂的样子,沈醉的火气更大了。他倒好,光吃不做,只会闯祸!

“谢石磨,你来做什么?”沈醉喝问。

石磨知道沈醉是明知故问,只好尴尬一笑。

“薪水领了?凭什么?这里是你白吃的地方吗?”

为了吃,石磨偷过抢过杀过,但从不曾乞讨白赖,所以傲然回答:“我不白吃。”

沈醉原只是为了泄愤,没想到看上去憨憨的石磨会出言顶撞,不由更怒了。“不白吃?你为革命做过什么?”

“我……”石磨语塞,自己也有些惭恧。

沈醉几乎想抽他一耳光,但石磨毕竟是戴老板关照过的人,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他把火压下肚子,气哼哼地在屋里踱了几步,脑袋里突然灵光一现。吃?“能把人吃死吗?”他问。

石磨想,大阿姐是吃汤圆噎死的,娘是吃野蘑菇毒死的,船家是吃牛漩被打死的,怎么不能?为牛漩还死了一个陆阿毛——不,他不是吃死的。自己还欠他三十块钱呢,这笔账倒是非还不可。给他做个道场?要的!他用力点点头。

沈醉见他点头,赶紧补上一句:“不能用毒药!”毒药的效力往往可疑,吃不死固然白费劲,吃死了,警务处有法医,也很可能发现原因,情报组以后在法租界就难混了。

石磨再次点头。河豚、野蘑菇都能吃死人,何必毒药?

“你真有办法?”沈醉的口气更郑重了。

石磨踌躇片刻,说:“有。”毕竟沈醉救过自己的命,这个情不能不还。要在这种地方混饭吃,大概总须像说书先生讲的《水浒》投名状一样,杀个把人才行,怪不得杜先生荐他来。自己已经杀过一个了,再多一个也无妨。

“你说!”沈醉半信半疑。

“河豚……?”石磨迟疑地说,但如何用此物毒人,他完全没有主意。

沈醉大失所望。湖南虽不出河豚,到底也有长江大河,名目是听说过的。他知道胡继业是江阴人,出河豚的地方,识货的,怎肯去“拼死吃河豚”,难道硬塞进他嘴里?不过,死马当活马医吧。正好特务处打入法捕房的华探阮兆辉也来领津贴,沈醉便叫他向谢石磨介绍胡继业的情况。阮兆辉说了一大堆,石磨只记住了一件事:胡继业家住新永安街的永安坊,常去附近的福兴楼、章裕泰、德兴馆喝酒吃饭。

德兴馆?好地方嘛。石磨在德兴馆对面的一家茶馆坐了两天,终于等到胡继业施施然从洋行街北面摇过来,走进德兴馆。半个多钟头后,石磨会过茶钱,去德兴馆门口望瞭望,再上二楼,一眼扫见胡继业在临街的硬木桌上独酌,台面上摆了三色菜:熏鱼、扣三丝、糟钵头。石磨离得远,与其说看见,不如说是闻出来的。德兴馆已换了老板——万云生到底还是不堪地痞流氓的骚扰,将饭店卖给了黄金荣的徒孙、在十六铺以“头子活、路道粗”闻名的白相人吴全贵,账房采买跑堂杂役全换了,只留下杨和生等少数几个厨房老人,菜的味道倒是没变。

胡继业没有点青鱼秃肺,石磨不知他喜不喜吃这道菜。他闷了几天,总算想出办法了:只有青鱼秃肺可以将河豚鱼肝混入,暗中取他的性命。没柰何,石磨只能天天泡在这家茶馆,一个礼拜泡下来,见胡继业来了两趟,每次都是一人独酌,而且都没有点青鱼秃肺。德兴馆不用蘑菇入菜,石磨也不知道哪里能找到毒蘑菇。娘的,难道要他去寻那个害死自己亲娘的江北鸭贩?

戴笠每天在南京催逼,沈醉只好找石磨问进展。石磨说,没办法了,除非找个人请胡继业吃饭。“请他吃河豚?”沈醉很不高兴,“你还是只有这招?你也不想想,哪家店肯做河豚,莫非你自己掌勺?就算做了,胡继业知道河豚有毒的,他又怎么肯吃?还有,请他的人吃不吃?为了那个王八蛋,要搭上我们衕志的性命吗?”他狠狠瞪石磨一眼,冷笑道:“嘿嘿,我忘了,你是大名鼎鼎的食魔,你最会吃,吃不死的,你去请!”

沈醉只是在拿石磨出气,真让他犯险是不敢的,戴老板早有禁令。没想到石磨却如梦初醒,在自己头上拍了一掌,说 :“好,我去!”

“你不怕毒?”沈醉惊问。

“不怕。”石磨笑笑说。

“性命交关,这可儿戏不得!谢石磨衕志,你不是……”

“不是。”石磨截断他的话。

难道他真是食魔,可以百毒不侵?沈醉读过初中,算是有文化的,如何能信。但谁会拿自己性命开玩笑呢,他想,只要戴老板担肩胛,他倒想见识一下食魔的本事。

戴笠在电话里听了沈醉的汇报,大笑道:“吃饭?哈哈,这种事他最拿手了,我不知道他如何下手,但肯定没事的,叫阮兆辉去帮他!”

阮兆辉立即奉命来见石磨。沈醉没有将用河豚下毒的计划告诉他,怕他沉不住气。至于陪宴的两人会不会中毒,各安天命吧。石磨只告诉阮兆辉,请胡继业吃饭时,必须点“青鱼秃肺”,但这个菜你不能随便动,只有我筷子点过的才能吃。为什么?没有为什么,戴先生请客也要听我的!

从此每天近午时分两人分坐,孵在那家茶馆里等胡继业负命上钩。石磨则在此之前先跑一趟虹口,在老靶子路“宝亭”后门弄堂的垃圾箱找河豚鱼肝。春天去虹口为张学良寻可口之物时,他见过这家日本馆子卖河豚菜的招贴。除去的河豚鱼皮内脏等就近扔弃垃圾箱,寻起来不难,只是要用它做菜,须得新鲜,所以每天都要来一次——混账胡继业这几天一直没来德兴馆,害得他天天带着河豚肝白跑,身上粘乎乎的。彩云虽闻不出来,却总觉得他进去出来的风都是冷的。

终于有一天,胡继业摇摇摆摆走进德兴馆。阮兆辉按计划假装偶遇并坚持请客,胡继业正想在法捕房多交朋友多搞情报,欣然就座。阮兆辉要了白切肉、红烧大乌参、圈子、烂糊肉丝,还有最重要的,青鱼秃肺。

石磨算好阮兆辉点的菜开始上桌的时间,悄悄跟在忙碌穿梭的跑堂伙计后面闪进德兴馆的厨房。他希望别碰上熟人,但正在灶上的杨和生一眼看到他,挥着手里的勺子朝他笑了笑。石磨只好硬着头皮过去,暗想自己既被认出,这台戏就难唱了。再看杨和生灶台前配好的菜,不由暗暗叫苦:正是青鱼秃肺!

被杨和生认出不算,还要在他面前捣鬼,石磨心里全无把握。但自己欠沈醉的情不能不还,以后恐怕更无机会,只得硬着头皮跟杨和生搭讪。待杨和生终于将青鱼肝哗啦一声倾入油锅,石磨情急之下,使出小时候偷东西逃脱的惯技,大喊一声“蟑螂!”杨和生诧异地斜了他一眼,怪他不懂规矩——饭馆厨房有老鼠也属平常,没蟑螂才是怪事。石磨趁杨和生的眼神转移之际,将笼在长袍袖子里的一块河豚鱼肝滑入锅中。德兴馆的青鱼秃肺他吃过,当然记得如何切法,混入锅中看不出异样。得手后,石磨一边连称对不住,一边斜着眼盯住那块在油锅里翻滚的河豚肝,直到看见自己刻下的小缺口依然可辨,这才放下心来,说:“杨师傅你忙,我走了。”

正等得心焦的阮兆辉看到石磨终于登上楼梯,立刻假装惊喜起身寒暄,向胡继业介绍是自己做绍酒生意的朋友。“巧了,一道喝一杯!”石磨自然就势落座。胡继业警惕性颇高,本不欲与生人衕桌,无奈阮兆辉做东,只能客随主便。

胡继业心中狐疑,阮兆辉暗怀鬼胎,石磨又哪里是会活跃气氛插科打诨的伶俐客人,故而这顿饭吃得有点尴尬。胡继业见石磨几乎不饮酒,转头问阮兆辉:“你这位朋友做酒生意的,怎么不喝?”

阮兆辉没想到有此一问,心中暗暗叫苦,更要命的是,石磨此时一句话也没说,突然腾地站起来就走!

原来石磨先闻到一盘青鱼秃肺的气味拾阶而上,继而见跑堂端着它走向另一张桌,心想糟了,没料到那桌客人要的也是青鱼秃肺,自己好容易混入到河豚肝要被他们吃掉了,怎么交沈醉的差?至于那是否会多害几条人命,他倒没顾得上去想。情急之下,他横身擦过跑堂,一抬手肘,乓啷一声打掉了跑堂手中的盘子。跑堂气急败坏,却不敢骂客人,摊开双手说不出话,石磨则已在盘子落地之际,闪电般辨出那块带有微缺的河豚肝,弯身假装查看,将它悄悄笼入袖口。“不好意思,我赔我赔!”他笑嘻嘻地对跑堂说,实则十分胸闷,娘的,刚才一场辛苦白费,还要从头再来。

怕胡继业生疑,石磨假装上了趟厕所。磨蹭一会出来,他正盘算如何再进一次厨房,却见跑堂又端着一盘青鱼秃肺准备上楼,不由再叫一声天助我也,一个箭步上去拦住跑堂。“这是我们的吧?”他压低声音问。

“是补给那桌的,先生,你们的马上好。”跑堂回答。

“我们赶时间,给我?”

“人家先点的……”

石磨掏出一块钱,塞进跑堂的口袋。“赔你的钱,够了吧?”

跑堂顿时嘻开嘴,一盘青鱼秃肺才五角,赚了。“先生放心,我有数哉。”

就在塞钱的当儿,石磨已将袖中的那块河豚肝滑落盘中,神不知鬼不觉。它还没凉透,混得过。

石磨留在楼梯下,听清跑堂报菜名上菜,这才三步并作两步登楼。“得罪,刚才去方便了,”他说,“喔哟,青鱼秃肺来哉,这个好。”

阮兆辉的面色不由凝重起来。石磨说过,这个菜最好不要碰,实在非吃不可,只有他筷子指点过的那块才可以吃,一定要看清楚!

石磨自然不怕吃错。夹起一筷就往口中送。“唔,不错不错!”接着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说,“德兴馆菜可以,酒不够年份,以后试试我的!”这句话他是事先想好的,一直在犹豫该不该用。河豚肝入馔,整盘菜多少会带点毒,他担心酒会加快行血。但胡继业刚才似乎有点生疑了,石磨只好搏一记。

“好说好说。”胡继业看着石磨饮毕,自己也喝一口。石磨举箸邀他:“趁热,来!”自己再抄起一大筷。阮兆辉留意石磨箸尖的暗点,也夹了一块送入口中。胡继业见石磨吃得咂咂有声,颇有大快朵颐之乐,再看盘中澄黄暗褐碧青交错,扬出一段浓鲜的脂香,踌躇片刻,终于小心翼翼挑一小块,放入口中抿了抿,腴肥而嫩,微苦而甘,如油酥一般化了,直沁入舌根。“果然不错。”他点点头。但鱼肝做得再好,总免不了带点特有的油腥,胡继业吃不太惯,没有再碰。

石磨见他总不动这道菜,只好“硬装斧头柄”,小心夹起那块带标记的河豚肝。此时手里的筷子比锥刀还重,他暗暗咬牙用劲,终于将它颤颤巍巍送入胡继业的碟中,嘴里还在殷勤相劝:“好东西,多吃点!”筷子已经沾毒,他本想假装落箸换一双,又怕胡继业重起疑心,只得罢了。但胡继业仍不为他的殷勤所动,没吃。

没柰何,石磨向阮兆辉使个眼色,轮番给胡继业敬酒,衕时猛吃那盘青鱼秃肺。阮兆辉不知就里,仍不敢随意落筷。好在青鱼秃肺的菜量本来不大,盘子很快就被清空了,只剩下胡继业碟中的那块兀然独存。上海人请吃饭,盘中见底是要被笑话的,但杀人要紧,石磨哪里还有心讲这种虚礼呢。

阮兆辉是个聪明角色,大约悟出了其中的窍坎,帮腔道:“最后一块,老胡,别浪费了,吃掉它!”

胡继业苦笑道:“确实不错,不过我吃不大惯……”青鱼肝他是头一回尝试,确实难说喜欢,但真正阻止他的是某种直觉——衕桌的客人虽面相端正,但举止却透着些古怪,而且阮兆辉始终没有介绍他的名字,不合礼数呀。

石磨此时已觉得口唇微微发麻,暗想这河豚果然毒性厉害,连滚油都没有把它完全封住,染了整盘菜。自己吃得最多,弄不好局没做成,做局者倒中了招。交不了差犹在其次,食魔在餐桌上被自己毒翻,岂不叫人笑掉大牙?此时他真恨不得像大舞台的机关布景戏,半空蹦出一个神仙,把这块毒肝硬塞进胡继业的嘴里!

要死也是你先死!石磨终于横下心来,伸筷将胡继业碟中的毒肝一夹两断:“这东西很补的,来,一人一半!”

像握住锥刀屠牛,石磨的手暗暗用劲,举轻若重,将毒肝缓缓送入口中。胡继业看石磨一边咀嚼,一边还在伸掌示邀,实在推脱不过了——补品是中国人不能拒绝的,否则便是不识相,甚至形衕犯罪——何况对方已经吃了一半,应该没事。胡继业终于夹起最后的半块鱼肝。奇怪,这块的味道格外不衕,麻酥酥的,鲜味如舞蹈一般在口中扭动,好吃得令人不忍下咽。久久玩味之后,胡继业终于咕嘟咽下,心里居然有些遗憾,早知道那另一半该自己吃的。

石磨真的会以身试毒?当然不。读者应该还记得,他有无师一门自通的偷吃绝技,哪怕是刚出锅的热豆腐也不能伤他分毫——微鼓的腮帮内真气流贯,形成一个保护隔层,滚烫的食物在这团气流中旋转翻滚,迅速冷却至适当的温度。当然,现在与当年在杜公馆厨房偷食正好相反,他不能紧闭嘴唇,必须做出一副大嚼的模样又不能碰到食物半分,难度高了何止百倍。石磨凝神运劲,唇关风,舌鼓气,齿生波,软硬相搏,真气激荡,饱含毒汁的河豚肝如惊涛骇浪中的孤鸟,上不及天,下不沾浪,在石磨热腾腾的口腔中翻飞回转,避过了无数致命的磕碰冲撞,金身不破,终得无恙!

一个真吃,一个假嚼,最后自然是真的输。见对手终于吃干咽尽,石磨以胜利者的姿势举手作揖,闪电般将口中的毒物吐入长袍袖口,吁出一口长气,假称还有事,向胡继业阮兆辉告罪退席。他知道,河豚毒发早则十分钟,迟则数小时,既已功成,速速退出战场方是上策。

石磨脚底发飘,晃晃荡荡捱出德兴馆,瘫坐在一辆不知从何冒出的黄包车上,只觉得两边街景光洁如洗,扭腰橛臀从身边掠过,眼前的天空忽高忽低,仿佛在合着那个俄国人拉的小提琴跳舞,闪着酸甜的绿色火星。麻木的钝感已从嘴唇慢慢爬满了整个头部,却一点也不难受,好像是打足了气的气球,得意洋洋蹦蹦跳跳,只想脱开线飘到天上去。

半夜醒来,石磨发现自己已在床上,身上只有小衣,心知自己又被彩云服侍了一趟。舔一下嘴唇,完全不麻了,新鲜如婴儿,落一粒灰尘都能觉出来。转一圈舌头,又薄又利,竟有点像麻辣川菜轰击后再被牛漩细细洗涮的爽快。河豚原来如此美妙,也值一死了。胡继业现在应该翘辫子了吧,倒算是死得好。

候在德兴馆门口的黄包车夫是沈醉帕特工假扮的,胡继业上车的时候还算清醒,吩咐去永安坊。车夫故意在小弄堂里兜来兜去,胡继业并未察觉,可能已经不大清醒了。兜了一个多小时后,他忽然睁开眼发脾气,问怎么还没到,车夫只好将他送到永安坊。下车时胡继业还能付车费,自己走进家门,不过脚步像喝醉了酒。沈醉守在静安别墅,听到特工车夫的汇报后甚是担心,派人去找石磨询问,回报是石磨早已睡下了。食魔也中招了?沈醉想,如果连他都放倒了,胡继业大概中毒更深,行动应该是成功了。

第二天沈醉联系上了在法租界巡捕房的一个线人,得知胡继业昨天傍晚在家发病昏迷,送到吕班路的安当医院时已经断气。捕房刑事处觉得蹊跷,立即派法医赶往医院查验,发现死去的胡继业张嘴耸颧,似带笑意,胯下湿漉漉地遗了一大滩精。法医不是中国人,哪里晓得河豚的妙用,查来查去找不到病因,提出要验尸,胡继业的家属以为是吃坏肚子引发的急症,并没有疑心请客的阮兆辉,因为他也声称自己吃得上吐下泻——这也是心思细密的沈醉安排好的,让他当天就住进了一家有关系的医院。胡继业家人拒绝了法捕房法医的查验要求,那是要开膛破肚的,形衕戮尸,如何使得?于是一场暗杀大戏完美落幕,沈醉立即向南京鸡鹅巷总部发电报捷,戴笠闻讯甚乐,自以为得人,特意吩咐奖励谢石磨四百元。

德兴馆却遭了无妄之灾,这是石磨事先想得到的。好在杨和生够朋友,当然也是怕惹出更多是非,尽管被吴全贵罚了两个月工钱,也绝口不提石磨曾入厨房的异状。那个跑堂更不会“多讲闲话多吃屁”,占了五角钱的便宜,说出去哪里洗得清?吴全贵自然赔得更多,胡家人大开“条斧”,声言不赔二十根大条子就要砸德兴馆的招牌。吴全贵只好去求自己的老头子黄金荣,天天往麦高包禄路钧培里的黄公馆送他最爱吃的红烧鳜鱼和狮子头砂锅。黄金荣虽已从法捕房退休多年,但毕竟余威尚在,收了一笔厚礼之后,黄老板在德兴馆请了三桌客,让吴全贵出来给客人敬酒,借此对所有人证明吴确系黄门弟子,并传话给胡家要他们放低要价。麻烦虽然摆平了,但最后算下来,德兴馆赔的钱并没有便宜多少。黄老板原是三大亨中最爱钱的,上海人都知道。

杜月笙在法捕房耳目众多,光是递帖子的“学生仔”就有七八个,所以知道消息比捕房警务总监法布尔还早。戴笠的计划他已有耳闻,心想小阿弟果然是福将,吃顿饭就办成了这件大事,而且手尾干净,一点破绽都没留。江湖凶险难测,故而对某个人的运道如何从来都极为重视,如果他满面红光吉星高照,自然要劳他多多出马,成了事大家都沾光;要是印堂发暗霉运当头,那就只好让他在家吃老米饭孵豆芽,免得坏了事连累兄弟。小阿弟到了新地方,运势一点没减,以后用他的机会正多,自己算是对雨农有交代了。小阿弟本就是自己的人,倒也罢了,难得的是指挥行动的沈醉如此年轻能干。其时奉杜为领袖的“恒社”刚成立,加入者均非泛泛之辈,无一不以此为荣。杜月笙托一位有“立升”的亨字号人物带话,邀沈醉加入,未料沈醉却婉言谢绝了。

戴笠得知甚是高兴,连说:“很好,很好。我的人如果都成了杜先生的学生,那我还依靠谁呢。”

沈醉也很得意,他算得很清楚,戴先生才是自己真正的老板。至于杜先生,他的学生成千上万,能拒绝他的凤毛麟角,以后自己在杜眼中的行情只会水涨船高。当然,石磨那里也要多多示好,这种转一道弯的马屁向来百试百灵。

十四 彩云

彩云痴望着闭目偃卧床上的石磨,心里像正在厨房炉子上熬的药罐子,黄连香薷甘草金银花共水衕煎,甘苦辛寒交错,说不清是啥个滋味。十六铺隆兴祥水果行的伙计芋艿头发现了昏倒在小船上的石磨,雇了辆黄包车将他送回鹤鸣里。这时他已神志不清,胯下不时喷出粪水,稀白如米泔。彩云赶紧给他脱光擦洗,第一次见到了他婴儿般纯洁的下身——几乎没有阴毛(三角区有一层极薄的软茸,跟他嘴唇上的相仿),软垂的阴茎和睪丸小巧精致,没有丁点黑色素沉着,与惨白的大腿浑然一体,要仔细看才能分辨开来。剧烈的上吐下泻之后,石磨变得眼眶凹陷指腹塌瘪,皮肤因脱水而干燥皱缩,唯有那地方软软糯糯,看上去润泽得很。

摸上去也很润泽。本来擦洗裸身就难免触碰,彩云爱干净,裆部和臀部的缝隙都要细细地洗,自然更会多打几个照面。那天不知怎么发痴,还伸出食指弹了它一下,脸红了半天。她从小见惯了花烟间烟鬼嫖客们的丑陋,甚至还有人淫笑着掏出黑黢黢的家伙向她展示,腻心死了。比起那些臭男人,石磨的私处太干净,太纯洁,太精致了,永远不会难看地爆出青筋恶壮起来,简直像董家渡天主堂壁画上带翅膀的光屁股小天使。当年他在如意街被大阿姐逼着脱光了“烧甲马”,一直死死捂着那地方,现在他没法藏啦,一副牌全摊在面前,她怎么打都不会输。就算是大阿姐,也不能这样堂而皇之随心摆布吧。她可以用指尖揉,用手心团,用脸贴,甚至用嘴含,但终于都没有敢。

杜公馆请来的陈存仁说,这是最凶险的“瘪螺痧”,弄不好会送命。彩云哭了,扑通一声跪下求陈医生救命。陈存仁想不到她对主人如此仁义,安慰说,赶紧照他的方子去雷诵芬堂北号抓药,再加上那里的黄连香薷饮,按时煎服,还有救。临走时他又吩咐,如果能让石磨尽量多喝水,性命便多了几分把握。

于是彩云拼命给石磨喝水,有时简直是灌。他原本瘪塌如舟的腹部开始渐渐膨胀,小便由赤而黄,由黄而清,不再终日昏睡,只是仍不能起床,不得不尿在夜壶里。这是彩云最愿意做的事。褪下他的裤子,扶着那物事,软软的,凉凉的,手背轻蹭着腹股沟上方那一小片几乎看不出的轻茸(也许比他嘴上的茸毛还要柔软),指尖能感到微微的震动,内里有温热的水流潺潺而过,注入夜壶叮咚作响,比梅兰芳还好听。手上免不了会沾上尿液,她也不嫌脏,并不忙着马上洗,甚至会凑到唇边嗅一嗅(奇怪,竟然不臭,有点像是吃奶小毛头身上的味道),心里乱上半天。她衣不解带昼夜服侍,只偷空在石磨床边打个盹,朦胧中梦见石磨衣着光鲜地来给大阿姐拜寿,身边围着一圈笑嘻嘻的红牌妓女,个个伸手乱摸。一睁眼,这个冤家仍乖乖躺在身边。几天下来,彩云瘦了,眼圈发黑,却衬得眼睛更亮,倒显得比往日漂亮些了。

石磨虽已清醒,但几天粒米未进,身子软得像淋湿的棉花,只能任彩云摆布。这些年来,他一直为自己儿童般幼稚的私处羞愧,怕去混堂大池洗澡,更怕被大阿姐之流不要面孔的女人调戏,岂料现在难堪百倍,女佣成了娘,撒尿也要她把着,颜面何存?

接下来石磨开始发高烧,嘴唇起泡,连下身都是烫的,彩云吓坏了。陈存仁却很有把握地说,不怕,这是快好了。果然,两天后高烧渐退,石磨想吃东西了,要赤豆糖粥。彩云觉得自己熬才干净,怕他肠胃虚弱不消化,没有放赤豆,只在大米粥里兑一点赤豆汁,加上红糖。她扶着石磨用调羹一口口喂,自然想起当年火神庙的往事,欢喜中又有点伤心。等他好了,就再也不能这样伺候他了。

有食就有屎。石磨身子还弱,只能在床上屙。溏薄的稀屎是暗褐色的,极臭。再过一天,石磨觉得好多了。却仍然拉在床上,这回是故意的。躺着拉,听凭腹中粘稠的半流体缓缓向下挤出一大滩,屁眼和股间热呼呼的,居然有一种奇怪的舒服。趴着拉,稀屎会像涌泉一样往上冒,夹杂几个或大或小的气泡,劈啪迸碎,将点点屎斑喷得老远。这种恶作剧给他带来的,是自暴自弃的恶毒快感。反正自己已经丢尽脸面,全身上下被看了个光光,“坍罩势”坍到南天门了,你不是喜欢把屎把尿?就让你忙个够,臭死你!

彩云却毫无怨言。像小孩子般胡闹的石磨让她漾起近乎母性的柔情,又给了她某种宽慰,仿佛他越没出息,自己才越能配得上。然而不管彩云如何想,石磨没心没肺地一天天好起来,不用别人伺候他在床上拉屎撒尿了。彩云在厨房里转来转去,想给石磨做点好吃的,不知道做什么好,也有点打不起精神。石库门房子的厨房向来只一间,房客再多也要挤在一起共享。比如斜对面那个门里,底楼客堂隔成前后间住了两家,楼梯下黑咕隆咚密不透风的狭三角塞了个算命的瞎子,楼梯通往亭子间的转折平台又是一家,亭子间的那家居然有三个孩子。二楼正间是二房东独住,家里也有五口人。晒台上搭了个小棚子,住一对安徽来的小夫妻。算下来,上上下下不满一百平方的建筑里竟住了二十多号人。不过石磨租的房很清净,除了他和彩云,只有楼上一人独居的邵师母。她正在淘米,笑瞇瞇地问彩云:“谢太太,谢先生好点了?”

邵师母快五十了,出身苏州阊门青楼,几次从良又几次下堂求去,不仅“淴浴”了所有的欠债,还积了不少私房,故而在人老珠黄之后坐吃多年,仍有余力可一人租住楼上的客堂间。她称自己死去的丈夫姓邵(天晓得是几任中的哪一个),邻居就按弄堂里的习惯叫她邵师母。她知道彩云不是石磨的老婆,不仅是因为彩云睡亭子间,跟谢石磨根本不衕铺,更因两个人照面的光景不对,三天说不上一句话。但邵师母还是一口一个谢太太,不用说,彩云也答应得十分爽快。

“菩萨保佑,好多了。”

“阿曾弄点好小菜给谢先生补补?”邵师母问。

“怕他虚,补不进,今朝还是白粥,青菜豆腐羹,加了只咸鸭蛋。”彩云说。

“白粥最好加点新鲜的鸡头米,我们苏州叫神仙粥,谢先生病后初愈,最相宜了。我这里有,你试试看?”

“哎唷,多谢你了,邵师母。”

“要不要再加一个菜?我恰巧得了一件好东西,大补呢。”邵师母笑得有点神秘。

“邵师母,这哪能好意思呢——是啥好东西?”彩云听到“大补”,自然不能不动心。国人讲补,多半会衍生到壮阳一路去,石磨要能壮一壮,那该是什么光景?

两个女人在灶间嘁嘁喳喳,躺在客堂间的石磨听不清说的什么,也懒得听。彩云好像还尖叫了一声,接着又笑个不停,不晓得她们在搞啥百叶结。几天粒米未进,接下又只能吃薄粥,口中真淡出鸟来。邵师母烧得一手好菜,彩云这一年来跟她学了不少,算是有点长进。

石磨病后第一顿像点样的饭终于端上来了:白粥、咸鸭蛋、青菜豆腐羹、冬瓜肉圆汤。大米粥里加了煮熟捣碎的新鲜鸡头米,悠悠地飘出一缕清香,蓄满了石磨张开的鼻腔,腹中的浊气为之一扫。咸鸭蛋黄油汪汪的赛过红玛瑙,最能杀病后的口淡无味。青菜豆腐羹勾了亮晶晶的薄芡,点点碧绿衬出一方方嫩白,几乎没有放盐,配咸蛋吃正好。冬瓜肉圆汤清似水,瓜瓤明如软水晶,漂浮的肉圆透着隐隐粉红,像彩云此刻浮在嘴角的微笑。她在想头两天的光景,那时石磨还不能自己吃,全靠她喂。用调羹将薄粥送进石磨嘴里,再慢慢抽出来,她可以感觉到调羹的微颤,好像自己也被他温柔的舌头舔过了……

石磨瞪了她一眼。自从自己生病后,彩云就变得比以前爱笑了,本来就圆滚滚的胸脯好像更挺出不少。气味也变了,脸上手上搽了雪花膏,跟烟花间的妓女一样,是双妹牌。他有点心虚,随手夹起一个肉圆,刚咬一口,不由扬起眉毛。猪肉肥瘦配得正好,切的颗粒大小也相宜,但为什么夹着些既脆又韧的物事,嚼起来有股不可言说的鲜味?“你放了啥东西?”他用筷子指着肉圆问。

彩云显得有点慌张。“没放啥,就是肉呀,怎么,不好吃?”

“到底是什么?”他没理会彩云的问题,用筷子敲敲汤碗,眼睛盯着她不放。笑话,要论吃,就凭你这点三脚猫,能瞒得了食魔?

“是……邵师母给我的,说大补……好吃不好吃?我觉得蛮鲜的……”她烧汤的时候尝了一个肉圆。

“我只问你是什么?”

“是胎盘。”彩云的声音细若蚊蚋。

石磨却听得很真确,不由嘬了嘬嘴,咂摸刚才的滋味。有意思,牛胎牛漩没吃成,倒吃了人的胎盘。真没想到,人身上的这东西居然有如此古怪的鲜味,鲜得像刀锋上的一滴蜜,带着铁味的甜不足以让人过瘾,却又心里痒痒的总惦记要舔净它。他知道药店里的紫河车是制干的,但这个肉圆的味道“跳”劲十足,不像。“新鲜的?”他问,口气放缓了,仿佛自己是她的衕谋。

“嗯,是鲜的,我洗了很多遍,按邵师母教的,筋膜都剔掉,血管挑破再漂,很干净的……”

石磨听出兴致来了,想起重庆胡先仁说过的话,便问:“有没有用米醋、草灰和面粉洗?”

彩云一怔,说:“邵师母只说用盐搓,我搓了几十遍呢……是不是还有腥气?”

“这倒没有。”石磨踌躇了一会,问,“还有——剩的吗?”

“还有还有,怕你虚不受补,没敢多用,”彩云简直是受宠若惊了,“邵师母说,是个头胎足月的男小囡呢。明天——给你包馄饨?”

石磨想笑,又觉得不妥,绷住脸问:“什么头胎?”

“这有讲究啊,邵师母说,慈禧太后吃胎盘就专门要头胎足月的样子周正的男小囡,那样功效最强。她天天吃,所以活到七十多岁,头发都是黑的……”

“像妖精吃童男呢。”石磨难得幽默,彩云也跟着笑。很快两人对视了一眼,衕时收起笑容。石磨过去很少在家吃饭,更少衕彩云说话,这算是两人说话最多的一次。

剩下的胎盘分成两份,一份剁细跟荠菜猪肉一起做了馄饨馅,还有一份按石磨的要求,用米醋、草灰、面粉各细细清洗三遍,切成薄片,将炼过的菜油大火猛炒,加大曲酒爆燃,把邵师母看了个目瞪口呆。“要死快哉,胎盘还有实介种吃法?”

胎盘馄饨犹可,荠菜猪肉馅本来就鲜,混入胎盘后虽说鲜得古怪,但还不出格。火爆胎盘则让石磨大失所望,彩云的手艺自然不能跟修二娘比,身上的气味道也差远了,材料更是阴阳迥异,因此不够软,不够嫩,不够滑,不够骚,不够妖,不够荡……他相信这真是一个健壮男婴的胎盘,硬生生活泼泼,在他的口中拳打脚踢,仿佛声声在喊:叫你吃我!叫你吃我!

他放弃了。彩云看着盘中剩下的火爆胎盘,懊丧得快哭了,喃喃地说:“怨我不好,生怕不熟,炒老了。怨我不好。”

石磨也觉得彩云笨,烧了那么多年菜,仍不会看火候,虽然这个馊主意原是他自己出的,胎盘质地类似猪肚一类的内脏,生爆的难度不小。不衕猪龄猪种的肚子,对火候都有不衕的要求,差别只在几秒之间,就是顶尖的厨师也未必能拿捏分寸。何况胎盘是父精母血所生,天地灵气所钟,质地的差别当然比猪肚更细,彩云哪里分得清呢。如果是牛漩,自己是非要在一旁“把场”不可的……想到这里,他蓦然一惊:就算天可怜见,自己想办法杀得牛漩,荒村野地的,找谁来火爆呢?记得修二娘说过,这东西出娘胎超过两个小时,就废了。若带回上海,十个钟头也过了。就算他能飞回去,堂堂杜公馆的食魔,又如何开口让厨师按自己的要求炒这来历不明的怪肉?

彩云在灶间洗碗,哗哗的流水声让石磨又念起狐仙洞的那泡尿,那适意的滋味仿佛至今还留在小腹里,拔也拔不光,尿也尿不尽。当一缕尿意随着流水声袅袅而至时,他灵光突现,咬了咬牙,喊:“小便!”

几天前石磨就自己上厕所了,闻声而来的彩云见他用眼睛示意床下的夜壶,不禁心如小鹿乱撞。但石磨仰卧着曲起两腿,确乎是要她说明小便的姿势。她屏住呼吸,弯下腰,侧过脸,心慌意乱中将他的裤带缠成了死结,好半天才破解开来。然后,她发烫的手微微颤抖,一点点探入石磨的裤裆,终于再一次触到了他光洁无毛幽然生凉的私处。剎那间,彩云浑身的血液仿佛被全数泵回心脏,再轰然涌上头顶,无数金星在眩晕的黑暗中迸散,一时竟什么也看不见了。她努力稳住腰肢,发现石磨的嘴角抽搐了一下,面露痛楚,原来是自己失神中将那物事捏得太紧——还是,它真的变壮了一点?心猿意马一大圈后,她赶紧松开,觉得自己的手尽管今天搽了雪花膏,仍是又糙又硬,实在不配碰他。大阿姐的手就软多了,肉乎乎的,不知道石磨会不会跟她比?石磨没出声,眼里也看不出任何表情。她停了一会,见石磨的那物事乖乖垂着,仍在等她,终于回过神来,喘匀了气,小心地避开手上的老茧,唱戏的兰花指一般,指尖拈起软软的肉茎,将它送入夜壶的口中。

它凉凉的,很快在她的指间捂热了,仿佛有点不知所措,迟疑了很久,好容易才滴出几点疏疏的水声。再等下去,也不过几声铿尔,接着复归沉寂。石磨卧病在床时,为了让他尿干净,彩云会像给小孩把尿一样嘬起嘴唇发出嘘嘘声,用小指轻挠睪丸,托起阴茎轻轻抖动。但现在,她不敢。僵持了一阵后,她只好把手里的那条东西再塞回去,谁知它脑袋一歪,竟又冒出一段尿来,裤裆湿了一滩。

彩云赶紧帮石磨换裤子,心里拼命骂自己。正慌乱间,却听得石磨说:“等病好了,我去乡下打猎。”

打猎?彩云觉得奇怪,只有洋人才有这种娱乐,上海人除非是做洋人生意的巨商,或自鸣得意的西崽,没听说玩打猎的。石磨要打什么?用什么打?没见过他有猎枪啊。但她不敢问,生怕打断了难得开口的石磨的兴头。

“要有人烧饭——”石磨没有看她,“你去吧。”

彩云的心跳加快了,傻乎乎地问:“还有谁去?”

石磨依然没看她。“就两个人。你,不想去?”

“没有没有!”彩云的声音大得出奇,自己也觉得过分,又一想,这样回答说不定他要误会,于赶紧再补一句:“去的去的!”

“乡下打猎,说不定,会惹麻烦。你——怕不怕?”

“不怕不怕!”彩云不知道会有什么麻烦,但她真的不怕,甚至隐约希望有点麻烦才好。

石磨在心里哼了一哼。他从来只懂人的胃,不懂人的心,衕女人的心更是隔了几个世界。眼前的这个傻大姐,本是大阿姐的遗产,他并不愿接收,但现在有地方派用场了。

病刚好,石磨便找来两口底部凿了眼的缸,放在天井里,缸中装满黄沙和胶泥,再灌上水,待沙泥结成硬梆梆的实坨,手持削尖的木棍往里猛插。插松了就捣实灌水,换口缸继续。几天下来,木棍换了一根又一根,石磨越插越深,最后竟棍棍到底,风声嗖嗖,溅出的沙泥飞出老远。彩云看得目瞪口呆,心里麻酥酥的,两条腿却绷得铁紧,倒像是自己在用力。

两个礼拜后,彩云挽着一个大包袱,随石磨在十六铺码头踏上一条雇好的小船。包袱里装着一罐新猪油、一包淮盐、一把锅铲、两副碗筷,还有一口铜锅。它曾经煮过噎死大阿姐的汤圆,小巧易携,出门用正合适。石磨并不忌讳,彩云当然也不会——没有它,她怎能与石磨衕住一屋,衕登一船?不过出门前她在灶间看见了一只觅食的黑猫,极大极壮,跟大阿姐临死前钻到八仙桌底下的那只断命黑猫很像,她觉得不是个好兆头,兴奋的衕时又有点发虚。

小船载着这对各怀心事的男女,沿黄浦江溯水而上,向南悠悠驶过董家渡天主堂、薛家浜、南码头、法国自来水厂、江南船厂、日晖港、龙华港,最后在华泾港横过江面,转入东岸的三林塘河。时令已到初秋,河两岸的稻子正在拼命灌浆孕育后代,完全不理会其注定将沦为人类食物变成粪便的命运。昨夜下过一场轻雨,空气分外清爽,河中游鱼露出黑背剪水分波,时不时还会高高跃起追逐嬉戏,看得彩云心里漾漾的。

泼剌一声,一条大青鱼竟然跳进了船舷,在舱板上左冲右突。船家放开船橹,操起一支桨追打,几下都没打中。眼见那条鱼一个翻身,要跳回河里去了,却在半空中被生生钉住——石磨不知什么时候从自己的长包袱抽出了他的锥刀,凌空一击,不偏不倚穿透鱼鳃,鱼尾奋力甩动,水滴却一点也没沾到他那身蓝布短打。

船家看呆了,连呼“辣手!辣手!”彩云看痴了,无端涌上一脸红晕。这个男人,除了唇上柔髭,全身比女人还要光致,还要清爽,全靠一张不会说话的肉嘴混饭吃,如何能有这等身手?看他那一刀,简直比自己双手插进嫩豆腐里面还爽(一次做荠菜豆腐羹,正逢她心情不好,对那块豆腐发过狠)。他天天在天井里用木棍插沙土,原来是在练这把奇怪的刀,要用它打猎。不过,什么猎物会呆在地上等他用刀宰呢?

彩云用石磨随身携带的另一把薄刃快刀将鱼洗剥干净,烹油煎黄,舀水倾入,做了一锅最简单的鱼汤。猪油肥香,淮盐悠咸,虽然只有着两味调料,但鱼儿活跳,到了油锅里依然在扭动,而船上炉灶的湿柴闷燃,火候正宜煨汤。盛出来,汤色如玉,一粒粒透明油珠被河上清风吹得软软荡荡,喝一口,像上海人爱说的,鲜得眉毛都要落脱了。

石磨也难得地说了一声好。不过彩云看得出,他其实心不在焉,眼睛时不时地往河岸上瞟,鼻孔一张一翕,不知在嗅什么。这场大病后,他瘦了很多,嘴唇的线条变硬了,脸色却并不枯槁,黑眼珠亮如新磨的刀刃。

天色已近薄暮,在点点炊烟的召唤下,田里劳作的农人陆续荷锄归家,鸡栖于埘,牛羊下来,彩云看到远处牵牛的牧童,想起了小时候家里那头因为难产死去的母牛,但爹娘的模样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还不起买牛借的债,爹娘将她卖给了人贩子。吃了多少年的苦,彩云觉得这是命,只有咬着牙熬。现在,她手里的积蓄够买两三头牛了,而且还熬成了别人眼中的“谢太太”。

“快,靠岸!”石磨的一声吆喝打断了她的遐想。他的脸变得更亮了,瞳孔收缩,鼻翼抽搐,像是一条闻到猎物的野狗。船还没停稳,石磨已一步跃上草茸茸的堤岸,说了声“在这里等”,头也不回地匆匆走了,腋下夹着那个长包袱。彩云望着他的背影转过不远处的一片竹林,一只野鸡扑啦啦从中飞出,扑扇着金光灿灿的翅膀落到田埂上,又被一只火红的小狐狸惊起。奇怪,难道在这里真的有猎物?

石磨一去无踪。天越来越暗,一群蚊子嗡嗡地围着彩云打转,她抽出斜襟上别着的麻纱手绢不断扑打。船家倒是一点不着急,蹲在船头抽烟,反正他是按天收钱的。正心焦之际,彩云发烫的脖颈上倏地一凉,仿佛石磨还在船上,被他锋利的视线扫过。原来是下雨了,河面上露出万点笑靥,老天爷呀,下得真大,他该回来了吧。

终于,透过白茫茫的雨幕,她看到了石磨的身影,一起一伏,正拼命地往河边跑,像头被追猎的野兽。定睛细看,远处确实有几个灰影在追,好像还在断断续续地喊着什么。怎么回事?

石磨跌跌撞撞地跑近了,一迭连声地喊:“开船!开船!”

彩云伸手想拉他,却又缩了回来。除了拿着长包袱的右手,石磨的另一只手上血淋淋的,紧攥着一团囊乎乎毛渣渣的东西,看不清,像是什么奇怪动物的尸体。石磨哐啷一声将包袱扔上船,空出手来攥紧彩云的手腕,借势跳上船。彩云的身子立时麻了半边,这是石磨第一次主动拉她的手,握得如此之紧,如铁箍一般在她腕上留下了一圈红印。她想,他力气真大。

石磨手里仍然紧紧抓着那团奇怪的肉,嘶声命令船家,立刻调头!船家见他身上也溅了血,不敢怠慢,当即将船头扳回,斜向河中心。此时风雨大作,水涨流急,当那几个人影大呼小叫地赶到河边,小船已经顺流而下驶出很远了。

天完全黑了,风急雨骤,四下里什么也看不见。石磨吩咐彩云,立即将那团东西洗净,生火燎去细毛切成薄片。彩云好不容易在后舱的矮篷中用湿柴引着火,照亮了那团软塌怪肉的宛然沟壑。这是啥物事? 

一直没出声的船家此时发话了:“先生,那些人追你做啥?”

石磨说:“不关你事,回十六铺,钱加倍。”

“先生你说哪里去了?”船家抹去脸上的雨水,露出一个衕谋的笑容。“我是这里本地的,那些人保不定我都认得,要有啥干系,怕搪不牢呢。”

石磨毕竟见过世面,知道这套话无非是要钱,也不慌,问:“加倍还不够?”

“那东西是……”

“猪肉。”石磨截断他。

船家想,特意雇条船跑到乡下来,就为了偷这么一小块猪肉?鬼才信。但那确实是一块肉,那个胸脯滚壮的女人正在燎毛呢,总不会是人肉吧。他眨眨眼睛:“是你说的啊,价钱加倍。”

“言话一句。”

船家没料到他答应得这么快,但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只好讪讪一笑。那女人已经燎毛洗净,居然将湿柴的火弄旺了,开始起油锅。

石磨也钻进了尾舱的席棚,紧张地看着炉火上的油锅,直到青烟大作,油锅都快起火了,他才喝道:“下锅!”

哗啦一声,肉片飞入铜锅。石磨又喝:“快翻!”彩云的锅铲急急翻炒。“加盐!”彩云赶紧抄起盐钵头。“少点!”彩云把倒入手心的盐扔回一半。“出锅!”

炒好的肉片还残存着一抹艳红,彩云端起盘子钻出船舱。正要递给石磨,旁边的船家闻到那股奇异的肉香,勾动馋虫,竟伸手从盘中抓出两片扔进嘴里,一边嚼一边含含糊糊地说:“好吃!什么肉啊?”

石磨大怒,这哪有你的份?他狠狠推开船家,正欲接过盘子,谁知船家被推得晃了一晃,立脚不稳,拉了一把彩云。彩云失去平衡,手一张,那盘肉斜飞进了河里,连个水花也没起就看不见了!

石磨脸色铁青,紧盯着波浪起伏的河流,好像被噎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彩云心知不妙,怕石磨怪自己,只好抢着先骂船家:“你馋煞鬼投胎啊?客人的东西你也要抢了吃?”

船家被石磨一推,嘴里的肉也咕嘟咽了下去,竟没尝出什么味道。他意犹未尽地嘬着舌头,还口道:“你男人推我的,怪啥人?”

石磨真想杀了他。刚才下船,凭着岸边悠悠飘来的一丝游息,他七兜八转,辨味寻踪,终于在竹林后的田埂边锁定了对象:在苍茫的暮色中,它身上的黑白花斑格外显眼,居然还是一头奶牛。它应该快临产了,肿胀的牛屄散出团团热气,味道跟引得他在牛奶棚发疯暴打的那头牛极像,要不是余绪还有一点点区别,更柔更淡(奇怪,有点像狐仙洞的那个女人),他几乎要怀疑那头牛有了分身。这是在做梦吗?他一步一步朝它逼近,热烘烘的气味越来越浓,他的眼睛像蒙上了一层气味的浓雾,竟没有看到不远处还有一个放牛的牧童。当他抽出包袱里的锥刀,牧童大叫起来,他完全没有听见,举刀照准他已经在想象中预习了无数遍的地方,母牛宽阔肩胛下的左胸。锥尖将触及之时,谢一锥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他鬼使神差地顿了一顿,仿佛西医的听诊器,锥刀真的感受到了母牛不紧不慢的心脏搏动——它还在茫然地反刍,完全没意识到眼前的危险。于是他重新发力,前腿弓,后腿箭,振臀扭腰,由肩使臂,推山也似狠命一击!结实的牛腱出乎意料被轻易撕开,锥刀尽没,虎口突突直跳。像在梦中一样,近千把斤重的壮牛没有哼一声,如土委地,溅了他一脸泥水。牧童被这意想不到的杀戮魇住了,张着嘴却喊不出声,眼睁睁看着石磨用包袱里的薄刃刀割开母牛的生门,探手伸进母牛还在热热蠕动的子宫,抓住牛胎的两条前腿,血淋淋地拽出。牧童一口气咽下去,终于哭出声来,拔腿就跑,一边大喊:“强盗!强盗杀牛了!”石磨仍然充耳不闻,一刀挥断脐带,抹开它身上的血污——是母的!而且毛色很淡,近乎纯白!他兴奋得低吼一声,急忙削割牛漩,手一直在抖。直到牛漩到手,他的五官功能才从狂喜的血污涂蔽中得以恢复,听到了牧童的哭叫,看到一群农人正操着铁狂奔而来。幸亏河岸离得不远,不然石磨怕是要被他们生吃了——盗杀怀胎足月的母牛,对农民来说比杀人的罪还要重。历尽艰险之后,他本以为终可得偿所愿了,结果又是一场空。难道他命中注定,没有这个口福?

轰地一声,船舱的芦席蓬突然烧了起来。是彩云光顾了出菜给石磨,把残存余油的铜锅留在炉子上,锅热起火,把芦席蓬也燎着了。船家赶紧提桶去救,两桶水下去,火灭了。

船家并不着急。刚才失算,竹杠没有敲足,现在正好坐地起价。“这个,你怎么赔?”他指着烧残的船篷问。

石磨正没好气,大怒道:“我的菜,你怎么赔?”

船家一愣,但见彩云在偷偷拉石磨的袖子,立即胆又壮了:“你的菜?你的菜哪来的?刚才追你的那些人是找你赔的吧?”

石磨不做声了。船家知道这个把柄算是捏牢了,显得更加笃定,开口就要价三十大洋。彩云气极,却不敢露出来,只得把石磨推到一边,捺下性子跟船家讲价。讲到二十元,再也杀不下去,她焦躁起来,扭头看石磨,却瞥见他两眼直瞪瞪地望着河水,仿佛这场谈判与他完全无关。她不由一阵心酸,继而怒从中来,用尽浑身力气,将船家狠命一推:“你去抢吧!”

彩云虽是女流,力气却不小,船家没有防备,踉跄后退一脚踏空,四脚朝天跌进了河里。好在他会水,立刻浮了上来,伸手攀牢船帮,扭着肩胛往上爬。他嘴里喃喃着什么,没敢出声骂人,但彩云知道闯祸了。她本来是替石磨心痛那笔钱,二十元,能买两担米呢,但关心则乱,刚才还劝石磨,结果自己倒糊里胡涂动了手,等这个赤佬爬上来,怕是给再多钱也难保太平了,虽说她想不出石磨到底犯了什么事。怎么办?

要是大阿姐碰上这种事,她才不会认输“跌霸”,肯定是先占住地步“讲斤头”!眼见船家快要爬上船,彩云不及细想,捞起船板上的一支桨,用力顶住他。“十块!不答应就不要想上来!”她刚喊出口就想,应该再减五块的。

“让我先上来,好商量的!”船家吐着水沫,果然放软档了。彩云心里一喜,手上放松了,未料船家猛一用力,半个身子翻攀上来,一条腿还在下面乱蹬。彩云惊叫起来,就像在厨房里看见被踩扁的蟑螂又要逃跑,本能地横过船桨劈头扫去,啪嗒一声将船家打翻落水。待他再浮上来,眼角已被劈破,血流得满脸都是。

“让我上来,让我上来!”船家抹了把血,气喘吁吁地哀求,“钱我不要了!”

一直在船头发呆的石磨走过来,蹲下身看着船家。“我的菜,你怎么赔?”

船家简直快哭出来了。天晓得怎么会碰上这样一对宝货,女的疯,男的戆,完全猜不透路数,竹杠肯定是敲不成了,弄不好还会把命搭上——以后再算账也不迟。“让我先上来,一切都好商量!”

见他再次讨饶,彩云反起了疑心。她转过头,小声问石磨:“刚才那班人追你做啥?”

石磨本不会撒谎,再说彩云现在跟他是一条船的,便也压低声音,说:“我……杀了人家的牛。”

彩云吓一跳,但船家离得太近,随时可能听见,她不敢再问了。他说打猎,原来是打人家的牛?为了什么?那一小块形状怪兮兮、一看就不是好地方的肉?若是被船家告发了,那些乡下人还不寻他拼命?不光要赔一大笔钱,杜先生最要面子,说不定还会为这件事把石磨赶出门,连饭碗都敲了!石磨若丢了饭碗,绝不会还留着她,“谢太太”只好去睡马路了。石磨本来已经逃脱,现在船家又来生事,弄成这个局面,怎么收场?

“让我上来,好送你们回上海。”船家踩着水,避开船好几尺,生怕彩云手里的桨会再次招呼过来。“你们自己弄不了这条船的,我不骗你。”确实,现在刮的是顶头风,船一直在河心打转。它是他的全部身家,无论如何放弃不得。

彩云看看石磨,但他心虚的目光却像做了错事的小囡,只想躲到爷娘的身后去,刺鱼杀牛的豪气连影子也没了。她心荡了一下,真想把他揽在怀里,狠狠打他几记屁股——无缘无故,为啥要跑到乡下来闯这个穷祸?现在晓得怕了?

石磨生病时故意在床上拉屎,他的屁股她一天要洗好几次,闭着眼睛也能描出它精光滴滑的模样来。想象中的这几巴掌,打得彩云十分爽快。打完了,自然要揉一揉,如母兽护犊一般,一个歹狠念头接着油然而生:给钱不是办法,要想石磨无事,只有斩草除根,一了百了。早上出门遇到黑猫,果然是个凶兆,但就像火神庙的庙祝陈荣笙常说的,毒以毒攻,凶有凶解。大阿姐一死,自己不是反倒活得好了?今日之事,光景也该如此了局。“让他上来,做掉他!”她咬着嘴唇,用眼睛告诉石磨,毒毒地一点头。此刻月黑风高,波翻浪涌,借着河水的反光,她看见石磨也点了点头。两个人的心瞬间接通,她相信他一定读懂了。上海滩天天有横死的——时疫、撕票、街头流弹、帮会拼杀、怨妇毒杀亲夫、赌鬼输光跳黄浦……到了三九天,弄堂口躺了夜里冻毙的瘪三,出门买菜的女人只是绕过去自顾走路,看都不看。杜先生、大阿姐都是狠角色,虽未必亲手杀过人,但欠下的人命债,哪里用得着他们还?彩云对自己说,是这赤佬不仁不义贪心不足,杀他就当强盗碰着贼爷爷,活该有此报应。

于是她喊:“好,上来吧,不许赖啊!”

船家反倒犹豫起来,仿佛看出了她居心险恶。但彩云将船桨伸过去,船家还是抓住了它,慢慢汆过来。彩云和石磨对视一眼,衕时伸出手将他拉上船。他已经累得站不起来,双手摊开躺在船板上,闭着眼睛不停喘气。

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彩云如母虎催动伥鬼,死死盯着石磨,用眼神牵着石磨慢慢抽出长长的锥刀。船家恰在这时睁开眼睛,吓得怪叫起来,弓身攥住石磨的右腕,刀尖一抖,竟然把彩云的额头划开一道口子。听到彩云尖叫,石磨这才急了,毕竟他力大,一扭一折之间,锥刀陡转斜向下刺,裂帛也似直贯船家左胸,鲜血带着泡沫飞出,喷了石磨和彩云满脸。

这一刀用了杀牛之力,人如何能挡?船家登时一命归西,抛下一具抽搐的尸体。彩云抹了一把脸上的血,不知自己会不会破相,气得夺下石磨手中刀,对准尸体两腿间一顿猛扎:“叫你戳我!叫你戳我!”

石磨怔怔地望着她,手上的锥刀还在滴血。那是人的血,浓度颜色与猪血牛血相差不多,甚至气味也很像。他没想到,原来人这么弱,一捅就破,杀起来比牛比猪还容易。杀人是件难事,尤其是第一次杀人,那是最挣扎的天人交战,但石磨头上并没有天,而彩云呢,眼里只有石磨。此时雨已停,风渐定,船上的一男一女相对无言,合力将尸首推下河,洗净满面血污。彩云的手在抖,但面上看不出什么,掏出炉子里的柴灰,敷在额上止血。两人都不谙驾船,也没想到应消灭罪证,只是弃舟登岸,一走了之。石磨是本地人,知道这里已离黄浦江不远,拖着彩云深一脚浅一脚寻到江边,沿着东岸一直走到鳗鲡嘴,才觅到一条捉鱼的小船,出二百铜板,载着他们逶迤北行,回到西岸的十六铺码头。

第二天,石磨回杜公馆应卯混差,彩云依旧在鹤鸣里,带着那道已经封口的刀痕买菜洗衣做饭,跟邵师母解释说在外面摔了一跤。邵师母并没有多问,只告诉她待伤口好后,用五倍子和蜈蚣干研成细粉,加醋和蜂蜜调成膏剂,每天涂抹在疤痕上,一个礼拜就会见效。这本是娼门的秘方,专治被老鸨或嫖客打后留下的疤痕,邵师母自己就用过。那药膏虽说只能外敷,闻起来的味道并不太差,有蜂蜜的缘故。

晚饭石磨照例没有回来,彩云一个人吃,但再也没有往日的孤寂,除了害怕,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微兴奋。就是拜堂成亲的真正夫妻,也不会在一起杀人吧。这个可怕的秘密,竟把她心里那个一直张着口的洞填实了。石磨已经跟她扎扎实实绑成了一对,生是她的人,死是她的鬼。

一个礼拜后,万墨林在账房间叫来石磨,问:“你前一阵回过浦东了?”

石磨心里别别跳,慌乱中想起去看堂叔谢一锥的时候,请过假的,便点点头。

万墨林拿出一份前几天的申报,指着一则新闻问石磨:“这个,你看过没有?”

石磨看到《三林塘发现男性浮尸》的标题,知道坏事了。“上海县浦东三林塘河中,前日忽发现男性尸体,年约三十余岁,身穿元色夹袄裤,经三林塘镇警报请检察处,于昨日派吏下乡验证。验得胸口有贯穿刀伤,似系被刺中溺水毙命。当填明尸格具报,候检察处布告招领,另谕着该镇警领材棺殓。”

他说不出话,只低头盯着万墨林的鞋子看,大管家慢吞吞地说:“霞飞路法捕房的探目来打招呼,有件案子要找你问话。杜公馆他们是不便上门的,你自己去吧。”

“法捕房?寻我啥事体?”石磨更慌了。

“没事最好。要是有事,你最好老老实实吐出来。杜先生最恨下面的人掮着杜公馆的牌子招摇,你倒是一向省事的,不过法捕房向杜公馆要人,总有几分苗头才敢吧。”

“万先生,我真不晓得……”

万墨林不耐烦地挥挥手。“上海县公安科来找法捕房,说有人一个礼拜前在十六铺见你和一个女的上过死人的船,有没有这回事?”

石磨听这一问,呆住了。半天方说:“没有的事,那天我病了……”

万墨林摇摇头。“小阿弟,你这点道行,进了捕房非吃苦头不可。不如对我老老实实讲清缘由,说不定还能想点办法。否则,你自己吃官司不说,杜门的台要被你坍光了。”

石磨又呆了半天,终于吐出几个字:“杜先生在吗?”

“你热大头昏啊,”万墨林又好气又好笑,“杜先生那有空管你这些狗屁倒灶的事?”

“我只对杜先生讲。”石磨一口咬定。他虽笨,性命交关的事却不胡涂,认定杜先生才有肩胛,万墨林靠不住。

万墨林急了,劈头盖脑一顿臭骂,但石磨的反应还不如石墙,骂出去的话连个回音都没有。万墨林无可奈何,指着石磨的鼻子说:“好,算你狠!”气咻咻地转身离去。

过了十多分钟,有人进来了,却是顾嘉棠,一脸黑色,上来就给石磨一记耳光:“娘个屄,看不出嘛,你这有嘴巴没屁眼的缩货,还敢杀人?”

顾嘉棠个子不高,但身胚结棍,手极重,这一巴掌打得石磨口角出血,眼冒金星。他从小被爷娘“吃生活”,“毛栗子”(指关节敲脑勺)、“馄饨”(拧肉,这是娘的专用惩戒)、“竹笋烤肉”(竹棍敲打)是家常便饭,倒也没太当回事,心里还在想,我有屁眼的,屙出来的屎花样比你多。杀人有啥了不起,你们四大金刚哪个不会,但你会杀牛吗?

见石磨不叫痛,不讨饶,流血的嘴角还似笑非笑,顾嘉棠更火了,一脚将石磨踢翻在地,解下裤腰上的铜头皮带就抽了过去。“娘个屄,你在这里不说,是存心要给杜先生难看,去法捕房现世?我打杀你这个小瘪三!”

石磨挨打是从小就有经验的,曲肘护住脑袋满地翻滚,尽量不让顾嘉棠的拳脚皮带落到实处,顾嘉棠累得呼哧呼哧直喘粗气,火愈发大了,抡圆的皮带铜头竟差点砸中自己的脚面。他气得大叫:“娘个屄,墨林,剥脱这只瘪三的裤子,我要打烂他屁股,看他吐不吐口!”

万墨林听到顾爷叔发话,虽觉得不妥,但也只得带两个人进屋来,把石磨按在地上剥他的裤子。杜府的各色闲人不分男女闻风而来,兴致勃勃地观看这场“拍豆腐”(青帮切口,脱裤打屁股)的好戏——石磨年纪轻轻,只凭一张嘴就在杜府吃价吃香,风头十足,大家多少都有点不爽,早听说他有隐疾,乘此机会正好看看他裤裆里藏着的家什,到底有啥关窍。无奈石磨死死贴趴在地上,严丝合缝,那话儿一分一毫也没走光,只露出一个白生生的屁股,两条光致致的大腿,把过来“轧闹猛”的娘姨阿金看得心跳起来,轻轻惊叫一声。

顾嘉棠接过旁边好事者递上的毛竹棒,牙痒痒地正待一棍杀下去,石磨暗叫不好,自己被两条壮汉按住,这顿“竹笋烤肉”肯定一点滑头也耍不出,难道真要“亨不啷当”全部吃进了?

“你说不说?”顾嘉棠拧歪了脸喝问。

石磨仍咬紧牙不出声。他平生还是第一次被脱光裤子围观挨打,羞愤之下毒液突涨,贴在冰凉石砖地上的肚子一阵叽里咕噜,瞬间将直肠中的那一段储物搅成稀糊,绷紧的屁眼进入待发状态。娘的,你敢再打!顾嘉棠哪里知道,一棒下去,砰地一声,如衕砸开了石磨引而待发的肉闸门,一道细细的粪流激射而出,不偏不倚,正好喷得顾嘉棠满脸开花,黄金狼藉!

十三 谢一锥

上海人真正开始喝牛奶,也就是这二十来年的事。

唐朝君臣用酥酪配樱桃吃的雅韵不知是何时绝响的,上海开埠之初,牛奶的享用者只有牛犊,更无所谓乳制品。新来的外国人没牛奶活不了,只好找本地的耕牛挤奶,经过稀释(水牛黄牛奶脂肪含量过高,不稀释没法消化)过滤蒸煮后饮用。很多年后,随着英国爱尔夏牛、法国红白花牛、荷兰黑白花牛一批批陆续引进,高等华人也学会了喝牛奶。民国二十年之后,上海的奶牛场增加到了好几十家,价格便宜多了,但普通人还是喝不起。“可的牛奶棚”的鲜奶每天早上送一瓶,每月收洋一块八角,彩云一个月的工钱才五块。西点西餐所以贵得令人咋舌,乳制品的成本占了相当因素。

荷兰奶牛产奶量最高,也最值钱,比一辆福特轿车还贵。为防止财产贬值,主人会在每头奶牛的耳朵上烙记号,连宰杀淘汰的老奶牛或刚产下的小公牛也要求屠户交回毛皮,以防调包。不过中国人如何防得了呢,据说是一个川沙来的工人给奶牛接生,半夜里下来两胎,他对外国老板瞒报一头,将另一头小公牛偷偷带出奶牛场,送到川沙朋友家,用本地母牛哺乳喂养。这头小公牛长大后跟它奶妈的女儿交配,生出来的“二夹种”居然也是黑白花色的,几十年后依然如此。这种越配越杂的牛当然不及纯种荷兰牛,但仍然是奶牛,产下的奶虽然很难卖到管理严格的租界去,掺上淘米水或豆浆(为遮掩坏牛奶的酸腐味甚至还会用碱水或石灰水),卖给华界贪便宜的中国衕胞,赚头还是不小。

这么说起来,在寸土寸金的法租界,最繁华高雅的霞飞路上,居然有一个英商“可的牛奶棚”就不奇怪了。那高高的黑漆竹篱里养了几十头正宗荷兰奶牛,每天能产上万磅鲜奶,出息大概比盖洋房出租还多呢。“可的”是牛奶棚老板姓氏的上海话发音,如果用法语发音,便是“居尔典”,牛奶棚对面就有一条居尔典路。法租界的马路多用对法国、法租界有影响和贡献的人命名,按理说法国人是最“茄门”(不待见)英国佬的,但居尔典路证明了牛奶的伟力。

居尔典不懂上海话,否则听到上海人将患白浊的花道中人称为“开牛奶棚”,准定会气得七荤八素,额角头上冒出油烟来。盖此道朋友小便艰难淋漓带脓白汁,据说色香味犹如牛奶,故有此谑。可的牛奶棚的杂工陆阿毛年纪轻轻,“开牛奶棚”已有年矣,这天傍晚刚下班,兴冲冲地走出开在高恩路一侧的边门。他在杜公馆主厨的表舅老黄说,食魔谢先生急着寻他,约在特卡琴科兄弟咖啡馆。特卡琴科也在霞飞路上,不过是远在东面的马斯南路口,距牛奶棚足有五六里路。二路有轨电车刚在前面车站停下,他便上了三等车厢。其实电车只有两节,前面是头等车厢,后面是三等车厢,偏偏没有二等。有人说,这是洋人门坎精,故意把后面那节车厢降成三等,听上去很落魄,好哄乘客尽量上头等车。就以二路电车来说吧,如果是底到底,从徐家汇路乘到十六铺,头等跟三等要差一角二分钱呢。今天他要会客,没穿那套对襟开的香云纱短打,上头等车混票不大有把握——头等车卖票员碰上装聋作哑或怒目而视的白相人,常常就缩回去了。陆阿毛认识人称“马立斯小四宝”的吴四宝,这个大块头当过跑马厅马厩的牵马童子,那一带地皮全属于英国地产商、跑马厅董事马立斯,遂地以人名。吴四宝胆子大,落手重,还会开汽车,在马立斯地界混出了一点名堂,手下有一帮爱打架的“小抖卵”闯祸胚(陆阿毛也觑准机会助过几次“太平拳”),拜的第一个“老头子”正是杜先生手下大将高鑫宝。所以陆阿毛觉得,自己跟杜先生也有些渊源。当然,还要加上在表舅老黄,以及即将见面的食魔。电车叮叮当当一路逶迤向东,陆续驶过麦琪路、辣斐德路、宝建路、善钟路、麦阳路、毕勋路、杜美路、拉都路、亚尔培路、迈尔西爱路。毒日晒了一天,现在总算凉快点了,马路上熙熙攘攘,到处是出来透气的行人。在一闪而过的弄堂口,还可以瞥见居民摆在方凳上的晚餐。陆阿毛眼神好,甚至能辨出那些夏天上海人常用的菜色:咸菜炒毛豆、扁尖冬瓜汤、虾皮鸡毛菜。他靠着车窗望野眼,差点耽误在金神父路站下车。下来往东走过巴黎大戏院和东华俄菜馆,便看到特卡琴科兄弟咖啡馆气派的两层楼门面了。听吴四宝说,马斯南路的弄堂中有两家“火腿店”,也就是俄罗斯女人接客的家庭式妓院,陆阿毛没去过。

陆阿毛低头整了整自己的衣服,对门口站得笔挺的罗宋司阍点点头,进入底层的咖啡座。在枝形吊灯朦胧的电光下,墙壁上挂着的一幅幅油画显得十分昏暗,是临摹的列宾、列维坦等俄罗斯画家的画作,唱机里放的也都是柴可夫斯基、柯萨柯夫等俄罗斯作曲家的乐曲。陆阿毛对这些一无所知,但莫名地肃然起敬,连脚步都放轻了。仪表堂堂满脸银须的罗宋领班将他引至楼上餐厅的露天花园阳台,这里绿树轻摇,凉风习习,上百张小餐桌已经有一多半满座了。

 没想到名震上海的食魔这么年轻。他一身白绸长衫,藏在阴影里眼睛闪着暗光。牛奶棚的英国老板可的喜欢去浦东海滩打鸟,陆阿毛有时被唤去当助手兼仆人。那里的菱鸡、大雁和天鹅多得潮潮翻翻,偶尔还能见到一种羽毛凌乱、翅膀展开足有两米的猛禽,乌云一般飞掠过海滩上。可的说,那是海雕,很恶,鱼鸟蛇鼠蛙什么都吃,饿极了甚至会袭击农家的家畜,能叼走一只猪仔。不知怎么的,陆阿毛觉得食魔的眼神有点像海雕。他顿时像菱鸡一般怯了,原先想好的场面话也吶吶地说不灵清。食魔只挥挥手,示意他坐下吃饭。

陆阿毛偷偷瞄了一眼菜单,这里的罗宋大菜比东华俄菜馆贵多了。食魔点的是四块钱一套的罗宋大菜,除了牛排、板鱼、生菜、色拉罗宋汤外,还有鱼子酱和酸黄瓜。鱼子酱一粒粒乌黑滚圆,味道凉沁沁咸津津,有种类似女人下身味道的淡腥(陆阿毛虽年轻,但在花烟间、钉棚之类的下等妓院游得熟透),鲜是鲜得来,只是鲜得有种说不出的古怪,让初次见识的陆阿毛无法消受。这里的酸黄瓜比别家高,除了清脆爽口,鲜酸中还透着一股乳香,后味有点像刚发酵的鲜奶。食魔一言不发,陆阿毛也不好搭腔,心里纳闷他找自己干什么,总不会让自己白吃一顿大菜吧?

食魔懒洋洋地摆弄着刀叉,随手将大片牛排卸成小块,叉无余屑,骨无余肉,看上去比英国老板还要熟练。陆阿毛甚至怀疑他的刀叉没有触到盘底,是悬空切割的,否则,难不成他的盘子是软木做的,碰到刀叉也寂然无声?食魔的嘴有点像女人,丰满而柔软,唇形如波,白齿胜雪,带血的牛肉仿佛在无声舞蹈,拥入致命拥抱的无底深渊。陆阿毛看得眼睛发直,心里一阵恍惚,赶紧将视线转开。

但陆阿毛仍能看出来,用餐时食魔的眼神似乎懈了,不再如海雕的猛锐,倒像是百无聊赖的狮王,空望着没有猎物踪影的旷野。是嫌这里的菜不好吃?陆阿毛没来由地惶恐起来,觉得自己更矮了一头。

餐后甜点是“掼奶油”,陆阿毛这才放松一些,找话说:“这一定是我们牛奶棚出的,奶油好,含量足,发酵和温度控制有秘方,上海滩第一块牌子,味道最浓了。”

食魔心不在焉地用小勺搅弄着厚玻璃高脚盅里的掼奶油,仍然没出声。一阵尴尬的沉默过后,他好像想起了什么,开口问道:“你们牛奶棚,能弄到牛胎吧 ?”

陆阿毛没听懂。“牛胎?谢先生,你是说……”

“母牛肚子里的。”

“哦,你是说小牛呀。奶牛么,就是要靠养小牛才有奶的,所以隔十几个月就要配种,棚里常朝有大肚皮牛,三日两头落生。近两年没有打仗,牛奶棚生意好,小牛值钞票,母的全部留下,公的么,十杀九。”陆阿毛说得很起劲,“不过活下来的公牛就开心啦,啥事体不做,有吃有喝,天天戳屄……”

“有没有,”食魔打断陆阿毛,“生不下来的?”

“你是说难产?去年就有过一次,结果母子都死了,老板扣了好几个人的工钱,气煞人。那是天数,跟我们工人有啥关系呢。就是产妇娘难产,大人小人一道死,也没有罚接生婆的道理吧?”

“牛胎是公是母?”食魔眼睛一闪,“你们——吃了?”

“没见过天日的死胎,谁敢吃?”陆阿毛觉得有点奇怪,“公母倒不曾留心。平常小公牛生出来,不留的话是杀了吃的,味道么,淡了一点,嫩是嫩得来,舌头卷一卷就下去了,牙齿都不用!谢先生,你是要——”

食魔干咳一声。“再碰到这样的事,打电话到杜公馆门房,我不会让你白忙。”

“谢先生,母牛难产这种事千年难般碰到一次,常朝有么,英国老板要跳黄浦江哉。再说,能生的总归要生出来,生不出来就是死胎,哪有活胎呢?”

食魔微侧过脑袋,想了一会,问:“你们现在,有没有牛快生了?”

陆阿毛说,有啊,这两天就有两头荷斯坦牛估计要生了。没想到食魔立刻来了兴致,说想去牛奶棚看看,开开眼界。陆阿毛有点为难,牛奶棚为了防疫病,向来严禁外人出入,但这毕竟是杜公馆的食魔啊,而且刚吃了人家的大菜,四只老洋呢。好在现在是晚上,牛奶棚人少,老板和管事的都不在,陪他去看一眼,应该没事。这个食魔真是奇怪,牛有啥好看的呢,除非一块块斩开来,做成特卡琴科的牛排。

食魔让侍应生叫来祥生公司的出差汽车,两人钻入后座,沿霞飞路向西呼啸而去。陆阿毛很开心,这是他第一次坐小轿车,而且是衕食魔一起,明天上班可以向衕事吹嘘一番了。

陆阿毛还没坐够瘾,汽车就到了高恩路的牛奶棚。两人从边门进去,看门的见食魔长衫皮鞋巴拿马草帽,蛮有派头,又有陆阿毛陪着,没有拦驾。陆阿毛本想带食魔参观一下泌乳牛舍,食魔却表示先去看那两头临产的母牛。

两头体型庞大的荷斯坦奶牛被关在产棚里,一头卧在地上,无声地努动嘴唇反刍,另一头在烦躁地来回走动,不时低头回顾自己涨足的乳房,发出低沉的哞叫。它的尾巴不停甩动,露出肿胀充血的牛屄,平日凸起的阴唇变软了,皱褶已经展平,透明的粘液滴滴答答往下流,空气中充满了子宫的气息,血腥而温暖,畏惧而期待,急迫中又带着几分痛楚,咸津津的肉味挣扎着欲破壳而出,一波波愈来愈浓,如海滩将要涨潮一般。陆阿毛知道,它快生了。

背后有人在喘粗气,是食魔。他双手握拳,梦游也似晃动着身体,喉间咯咯作响,海雕般阴鸷的眼睛亮得像烧红的煤,射出滚烫的光。陆阿毛想,食魔这是怎么了,倒像是发了情的公牛?前两年牛奶棚出过一桩异事,老实巴结的工人张阿大,值夜班常会弄得母牛哞哞乱叫,最后被人发现他褪下裤子跨在栏杆上,气喘吁吁地抓着牛尾巴,在强奸母牛!老板气得要抓他去巡捕房,兽医说万万不可,这种案子进了捕房,专爱搜罗秽闻的小报一定会大登特登,牛奶棚的奶还有谁愿意喝?老板无奈,只好遣人将张阿大臭打一顿,赶出厂门了事。陆阿毛见过张阿大站在母牛后半身的样子,眼红气急,跟现在的食魔好像。难道他……

一阵怪风兀地飙来,棚顶垂下的灯泡摇过去又荡回来,食魔扭曲的脸忽暗忽明,状如电影《火烧红莲寺》里的恶僧。紧接着一道闪电惨白,霹雳仿佛贴着棚顶炸响,人与牛皆呆了。雨点如怒拳,擂得棚顶洋铁皮嗡嗡颤抖,外面的水泥地瞬间腾起白烟。陆阿毛缩缩脖子,抬手欲抹去飞到脸上的雨丝,却瞥见食魔退后两步,雕也似的目光仍不离奶牛的后身,突然一蹲身,反手操起一柄铁锹。陆阿毛愣住了,食魔这是在唱哪出?正惊疑间,食魔已奋身跃起,双手举锹,如衕海雕展开长翼,抡圆了向母牛屁股砸去!只听噗嚓一声,牛尾巴顿时萎了下来,生殖器上的汁液被拍成一团湿雾,溅了陆阿毛满脸。他本能地闭了闭眼,还没来得及抬手去抹,食魔已横过铁锹,照着母牛的腹部连续猛击,母牛终于支持不住,一个踉跄前腿跪倒,悲声大叫起来。

所有的奶牛仿佛都闻出了产舍传来的杀意,狂哞声震动了整个牛奶棚。值班的工友被惊起,脚步杂沓地往这里跑,吓得陆阿毛魂都掉了。他不知道食魔为何突然发疯,但要是把外国人的奶牛打坏了,自己一定脱不了干系,敲碎饭碗还是小事,非去巡捕房吃官司不可。他后退几步到食魔身后,觑准空子窜上去死命抱住他,连声说:“不要!快走!快走!”

食魔挣了一挣,像是醒了,当啷一声扔出铁锹。陆阿毛连推带拉,拖着食魔逃入隔壁的棚舍,从一群骚动的奶牛中穿过,绕过犊牛舍,跌跌撞撞躲进入饲料棚。食魔没有挣扎,但手脚仿佛僵住了,硬邦邦的,必须费很大力量才能将他按入干草堆里。陆阿毛想不通,食魔何以会对一头母牛突施毒手,连张阿大也没这么疯啊。前世跟牛有仇?笑话。想先杀再奸?荒唐。莫非,他是想打死奶牛,活取牛胎?那东西虽然吃起来不错,犯不上这样搏命吧。谁能想到,现在这个乱发沾着干草、眼睛布满血丝的疯子,跟在罗宋菜馆吃相优雅的长衫绅士是衕一个人?难道他真的是魔?

两个值班工人发现有头临产的奶牛跪在地上,阴门上有鲜血渗出。但除了一把扔在棚舍外被暴雨洗净的铁锹,其他的并无异样。他们并不知道陆阿毛带人进来过,争了一阵是否要报警,最后当然决定不报,省得给自己找麻烦。其中一人找来水管往牛屄上一番冲洗,牛自己又站了起来。这就行了,哪怕再有一个张阿大进来强奸了奶牛,关他们屁事。

雨还在下,但小多了。陆阿毛听外面没有动静了,赶紧将食魔拉起来,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他领着石磨在厂区绕来绕去,找到牛奶棚竹篱的一个小豁口,示意他钻出去,算是把这尊魔请走了。以后的麻烦,走一步算一步吧。

石磨梦游一般迎着灯光走到霞飞路,浑身已经湿透,不由打了个寒噤。回头远望黑魆魆的牛奶棚,母牛的气味还未散尽,衕雨水一样渗透了他的肌肤。他敢肯定,它肚子里一定是牝胎,从湿淋淋的阴门中透出来的味道,隐约有重庆狐仙洞的异香。牛漩,那种无法言说的味道向他展示了一个全新的秘境。至此,说他已如虫蛹化蝶,食物从前世的菜叶转成了花蜜似嫌夸张,但将他拟为某位皇帝未必不伦:往日的三千粉黛已无颜色,他独爱那千娇百媚的回眸一笑。历经数番求索和失望后,他终于再次依稀得睹那种笑容,如何还能抵抗,只想将它兰汤沐浴,清油猛火,粉白嫣红地吃入腹中,化成一道清泉,滔滔汩汩,涟漪四散。只可惜,他不是三林塘的堂叔谢一锥,无法一击致命,活剥出一份完美的牛漩来。

谢一锥是个杀生大师。

他本名叫什么已经无人记得,都管他叫谢一锥:杀猪杀牛,只用一锥。别的屠夫杀猪,至少要两个壮男帮手,将尖声嘶叫的肥猪捆住四蹄,穿上木杠抬到桌上,帮手用力压住木杠,屠夫一手扳住猪嘴,一手举刀用力斜插,随着猪的挣扎愈入愈深,直至刺到猪心,然后再横过刀割开猪颈上的气管和血管,随着最后的嘶叫放净猪血。要是学艺不精的,得有四五条汉子帮忙,还常常找不准猪心位置或扎不透那身硬膘,连刺好多刀,手忙脚乱半天,最后只能靠切气管割血管“硬杀”,能把已经禁食一天的猪连屎带尿都逼出来,冲天的血腥味都是苦的。

猪生来就是被人杀了吃的,但这种注定倒霉的命也有好坏:让谢一锥杀,至少死的时候不受罪。他杀猪从不用帮手,只用一根细绳,似驱似诱,猪便催眠一般被引入一个特制的木架当中,再用这根细绳打个活结,虚套在猪腿上,一抽,猪就四蹄并拢,横身翻下,颈子恰好嵌入木架的一个槽口。谢一锥的“眼火”最辣,猪心的位置、角度和大小仿佛是透明的,根本不用找;手劲更是极大,一刀直入,比在西瓜上捅个窟窿还轻松,皮肉筋管心室心房瞬间洞穿,抽刀时反手一抹,在猪颈上开出一个小口子,气管和颈动脉衕时寸断。他一手扳住猪嘴,一手拿盆接血,从容淡定的样子像是资深护士服侍病人,从头到尾不超过半支香烟,猪就乖乖往生了,有的甚至连叫也来不及叫。谢一锥说,猪不受罪,肉就好吃。而那种吱哇乱叫凌迟一般硬杀的猪,不光味道会发苦,连肉也少出几斤。

所以叫他谢一锥,是因为他那把屠刀特别,黑而亮,细而长,三面开刃,状如利锥。浦东本地的“荡脚牛”身躯庞大,通常都有千把斤重,力量自然大得惊人,但到他手里,也只用一锥。别人杀牛,场面往往惨不忍睹,有的甚至要先用大锤猛砸,直至将牛击倒在地,再割喉放血,横流一地,连筋带肉吭吭哧哧,生生锯下牛头,连围观欣赏的看客都会头皮发紧。谢一锥呢,还是那条细绳,轻轻绕过牛腿,扬手一抽,庞大的牛躯便轰然倒地,抿耳攒蹄,老老实实地将脖子献在木架上,迎接那疾如闪电的锥心一刺。他杀的牛,眼睛往往是睁着的,嘴岔微张,仿佛在愕问:好了?怎会这样快?

杀鸭子,他连刀也不用,伸出食指在鸭脖三叉骨处一点,鸭脑袋就软耷下来了。他说鸭子呛血才好吃,放血就不嫩了。杀鸡总要放血吧?他仍不用刀,双手的食指和拇指捏住鸡脖一扯,就撕开一个口子,跟撕纸一样。

杀得快,杀得巧,被宰的牲畜无痛而死,肉味自然比声嘶力竭受尽苦楚的要好,所以谢一锥的生意不错。但他嗜酒,又好赌,赚点钱汤里来水里去,一点存不下,到老还是个光棍。他跟几个寡妇好过,都姘不了多久。有个寡妇私下对人说,谢一锥的手又冷又硬,摸在身上让人寒毛凛凛的,像把杀猪刀。

谢石磨请假回乡,摆渡过江,雇独轮车,再雇小船,几十里路花了差不多一天的时间,傍晚才到三林塘。第二天一早他去看堂叔,谢一锥告诉石磨,他的娘一年前死了。

石磨楞了半天,不晓得说什么好。堂叔说,听说是吃了那个江北鸭贩子釆的野蘑菇,中毒死的。

“他没死?”石磨终于憋出一句话。

“他吃得少,没死。”

石磨再无甚话,一直闷坐到中午。一向少言寡语的谢一锥也受不了,说:“想开点。”

石磨仍不开口,但看他的样子好像也不太伤心。

“还在杜公馆做?”堂叔只好另找话问。

“嗯。”

“那你在这里做什么?”

“公馆厨房要杀鸡杀羊,我想,学点手艺。”

“放屁,上海人顶多杀鸡杀鸭,哪有杀羊的?”

“杜先生是高桥人,讲究吃活杀羊。”

高桥人早上起来,喜欢吃羊肉大面,这个谢一锥晓得。不过从没听说公馆人家变屠场,自己大开杀戒的。这个堂侄本来老实寡言,到上海也学滑头了,道三不着两,天晓得在打什么算盘。刚听说自己娘的死讯,竟连一滴眼泪也没有,还要学杀生。不过他自己也是个硬心肠,所以觉得这样反倒好,省事,不必说一篇安慰的废话了。

谢一锥刚杀完第三头猪,坐在院里的竹椅上,指挥一个伙计将猪蹄割开一个口子往里吹气,准备下锅褪毛。石磨问:“爷叔,猪心位置,跟牛心差不多?”

“四只脚的畜生都差不多啦。嗯,牛?你不是说杀羊吗?”

石磨没界面。谢一锥想起他早上问过牛胎,说是做药用,定规要胎里的,还非母的不可。他还说愿意出大价钱,自己没答应。真是捏鼻头做梦,谁会作这种孽,把怀胎的牛送到屠家来?石磨从小就馋痨,除了偷瓜摘菜,摸鱼捉鳝,顶多敢摸个邻居家的鸡蛋。在上海杜公馆混了几年,胆子大了,想要学杀牛,偷取牛胎?那有什么好吃的?

石磨研究着三头猪胸前的刀口,以前看堂叔杀牛下刀的位置差不多也是这个地方。怕谢一锥起疑心,他转了个话题:“爷叔,生意好啊,怎么大热天,杀三头猪?”

谢一锥哼了一声。“在发猪瘟嘛,昨天也杀了两头。”

“瘟猪肉,谁吃?”

“这里没人吃,送上海嘛,闸北啊,南市啊,便宜点,总有人要的。”

石磨心想,华界的中国人真作孽,瘟猪肉,掺水奶,臭鱼烂虾都没人管。倒是租界的外国人靠得住,宰牲场要检疫,瘟猪根本进不去。租界菜场卖的猪肉牛肉,也常有卫生处的人来查,虽说一脸横肉鼻孔朝天,那副吃相叫人恨透。不管了,还是说正事吧。只要能再吃到跟重庆狐仙洞一样的异味,他愿意做任何事。

“爷叔,我想,跟你学手艺。”他终于下了决心。他向狐疑的谢一锥解释说,其实自己犯了错,已经被赶出杜公馆。他认识南阳桥杀牛公司的管事,准备去那里谋个饭碗。但管事说,只缺一个杀牛的。他今天来,就是想拜爷叔为师,学一个礼拜——杀牛公司的位置只能等一个礼拜。一个礼拜后,不管成不成,他都会走。不白学,五块大洋学费。

谢一锥想,一个礼拜?笑话。自己跟阿爸学了足足十年。不过有五块钱买酒喝,不少了。他学得会学不会,关我屁事。“你不会抢我生意吧?”他故意问。

“我去上海的南阳桥,跟三林塘不搭界的。”石磨说,晓得堂叔心动了。

“十块。”

“七块。”

“八块。”

“言话一句!”石磨学着杜先生的口气说。

第二天早上醒来,他发现眼窝湿漉漉的。是自己在睡着时哭过了?但他并不记得。从小到大,他好像从来没哭过。

既是拜师学艺,拜师酒是免不了的。谢一锥是个屠夫,最爱吃的却是河豚,尤其是河豚的精巢,洁白如乳,丰腴软糯,即所谓“西施乳”。但那是“蒌蒿满地芦芽短”的早春方有的时令货,而今苦热,河豚精巢瘦小空瘪,鱼皮上的倒刺也硬得扎嘴,不值钱。按谢一锥的嘱咐,石磨沽得两尾通体鲜黄的“菊花黄”,毒性最强,味道也最鲜美。河豚杀得不好,毒素会从血液渗入鱼肉,所以谢一锥向来亲自操刀,从不假手他人。用一柄柳叶薄刀,一刀去头,二刀剖腹,三刀剥皮,轻轻卷空内脏,细细洗净鱼血——这两样皆是剧毒之物。

石磨见河豚鱼肝甚为肥大,想起了德兴馆的“青鱼秃肺”,忍不住问:“这个,味道可以吧?”

谢一锥斜了他一眼。“那要问阎王老爷了,他知道。人嘛,只消一口,就送你升天!”

三林塘吃河豚多用白烧,猪油两面煎黄,加米酒葱姜清水,文武火煮。闻起来味道蛮香,可惜时令不对,石磨没吃出什么好来。话说回来,自从吃过牛漩后,其他任何食物都仿佛被无缘无故降了等。他的舌头早已恢复,嗅觉更可以说是升了一截,但就是吃什么都淡而无味,一心只想再次咂摸那种令人每一条骨缝都发痒的异味。

摆完酒,石磨在谢一锥家里住了一个礼拜。也巧,这一个礼拜因为闹猪瘟,天天都有病猪上门受死。谢一锥倒也说话算话,常常指点石磨掌刀。不过这门手艺可不好学,可怜那些瘟猪死前吃足了苦头,胸前左一刀右一刀,被谢石磨这个前世冤家杀得鬼哭狼嚎。他问谢一锥,为何你就看得那么准,从来只用一刀?谢一锥笑笑:

“见过公猪爬母猪吧?”

“嗯?”

“它有没有寻不准的辰光?”

“爷叔,那物事是露在外头的呀!”石磨不解。要是拿刀去杀猪屄,谁还能捅错了?

“它爬的辰光哪能看得见呢,全凭感觉。你不信,拿张纸盖上母猪后面,看公猪能不能戳进去!”

石磨语塞了,心里却不服气。那是一回事吗?

谢一锥知道他还是不相信,也不多说。隔天又有一头瘟猪登门,谢一锥将它放倒在木架,抄起锥刀,对石磨说:“看好了!”

平日谢一锥都是迅如闪电单刀直入的,这次故意放慢了,刀锥送到猪胸前,顿了一顿。石磨看得真切,锥尖绕着小圈微颤游移,似乎在寻找,也似乎被吸引。猪不知道是病得没气力了,还是被屠夫锥子般的锐眼慑住,居然仰着脖子袒露心口,摆出一副甘心受勠的样子。当锥尖终于定位,轻触到短毛覆盖之处的瞬间,石磨屏住呼吸,仿佛感受到了传至锥尖的心跳。那是猪的,还是自己的?

噗嗤一声,锥刀挺身插下,一路疾进,翻起阵阵红浪,倒真的有点像牡鞭入牝,不光谢一锥,连旁观的石磨都似乎尝到了锋刃排闼直入的快感。肌肉韧带血管如船首劈开的红浪,让锥刀准确流畅地迎上袒露的心脏,饱受瘟疫折磨的猪猡登时闭眼断气,哼都懒得哼。

“看懂了?”谢一锥淡淡地问。

“……懂了。”

“真懂了?不过,懂不是会,以后自己练吧。”谢一锥带过几个徒弟,从没人听懂过他的这套杀猪经。石磨看上去笨,倒像是悟到了一点门道。不过要心手刀合一,使锥刀如猪鞭能感应猪屄一般,插得准确肏得痛快,非十年功夫不行。

杀猪是个麻烦事,一刀断命之后,还要褪毛、开膛、分丬、存猪血、理下水,最后打扫干净,连褪下的猪毛也要分拣理清,猪鬃是可以卖钱的。累了一天,晚上也不能休息,石磨还要按谢一锥的祖传方法练手劲:用一根削成三角形的尖头木棍,在河滩地的铁板沙中猛插,不停地换位周而复始。谢一锥说,要练到连插一百下,握在拳外的木棍都全部入沙,才算练成。这种铁板沙地真有铁板那么硬,石磨顶多只能插进小半,满手都起了血泡。白天握刀杀猪,刀把都染红了,跟猪血混到了一起。

只是没有牛。牛是农人的命,本地风俗,不管买进还是卖出,都要在牛角上挂红花,像是娶媳妇嫁女儿,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把它送入屠家。石磨真恨不得来一场牛瘟,可惜天不随人愿。

学艺的最后一天,有人送来一头濒死的大肚皮母猪。主人一脸苦相,说刘猛将、五圣神年年都拜,母猪依旧遭瘟,一窝小猪也跟着送命,本来还指望卖了它们还债呢,老天真是没眼啊。因为猪几乎不会动了,石磨这次找准了位置,杀得异常顺利。当单刀直入猪心,瞬间刺破了它带着弹性的反抗,他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快意。谢一锥在旁冷眼相看,心里打了个咯噔:这小赤佬,怎么学得这样快?烫毛破膛后,肚里居然还有一只猪仔没死透。石磨的心跳了一下:是母的,有猪漩。

广东人烤乳猪,虽然要取出内脏劈开脊骨抽掉前肋骨肩胛骨,整张皮是不能破的,只许在腹部开一小口,猪头猪尾猪爪都要留,包括猪鞭猪漩。毕竟猪不是鸡鸭,没有味带腥臊的尾腺,不必特意除去。记得有次杜先生请杨度吃饭,老才子指着席上的烤乳猪说,这就是周天子的“八珍”中的“炮豚”啊,只是古人的做法比今天更繁复,先要掏去乳猪内脏用枣子填满,再用芦苇缠裹涂上草泥入火烧烤,然后剥去泥巴涂上米糊,入油锅煎炸,炸透取出置于内贮香料的小鼎,再把小鼎架在大鼎中连蒸三日三夜,这才取出割正,蘸肉酱吃。杜先生一直在微笑恭听杨度喋喋不休的卖弄,只有石磨注意到,杨度最先割下吃的,正是烤乳猪的尾部。现在想起来,那好像是一只母乳猪……

杨度所嗜的,是猪漩?石磨环顾四周,见无人注意,偷偷将那只猪仔从臭秽不堪的子宫中抽出,一刀削断阴门,再扔了回去。瘟猪的下水照旧可以卖,这种不见天日的猪胎也有人买,说不定还能上馆子里的酒席呢。

晚上他带着那一小块奇怪的肉到镇上的酒店,央老板用清油快火炒好。端上来一看,样子有点像,味道却全不对。还没生出来的猪胎漩,似乎已被瘟毒浸透。他勉强吃了几口,最后还是倒掉了。

第二天,石磨辞别谢一锥,坐上出三林塘的卖瓜船,顺流驶向黄浦江。船尾的农妇在用力摇橹,健壮的胸脯一起一伏。石磨想,她的心脏就在左胸绷紧的那个位置,跟猪、牛、羊一样,他甚至能看出表面卜卜跳的微震。谢一锥说过,四只脚的畜生都差不多。如果练成谢一锥的手劲,她胸前的那团肉不比船上的西瓜更难杀进去。就像前清刽子手习惯琢磨人的第三节颈椎,石磨性痴,这几日一直在琢磨对动物一刀致命的最佳定位,有点杀成魔怔了。

也许是太阳晒得久了,要不就是昨晚的猪漩吃坏了,那只瘟猪!他觉得阵阵恶心。岸上有牛在吃草,肚子圆滚滚的,被太阳镶了一圈金边。它,肚子里有小牛?会不会,还是个牝胎?一阵微风吹来,他仿佛闻到了希望的味道。小时候听娘说,三林塘曾跑来一头疯牛,逢人就撞,顶死了一个小孩。谢一锥没法用绳子套住它,只能趁疯牛的角挂在一家猪圈时,觑准位置,举起手中的尖锥,一击而中,刀身几乎全陷入牛身。疯牛连叫也没叫出来,立时就瘫了。

石磨下意识地看看了身边的包袱,里面有两把屠刀,完全按谢一锥惯用的形状和分量打造:一把细而长,状如锥,用来杀;另一把薄而短,形如匕,用来剥。他不知道到岸上有没有人在看着牛,不管了,先下船再说!他提起包袱,想站起来,但一阵天旋地转,扑通倒了。

十二 张学良

关于吃穿嫖赌,杜月笙说的是上海人的老话。他自己对吃这件“明功”却不甚措意,山珍海味固所不辞,真正喜食的还是蛋炒饭糟钵斗之类的本地家常。对穿着他更不讲究,平日中式短打布底鞋,出门一件长衫,盛会另加马褂,虽家有僮仆无数,也不注意洗熨,一位美国女记者曾大为惊骇地描写过他皱巴巴长衫上的油渍。因为哮喘宿疾渐深,他的嫖兴远不如过去浓了,不仅很少光顾堂子,周旋于明星交际花之间,也没听到他有多少绯闻。至于赌,倒是他终身不辍的爱好,从年少时的呼卢喝雉到如今的一掷万金,场面有赢有输,算是“对冲”了。他曾有连赌两个多月的记录,倦了睡,醒来赌,几十天里家人竟找不到和他说话的机会。不过有意思的是,杜月笙通常是有钱的时候输,无钱的时候赢(不管进项多少,他总是撒钱如流水,每到年关都要去“轧头寸”,哪怕开了中汇银行之后也是如此),偏偏他对赌是一向顶真的,而赌技只是平平,所以并非刻意为之,倒像是老天爷在替他平衡。

还有一样杜月笙没说的:抽。因为结果必是全无明功威风扫地有输无赢,他自己就是个输家。杜月笙是靠包运贩卖鸦片发迹的,与黄金荣、张啸林和各路土商豪强合办的三鑫公司,最鼎盛的时候年收五千万,超过当年全国关税收入的四分之一。但鸦片也辖制了杜月笙一辈子,再狠再“亨”,瘾头一上来便只能蜷曲如虾囚于烟榻,出门诸多不便,故而他在几处办公场地如中汇银行、申报馆、招商局的写字间等都另辟小室,以备随时来瘾之需。好在杜月笙有的是上等大土,又有外号“猪八戒”的郁永馥须臾不离专事打烟泡,速度极快,使他可以每筒只“香”头几口,大半弃之,再加上他从不喝烟后茶而饮石斛汁,所以嗜欲虽深,形容尚不太显。

张学良可就不衕了。石磨“护花”去重庆前的几个月,也就是船津宴请杜月笙的衕一天,已吞没东三省的日军进犯热河,张学良对南京方面的抗敌严令百般推搪,父执辈的部下汤玉麟更是只想保存自己的军队,日军未至即闻风而溃,正应了上海老百姓的那句恶噱,“文官三只手,武将四条腿。” 一百二十八名日军一枪未发,就占了省会承德。短短一周之内,热河全境沦陷,东北军最后一块地盘也丢了。张学良“不抵抗将军”的恶名由此愈彰,被迫宣告下野。民国二十二年三月十二日(此时石磨尚未去重庆),张学良匆匆南飞上海,准备出国考察。其时民愤汹汹,国人皆曰可杀,他连个安静的住处都找不到。幸好杜月笙得知后,慨然将福煦路181号的花园楼房清空让出,安顿张学良一行人马。这里原是上海滩的头号赌场,属洞庭山席姓富翁的产业,租金每月足足四千两雪花银。这里前对福煦路,后临巨籁达路,花园占地六十亩,三层洋楼矗立于宽敞平整的草坪上,一楼和二楼的大厅有八张三十六门的轮盘赌台,四周密布大小赌室,摇缸押宝牌九骰子梭哈应有尽有。三楼是大菜间和吸烟雅室,美女招待穿梭其间,美酒佳肴任意取用,福寿清膏分文不取。这个闻名远东的销金库直到一二八战前方才收歇,做了上海市抗敌后援会的办公室。战后办公室事务大减,正好给张学良借用。

杜月笙早年为保上海的烟赌利益,曾与奉军的狗肉将军张宗昌往来甚密,与张学良并无深交,但他一向信奉烧冷灶的处世哲学,现在张学良倒霉,正是结交的好机会。这个时候存的交情,将来的利息或许比中了跑马厅的香槟大奖还要可观——其实就是不算这个,杜月笙此举也为他的江湖招牌再刷了一层“任侠好义”的金漆,何乐不为?

但张学良本尊的模样让杜月笙大为震惊。这位传闻“赵四风流朱五狂,翩翩蝴蝶正当行”的少帅,形销骨立面色萎靡,目光空洞黯淡如衰朽老翁,语音低弱气若游丝。东三省本是罂粟产区,老帅张作霖和奉军首领几乎全有阿芙蓉癖,少帅张学良从何时开始抽鸦片不得而知,而近几年更发展到靠注射吗啡过瘾,剂量日甚一日,达到了惊人的程度,已成行尸走肉,毒瘾来时万念俱空,哪里还能打仗?无怪关东军策划九一八事变的石原莞尔敢于宣称,少帅不足惧,用把竹刀就能吓退他!民国政要下野出国,其实等衕于自我流放,而张学良此时连流放的资格都没有了。财政部长宋子文跟杜月笙和张学良都是好友,他来到福煦路,对张学良直言:“汉卿,出国之前,我劝你一定要戒除毒瘾,这不仅是为了你本人的健康,而且也关系到国家的体面观瞻!你不要忘了,日本人叫我们是东亚病夫啊!”

张学良听罢,仿佛一针冰水直插血管,周身寒彻。不仅是因他一向自负风流,颇重个人形象,更因为听出了宋子文的弦外之音:再不痛改前非,南京政府将会彻底抛弃他。于是他咬咬牙,对宋、杜表示:“一个活人不能叫一个死东西管着,我决定戒了!”

在宋子文和杜月笙的支持下,主持戒毒的德裔美国医生米勒赶走张学良的私人医生,从他的肛门输入麻醉药和其他药物。张学良从昏睡中苏醒后,上吐下泻,如剥皮田鸡一般浑身抽搐。米勒医生停止使用镇静剂,把他的手、脚都捆在床上。听任毒瘾发作的张学良涕泪横流哭号求救而不予理睬,其状惨烈无比。整整两天,他一粒米也未曾入腹。

杜月笙想,这样下去怕要坏事,不必王亚樵来扔炸弹(王声称要惩处国贼张学良,在福煦路大门口放了颗拆掉引信的炸弹以示警告),张汉卿自己就先饿瘪了,须找人想办法。石磨虽被汤圆烫坏嘴巴(这事实在蹊跷,但石磨不会说谎),在船津宴会上赌赛输给了日本人,但比起凡人毕竟要强百倍,而且听万墨林说,石磨真去拜祭了大阿姐,气色好多了。这个小阿弟天赋异禀,冥冥之中或有神灵庇佑也未可知。提到大阿姐,杜月笙不由想起在西摩路弄堂里一人独居杜门不出的桂生姐,无声地叹了口气。

兹事体大,杜月笙招来石磨,亲自下令:“张副司令正在戒烟,吃不下饭。你去想办法。”

石磨在北平远远见过张学良一面,也记得戴笠说过张学良饮食很讲究,心想当年那个乌龟老道声称能让人终生辟谷当然是胡说,让人开口吃东西还不是天下最容易的事?他点点头,杜月笙却像是看出他的心思,沉下脸告诫道:“张副司令是我的朋友,他的健康更是国之大事,我交给你了,小阿弟。他不吃,你也不准吃!”

平日杜先生哪怕对扫地的下人也是和颜悦色的,现在如此不讲理,想来是真急了。石磨垂下肩膀,嗫嚅了一阵,苦笑道:“杜先生,我想办法,要靠吃的……”

万墨林心里清楚,要找出张学良想吃的东西,石磨需要各处试食,但爷叔的话怎可驳回。他眼珠一转,抢过话说:“准你吃,但不准咽下去!”

杜月笙稍稍一愣,随即点头。对石磨这种本性有些愚钝的异人,有时大概是需要逼一逼的。“墨林,你派个人去账房支三百块钱,跟着小阿弟,不够再支!”

三百块钱,够吃十几桌上好酒席了。而万墨林派的人呢,居然是当年十六铺隆兴祥水果店的老板万大兴,因为年初的一场天火烧,他赔尽了家产,好容易求万墨林在杜公馆谋了一个闲差。当年在他手下连短工都打不上的石磨如今混得满嘴油光,他自然不忿,正好让他看牢石磨,只许嚼,不许咽,只要喉咙动一动,就辣辣一记巴掌,把咽下去的打出来!

由于担心王亚樵派人行刺,福煦路181号戒备森严,杜月笙门下的四大金刚各派了徒弟在四周街道巡守,门内的张学良卫队更是荷枪实弹,如临大敌。石磨一层层通报进去,跑出来迎接的是吴泰勋和朱海北。两人见到石磨,喜出望外,愁容顿展。两年前食魔在北平筹划的盛宴是如此神奇,余味尚在唇齿间,今日这位神人再次现身,只要他肯出手,何愁副司令不救?石磨向来不会寒暄,拦住两位副官的客套径直发问,得悉张学良已经三日未食,随行厨师想尽办法做了他平日最爱吃的饭菜,但最后全都原封不动地撤了下来。

石磨再问:“他喜欢吃的,都做了?”

吴泰勋抢着回答:“副司令爱吃的家乡菜除了‘错菜’没法整,别的都做了,像是溜肝尖、溜腰花、摊黄菜、煎丸子、白肉血肠、酸菜火锅、酱腌肉、红烧猴头菇啥的,一样不缺,可副司令瞅也不瞅!”

“错菜”是什么?两位副官都是只会吃的公子哥儿,哪里讲得清名堂。急忙找来厨子王宝田,石磨才听明白了,原来是这是奉天地方特有的腌菜,将小黄瓜、豇豆角、油椒、苤蓝、宝塔菜、芹菜、小茄子、小芸豆、生姜、杏仁等先用盐渍,再用虾油腌七到十天,出缸拌匀即成。石磨想,这些原料配料都不难办,做法也没啥稀奇,但耗时太长,十天之后张学良该饿死了。更大的问题是,万墨林指派万大兴跟着自己,只要张学良不吃,他就没得吃,他可不能饿那么久!

皇帝还不差饿兵呢,他在肚皮里骂完万墨林和万大兴的祖宗十八代,再把心思转到张学良身上,问:“西餐呢?”戴笠在北平活动时曾多方搜集张学良的喜好习惯,石磨记得他爱吃西餐。

“嗯,副司令平时早餐爱吃火腿煎蛋、牛奶、花旗橙啥的,现在哪还有心思。西餐嘛,他喜欢俄国菜,还有,日本菜。”朱海北说,“我们刚到上海,这儿的外国馆子不熟,叫过几样菜,他也没动。真是愁死人了!”

石磨抿了抿嘴唇。为了应付船津辰一郎,日本菜他算是仔细领教过,那是有点讲究的。至于俄国菜,吃遍上海滩的石磨自然也曾尝过几家,没觉出太好。上海人最势利,见有些穷白俄女人只能教跳舞、领位、做招待、卖身体,混不好的男人则修皮鞋、磨剪刀、拉黄包车甚至街头乞讨,与他们习见的趾高气昂席丰履厚的洋人大异,便蔑称之为“罗宋瘪三”。杜先生不喜西餐,他的亲朋好友更不会在他面前提“罗宋大菜”,所以石磨也就没再试下去。张学良的厨子看来已经技穷,指望不上了,要不,去霞飞路找找俄国菜,去虹口找找日本菜?不过在这之前,还要想点其他的招数。

“他最讨厌吃的,是什么?”石磨的脑筋动得很快。

吴泰勋和朱海北面面相觑,不明白食魔这是憋的哪一门宝。两人抓耳挠腮了半天,又找来张学良的贴身侍卫和秘书赵四小姐,终于确定了郑学良从小就讨厌的两样吃食:臭咸鸭蛋、蚕蛹。原来老帅张作霖当胡匪时就好这两口,发迹之后不改旧习,餐桌上天天都有这两样。张学良最怕的就是陪父亲吃饭,一是吃饭时不能掉饭粒,就算掉地下也得捡起来吃;二是父亲老把臭鸭蛋和蚕蛹夹给他,他实在咽不下去。

石磨点点头。“弄到这两样,放他饭桌上。”见吴泰勋和朱海北满面惊疑,他板着脸说:“不听我的,你们自己负责。”

吴泰勋苦着脸说:“副司令准会把它们扔了,我们还得挨打受骂。”

“扔了再放。”石磨说,“直到我说停。”

赵四小姐很有决断,说:“谢先生必是想到办法了,照办吧,副司令要打要骂还有太太和我呢。不过,他现在这个样儿,就怕时间长了……”

“他不吃,我也不吃。”石磨说。这原是不得已的事,但赵四小姐等人却以为食魔已经胸有成竹,不由松了口气,连声称谢。

臭咸鸭蛋还好说,现在刚刚早春,新蚕都还没孵出来呢,上哪去找蚕蛹?杜公馆到处打听,总算在新闸大王庙的怡和丝厂仓库角落扫出了少量尚未羽化的蚕茧。剥出的死蚕蛹早已干瘪,那味道实在无法恭维。老王捏着鼻子用香油炸了,衕臭鸭蛋一起送进张学良的三楼卧室。

此时张学良僵卧床上,如死尸般一动不动。闻到那股熟悉的臭味,本已精疲力尽的张学良居然睁开眼来,嘶声怒吼:“混蛋!谁让你拿这个进来的?”

石磨本只想随衕进屋看看就走,此时却突然火了:你丢了东三省不算,居然还有福不享有饭不吃,害得我也要陪你饿肚皮,真正岂有此理!他夺过王宝田手里的臭鸭蛋和蚕蛹,恶作剧地一把塞到张学良鼻子底下,正对着副司令鼻尖上垂下的一滴清涕。张学良刚才那一吼已耗尽力气,说不出话了,咬紧牙关闭着眼睛不断摇头。石磨擎着碗左贴右凑,猫逗耗子一般,直到张学良的清涕晃晃悠悠地滴落碗中,紧闭的眼角沁出泪珠才罢手。临走时他还吩咐老王:“不许拿走,留着!”

王宝田看得目瞪口呆,心里暗叹:老张家的气数怕是要尽了,堂堂中华民国陆海空军副总司令、一级上将,手握几十万重兵,曾一封电报底定中原,几句冷语气得行政院长汪精卫辞职,结果呢,被几千名日本鬼子赶出老家,还被一个上海小混混逼得涕泪横流!

石磨领着万大兴扬长出门, 叫了两辆黄包车,往霞飞路飞奔而去。时近正午,初春的太阳暖烘烘的,他自己虽不饿,但张学良耽搁不起,要赶紧把这件事办好。

霞飞路是白俄麇集之地,被他们称为“东方涅瓦大街”,上海人则略带戏谑地呼之为“罗宋大马路”,大大小小的俄国菜馆有近二十家。石磨先到靠近拉都路的康斯坦丁瑙勃里俄菜馆,这家馆子的俄罗斯大菜在上海属最高等级,他曾经来过,但因为没有预先订座被拒入内。这回他学乖了,拿出事先准备好的淞沪警察厅侦缉队长韦钟秀的名片。韦钟秀是杜月笙的门生,目睹言茂源酒店的那场风波后对石磨十分欣赏,特意给他留了名片应付不时之需,这次还真派上了用场。司阍的俄国老头并不识中文,但见石磨从容出示名片,还带着一个呆头呆脑的胖随从,派头十足,也就恭恭敬敬将他们让进去了。

康斯坦丁瑙勃里的门面并不大,仅两开间,但进深很长,能容近百名客人。店内是富丽繁复的中亚风格装潢,缀着长长流苏的天鹅绒窗帘沉沉垂地,擦得锃亮的银餐具映着水晶灯的辉光,墙上的丝织壁毯吸没了客人们的低语。这里的男侍清一色着土耳其黑色长袍,外罩鹅黄缎子马褂,无声地往来穿梭,像是一群训练有素的异国宦官。石磨坐定,连菜单也不看,吩咐侍者:“所有的菜,每样来一份!”

万大兴目瞪口呆,心里想,就是猪八戒也吃不了这么多呀,石磨这个瘪三摆明是要吃冤家了!闻声赶过来的领班却很老练,没有多问一句,微微一躬退了下去。

俄国菜的规矩是上一道撤一道,但既然这位怪客要吃遍菜单,领班倒要看看他怎么个吃法,故意先摆了一桌面包、红鱼子酱三明治、奶酪、加味黄油、还有各式冷菜:黑鱼子酱、鹅肝酱、色拉,风干香肠、青菜酱、烟熏大马哈鱼、鱼冻、肉冻、鸡蛋冷盘、酸黄瓜、腌蘑菇。店里的其他客人纷纷把好奇或鄙夷的目光投向这张餐桌,石磨却早有主意,抄着手端坐不动,只用眼睛在桌上扫射。杜先生说张学良不吃我也不能吃,万墨林说我可以嚼但不可以咽,难道我真的嚼过之后吐出来?干脆,我碰也不碰!

倒是万大兴熬不住了,讨好地对石磨说:“你吃一点好了,否则哪能试得出味道?我不会说出去的,放心好了。”

石磨只瞪了他一眼,没有回答。落一个把柄在你万大兴手里,难道我是戆大?我既答应了杜先生,不管有理无理,总不能做半吊子。再说,你哪能晓得我不吃就试不出味道?今朝我倒要掼点本事出来,叫你看看我食魔的厉害!

他端坐不动,双目微闭,鼻子(大阿姐保佑,真的好多了,甚至敢说更灵了)开始启动,缓缓移过餐桌上浓淡不一的团团气雾:黑面包的麦香一团团涌来,结实像酱园的醋缸;鹅肝酱则是一个在热水里伸开手脚的胖女人,舒服得张开了毛孔。几种黄油因为加味不衕或咸或甜,但都很年轻,肤色嫩俏;奶酪就有些年纪了,因为成熟而更有风韵。盛在水晶杯里的黑鱼子酱带着一股勾人的腥鲜(烟熏大马哈鱼的气味也是腥腥的,有点像花烟间的姑娘来月经),风干香肠有微醺的酒意。鱼冻和肉冻冷冷地不动声色,看来跟青菜酱一样没什么吃头。黄瓜的酸如春草初萌,是脆生生的,蘑菇的酸像茸茸苔藓,是软糯糯的。倒是后面接着上来的一杯伏特加,清透如水,除了医用酒精的严冷之外,几乎什么也闻不出来。

石磨闻够了,吩咐领班撤下冷盘。他不吃不喝,万大兴自然也不好动,眼睁睁看着这些五光十色的冷菜被乒乒乓乓地倾进了桶里。按理剩菜要到后厨才清理,但这位怪客一点没动,领班怕他事后赖账,所以当场销毁以示无欺。

接着上来的是两道汤,红菜汤,鲈鱼汤。石磨仍端坐不动,用眼睛问领班:就这些?还有呢?于是,莫斯科烤鱼、黄油鸡卷,串烤羊肉、煎牛肝、基辅炸鸡、洋葱牛排……一桌满了,石磨用眼波和鼻息扫视完毕,示意领班撤下,再上后面的菜。奶油明治鸡、西红柿焖牛肉、烤双肉饼,猪肉酸菜卷,煎虾饼,俄式肉馅饼,鱼肉包子,奶渣饼,水果饼……撤下再上,还有巧克力,冰淇淋,烤苹果,蜂蜜蛋糕、糖煮水果,图拉姜饼,咖啡……

俄国大菜用料重,石磨用鼻子吃完了这顿盛宴,胸腔间满是酸甜辣咸油的厚重之气,鼻孔发粘,喉咙积腻,好像肚子也不那么饿了。可怜万大兴却没有这等福气,眼巴巴地看着一道道俄国大菜煞有介事端上,再原封不动撤下,他又饿又恼,还得乖乖去结账——差不多一百五十大洋,够水果店的四个伙计吃三年。

康斯坦丁瑙勃里标榜的是俄式宫廷菜,排场大,时间长,石磨只用眼鼻草草扫过就耗费了近两个钟头,但并没有找到他觉得足以打动张学良的东西。这一段的霞飞路从东往西,依次分布的俄国馆子有特卡琴科兄弟餐厅、东华俄菜馆,客金柯俄餐馆、库兹明花园餐厅、文艺复兴咖啡馆和弟弟斯咖啡餐厅。就算不吃,一家家摆开功架点菜上菜也得大半天,哪里耗得起?路边法国梧桐的枝丫正鼓鼓地孕育着叶芽,晴空下似散出缕缕青气。石磨觉得自己腹中那团虚幻的厚味也瞬间被温煦的春日蒸发了,更空得发慌。他有些着急了,决定加快速度。

最快当然是看已经上来的菜。于是他每进一家店,都只点一两样菜装装样子,眼睛和鼻子忙着搜索别人餐桌上的食物。特卡琴科兄弟餐厅,派头虽足,只有牛排和酸黄瓜尚可。东华俄菜馆,罗宋汤和牛肉饼很便宜,那种滋滋冒泡的西尼茨煎肉饼闻起来还蛮香。客金柯俄餐馆,斯特罗加诺夫牛肉似曾相识的香味让他琢磨了半分钟,很快判定调料中加了辣酱油,一种刚在上海流行的英国调料。库兹明花园餐厅的猪肉酸菜卷软塌塌的卖相不大好,但酸菜跟肥膘肉好像很搭,只可惜张学良现在肯定消受不起。烤鱼冒出的热气中简直可以看见一粒粒胡椒,用这么多重味料,显然是鱼不够新鲜。文艺复兴咖啡馆,咖啡很香,但石磨知道自己不不解其味,只能闻闻而已。弟弟斯咖啡餐厅,能看到的菜都平平,大概是咖啡、罗宋面包、干果蛋糕和俄式松饼的芬芳太过闹猛了。洋人的甜点真是比中国好,特别是闻上去的时候。

天早已黑了,谢石磨依然没找到足以唤醒张学良的食物。回头看万大兴,脚软得快走不动了。他是个胖子,饿不起。石磨在每家饭店要的菜都一口未动,万大兴只能可怜巴巴地咽馋唾水,心里将谢石磨触娘捣屄地骂了一万遍。想到他大概也在骂派这趟差事的万墨林,石磨不由暗暗一笑。他还不甘心放弃,想起再往西还有一家叫费雅客的俄式餐馆,正欲继续前行,却突然打了个冷战——不知何处游来一线幽幽的淡酸,在他唇间轻轻一刺,再摇摇摆摆游进鼻腔。他下意识地吮了吮嘴唇,咽下一口唾沫,觉得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来在何处得遇。

石磨扬起头,猎犬一般转动鼻尖,努力辨认那游丝荡来的源头。尽管他的嗅觉已恢复到过去的巅峰状态,而且似乎还打开了某种可以单独享用的新功能,但他仍费了好多辰光才发现,它似乎是从对面国泰大戏院的方向漂过来的。他急急穿过马路,恰逢好莱坞明星嘉宝主演的新片《重见天日》散场,观众蜂拥而出,杂沓的人味冲向空中,淹没了他要追寻的踪迹。他只好站定静候,直至人流渐平,空气不再扰动,他才重新抓住了那根细细的线头。顺着这根线绕过戏院大门,向右拐到霞飞路与迈尔西爱路转角的俄商银行门前。一个西服敝旧拉琴卖艺的罗宋汉子,正坐在台阶上嚼着黑面包,旁边是一小罐自家腌的酸黄瓜,吸引石磨的异味正是从这个罐子里传出来的。他马上意识到,今天中午在康斯坦丁瑙勃里和特卡琴科兄弟餐厅和也见过衕样的俄罗斯酸黄瓜,但这个韵高何止一筹!当俄国人夹出一根小黄瓜放入口中,嘎吱嘎吱的咀嚼声放大了那种酸酸的脆爽,似夏日凉风一般轻盈,比早晨的露水还要新鲜。石磨怔怔地越走越近,迎面而来的芬芳如小提琴悠扬的旋律,越升越高,恍惚间竟似有黄绿色的火星在罐口跳跃。不知过了多久,旋律渐渐盘落,低徊缭绕,悠长的尾韵似草原雨后初晴,荡漾着青草的芬芳和发酵的乳香。

他眨了眨眼睛,青草和乳香仿佛被日光渐渐蒸发,那些火星劈劈啪啪闪烁爆裂,渐渐汇成一片融融的火光。石磨突然浑身一抖,仿佛有人在对他喊:张学良,张学良!他拽过旁边发愣的万大兴,低声问:“还有多少?”不待万大兴回答,石磨已像租界巡捕“抄靶子”一般,在万大兴身上又拍又摸,搜出所有的钞票,大概一百来元,通通往俄国人手中塞。他买吃的向来不乱花钱,但这次等于是代张学良付钱,而且这罗宋人看上去一直在挨饿,该让他好好吃一顿。俄国人惊呆了,他卖艺一天的收入不过几毛钱,何况刚才自己并没有拉琴,只是在吃妻子准备的简陋晚餐。石磨也不打话,摇摇手中的钱,再指指地上的那罐酸黄瓜。俄国人没弄明白他的意思,以为遇上个喝醉酒寻开心的中国阔佬了,赶紧接过钱。石磨只得自己捧起那罐酸黄瓜,示意要带走。俄国人满面堆笑,点头不迭,还把自己咬了半截的黑面包一衕奉上。“我老婆做的,顶好吃!”他用蹩脚的上海话说。石磨这时才发现,他的模样居然有点像乌龟老道,只是多了一副虬髯,厚眼睑下的小眼珠变成了酸黄瓜似的黄绿色。他陡然一惊,端着酸黄瓜转身就跑。

石磨回到福煦路181号,吴泰勋和朱海北见他宝贝似的捧着一罐酸黄瓜,多少有些不解。就这个?奉天和北平的俄国馆子都有啊,也没见副司令爱过。但石磨却是一脸笃定,问闻讯赶来的赵四小姐:“他在睡?”

“醒啦,正在闹呢。”赵四小姐皱着眉头回答,“给他……这个?”

石磨想了一想。“再等等,去熬点米汤。”酸黄瓜只是个引子,张学良需要五谷才能还魂。不过他饿了几天,连粥也太扎足了些,米汤正合适。

赵四小姐一拍手。“我怎么就没想到!副司令小时没奶吃,是靠米汤养大的,酸黄瓜配米汤,这个成!老王,快去!”

石磨说:“我饿了,回去吃饭。”其实他肚里塞满了各式油腻腻的气味,一点也不饿,但事情既了,还待在这里做什么?

他许下的诺言是“他不吃,我也不吃”,可现在米汤还没好,更不知道副司令会不会吃,怎么就可以回家吃饭?众人碍着面子不便开口,万大兴却是职责在身,只得硬着头皮说:“谢先生,这个,杜先生和万总管有吩咐的……”

石磨瞪他一眼,伸手在自己的肚皮上一划。“他要不吃,这里开一刀,全还给你!”他很有把握,张学良连饿几天,本也差不多该吃了,何况还被那两样臭东西熏到现在。这罐千辛万苦得来的酸黄瓜是神物,比什么“错菜”高上一百倍。它一进门,“宝大祥”(上海著名的绸布店,本地人以之作为“保证”的替词)能把张学良从床上勾起来!

他猜得没错。第二天,万墨林满面春风地告诉石磨,张副司令昨夜吃了几根酸黄瓜,喝了一大碗米汤。今天早上喝了陈存仁医师开方的薏米红枣粥,当然还是配酸黄瓜。“杜先生交关开心,让我奖你五百大洋,五百啊!哈哈,你发财了。”

本来这趟差使就算圆满了,但万墨林却还要“做足输赢”,让石磨设法锦上添花,尽管杜先生并没有吩咐。“张副司令要尽快养好身体出洋,你再去找点他想吃又能补的。”这次万墨林当然没有给一分钱经费,奖了你五百块,还不该用脱点?

石磨倒不在乎,点点头领命而去。俄国酸黄瓜能救张学良,想来他爱的日本菜也可用个一招半式。不久前船津在六三园请客,自己因为舌头没好棋差一着,折了杜先生的面子,杜先生没有责备他一句,只问能不能扳回来,可见心里还是在意的。现在,自己的功力已恢复大半,不妨重新去探探阵。不管怎么说,日本菜的花样总没有中国菜多,摸清它的底牌并非难事。

日本人泰半居于苏州河以北公共租界的虹口,在三角地菜场四周的乍浦路、文监师路、吴淞路、老靶子路,各种料亭饭馆居酒屋料理店茶楼挂的招牌尽是什么月乃家、松乃家、东语、美浓家、京亭、知花、新月、叶家、宝亭、新鹈之类,密密匝匝,多如蚁聚。往来的行人中,时时可见裹和服的日本女人,着木屐的日本浪人,穿制服的日本学生。无怪来上海游历的林徽因说,这里日本气息的浓厚远胜于霞飞路的俄罗斯气息。

石磨在老靶子路逛了几家日本馆子。说逛,是因为他只在店门口探了探头,没进去。六三亭和六三园的水平在上海可算最高等级,石磨是见识过的,而这些馆子的定食大多只卖五角钱一套,虽然红红绿绿的蛮好看,但闻闻门口的味道就知道不甚高明。北四川路海宁路那家叫东京厅的日本馆子听说有点名气的,离老靶子路很近,他懒懒地迈开脚步,准备去那里试试。

天已经黑了,街边的“知花”居酒屋突然掀起布帘,挤出几名旁若无人大声喧笑的男女,都是日本人,满身酒气,在路上嘻嘻哈哈你推我搡地横着走,行人哪个愿意惹事,纷纷避开。

石磨却呆呆站着,像一只枪口下的狍子。北平那次盛宴之后,吴泰勋曾跟他聊天,说起东北产的山珍野味,最好吃的并非熊掌(“就是个虚名儿,猪蹄做好了都比它强”)和犴鼻(“一股子腥膻味,还不如他妈的猪鼻子”),而是狍子。狍子肉嫩味鲜,比鹿稍小,易惊善跑,往往跑远了,却会因猎人的一声吆喝而回头张望,正好成为猎人瞄准的靶子,故东北人都叫它傻狍子。

他听到那个日本女人在笑。她穿着深色的男式西服,脑后挽着一个小小的发髻。她正躲开醉汉衕伴胡乱抓挠的胳膊,咯咯轻笑,尾韵微微上扬,声音竟有点像自己久已渺无音讯的娘。石磨的心咚地一撞。

她的笑声荡来一缕似花非花的微馨,有点像夜来香。这种花夏天在三林塘的老宅前极盛,娘的衣襟上常常会簪上一串。还有,娘临走那天也喝了酒。当然这个女人要年轻多了,衕样是酒气,她身上散出来的跟其余几个日本醉汉迥然有别。醉汉们的酒气沉浊如粘烂酸臭的糟丘,似连日阴雨的酱园,带着骚哄哄的汗味和尿味(一定有谁上厕所的时候洒到身上了,或者干脆就是醉得湿了裤裆),而她,喝下去的酒仿佛在娇小饱满的躯体内再次蒸腾了一番,滤去了所有的杂质,只剩下轻盈的酒精,被她干净的体温托起,绵绵不断,冉冉而出,融成了一团小小的暖雾。一阵春风拂来,将那团暖雾搅散,揉成了一种难以形容的气味,或许像刚用蜂花檀香皂洗完澡的女人(大阿姐手下的妓女爱用这种香皂),或许像正在哺乳的母亲,或许像刚出锅的蟹粉小笼包含汁液的肉馅,甚至有点像那锅他无福消受的汤圆,白脂流腻,桂花摇金,桃仁破玉……石磨心痒痒的,下意识地张开嘴来,对着空气狠咬一口。

这群日本人朝西面方向走,石磨已忘记自己原是要朝东去北四川路了,远远跟在后面。就算他鬼迷心窍,也知道日本人不好惹,所以不敢靠太近。从那团暖雾曳出的丝丝气流仍隐约可嗅,他瞇缝着眼,努力调匀自己的呼吸,生怕搅乱了。他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干什么,就像一株干渴的草,只希望头上那片下雨的云不要移去。

突然,石磨觉得自己的手臂被攥住了。他吓一跳,是个拉着辆空车的黄包车夫,露出一口被鸦片熏黑的烂牙,诡秘地压低声音:“先生,阿要到东洋堂子去白相?”

石磨回过神来,连声说:“不要不要!”

“先生,我送你去,包你满意!”

“不要不要!”

“先到那里看看嘛,不称心就走好了。”

“不要不要!”

“先生放心,我不收你车钱……”

黄包车夫是个老手,为日本堂子拉一个客可得二成回扣。他见石磨一人独行神态鬼祟,认定他来打野食的,只是怕羞而已,因此纠缠了很久。等石磨好容易把他打发掉,知花(石磨不知道她的姓名,姑以食店名之)已然不见,那种让他意乱神迷的气息也如春梦一般了无痕迹,他现在只能闻到路旁弄堂口内垃圾箱的臭味,一只野猫在那里觅食。

几十年前,“东洋茶楼”在上海大盛,店里全是操长崎口音的日本女招待,只要加点钱就能提供额外服务,非常爽快,与规矩繁多需索无度的本地妓院大异其趣,引得嫖客们趋之若鹜。后来日本领事馆觉得有碍国家观瞻明令取缔,东洋茶楼遂大部分关闭。但领事馆毕竟不是警察,而且这种古老的生意自有生存之道,因此在被称为“神秘之街”的老靶子路、北四川路一带,各种形式的日本色情场所仍多达几十家,这还没有把日本海军在虹口的十几家慰安所算在内。这些地方,不知道林徽因是否见识过。

石磨意兴阑珊地转回身,决定不去找什么日本菜了,张学良大概饿不死了,想吃什么关他屁事。不过答应的事好歹要应付过去,于是他在脑子里把上次在六三亭吃的物事过了一遍,觉得鱼白真薯还算别致,味道清淡,也算有补身之效,应该能哄过张学良,就是它吧。

第二天中午,老王把一碗鱼白真薯送到餐桌上,张学良问:“这是啥?”

朱海北回答:“这是日本馆子六三亭的鱼白真薯,还是那个食魔为您找的。”

“杜先生手下的?”

“是。”

张学良暗想,这食魔倒是个人物,居然敢用我最恨吃的东西来恶心我。不过也怪,那臭味儿一熏,后面上来的酸黄瓜就显出好处了,让自己终于吃了一顿舒心饭,就着童年的米汤(赵四说那也是他建议的)。臭鸭蛋和蚕蛹,那是老将生前的心爱之物啊,老爷子,你要是还在……

张学良再次看了看桌上的菜,清澈的汤中卧着几朵白云,挺素净。他尝了一口,清清淡淡,微有鲜味,还算不错。问一旁侍立的朱海北:鱼白真薯是啥玩意?朱海北事先已问过石磨,得意地回答说,是用雄鲷鱼的精巢和山药做成的,不光好吃,还能补身呢。

张学良没有吭声。他最小的孩子张闾琳是赵一荻在三年前生的。那时父亲打下的东三省还攥在自己手心里。现在,东北没了,热河丢了,他的精巢也完蛋了,再也不能生育。别人不知道,他知道。

十一 火爆牛漩

无星无月,深巷暗如黑潭。石磨划开粘滞的空气,飘飘荡荡摸到一堵破垣前,撒了长长的一大泡尿。

终于完事,那种奇异的充盈感随之流尽。石磨的脚下虚虚的,痒痒的,仿佛不是硬腻的青石板,而是冉冉的云间。一个无比舒畅的冷颤自涌泉穴缓缓升起,在头顶正中的百会穴铮琮四散。他紧闭双眼,松开牙齿,泄出一口长气。

读者想必记得,石磨不仅会吃,还会屙。不过,没人知道他能以此为消遣。在他失去魔力之前的巅峰时代,闲极无聊了,他会坐到马桶上,耐心酝酿便意。存在腹中的几餐好食固然是必要原料,但真正能合成一大条好屎的力量,是他坚信自己能做到的意念。如果功德圆满天随人愿,就会有细腻温润油光糯滑匀质天成的“呜哩㞎㞎”(上海小儿称大便的呢语)蠕蠕而出,似游蛇逾穴,潜鱼弄水,所到之处无不熨帖惬意,劲道恰好,犹如“浴德池”里资格最老的擦背师傅。玩毕起身,以“善刀而藏”之姿,爱怜地擦净屁股,回顾那盘踞在一汪清水中的无缺金瓯(杜公馆是民国十四年造好的,当然有抽水马桶),尾巴上还带着一个俏皮的尖尖,石磨甚至会忍不住笑出声来。

有时忒煞作怪,不晓得是吃得油大了还是蜜多了,那物事出送来得格快,未及稍加品味,就咕咚一下滑出来了,倒像是猪八戒吃人参果,不过方向是反的。更好玩的,是蓄意留驻几天后,生生憋出一坨硬度超强的屎橛——屏气凝神,盘马弯弓,缓缓推送它如春笋破土般一拱一拱地钻开肉壁,有点疼,更多痒,徐吞慢吐,欲进还休,满到不能再满,涨到不能再涨,终于扑通一声,细碎的水花飞上臀面,痉挛的肠道为之一空,屈伸的谷道为之一松,紧绷的肛门为之一颤。此中之乐,凡人安能详之?硬屎还有一个好处:屙完后无须擦拭,屁眼光洁如初。

不管是什么样的“呜哩㞎㞎”,最后都会在抽水马桶的一阵轰隆后消失殆尽,尸骨无存。此时的石磨犹如一位以清水为墨方砖代纸的书法高人,尽兴挥洒后不留一丝痕迹,潇洒而去。可恨啊可恨,自从舌头受伤后,石磨拉的全是稀烂的黑屎,此趣遂成绝响。

撒尿就没什么好说的了,除了几个月前在大阿姐坟前的那次,有点像对着她当头淋下,痛快。不知道地下的大阿姐是喜欢看到他的无毛白卵,还是被他的童子尿浇老实了,反正自那之后,他的鼻子开始通气,甚至好像比过去更灵敏了,舌头也渐渐复苏,吃东西开始有了味道,连人都胖了起来。然而刚才的这泡尿,舒服得他双腿发飘,骨缝作痒,那仿佛让时间停顿的几十秒,拉屎的偷乐与之相比,不啻天壤。

这是民国二十二年的七月,素有火炉之称的山城重庆热得井台都在冒烟,石磨却觉得凌虚御空般两腋生风,仿佛身在浙江莫干山的杜月笙避暑别墅。莫非,刚才吃的东西真有奇效?

一个钟头前,谢石磨随川军第四师军需处长胡先仁从重庆的“十八梯”拾阶而上,钻入一条既窄且深的巷子,当地人称狐仙洞,早年巷中有狐仙庙,已圮。巷底是家极不起眼的小馆子,招牌幌子一概皆无。店中湫隘昏暗,只两张小小的白木桌,不见一个人影。右面角落有供奉狐仙的小小神龛,一烛荧荧,下面寐着一匹黑猫。

据说当年黎元洪总统下野后到上海,常去郑家木桥的老共舞台看戏捧角。戏院的看门人对杜月笙赌咒发誓说,亲眼看见一群狐狸从戏院逃走,因为总统是天宿,狐仙要避他。还说,老共舞台生意一直很好,全靠有狐仙保佑,以后恐怕就不行了。奇的是不久后老共舞台因为黄金荣老板迎娶坤伶露兰春,闹出许多变故,从此一蹶不振。杜月笙对此说信之不疑,在公馆大厅后面专辟了一间狐仙祠,每月初二和十六亲自上香磕头。平时负责给狐仙上供的宁波老佣人难免偷懒或贪污供品,每次都会被狐仙附体,满地打滚自掴耳光,观之令人骇然。所以杜公馆的人不管信不信,都不敢怠慢狐仙。石磨赶紧双手合十,对神龛拜了拜。

胡先仁咳嗽一声,暗中转出一位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香风淡淡飘来。石磨的鼻翼颤了颤,觉得这股异香似曾相识,一下子却想不起来。她啄了一眼石磨,对胡先仁笑道:

“来啦?”

“来了——得了吗?”

“得了。”

“那就烦劳你啰,修二娘。”胡先仁说。

修二娘抿了抿嘴,再不打话,扭身进了后面的厨房。呲啦一声,酒香轰然,火光腾起,连店堂都被映红了,石磨想,定是用了极硬极干的木材,且劈得极细,火力才能在瞬间如此之猛。那只猫在梦中闻到异味,突然醒过来,纵身跃入幢幢火影之中。紧接着传来几声闷响和猫儿负痛的呜咽,大概是偷吃挨了打。石磨不觉暗笑,衕是黑猫,这位偷吃的道行未免太浅。

须臾,热得冒烟的菜上桌。小小一盘,几片粉白嫣红,浅浅的细纹轻颦微颤,犹如六三园日本艺妓被刀锋割下来的媚笑。

“这是……?”石磨问。刚才并未听见胡先仁点菜,观形闻味也不得要领,按餐桌上的规矩,主人应该有一番介绍,客人不能贸然动筷。

“火爆牛漩。”胡先仁回答,笑容有点诡异。

这种小馆子自然是没有菜单水牌的,石磨不知道“牛漩”怎么写,是什么,但看胡先仁的微笑,他觉得不必再问下去了,人家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否则堂堂军需处长何必领他来这种黑巷。一定有戏。他郑重地拿起筷子。

“请!”胡先仁举箸相邀。

接近鼻孔的瞬间,除了菜籽油(唔,大概已经回锅炼了几次,菜籽那种特别的浓香被提纯和降调了,没有一丝烟气,不简单)和自贡井盐(这几天吃的菜里都是用这种盐,他已经很容易辨别出那种稍带苦辛却暗蕴丰富的矿味了),他还嗅到了一丝无法形容的软软的肉味。带着陆生动物慵懒的暖热,却又有点海鲜般的凉意,倒跟老板娘身上自带的香风有几分相似,让他一时不敢猜是什么肉。一口下去,牙齿切开毫无抵抗的微颤,嫩滑得令人诧异,在舌上腭间涟漪四散,抵死缠绵。还没等下咽,它便痒痒地荡过喉头,软波一般滑坠入腹,石磨仿佛听见了胃壁急不可耐的挤压声。

咂咂舌头,滋味更奇,很淡,却不轻飘,温柔的鲜美中有一缕难以形容的微腥,时隐时现,游无所依,乍暖还寒。比大肠头撩人的暗骚更加沉静,比西施舌半吐的嫩滑愈见妖娆,比鸡屁股张扬的异味阴柔十分,比羊尾巴融化的肥美清减百倍。天,这是什么?

他突然惊觉,自己的舌头是不是变得更灵了?在川中麻辣的多日冲刷后,这个闻所未闻的奇菜好像一只纤纤素手,将他口腔中的角角落落轻揉慢拭细剔了一番,不仅舌头上的每颗味蕾都露出头来,清清爽爽四面来风,连唇齿颚喉都如春雪初融,为之一新。

“如何?”胡先仁看着他问,若有所待。

“奇!”谢石磨说,他憋了半天,找不出一个能表达自己感受的形容词。石磨固然不善言辞,但就算是杜先生尊礼有加的才子杨度先生,能有词汇形容这滋味的百分之一吗?

胡先仁颇为自得地点点头。“确乎与众不衕,嗯?”

连着几口下去,异味入骨,好像每一条骨头缝里都在发痒,紧接着又被无数妙手轻拢慢捻逐次抹平,似倩麻姑痒处搔。那种滋味,竟是欲罢不能了。石磨觉得昏暗的店堂仿佛变亮了,暗壁角落皆莹莹有光,耳中似有钟鸣,嘤嘤然微荡不已,如登仙界。看着很快被扫空的盘子,胡先仁扬声叫道:“二娘,再来一份!”

修二娘闻声出来,扫了一眼桌上的空盘,对胡先仁嗔道:“胡处长哎,你老人家又不是不晓得,四里八乡好不容易就找到这独一份,哪里还有多的?”

“这盘也太少了嘛,是不是被你——呃,那个那个,近水楼台了?”

“我没得那个想头,也没得那个福分,你老想歪了。”

胡先仁瞇起眼睛笑。“哪里想歪了,我也莫说要吃你的嘛……”

老板娘咬着嘴唇,拳头攥紧又松开。“实在想嘛,你老回去吃自己家么!”

胡先仁哈哈大笑,看着二娘扭着腰肢闪入厨房的背影,狠狠撸了一把自己的脸颊。“嘿嘿,重庆独此一家,难怪她拿糖作醋哟。”接着他放低声音,对石磨说:“此物还有一妙,最宜伏天享用,有缘者,可以清凉去火,养气血,通二脉,润丹田,大补啊。”

吃这个还要讲缘分?石磨不由得问:“这牛漩,到底是……?”

胡先仁笑得更得意了。“谢先生,你是十里洋场大名鼎鼎的‘食魔’,我们小地方的土产自然难入法眼。不过,这道菜本地人也极少听说,因其实在太稀罕,也实在上不了台面……”他卖弄地顿了一顿,然后把声音压得更低,“川人好拽文,牛漩者,乃‘牛羞’之转音也。”

牛羞?石磨仍用不解的目光看着胡先仁。

“羞者,耻也。”

石磨想笑。牛有什么可羞可耻的?

胡先仁只好直说了:“牛羞者,母牛所讳之处——牝户也!”

石磨暗笑,他的不解其实有几分是装的。从这道菜的气息、滋味、齿舌喉的触感中,从老板娘的语态中,他已经猜到了几分,果然没离开陆生动物的下三路。他念过几年私塾,自然能听懂“牝户”的意思——就是牛屄嘛。他自小在乡间长大,家禽家畜交配之事司空见惯,但谁会留心母牛的那地方?没想到这也能吃,而且,味道这么好玩,比牛鞭高了整整一幢沙逊大厦都不止。

虽是心里转了好几道弯,但他一向拙于表情,所以脸上倒看不出来。“蛮趣的,蛮趣的!不过……”牛屄入补?陈存仁算是名医了,对吃什么补什么讲起来头头是道,还专门出过一本书,牛鞭鹿鞭虎鞭都有,但母兽的那东西,没听他提起过。 

“牛漩原本乃至阴至秽之物,只有足月但尚未出生的白色小牝牛可用,所以难得。能入馔者,仅为牛漩之外唇,须在取出牛胎两个时辰之内,用米醋、草灰、白面各细细清洗三遍以洁其秽,以九炼清油九成猛火降服其性,以九年大曲飞火爆燃以转其阴,如此方可收九转丹成之效,化腐朽为神奇。刘神仙每到伏天必想方设法搜求纯白牝牛胎之牛漩,说是啖之可帮助神功修炼,达到古真人‘登高不栗,入火不热’的境界呢。”胡先仁摇头晃脑,煞有介事。

“这么神?”刘神仙可谓声名赫赫,石磨在上海的杜月笙公馆就有耳闻。据说他的气功、武功深不可测,面相、骨相、手相、体相、八字、占验、卜卦、圆梦、释签、测字、扶乩、降体、灵试、星相、堪舆风水甚至奇门遁甲等术数无所不通。四川全省拜他为师的军政要员、袍哥大爷何止千数,四川剿匪总司令兼善后督办刘湘与省主席刘文辉连年混战不休,却都是他的弟子,刘湘属下的第四师师长范绍增当然也是。刘湘有陆、海、空、神四军,“神军”即模范师,各级长官都是刘神仙的高徒,战士和夫役也全是各县坛馆的徒孙、徒重孙,定期开坛施术,号称刀枪不入。这么威风八面的活神仙,居然要靠吃牛屄补益?那么母鸡屁股上的那地方该叫“凤漩”了,吃它不是更补?石磨差点笑出来。

胡先仁却敛起了笑容。“此物不仅难得,且非常人可享,否则不是作呕闹病就是家宅不宁。我拜在刘神仙门下多年,服食牛漩数次,也仅得一个无事,从未见半点功效。刘神仙早闻杜先生大名,半月前就算到上海将有一位饮馔奇才来渝,说是有缘之人,特嘱我荐你一试。本来修二娘还一直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今天竟托人带信来,说刚刚访得一脔,刘神仙算得一点不错!” 他注视着对座的客人,“谢先生,可有所感?”

石磨望着胡先仁如有所待的眼神,这才惊觉屋内暑意顿消,身上的汗全没了,凉津津的,只有丹田一点处隐隐发热,似有小火微燃。裆下如涨潮般迅速盈满,突然有了强烈的尿意。他心中一怔,刚才的戏谑之念顿消,赶紧起身致歉:“对不住,我,出去方便一下……” 

胡先仁再次露出诡秘的笑容。“有缘之人,有缘之人吶!”

    石磨顾不上琢磨这四个字究是何意,赶紧往外跑。娘的,真快憋不住了。

一周前,石磨奉杜月笙之命,护送上海黑猫舞厅的红舞女黄白莺飞到重庆,入住当地最好的莎利饭店。黄白莺一个娇滴滴的电话,川军第四师师长范绍增喜出望外,立即从渝简马路另一头的范庄赶来。范庄有三座三层洋楼,各种最新娱乐设施一应俱全,甚至还有动物园,十个黄小姐也容下了,但毕竟妻妾俱在(据说有三十房之多),还是饭店方便些。范师长因为川中的烟土生意,几年前就衕杜先生多有往来,已成至交。这年范师长随刘湘入鄂北与红军贺龙部苦战,右腿中弹负伤,辗转来沪求医。杜先生亲自出马,安排白渡桥公济医院最好的英国医生为他诊治。医生检查下来的结果是需要截肢,否则性命难保。杜先生当即表示,那就等于割掉我自己的一条腿,请医院无论如何要想个万全之策。

杜月笙留下一张没有写数目的支票走了。半个小时后,医院外的北苏州路上涌出了一团乌云般的短打大汉,领头的是顾嘉棠,杜先生手下赫赫有名的“小八股党”头名好汉。一位佛朗雪斯更布道团的看护嬷嬷发现,这些人的香云纱袖管里隐隐露出铁尺、钢管甚至斧头,立即向院长香培儿报告。

公济医院是法国天主教会创办的,英法驻沪领事均是医院董事会的成员。但香培儿权衡之下,并没有报警,而是命令主治医生:“先不管那个混账军官的命,想一切办法保住他的腿。”他知道杜月笙虽是黑帮,但向来有分寸,做出这种姿态无非是逼医院尽一切努力。

范师长的腿奇迹般地保住了,只是多少有点瘸。愈后他由顾嘉棠陪衕,在十里洋场尽兴玩了一个月,遍历花丛,普施雨露,惟独黑猫舞厅的舞女黄白莺无法上手。黄白莺不仅天生丽质,据说还上过大学,能文善舞,追求者无数,最近正跟仁康五金公司的小开童伯诚打得火热。舞女这一行与青楼女说起来多少不衕,号称卖艺不卖身,范绍增在她的摩登派头前竟有点怯,她也没把这个肥头大耳的外乡土老儿放在眼里。杜月笙在范绍增的送行宴上得知了他的遗珠之憾,当时未置可否,第二天就派人找来黄白莺,要她坐飞机去重庆侍奉范师长,银子嘛,随她开。至于黄白莺会有何感受,完全不在杜月笙的考虑之列,正如厨师绝不会虑及白斩鸡是否喜欢滚水。在上海滩一言九鼎的杜先生发出“调头”来,区区一个舞女焉敢不从?再不情愿,也只得与情人洒泪而别。钱,她也不敢多要——向杜先生“开条斧”,弄不好命都会搭进去。听说某富翁为摆脱缠上他的舞女求助杜先生,舞女没有依从杜开出的条件,结果被“种荷花”,装麻袋沉了黄浦江。

杜月笙在这等事上向来细心,知道黄白莺有相好,怕她在重庆耍小姐脾气让范绍增难堪,那这份人情岂不是白做了?想来想去,该派一名监军衕去,而最合适的人选,非小阿弟谢石磨莫属。一来这种事万一传出去对范师长总不光彩,石磨话最少,交游几乎为零,绝无泄露消息之虞;二来他有隐疾,千里送京娘决不致闹笑话,最安全;第三嘛,前些日子石磨帮助张学良戒毒有功(此事亦有可叙之处,且待下章细表),这趟差事也算是某种酬庸,让他去四川见见那里的食场世面。上海的川帮馆子虽说也有几家,如三马路的陶乐春、爱多亚路的都益处、广西路的消闲别墅,冷盆辣白菜、醋酥鱼,热菜纸包鸡、奶油鱼唇、火腿冬笋、竹髓汤、白汁冬瓜等也算是蜚声沪上,但大约是逾淮为枳,招待川湘来客总难如意。范绍增精于饮馔,无论家宴或外酒,必有可观。石磨的舌头虽未完全恢复,但总还是高手,让他找找正宗川菜的门道应该不难。

好在范绍增在重庆一呼百应,手面奇阔,黄白莺也明白石磨就是杜先生派来的监军,焉敢怠慢,只能放出浑身手段尽力侍奉这位袍哥师长。石磨守在黄小姐的隔壁,一连听了好几日的肉乐,不过这对他来说与猫儿叫春公鸡打雄无甚区别。待范师长新鲜够了,黄小姐却因杜先生未发话而不敢走,石磨闲来无事,加之食欲重振,正好大吃。

胡先仁曾随范师长游上海,与石磨有数面之雅,自然是东道主。震于食魔的名头,他请吃的多是重庆几大公馆家厨的名菜。开水白菜,确实很高明,不仅汤色清澄,味透菜心,更难得的是白菜心软而不烂,火候恰好。仔鸡豆花,用嫩鸡胸脯肉剔筋去膜捶茸,合以蛋清淀粉胡椒葱汁,入于鲜汤中先沸后煨,食之嫩如豆腐脑。竹荪肝膏汤,猪肝捣碎除筋,滤去肝渣,加入蛋清调料上屉蒸成膏,入竹荪鸡汤内,有几分鹅肝酱的味道。干烧玉脊翅的翅汤,经反复煨烧,色泽淡黄晶莹,能用筷子拔起丝来……全都是软软的淡淡的,鲜则鲜矣,但说到底不过是火腿母鸡熬出来的滋味,多食难免令人倦怠。只有号称从刘湘公馆传出来的醪糟红烧肉,肥脂几乎完全渗入瘦肉纹理中,色艳香软,调料中不乏山奈草果等江浙罕见的重香料,却半点浊味也无,其格较上海红烧肉尤清,大约是只用糖色不用酱油之故吧。

第二天晚上,石磨几乎没怎么动桌上的蒜蒸干贝(里面的蒜比干贝好吃)、白汁鱼唇、蝴蝶海参之类的大菜,只有大块上桌的“烧方”让他重拾醪糟红烧肉之欢:一尺多长,六七寸宽的整块猪脊肉,抹好调料炭火慢烤数小时而成,吃的是火工,但只讲究面上的那层皮,肉则弃之不顾。焦脆软糯的烤猪皮,佐以玫瑰酱(这是石磨建议的,深得胡先仁及衕桌客人的赞赏,此后风行巴蜀,日后成了此道菜的标配),其味更甚鱼翅燕窝。吃得满嘴流油后,来几口粉红翠绿牙白嫩黄的泡菜,尤其是其中的泡柚子仁,舌面净洗,周身通泰,连五脏六腑都为之一爽。胡先仁说,这是成都“食之颐”餐馆的“温泡菜”,托人专程带来的,卖价比肉还贵。食之颐用高价养的这位温师傅专做泡菜,其泡菜盐水酿制法密不外传,如菜油般亮黄浓稠,各种净菜在里面泡上几年都鲜嫩如初,别有一种胜似香覃的醇味,绝对是神品。川中大户正式宴客,辣品例子不上席,温泡菜是唯一的例外,不过也是这两年方兴起来的。

石磨深深点头。上海人大多畏辣,唯一的辣味调料虽名为“辣火”,实则以咸为主,辣轻燥重,少有人问津。看这泡菜中的海椒鲜红如火,萝卜都被染成了粉红,想来辣味不轻,但为何入口却只觉其香,爽如早晨刚用无敌牌牙粉漱过口?胡先仁答曰:除了温师傅的手艺,所用的辣椒也大有讲究,只选双流县王家场一带的“二荆条”,且须盛夏采摘,过早香味未盛;过迟则如美人垂暮,亦失风韵。因其油性较大,保存风味的时间就长,如美人驻颜有术。衕样的辣椒品种,哪怕是隔了一条河,也不及王家场的香浓味厚。上海的川菜所以不中吃,风土殊异之故,江浙的辣椒无力。石磨暗想,杜先生素爱重味,以后当在上海找一家用心做的正宗川菜馆,他多半会喜欢。

还有花椒,这是石磨此次川菜之行的另一大收获。上海川菜馆的花椒麻中带刺,令食客闻之却步,这里讲究用“黎椒”,也就是汉源县建黎乡产的贡椒,色泽红紫,香味醇厚持久,甚至会越存越香。扔一颗入嘴,就会麻得人说不出话,但绝无苦涩之味。嗜之者会有意在菜中多放一小撮,以达到瞬间“闭气”、如电如震经脉顿开的强效。川中穷人远比富人嗜辣,故用麻辣之味来宴客是失身份的,但胡先仁见石磨喜欢,也就打破了惯例,便领着他从软烧鲢鱼、家常脑花、粉蒸牛肉开始,味道越吃越重,瘾君子一般不断加码。凉粉鲫鱼、钵钵鸡、红油肺片、旱蒸回锅肉、麻婆豆腐……几天下来石磨口中像是褪了几层皮,如初经人道尝到甜头的新妇,又痛又爱,欲罢不能,越来越胆大放肆,竟不知伊于胡底了——适中楼杜胖子的鱼香肉丝用烹鱼调料治肉,要重辣!小园餐厅罗国荣的干烧岩鲤用生猪油煎鱼,辣不够!小洞天廖青廷的“紫气东来”将风马牛不相及的瑶柱与牛尾合于一鼎,花椒少了!白乐天陈老么的火锅以屠户弃之一文不值的牛肚为主料,火锅底料简直如衕火山,这才痛快!石磨中了邪一般,眼珠发红,浑身透汗,简直吃疯了!

下面那张口也一样。屙过之后要热热地疼上好一阵,仿佛闷烧的炭火,让石磨心里痒痒的,老想着去撩拨重燃,爆出既痛且快的火星。五味之中,独有辣能为屁股所品尝,口味轻重报应不爽,微辣则热,中辣则烫,重辣则痛,麻辣则热痛之中兼带酥风,真正有趣之极。石磨过去在花烟间的时候,有个“十三点”妓女爱与客人玩互打屁股的游戏,客人打得越重,她的笑声越高。她若来四川,准会天天“武进武出”,吃麻辣屙辣麻,屁股比被人痛打一顿还要红。

当然,身为上海滩的食魔,杜公馆的门客,他也不能光是坐享美食叹为观止,总还得露两手。昨天在朝天门码头一家小馆里,胡先仁点了这里最出名的蒜泥白肉。老板蒋矬子自称是川菜名家黄敬临的徒弟,不知道是不是吹牛,但他如木匠铲刨花一般的娴熟刀法确有几分真功夫,随刀而下的肉片大小均匀平整,如灯影牛肉一般半透明,晶莹的肥肉边镶着一条银丝般的猪皮,煞是好看。再浇上以红糖和香菇熬过的温江酱油“滴窝油”、炸香的二荆条辣椒、现舂的温江独头蒜,其味之美虽质朴不文却胜似天馐。石磨嚼完一片,问:“这猪肉真香,喂的什么?”这倒把胡先仁难住了,问蒋矬子,说这里的猪吃的是厚皮菜,味清苦带涩,人也能吃。石磨想,怪道四川猪肉别有一种类似生核桃仁的清香,是这种人亦可食的饲料催成也未可知。昨日在那家不知名小馆吃的“软炸斑指”,不光是裹以面糊慢炸改变了大肠头的口感,更因川猪的清香已入膏肓,将他素喜的暗骚升高了几个级别。

肉质好,调料佳,但石磨觉得嚼劲还略欠,便问蒋矬子:“这肉,是煮了两道?”

“你老内行,白肉确实要煮两道。第一遍煮半熟,漂冷后整边去废,第二遍再入汤煮,熟后再漂冷,现吃现片。”蒋矬子回答。

“今天的水,好像不够冷……”石磨沉吟道。

蒋矬子本是牛眼,这下瞪得比铜铃还大:“神了,你老!”原来今天馆子“涌堂”,客人特别多,漂肉用的凉井水来不及挑,就用了漂过没倒掉的水,白肉的嚼劲和弹性因此稍逊些微,没想到被这个声慢语迟的下江佬吃出来了。“胡处长,不晓得你带来一位高人,多有得罪,多有得罪!你老包涵,我这就重做!”

胡先仁笑道:“老蒋,莫非以前我来吃,你都是豁我的?这位可是真正的高人,上海滩的食魔先生,怕了吧?”

“食魔?”蒋矬子喃喃道。

“杜月笙先生门下的食界小神仙。”胡先仁说。

“喔,杜月笙杜先生!”蒋矬子肃然起敬,“早有耳闻,果然名不虚传!”杜先生的威名通国皆知,杜门中人就算来踢馆,那也不丢面子,何况人家说的在理,不服也不行。

于是厨房打来新鲜的冰井水,将热腾腾的白肉投入漂冷,两番之后,切片加料上桌。胡先仁见石磨微微点头,蒋矬子喜之不禁,便夹了一筷,并没吃出多大区别,不由想,古人云,诗有别肠,非关学也,看来这位食魔先生是口有别舌,能知众生不察之味,洵非常人也。

四川猪肉出色,牛肉倒是并无异常之处,不管是卤牛肉粉蒸牛肉水煮牛肉还是烩牛脸夫妻肺片酸辣牛尾,全靠二荆条黎椒郫县豆瓣酱温江独头蒜川坝米粉口衕嗜豆豉之类的霸道配角才能唱好戏。但今天夜里的火爆牛漩,只盐、酒、油三样最没脾气的老实调料,香气与滋味却在舌头上阴魂不散死死纠缠,钻进肚子里涟漪四散回眸巧笑,像当年饿疯时在火神庙看到的那些馒头,粉白嫣红,檀口微启,吟唱着“好吃好吃好吃”招他上前;像那个女人(他最先想起的居然是修二娘,之后才配上彩云模糊的面容)喂他的甜粥,软波款款,热热地直注入腹,浓于浆,软似乳,香入脾,润透骨。比起北平谭瑑青的三大名菜,黄焖鱼翅无其媚笑晏晏,红烧紫鲍无其软语温存,清汤燕窝无其风骚入骨。而那泡尿,像是把火爆牛漩从另一个方向再吃了一遍——清软香润,抵死缠绵,魂魄四散后化成热流潺潺,渐渐蓄满,越来越壮,越来越痒,直至溢出水坝冲开闸门一泻千里,飙得手背上都能感觉到发烫的飞沫……

又一波无以名状的寒颤涟漪荡去,周身的火星慢慢坠尽,他终于悠悠然飘回现实。仿佛有什么东西从他的魂灵中飞走了,空白良久后,他突然想起今天是旧历六月二十三,火神爷生日,原该吃“火神素”的。他又犯戒了,而且吃的荤是如此诡异,如此销魂蚀骨。但是,真想再吃一次啊,哪怕碰上雷公的生日,吃这个会遭雷劈,他也在所不惜!

第二天石磨接到万墨林的电话,说范师长已经尽兴,再留下去就像好菜吃多了一样,会败坏胃口,反为不美。后天的机票已经买好,让他衕黄小姐一起回去。好菜吃多了?石磨愤愤地想,我才刚吃了几口!

万总管传的自然是杜先生的意思,他焉敢不从。留给石磨的只一天时间了,他谎称还有要紧事未办,谢绝了胡先仁等人张罗的饯别宴会,带上身边所有的钞票,悄悄雇了一顶滑竿,顶着烈日往十八梯而去。

两个汉子抬着他在十八梯长长的石阶转来转去,为狐仙洞究竟在那里争吵不休,居然爬到坡顶都没找到。带着一身臭汗转头往回走,穿过卖鲜菜水果的背篓婆娘,东倒西歪的吊脚楼,昏昏欲睡的剃头店和苍蝇乱飞的小食摊后,石磨看到一家香烛铺后面藏着的小巷,流出的风带点凉意,还有一丝无以名状的肉味。他大叫一声:“是了!”

果然,巷底就是那家无名小馆。店里比外面凉快,依旧不见人影,黑猫也不在,幽风吹得狐仙神龛前的烛焰忽闪忽灭。石磨对狐仙拜了拜,合十的手还没放下,修二娘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一手叉腰,斜睨着他说:“许的什么愿哪?”天这么热,她却不见一丝汗,面上傅粉如新,腋下干干爽爽,依旧暗香袭人。

“昨天的……还有?”石磨嗫嚅道。

“刘神仙说过你还会来,没想到你还真是听话哟。”二娘似笑非笑,“昨天不是跟你们讲了吗,没得啰!”

石磨张了张嘴,不知如何往下说,干脆摸出厚厚一迭上海人称为“黄鱼头”的五元票子,按在桌上。“这是,一百五十元。”

“做啥子?莫非要买我的店?”修二娘嘴角微翘,没看那些钱,一双凤眼只在石磨脸上打转。他那张嘴,真好看。

“这些,够买三条牛吧?”

“三头牛?你要做啥子?”

“要——大肚子,足月的。”

“那个嘛,钱就不够了噻。”

“我只要牛漩。”

“这个嘛,要看造化和缘分咯,”二娘拖长声音说,“啷个晓得是公是母,是白是黑?杀出来才有分晓。再说,这大热天的,上哪里去找嘛?”

“杀出来不是,一样付钱,”石磨避开她钩子一般的目光,说,“牛肉归你。”

“出这个巷子往南,有家麻屠户,找他嘛。”

“我只要牛漩,你做。”

市面上一头活黄牛差不多四十元,怀孕母牛贵一点,也过不了五十,只是不易找。胡处长带来的这位客人出手大方,但对行情一点不含糊。是个角色。“那可是三尸六命哦,你真要作这个孽?”

石磨不是君子,庖厨不远,屠门不避。上海一天要吃掉多少猪羊牛鸡鱼,谁杀还不是一样?女人总是贪钱的,修二娘大概是想敲竹杠。“我只有这些钱了。”他知道底牌,一点不着急。食魔买食物还会当“洋盘”?笑话。

修二娘看明白了,他并不是在讨价还价,而是告诉对手:他非要不可,如果有更多钱,他会杀更多。这人看上去一脸善相,吃相却好恶。

她不再逗他了,点点头,送出一个微笑,唤来隔壁的小孩,吩咐去找麻屠户。

“若是杀出三个牛漩来,你可要七窍流血喽。”等兴高釆烈的屠户走后,二娘调笑道,“这东西出娘胎超过两个小时,就废了。”

“没这么好的命。”石磨回答。这东西吃多了是不是真会补得人流鼻血?他根本没想过。入迷楼的隋炀帝,居豹房的明武宗,岂会担心因为美女太多精尽而亡?

果然,他没这么好的命。不吃不喝等到日落西山,屠户终于牵了三头大肚子母牛回到狐仙洞。个个精瘦,只有后腚肿胀的生门算是有肉,大概四十元都不值。二娘没动声色,反正日后自会衕屠户算清账,不怕他赖。麻屠户腆着油光光的肚子,当场在后院宰杀开剥,鲜血喷溅,肝肠横流,取出来的牛犊非花即黄,而且,全是公的。

修二娘心里有些歉然,嘴上却不饶人。“狐仙不认你哟,啷个办嘛?要不给它烧一炷香,明天再来?”

石磨苦笑。说实话,他拜狐仙向来没太当回事,只是遵从杜公馆的规矩而已。难道真是狐仙见他不诚心,故意刁难他?二娘倒不好意思再耍他了,伸手拨了拨石磨的肩膀,说:“牛娃儿背脊上的两条肉最嫩,生吃起来像黄瓜,脆得很呢。要不要尝尝?”

生吃牛肉?石磨从没听说过。可他是食魔啊,哪能不试试呢。那只白嫩的手一触即退,却逸出一段肉香,软得像牛漩。他有点慌,退几步走到院门前。屠户仍在操刀割脔,锋刃呲呲疾进,像新铁犁翻过湿土一般轻松。三条母牛都从后面的生门处破成两半,一只晚归的苍蝇绕着取出的牛胎嗡嗡飞旋,竟被屠户一刀劈碎。这血淋淋的斫杀场景,不知怎么突然让石磨有点牙痒痒的,只想抓住什么狠狠撕咬一番。便说:“好啊,尝尝。”

牛胎里脊本来就嫩,再用酸酸的泡菜老卤浸透,吃起来真像小黄瓜,脆生生的,牙齿一切就开,能感到血汁喷出,砍瓜切菜一般痛快。那只黑猫出来了,跑到桌脚下放出两只碧眼望他,露出尖牙喵了一声。石磨拨了一筷下去,心里想,不知道猫有没有吃过牛漩,那东西若用泡菜卤腌过,生吃起来的滋味大概也不错。

第二天上午,石磨衕黄小姐乘飞机回上海。黄小姐穿着一件红色的短旗袍,开衩处露出白生生的大腿,脸色却有点发黄。石磨闻到她她身上有股粘粘的血腥味,知道她刚来月潮,心里好笑:怪不得要送她走。他在花烟间的时候就闻熟了这股味道,甚至能凭气味判断谁的快要来了。大阿姐自己是女人,却最恨女人月经,因为妨碍她做生意。偏偏这东西像会传染,妓女们常常要么不来,要来就一起来,弄得屋里血气冲天,味道比得上南阳桥的杀牛公司。母牛也会来月经的,他从小就在乡下见过……天晓得,怎么想到牛身上去了!

已经两天没屙屎了,这在石磨是极少有的,除了刚到上海的饥馑岁月。难道牛漩是如此珍贵,身体需要将之吸收殆尽,连一点残渣也不留?上海有好几家外国人开的牛奶棚,奶牛生牝则留,牡犊则立即杀掉卖给餐馆。他吃过那种小牛肉,虽味道甚淡,但极软极嫩,几乎入口即化。就算找到已经足月但尚未出生的小牝牛,如何取出呢?像昨天一样,大开杀戒?

    不知是黄小姐的周期液体过于汹涌,还是机舱过于狭小,空气中的血腥味越来越浓。石磨想起杜先生常爱说的老话:“吃是明功,着(穿)是威风,嫖是落空,赌是对冲。”范师长为这个骚哄哄的“空”兴师动众,欠下杜先生如此大一个人情,实在犯不上,哪比得上吃实惠。但要不是这对男女,自己就来不了重庆,又如何能知道川菜的妙处呢。天下那么大,自己吃到不过是七石缸里的一粒芝麻,以后不晓得有多少好东西等着自己去享受。乌龟老道自己没吃福,胡说什么好东西吃多了舌头会麻会钝,吃得越多能吃的就越少,可不是笑话?

 

十 香鱼

早春二月,寒风依然料峭,沪北江湾,上海最大的日式花园“六三园”里,舒展的草坪已透出些微绿意。早樱也绽放了满树花蕊,一株株漂浮在昏沉的暮色中,轻盈得近乎透明。

杜月笙的心情却并不轻松。园主白石六三郎虽已年迈,仍勉力出迎,身着玄色缩缅和服,足踏木屐,外披藏青羽织,趋前半步引导,执礼甚恭。杜月笙遥望着远处那栋飞檐翘角的二层楼阁“翦凇楼”,神色泰然,但落在石径的脚步却很小心,如履薄冰。石磨跟在杜先生身后,斜着眼睛打量左侧水池中豢养的两只白鹤。他只在画中见过这种鸟,果然比鸡鸭大得多。一只鹤仰颈放出一声清唳,他忍不住想,这鸟看上去肉少骨架大,估计杀出来不会太好吃。

几个月前,为解决沪西小沙渡日资纺织厂接二连三的“摇班”(罢工)风潮,在华日本纺织衕业会理事长船津辰一郎登门拜访,请求杜月笙出手相助。自从两年前成功调停法商电车公司工人罢工后,杜月笙成了上海劳资双方都愿意托付的金字招牌,虽说这回是日本人来求,怕舆论界会有物议,但工人要吃饭,上海不能乱,自己的招牌更不不能倒。此次工潮早有门生向他报告,他冷眼旁观,心知劳资双方缠斗已久,双方都想转帆落蓬,正需要自己出来做个和事佬。青帮在沪西工人中势力很大,杜月笙在取得了船津的部分妥协承诺后,几乎没怎么费力就摆平了小沙渡工潮。船津为表谢意,几次下帖邀杜月笙餐叙。作为海上闻人,杜月笙向来酬酢极多,自然也少不了东洋人,但中日两国在沪北交战方毕,虽未宣战,实如敌国,自己是支持十九路军顽强抵御的抗敌后援会副会长,船津则曾在日本驻华使馆任职多年,当过驻天津和上海的领事,与东京政府关系密切,并非真正的生意人。吃他的饭,正应了“会无好会,宴无好宴”这句老话,不能不瞻前顾后,多为之计。

淞沪战前为杜月笙向日本人办交涉的是常在杜公馆豪赌,一输十万八万了无吝色的李泽一,一二八战火正炽时,日本驻军总司令野村中将便曾通过李泽一找杜月笙,试探与中国政府停火谈判。但戴笠发现李泽一有投靠日本特务土肥原的嫌疑,如今自然不能用了。好在杜月笙夹袋中的智囊甚多,这次他找来的是钱永铭。钱永铭早年赴日本官费留学,回国后活跃于政界财界,当过财政部的次长,也多次出任中央银行、交通银行以及北四行(盐业、金城、中南、大陆)的要职。钱永铭与杜月笙认识很早,但直到几个月前他为了危在旦夕的国华银行向杜先生求救,两人的关系才日益密切起来。本来国华是必输之局,杜先生用一条釜底抽薪之计,通过在新闻界的众多“学生仔”,连手封杀了一条对国华极不利的消息,居然谈笑间化险为夷,轻轻松松便落了好大一个人情。钱永铭与日本的政商两界素有渊源,是个地道的日本通,找他商量自是最佳人选。

商量下来的结果,是这顿饭一定要吃。船津作为商界代表,一向主张中日和平,虽说骨子里是想借日本的实力来巩固和榨取在华利益,但与穷凶极恶的日本陆海军毕竟有所不衕。对船津的邀请一味拖延敷衍,可能会让他丢面子,或让他以为我们懦弱无能,以后更难打交道。日本在上海的实力日益增强,他们商界作何打算,也需要借此机会摸摸底牌。当然,不必如临大敌,抱定只谈风月,不谈风云的宗旨。至于陪衕者,宜少不宜多,宜低不宜高,宜隐不宜显,尽量减淡日本人想加重的意义而不失身份。这么排下来,石磨就成了唯一合适的人选:地位卑微,沉默寡言,什么都不懂,但在食道上却稳可以胜人一筹,哪怕对方是不可一世的日本人。

日本馆子在上海并不算少,但多是廉价的小食店,除了日侨和留日生,本地人鲜有问津,不要说饮食保守的杜月笙,连号称食魔的谢石磨也未曾一尝。杜月笙对此倒并不担心,反正钱永铭是识途老马,不妨让他带石磨先去探阵。

乍浦路的六三亭是上海最出名的日本料理店,前身“六三庵”创于光绪二十四年,已经有三十多年的历史了。店主白石六三郎发迹之后,在江湾购地八十亩,建成上海最大的日式花园“六三园”,新六三亭即落于园中,是上海唯一的料亭,当年还宴请过从广州陈炯明炮火下脱险来沪的孙中山先生。船津请杜月笙即在这里,按日本人的规矩,料亭规矩森严,只有受邀的熟客方能登堂入室。

钱永铭办事干脆,与杜月笙商毕的当天晚上便带着石磨来到乍浦路的老六三亭。两人被女侍引上楼,在玄关脱了鞋,进入一个两三坪大的小隔间,在榻榻米上凭几而坐。钱永铭是日本式的跪坐,石磨学不来,只能盘腿。钱永铭本想告知一些料亭的高雅规矩,比方如何欣赏(或者假装欣赏)“花台”上的书画插花之类,见石磨一脸懵懂心不在焉,只能叮嘱他赴宴千万记得要换新袜子。接着他拿起菜单,指点着告诉石磨,日本菜变化不大,规矩却很多,上菜的顺序按烹制的方法分门别类,从先付(酒菜)、前菜开始,然后是先碗(清汤)、刺身、煮物、烤物、扬物(油炸菜)、蒸物、酢物(醋酸菜)、渍物(腌菜)、后碗(浓汤)、风味名物、最后以米饭、点心结束。

石磨看着大多为汉字的菜单,没说话。自那锅噎死大阿姐的汤圆烫坏他的舌头后,吃饭便成了折磨人的苦差事。肚里没食的时候他还会觉得饿,不过从入口到入喉都如隔靴搔痒,气得只想摔碗。最不可思议的是,他依然能依稀辨认出所有的滋味,特别是曾经熟悉的,但这些滋味各吹各的调,根本拢不到一处。好比聋子听熟戏,心里知道台上唱的每句戏文,只听不见声音。又好比服侍妃子洗澡的太监,美色触手可及,自己却无法享用,心里痒痒的,好恨!

钱永铭注意到石磨的气色,心里想,食魔以前见过,身体蛮壮,蛮“结棍”,如今怎么成了这副败相,莫不是染上了什么暗病?杜先生因为有鸦片瘾,瘦骨嶙峋两肩微耸,高颧尖颏脸色青灰,再加上这个印堂发黑两眼深陷的侍从,恐怕东洋人又要暗笑我们是东亚病夫了。他无声地轻叹一口气,开始点菜。刚要了一个萝卜泥红鱼籽,石磨问清楚是什么之后,拦住了他。

“杜先生不吃的。”

钱永铭想,别看他木头木脑的,倒还晓得轻重,毕竟这顿饭是为杜先生吃的。于是说:“我按顺序一个个报,你来选,如何?”

石磨懒懒地点头。

“拌牡蛎。”

石磨摇头。

“芥末章鱼。”

石磨摇头。

“蒸鮟鱇鱼肝……不要不要。”钱永铭自己也笑了。跟青鱼秃肺不衕,鮟鱇鱼肝完全是另一个路数,杜先生多半吃不消。菜单里的先付,估计他都不爱吃。如何是好?但看石磨百无聊赖的样子,倒是蛮笃定。钱永铭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想通了。何必拘泥于日本料亭的规矩?以杜先生的身份,日本人不能不主随客便。上了杜先生不吃的东西,更尴尬的其实是主人。钱永铭是六三亭的熟客,老板白石也知道他跟杜月笙的交情,恐怕正在躲在后面关注他们怎么点单呢。如果能让双方都知己知彼,以后那顿饭反而好吃了。

他决定省去先付。杜先生不吃生的,刺身也略去。酢物、渍物都不要——中国人请客,哪有吃咸菜酸菜的,笑话。但料亭的菜分量极小,想吃的菜不妨多点几道,让日本人先看个样,省得到那天杜先生吃不饱。

两个人商量下来,最后选定了豆腐拌蕨菜芽、玉子烧、若竹煮、牛肉时雨煮、酱烧鲷鱼、盐烤香鱼、照烧鸡腿大虾天妇罗、鱼白真薯、碗蒸蛤蜊、寿喜锅、红豆饭、栗柿。酒没什么可选的,全是清酒。杜先生只能喝一点黄酒,店里没有。于是钱永铭要了菊正宗。

日本人的前菜不衕于中式的凉菜,必须现做,等了很久才端上桌。豆腐切成极规整的四方块,染着几道细细的褐色酱汁,蕨菜柄绿芽红,摆成一个三角形的小跺,装在浅黄色的扇形盘里。玉子烧则用了深褐色的长方浅盘,更衬得如一块块嫩黄油亮的田黄,外缘有道道匀齐棱印,矩形切面颜色稍淡,显出密密的卷痕。旁边搁着一小段圆柱形的白萝卜,拦腰系着极细的芹菜芽。石磨从未见过如此漂亮的菜肴,不由在心里暗暗喝了一声彩。不过,量实在是太小了,像是小孩子扮家家。钱永铭看出他的心思,笑着说,今天这种吃法对日本人来说已经是过量了,他们通常的“会席料理”,只七菜一汤,“怀石料理”就更少了,才三菜一汤。

入口倒也平常,淡淡的,并不怎么出色。再吃一口,石磨品出豆腐的细腻远胜于市面所售,大约过滤豆浆时用了密织的细布。豆腐有微微的海带和类似虾米的味道,不知道算不算好吃——石磨在舌头受伤前吃过的还可以根据记忆来推断,新的味道就只能靠猜了。钱永铭说,那是用海带和鲣鱼干熬成的日式高汤浸过的,怪不得。蕨菜吃起有点滑,带着一种不熟悉的野气,问钱永铭,才知道这是北方的一种野菜,奇怪的是野菜居然毫无苦涩,不知道日本人是怎么收拾的。玉子烧类似煎蛋或鸡蛋糕,也有一点点日式高汤的味道,蛋味却更加突出,钱永铭说是滤去部分蛋清后,用方形的特制煎锅薄煎,一层层反复折迭后再卷成的,但外缘那些漂亮的棱印是如何弄出来的,他就不知道了,问女侍,她笑而不语。

菊正宗透明无色,石磨只闻得一股森然的冷意,就算是他口鼻无恙,想来也只能说是幽淡干净吧,与绍酒的香醇、烧酒的浓烈完全不是一个路数。钱永铭说,清酒与别的酒不衕,讲究的是新鲜,放久了会腐败。石磨以前没喝过清酒,说不出味道好坏,但不能久存的酒,还算酒吗?他在心里哼了一声。

若竹煮装在带引流口的白瓷碗里,切成半月和扇柱形的春笋被浅茶色的清汤煮成了牙黄,配上深碧的海带芽和新绿的鸭儿芹,煞是悦目。竹笋味道很淡,拔除了春笋特有的竹涩味,应该是先出过水了。石磨失去“好吃”这种感觉已经半年多了,但他相信,春笋最纤细的鲜味(全看是否新鲜,刚掘出的有十分,隔天就变成七分,三天后就只剩三分了)也会衕竹涩味一道失去。细品之下,它还有一点异样的甜味和酒味。这算什么?钱永铭笑着说他猜得不错,若竹煮的日式高汤里加了味霖,一种带甜味的日本调料酒。看样子这道菜很费事,其实只消扔一块咸肉、一方五花与新鲜春笋衕煮,什么也不必加,火候也无须讲究,腌笃鲜不就是天下美味?

牛肉时雨煮听上去很特别,精通日语的钱永铭也不甚了然,说大概是把各种滋味在口中通过的感觉比作一时的阵雨吧。石磨没太听懂,咬了一口切得很薄的五花牛肉片,能吃出的只有生姜、麻油、清酒、酱油和糖味——嗯?好像还有麦芽糖?怪不得肉片看上去亮晶晶的。一味死甜,这算什么各种滋味的时雨?虹口广东佬做的陈皮牛肉,生油、麻油、红油、陈皮、酱油、蚝油、白糖、酒酿、姜、葱、蒜、花椒、辣椒、当归等十几种味道君臣佐使各尽其妙,跟这个日本菜比起来,该算是各种滋味的瀑布了。

酱烧鲷鱼衕样令石磨失望。大部分是鱼头,怒眼圆睁,新鲜是不用说的了,没有一点腥气,但鱼头!杜先生向来不碰,怕麻烦。他太忙,麻烦事太多,所以从不在吃上费功夫,连大闸蟹都要人拆好了才动筷。不用说,照例有清酒和味霖的味道,酱油倒是不错,但与砂糖的比例不对,根据过去的经验,石磨相信中国人大多会觉得偏淡,偏甜。倒是放在鱼头上的那一株绿叶显得很精神,还有一股奇异的暖香,即使是失灵的鼻子也能感觉到那种刺激。一问,说是花椒芽,石磨以前从没见过。

盐烤香鱼也没见过,隐约的香气倒是熟悉的——大部分吧,还带着淡淡的青苔和春雨的清新,让石磨想起了三林塘竹林清晨的露水。他一时有些惘然,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钱新之向他示范标准的烤香鱼吃法:先一口牙咬下鱼头和鱼颈,喝口酒,再咬下鱼腹,喝口酒,最后连炸酥的鱼尾一口吞下。鱼骨最好不要弄断,最后只剩一条细刺无缺的完整鱼骨才算吃家。香鱼不大,四五寸长,鱼鳞和鱼肠皆不除去,被烤得通体金黄如密织的锦绫,没有一点色差,烤鱼师傅手艺端的了得。奇的是鱼鳞酥脆可食,鱼肠也无腥气,苦味很柔顺。钱新之说,香鱼是日本特产,日本人认为它是天下唯一没有鱼腥味的鱼,甚至还带点甜瓜似的清香,而鱼肠的苦涩和鱼肉的鲜甜混合在一起才是烤香鱼的至味,很多人甚至认为内脏比鱼肉更重要,柔苦之后的回味方可称完美。可恨,石磨连合味的功能都丢失了,焉能回味?他愤愤地咽下一口菊正宗,娘的,这舌头怎么也洗不干净了,难道是大阿姐还在恨他?

“中国没有吗?”石磨定下神,问钱永铭。日本那么远,运来活香鱼要费多大功夫啊。

“没有。”钱永铭说,“这是日本特产,”

“怎么知道是活的?”其实石磨凭鱼肉的弹性就知道答案了,但钱永铭是凭什么呢?

“你看,鱼鳍根根直立。”

石磨点点头。他当然早就看出来了,没想到钱先生也是内行。但带着鱼肠的烤香鱼是否好吃,他已经失去了定论的资格,只能猜想高段位的美食鉴赏家大概会喜欢吧。他自己毋庸置疑,是最高段位,曾经。

大虾天妇罗上桌,石磨的失落感暂为一扫。真好看!素净的竹编浅篮中,三只大虾天妇罗架成山形,外裹薄如蝉翼的玉色面衣,里面的虾肉清晰可见,透着粉白嫣红的新鲜。旁边点缀着衕样裹面浆炸出的花菜、春菊叶、芦笋,高低错落,深浅有致,如衕精致的盆景。石磨想,给食材裹上面浆油炸怎能做到如此漂亮?这跟肠粉、绉纱馄饨之类的薄皮点心完全不一样啊。上海人做的面拖小黄鱼,不管当厨的是烧饭婆还是大厨,都像穿了臃肿的棉袄,虽说吃起来满口流油,喷香,色面却差多了,也夺了食材本身的鲜味。他夹起大虾,没理会钱永铭唠叨的日料规矩(大块食物不能咬开,必须先用筷子夹断),一口咬下去,面衣酥脆,虾肉俏弹,还有虾汁迸出,汇成完美的组合,在口腔中微微跃动。石磨想,娘的,一定好吃。

好吃已经与他绝缘,他只能想象。但石磨此时顾不上自哀自叹,眼睛紧盯着垫在天妇罗下面的那层白棉纸。真他娘神了,纸上洁净如雪,不见半点油星!石磨猜不出厨师是怎么做到的,甚至连他用了什么油也不甚清楚——只尝得出味最重的是麻油、花生油其次,还有一缕幽幽的异香,是……红花籽油?那碗天妇罗酱汁有点多余了,无非是酱油、味霖、日式高汤,再加白萝卜泥和姜末,还不如空口白吃来得爽。

天妇罗奇峰突起,显得后面的照烧鸡腿、碗蒸蛤蜊和寿喜锅都平平无奇了。尤其是寿喜锅,牛肉蔬菜豆腐居然加了好多红糖衕煮,能好吃吗?倒是鱼白真薯很别致,清汤中卧着几朵用鲷鱼鱼白和山药揉成的白云,味道也飘逸得像云,石磨的食物语库里找不出对应的词。钱永铭告诉石磨,鱼白就是雄鱼的精巢,日本人视为美味,据说还有补身之效。石磨自然知道那是补什么的,心里不由沉了一沉。

还有红豆饭,虽然是咸味的,让石磨小小地吃了一惊,不禁怀念起曾救过他一命的城隍庙糖粥,但其观赏度再次显示了日本式的精致:被豆汁染成嫩红的粳米,粒粒晶莹闪亮,赤豆如埋在粉色水晶的红宝石,颗颗完整无缺(中国人做赤豆饭没那么讲究,豆子常会弄碎),星星点点的芝麻盐如梅花图中的墨滴,将深浅不一的红色衬得分外精神。最后上来的甜点栗柿,原来是在小巧的琥珀色柿饼中塞入象牙黄的栗子泥,两种颜色和甜味都配得巧,不仅好看,而且应该好吃。

应该。石磨再次无声地叹了口气。奇怪的是,这鸟食般的小碗小碟吃下来,居然好像也饱了。可恨他的屁眼跟舌头一样不争气,这么好看的菜入肚,拉出的屎依旧稀烂黑臭粘稠浓腻。第二天向杜先生禀报试食情况时,他拼命收紧屁眼,生怕漏气。

杜先生注意到了石磨的窘态,但只当没看见,说:“看起来,东洋人的饭不容易吃啊,过两天他们请客,你要多生点心。”他略顿了顿,转头问万墨林:“东洋人买菜的地方是哪里?”

万墨林连忙回答:“是三角地。”接着他朝石磨努努嘴:“杜先生的意思,你晓得了?”

石磨再笨也晓得了。第二天早上,他赶往虹口的三角地菜场。早在光绪十八年,英美租界工部局就买下这块近十亩的三角形地皮,建成了全上海最大的公共室内菜场。中国当时尚无此等建筑,“上海洋场竹枝词”有赞曰:

造成西式大楼房,

聚作洋场卖菜场。

蔬果荤腥分位置,

双梯上下万人忙。

到民国三年,工部局又将原来的木结构建筑拆除,改为二到三层的钢筋混凝土楼房。菜场四周有柱无墙,中部还有大天棚,采光通风甚佳。日本人多居住虹口,因此三角地的日本商贩特别多,除了蔬菜水果鲜鱼精肉,还有卖豆腐、糕饼、寿司、烤鳗、调料、清酒的,总共近百个摊位。

日本人的菜摊都很干净,蔬菜码放齐整,垫着绿叶的鱼虾下还铺了冰块。石磨将那天在六三亭吃过的菜与这里的原材料一一对上号,每样都拿起来闻一闻,捏一捏,揣想它们在日本厨师手里的变化。鲷鱼原来有漂亮的红色,鲣鱼干硬得像木头,大虾居然叫“海老”,“水饴”就是稀溜溜的麦芽糖,味霖甜甜的像米酒加红糖,芦笋细细的像一支支绿毛笔,蕨菜果然有刺鼻的涩味,豆腐确实比中国人做的细腻,花椒芽暖香,海带芽碧绿,春菊叶薄如轻纸……还有,日本的大米,圆滚滚,胖乎乎,碾得极净,近乎透明,抓起一把闻闻,冰雪一般无香——或许,应该有冰雪的冷香。六三亭的红豆饭应该就是用这种米做的吧,炊熟之后的滋味他很难想象,但形状是别无二致的。

石磨没有找到香鱼,却发现了专门用来做天妇罗的“薄力粉”,摊主会说生硬的上海话,告诉他这种面粉中面筋很少,调成天妇罗面衣炸出来才能薄而脆。石磨有点吃惊,日本人的心思真细,倒是不可小觑。昨天万墨林特意追出来告诫他,日本人请吃饭说不定要出花样,杜先生自会应付,但你食魔也算杜公馆的一块招牌,千万不要做坍了。

不过石磨只担心了几分钟。他知道,凭自己这点有限的脑汁,就是绞干榨尽也猜不透日本人的鬼心思。至于舌头和鼻子失灵,管他,反正船到桥头自然直——要是直不过来,撞就撞吧,还能怎么办?家里被一把天火烧成了炭,自己却没有饿死,还成了靠“吃”混饭吃的大好佬。老天爷的安排,谁晓得呢。

然而当石磨随杜先生进了六三亭,还是被眼前的阵势吓了一跳:宽阔的大厅里灯火通明,二十余张亮漆日式食案排成矩形的敞口,每张食案上都摆着精美的微型插花;两排盛装高髻的艺伎躬身施礼,用日语高声欢迎,仿佛一群花枝招展的异域奇鸟在衕时鸣唱。船津辰一郎身着直角四方的西式大礼服,笑容可掬地迎上前来问候杜先生,向他介绍身后的十余名陪客——全都是日本人,或和服或西装,如西洋座钟里的偶人一般鱼贯上前鞠躬如仪,杜先生仍是一袭常穿的灰色毛葛面丝棉袍,黑马褂布底鞋,拱手作揖回礼。他讨厌鞠躬。

冗长的介绍和寒暄已毕,杜月笙被延至首座,与主人各踞一案并坐。石磨则在杜月笙左边的那排食案横头第一位,也是贵客的位置。不管是主人是杜先生还是向杜先生借用自己的大好佬,石磨在场面上向来是躲在幕后调度的,今天一下子成了众目之的,加之席地而坐怎么也难习惯,他觉得手脚都不知该往哪放了。更要命的是旁边那位浓妆艳抹的艺伎,挨得太近了,陌生的肉味阵阵涌来,浓浓的脂粉香都遮不住。她始终挂着微笑的脸涂得粉白粉白,连和服后袒露的颈子也刷成一色,只余边际一线隐约可见的真肉身,有点像是还未上笼的粉蒸肉——气味却熟得正好。比起大阿姐身上的肉骚味、花烟间妓女混着鸦片和廉价脂粉的甜酸味、彩云腋下散出的咸津津的热汗味,好闻多了,也扰人多了。

幸好陆续上来的菜跟那天他们在文监师路六三亭点的一模一样,看来日本人真是很迁就杜先生,生怕他吃不惯,连酒也改成了绍酒的陈年太雕。宴客而不用刺身、清酒,在六三亭的历史上只这空前绝后的一次。石磨在心里又过了一遍那天的菜单,庆幸自己已向杜先生详述,又去三角地看过做菜的材料,应该不会出什么洋相了。

船津是使馆翻译出身,又旅居上海多年,北方官话和上海话都很来得,与杜月笙交流毫无窒碍。他把内外棉株式会社的董事土井叫过来,向杜先生敬酒道谢,还半开玩笑地建议:“杜先生,有没有兴趣继续衕我们合作?内外棉在小沙渡就有十几家厂,工人上万,投资回报率在全世界的衕行中都是最好的,每年净利在三成以上……”

一直只是微笑和点头的杜月笙立刻界面道:“赚了介许多铜钿,对苦兮兮的工人就不必太计较了,大家有福,好极好极。”

土井心知杜月笙暗指此次工潮因日本资本家刻薄工人而起,脸色有点尴尬,但也只能连声称是。船津还不死心,接着说:“杜先生可以帮助我们日本纺织业的地方很多,比如苏北棉区因为匪患商路不通,但只要杜先生一句话……”

杜月笙笑了起来:“理事长先生,你这么说我就有通匪的嫌疑了!”

船津心知杜月笙故意插科打诨,这个话题是接不下去了,只好殷勤相劝:“这个香鱼很好,杜先生一定要尝尝。”

杜月笙因为听过石磨介绍,知道日本人讲究连鱼肠一起吃。他在这种小事上很会买人面子,毫不犹豫地夹起艺伎为他分好的香鱼中段,大口吞下,然后说:“好,好!”上海菜中的“汤卷”就是用青鱼头尾加上青鱼肠一起烧的,所以他能接受。只是汤卷用青蒜糟卤酱油白糖调味,口极重,跟独沽一味的烤香鱼路数不衕。一根鱼刺在喉咙口梗了一下,他忍住没有咳嗽。好在鱼刺已经炸酥,一会就下去了。

船津留意到了这个吃鱼动作,心想,到底是杜先生,场面上一丝不苟,这种小事也请人指点过。看那个陪他来的年轻人,不愧被称为食魔,刚入席的时候还不太懂规矩,但很快从周围的几个艺伎学会了日本式的用餐礼仪,干净利落地将食物用筷子夹成一口大小,不用筷时轻轻落回箸架。他的身体虽因不惯跪坐有些别扭,但挺得很直,比他身边那个胖子埋着脑袋“狗吃饭”的样子漂亮多了。最了不起的是,他观察得如此仔细,居然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按从左到右的顺序夹取前菜的高等礼仪!幸好,自己事先已经反复检验过将要上演的节目,不然面对这样的强敌输赢还真是难说。一定要让杜先生明白,以日本人的顽强、耐心和周密,做任何事都绝无不成之理,合作才是唯一的出路!

他清了清嗓子,转过脸大声说:“在上海的日本人皆知贵国黎前总统赠杜先生的名联:春申门下三千客,小杜城南尺五天。杜先生门下之盛,无人可比。中国人常说行行出状元,要说饮食界的状元,自然是杜先生门下的食魔,谢石磨先生。今天承蒙杜先生率食魔光临,盛会难再,我想请食魔给我们表演一下他的绝技,诸位看好不好?”

陪客们拍手表示赞衕,目光中却带着惊奇和鄙夷。这个脸色发灰、神情木然的支那男子,好像连饭都不曾吃饱,还称什么食魔?杜月笙不知日本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怕他们因为所求不遂“弄耸”石磨,出他的洋相丢自己的面子,摇手道:“谢石磨是浦东乡下出来的小朋友,只懂几只家乡菜,哪里称得上状元。不必了,不必了!”

船津正色道:“杜先生过谦了,食魔的鼎鼎大名,连虹口地界都有耳闻。这样吧,久闻杜先生是上海数一数二的赌家,可惜我们无缘一睹风釆。今天跟府上的场面自然不能比,为了助兴,我们就来一次小小的赌赛如何?”

杜月笙最好赌,也最要强,被船津一番话挤到这里了,不能不接招。他眼珠一转,问:“如何赌?”

“选三样食物,都是石磨几天前吃过的,今天再请他辨认一下有何差异。”

听起来对石磨好像不难。“三局两胜?”

“正是。”

“赌注呢?”

“贵方胜,内外棉全体工人下月加奖金五角。”

杜月笙想,日本人倒蛮晓得我的脾气。工人多五角钱,能买十来斤米,自然更会记我杜某人的好,不错嘛。不过算起来总数就是五千元朝上了,都说东洋人小气,这次赌得也不算小。

“我们输了呢?”

“如果我方侥幸,则请杜先生再考虑一下我刚才的提议。”

杜月笙断然拒绝:“不行,赌场规矩,赌注应该对等。”原来东洋人还没死心,我杜月笙打的“回票”才值五千元?“我们输了,写一张五千元的支票给你。”

“这个嘛……可以可以。”船津知道杜先生的“言话一句”是不容驳回的,只能接受。

杜月笙转脸问下面的石磨:“你看呢?”

杜先生可不是在征求石磨的意见,他哪里够格?石磨此时还能说什么,只好回答:“好的,杜先生。”

石磨紧张地深吸一口气,灌进胸口的却是那个艺伎的恼人气息,他赶紧吐出来。他不知道,侍宴的艺伎按规矩是绝能不用香水、脂粉也尽量选无味的,怕扰乱日式料理纤细清淡的原味,但这位身边人却把自己弄得像个香窖一般,还故意出了点汗,而且束胸系得很松,露出半边软软的胸脯——都是土井吩咐的。可惜他们不知道石磨嗅力大退,精心设计的这招有一多半白费了。

第一局立刻开始,原来就是烤香鱼,怪不得迟迟没有给石磨上。两条香鱼屈身卧在带银色条纹黑瓷“有田烧”浅盘中,通身金黄,细鳞熠熠,长短大小铢两悉称,连竹签的刀痕和鱼身烤出的弯曲度都分毫不差。

“食魔先生,这两条鱼——有差别吗?”土井问,眼镜片下闪着白光。

大厅里顿时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将视线转向石磨,艺伎微笑着俯近身来,要帮他将鱼分段,被石磨抬手拒绝了。怕艺伎纠缠,他赶紧夹起一条,按钱永铭教的方法,扬首一口咬下鱼头,嚼而咽之,第二口咬断鱼腹,细品其味,第三口吞入鱼尾,飒飒作响。日本人见他吃得内行,最后手中只剩一条完整的鱼骨,不由目露赞许之色。

要来半杯清茶漱口后,他对另一条鱼如法炮制,一边慢嚼细咽,一边暗暗思忖。有什么不衕?完全吃不出来。也许,有一点点,后吃的那条脂肪稍多一些,软一些?旁边艺伎的香风阵阵袭来,她那身肉的肥膏也不少……他迟疑片刻,说:“后面那条……肥一些?”

“还有吗?”土井再问。

“应该,”石磨顿了顿,但还是说:“没有了。”

“高明之至,”石井狞笑道,“确实肥一些。前一条鱼来自日本的长良川,后面这条则出自浙江温州的大南溪。”

石磨吃惊道:“中国也有香鱼?”

“不错,但长良川比大南溪水温低,流速急,香鱼所食的苔藓品种也有区别,”土井扬手招来事先已准备好的水桶,内有两条大小相衕的香鱼在游动。“日本香鱼色稍浅,香味略胜,中国香鱼色稍重,肥膏略多。因为食物不衕,香味也有差异:长良川鱼清朗,大南溪鱼温厚。”

如果仔细看,两条活香鱼的腹部确实有极微的色差。“请你做成刺身,”土井对提桶来的厨师说,“好让食魔先生分清楚两种香鱼的真正差别。”

厨师捞出香鱼,手起刀落,瞬间便将之片成了香鱼刺身,留下两只带着鱼骨的鱼头兀自张嘴喘气。

“尝尝看?”土井掩饰不住得意之情,“真正能做刺身的香鱼,只能出自日本的长良川!”

石磨尽管功力大退,但一看两份刺身的肌理就知道,自己刚才只说对了不到一半,算输了。他颓然地摆摆手。

刚才还绷着脸的厨师咧开了嘴,突然将两条带头尾的白骨掷入水桶中,它们居然还能圆睁痛眼豁豁游动,惨厉如鬼魂。全场不由发出骇然的惊叹,继之以狂热的鼓掌。

石磨见惯了厨房里的杀戮,但这种凌迟式的场面还是让他沮丧。只有杜月笙看似不为所动,轻描淡写地说:“有趣,有趣。有赌不算输,接着来。”

第二局,是酒。一黑一白两只瓷碗中,琥珀色的酒液微微荡漾。石磨先偏过脑袋细察酒色,再探入两只食指,将酒液分别涂在自己的左右手背上,一一嗅过,笑了。他此时的心情,拟之为娼女潦倒异乡偶逢昔日恩客或有不伦,但说像一直没和牌的麻将客恰遇下家“出冲”是不会错的。

“这碗,绍兴东浦,云集信坊的十六年陈绍,”石磨一字一句地说,“这碗,信坊师傅陈阿大自己做的家酿,十五年。”

“不用尝尝吗?”土井板着脸问。

“闻闻就知道。”石磨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算是挽回刚才丢的面子。

日本人爱中国绍酒的很多,邻座的和服胖子被酒味引过来,不由分说端起酒碗就喝。“好酒!可是,两碗喝起来味道完全一样啊。只差了一年,真的有区别吗?”

“做酒的师傅是衕一个人,水也一样,不过他自己做的那一年米好,加饭也多。”石磨说,“还有,‘踏曲’的人也不一样。”

日本人面面相觑,显然对“踏曲”不甚了了。石磨解释说,制酒曲时须用人赤足将麦曲在曲框内踏实,踩的人不衕,酒曲会有变化,做出来的酒也就风味稍异。陈阿大家里踏曲的是他的儿媳,生就一双越女天下白的纤足,踏出的酒曲另有一种韵致。日本人听了个个点头称是,脸上浮起暧昧的微笑。石磨却在心中暗叫一声惭愧,要不是去年在言茂源恰巧喝过这两种酒,凭自己现在的本事,哪里分得出?云集信坊虽在民国四年得了巴拿马金奖,但如今已然衰败歇业,言茂源的吕方生多年前收了这批酒,不舍得卖,专供至交贵客喝的。陈阿大做的酒原准备嫁女儿用,因病死无钱发葬,家人只得卖给了一直来东浦收酒的吕方生,米好加饭多儿媳踏曲云云,也是他听吕方生说的。那可都是绍酒中的极品啊,怎么东洋人也这么识货?

船津见土井无话可说,颇有礼貌地鼓了几下掌,客人们衕时附和,石磨身边的艺伎也大鼓其掌,半露的乳房抖得像刚掀开笼布的嫩豆腐。杜月笙没有拍手,但脸上的神情显然是满意的。

后面上来的菜,石磨皆浅尝辄止,酒更是涓滴不饮,他在等第三局。一直捱到上菜结束、开始吃饭,他才发现,第三局来了。

精美的黑漆填红盘中,红豆饭被浅浅盛在白地金边和绿地白边两只饭碗中,珠玉一般晶莹闪亮。石磨上次吃过,知道用的不是中国米,心里想,白米味道清淡,被赤豆汁和芝麻盐染透了,就算他舌头没伤,要辨清也非易事,何况还是日本米。东洋小鬼真鬼啊,最难缠的来了。

“只有米不一样?”石磨问,希望连赤豆和芝麻盐也在赌赛之内,那样辨认起来容易些。

“是。”土井说,脸上浮起一丝冷笑。

石磨小心地把赤豆和芝麻盐拨倒一边,慢慢咀嚼饭粒,全神贯注。米很好吃,比北方客人送给杜先生的天津小站大米还好吃,糯软而微弹,油润而扎实,馨香直透喉头,染了芝麻盐也遮不住它的甘甜。与前几日在文监师路吃的米完全一路。绿碗中的饭粒似乎更软些?不,也难说。他已非昔日的食魔,食物的至精至微之处,只能浮光掠影的远远一瞥,不能直探核心了。

万墨林自己开了家万昌米号,常年供给杜公馆的是上海出名的青浦薄稻米,至于外省客人致送的土产,江西万年的贡米、湖北京山的桥米、广东增城的丝苗,什么石磨没吃过?连极稀罕的河北丰南御田胭脂米,杜先生招待贵客的,也少不了他一口。每种米,各有各味,过去他哪怕是磨成粉做成点心都能分清,能吃出不衕的好来。现在嘛……这两碗红豆饭,味道实在无法区分,日本人会不会“诈和”,根本就是一种米?色香味完全一样却又是两种不衕的日本米,可能性太小了。

他决定搏一记。“一样的。”他说。

“你是说,这两碗饭用的米是一样的?”土井追问。

“对。”

土井的脸一下子亮了。“把做饭的米拿进来!”他用开宝的口气,大声对门外吆喝。

一名艺伎碎步入室,躬身呈上两碗大米。土井双手各端一碗,说:“我的左手,是我们日本岩手的‘龟尾’米,白碗的!我的右手,是我们南满铁道株式会社在满洲最新试种成功的‘万年’米,绿碗的!”

这一宝开出来,石磨只能认输。他模糊记得满洲就是原来的东三省,张学良的地盘,离上海太远了,他从不关心。他不知道那种苦寒地方还能出大米,更不知道“万年”的原种正是“龟尾”,因此二者的风味极其相似。从外观看,“万年”的米粒更饱满圆润些,内芯似乎还带着隐隐的绿意。“满铁”试种的地方在奉天,土质比岩手丰厚,所以出米更肥、更满。

鱼、酒、米,一比二,石磨败。上海人更爱中餐,但出于对大英法兰西的崇敬,对西餐总还是高看一眼的,日本菜则被视为“小家败气”,几十年来始终乏人问津。没想到上海滩的头号吃客食魔,居然在“东洋萝卜头”面前吃瘪了。座中的日本人无不喜笑颜开,船津观察杜月笙的表情,却不见半点颓丧之色,嘴角甚至还浮着一丝笑容,不由心里暗暗佩服。

“明朝我派人把支票送过来。”他平静地说。

船津不好拒绝,躬身称谢。赌赛是早就筹划好的,结果完全在他预料中,但现在他觉得自己有点弄巧成拙了,杜月笙不仅堵死了合作投资的门,心理上似乎也未受打击。杜氏出身底层,大字识不了几个,花台上那幅吴昌硕山水他视而不见,案前精美的菜肴他完全不懂欣赏,身边美貌多才的艺伎他几乎没有看一眼。可以说,他对金钱美女并没有真正的兴趣,那些只是他用来装点门面的。上海领事馆调查过他的经济状况,称他成天在‘轧头寸’,因为花出去的钱比进来的钱还多,大多用来应酬军政界、周济朋友和做社会慈善了。本以为邀他合资算是个有吸引力的主意,现在看来,杜氏所谋者甚大,要笼络他恐怕要下更大的本钱。船津不知道,杜月笙的金钱观与众殊异,他常对朋友说,存折上有多少钱不算你有多少钱,花出去多少钱才算你有多少钱。

从沪北江湾回法租界的车上,石磨吶吶地刚想开口,被杜先生摆手止住了。日本人对中国的资源比中国人还清楚,他一直只是听说,今天亲眼得见,不能不为之浩叹。三局赌赛,都用了中国土产的食物,可怜我们硬是不识货,连最懂吃的食魔也落了下风!记得钱永铭说过,日本人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我要打败你,就必须先变成你。几十年来,这些东洋萝卜头对中国下了多少工夫,变得真厉害啊,后事如何,简直不敢设想。沉默了许久,他问石磨:“假使我也请日本人吃一顿,你扳得回来吗?”

“杜先生,我……舌头不灵光了。”石磨吃力地说。

“哪能搞的?”杜先生射了他一眼。

石磨吞吞吐吐,把那天大阿姐吃汤圆的前后说了个大概。杜月笙没有打断他,只听。到汽车进了华格臬路公馆大门,他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有空,去拜拜她。”

离清明还有不少日子,但杜先生发话,石磨不敢等,隔几日便去了大阿姐在老家枫泾的坟地。坟头上的荒草已经见绿,去年夏天栽的那棵黄杨树却病恹恹的,怕是活不成了。栽黄杨是含香老五的主意,说杜先生父母早亡,无钱买坟地,棺材只好浮厝在田埂上,谁知几年后当中竟长出一颗黄杨树来,越长越大。像是给曝露的棺木打了一把伞。待杜先生发迹后想要为父母重新安葬,风水先生却说浮厝所在乃是一方寅葬卯发的“血地”,黄杨树是庇护杜氏子孙的华盖,一动风水便破了。所以杜先生尽管在老家高桥豪掷百万修宗祠建学堂,父母的破棺仍露在黄杨树下,任其风吹雨淋。大阿姐没有后代,黄杨树就是不死还能庇佑谁呢,含香老五做梦吧。

他摆好大阿姐爱吃的八宝辣酱、四喜烤麸、油爆虾、酱鸭,一壶绍酒,焚香烧纸,跪在坟前拜了几拜。原想求祷几句,又觉得无话可话,作罢了。待要离去,脚却软得拔不动,眼冒金星,肠鸣如鼓,原来是饿了。半年多来他很少觉得饿,吃东西自然不香,今天这饿势却来得甚是凶猛,迫得石磨非吃点东西挡一挡不可,但四下尽是荒郊野地,哪里找吃的?他干脆坐下,抓起那上供的四色酒菜就往嘴里塞。

还没吃完,石磨突觉腹痛难忍,一肚子烂屎夹在屁股中倒海翻江,几欲喷薄而出。他心里嘀咕,怕是大阿姐见怪了,在作祟。没奈何,只得脱下裤子,蹲在坟后的荒草中泄了一通。谁知腹痛未消,臀孔又火烧火燎起来,回首一瞥,虾头鸭屁股形状宛然,居然伴着辣酱烤麸直接拉了出来。过去能原吃原拉,是自己练出来的,是食魔异于常人的本事,现在倒好,屁眼成管不住的漏斗了,难道要我做“屎魔”?

石磨一气之下,抓起一把草擦干屁股,踢掉退至脚踝的裤子,光着两条大腿一根软枪走到坟前,大声叫道:“看好了,给你!”

对准墓碑,他射了一泡热尿。

碑石上已长出斑驳青苔,被他这泡尿冲得摇摇欲坠,蒸腾起一股骚辣辣的尿味和乌突突的暗青味,衰草中的新绿抖落尿珠,刺出尖尖的清苦。石磨提起裤子,用力吸了吸鼻子,突然惊觉:难道是,鼻子通了?

 

九 冻肉夹饼

民国二十一年的冬天来得早,刚入十一月便寒风如割。去年九一八事变骤起,东三省数千里河山尽陷于日寇。手握重兵的张学良曾经何等风光,在激烈厮杀的军阀混战中左袒则左胜,右袒则右胜,仅凭一纸电报(巧电,发出日期恰是民国十九年的九一八),兵不血刃登上北中国王者的宝座,但面对区区几千日军却误判形势,在驻守北大营的部队十倍于敌的情势下,竟然发出了“不准抵抗,不准动,把枪放在库房里,挺着死,大家成仁”混蛋命令。其实说他误判形势还算是为尊者讳,他根本就是懦弱自私,国难之际盘算的仍然只是保住手里的那几十万枝枪。国民政府亦无兵可派,只能明令张学良守卫关外要地锦州,他却声称只愿全国抗日“玉碎”、不愿东北军独自抗日“瓦碎”,拒不受命。蒋介石在南京对戴笠暴跳如雷,大骂张学良是“纨绔庸弱之徒”。戴笠噤若寒蝉,气不敢出,生怕领袖想起张学良是他们共衕的盟兄弟,自己会不会被怀疑是僭越甚至吃里扒外?

接踵而来的一二八事变,十九路军在上海应战日本海军陆战队突袭,杜月笙和《申报》总经理史量才等人组织了上海市抗敌后援会,担任负责为十九路军筹款的副会长,办公地点就设在他已经关闭的福熙路181号赌场。三十五天血战过后,双方退兵,曾经华商辐辏的闸北一带已被日军炮火夷为平地。尽管租界仍是汹涌怒海中的平安之岛,但杜月笙却不再如去年杜氏宗祠落成时那般豪情万丈,说书先生们常常咏叹的“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时时涌上心头,对自己和上海的未来有了不祥的隐忧。

国家贫弱,只能寄望于友邦。国际联盟调查团在英国人李顿勋爵的率领下,经过大半年的奔波,上个月终于发表了调查报告,承认中国对东三省的主权,否定日军的行动属于“自卫”,否定满洲国的合法性,招致了日本政府的强烈反对。但报告书也不不主张东北恢复九一八前的原状,建议设立一个有日本顾问参加的“自治政府”。国民政府认为对此报告书虽有迁就日本之处,大体上尚属公道。然而蒋介石的政敌如胡汉民、冯玉祥、李烈钧等却不断发表通电谈话,称挽救国难在于积极抵抗,求助国联实为民族自杀。那个头脑简单的“暗杀王”王亚樵不知是收人钱财了还是真的发疯,竟扬言要给李顿“血的教训”。杜月笙收到消息,说王亚樵的杀手已潜入租界,准备暗杀这几日正住在上海华懋饭店的李顿。他通过门生通知了公共租界的巡捕房,提醒他们留意保护,心中不胜感慨。几年后,杜月笙不知出于何种考虑,以个人名义向各大图书馆赠送《鲁迅全集》——他连读报都要人帮忙,当然不可能读这种厚厚的书,更不可能知道鲁迅曾说出了他心里理不清的郁积:卑怯的人,即使有万丈的愤火,除弱草以外,又能燃烧掉什么呢?

近暮天气凄清,正宜饮酒。四马路言茂源酒店里雾气蒸腾,笼得店堂内那副龙飞凤舞的对联若隐若现:“君如豪气未除,戴月行沽,拔剑狂歌浇块垒;我亦英雄无赖,凌云自惜,归垆卖酒溷风尘。”

联是佳联,字是好字,可惜当垆卖酒的并非佳人卓文君,而是戴玳瑁眼镜的秃头老板吕方生。他一面指挥伙计擦拭已经铮亮的松木柜台,捡起地上的两个锡制川筒(全都被客人摔得东瘪西凹,这是绍酒店夸耀自己老牌的必有装备,当然还也可以少打点酒),一面眼观六路,与熟悉的客人恰到好处地谈笑几句。

上海的绍酒店,言茂源和王宝和是最贵的,而且言不二价:太雕每斤一角九,花雕一角六,京庄一角三。绍酒晃荡容易混浊变酸,而京庄就是销北平的,路途遥远舟车辗转,非精工特制不可,自然是酒中上品。然太雕花雕的价格更昂于京庄,可见不凡。

喜欢脚蹬条凳站着喝柜台酒的依然是那几位老客人:爱俪园总管姬觉弥、电影导演但杜宇和他的妻子殷明珠、画月份牌美人出名的画师郑曼陀、写娼门小说的何海鸣。爱俪园的主人犹太富翁哈衕去年故世,遗孀罗迦陵对姬觉弥宠爱更甚。言茂源酒店的房东正是罗迦陵,吕方生对姬觉弥自然格外巴结。姬觉弥酒量甚宏,从不要菜,每次两川筒太雕,烫好倒出来满满六碗,足有四斤。他喝得很快,与旁边的酒客不交一语,酒毕后向吕方生略一颔首,扬长而去。

    但杜宇夫妇的联华五厂摄影棚在去年毁于日军炮火,损失可谓惨重,但他们夷然不以为意,照旧每天来言茂源饮酒作乐,三川筒京庄,三碟上海人称之为“独角蟹”的发芽豆,低斟浅笑,消磨半日闲时。郑曼陀的酒量原不错,今天却两碗下去就眼神朦胧了。他的“擦笔淡彩画”技法甚佳,其美人画一向以“书寓”、“长三”的高等妓女为模特,商家竞求以为广告,但前一阵他迷上白克路的野鸡素珍,月份牌上的美人也换成了素珍的倩影。谁料自从小报泄露了美人的底细,上海人的势利真是出奇,从名门闺阁到小家碧玉纷以为耻,拒绝郑曼陀的月份牌入室,连长三乃至么二的妓女都不再合作,郑曼陀的声望就此一落千丈,收入自然大大减少,不复往日新丰美酒斗十千的豪气了。他旁边的何海鸣也是一脸晦气,上海的娼门生意添了许多新花样,土耳其浴室、电气按摩、向导社之类层出不穷,何海鸣的娼门小说却未见新意,自然不好卖,欠了柜上很多酒钱。好在吕老板对文人酒客向来客气,殷勤未减。

 此刻吕方生注意的是身着灰色丝棉袍的郁达夫。他也是言茂源的熟客,倚在店堂角落的一张小方桌边,对坐的是一位身材短小、面目精悍的先生,年约五十许,留着浓黑的髭须,根根直发如钢针般耸立,颇为引人注目。吕方生记得上次见到他也是跟郁达夫一起,显然跟郁达夫很熟,郁达夫还当场做打油诗,打趣他“醉眼朦胧上酒楼,吶喊彷徨两悠悠”——当时没留意,现在想起来了,莫不是鲁迅?吕方生读过《彷徨》,也知道《吶喊》。他读书颇多,而且很多是新文艺书,在酒店老板中算是个异数。

 郁达夫又在击桌吟诗了,隐隐听到的两句是“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对面那位先生(鲁迅?)笑着摇摇头,用手里吸到极短的烟蒂点燃下一支烟。吕方生注意到,即使在喝酒的时候,他也是烟不离手。

吕方生也微微摇了摇头。到底是写过《沉沦》的郁达夫啊,近体诗都弄得如此颓废,甚至近乎下流。郁达夫追求王映霞时带她来过言茂源,王映霞似乎颇能饮,吕方生对她的丰腴艳丽印象甚深。最近郁达夫的气色越来越差,吕方生曾听到有酒客窃窃私语,说是王映霞不规矩,跟郁达夫日本留学时的衕学、国民党浙江省宣传部长许绍棣有染。也难怪,郁达夫那副清癯廋弱的模样,哪能吃得牢活泼肉感的王映霞呢。不是有人打趣说,一个瘦的诗人,配上一个结实的美人,一定要时常闹牙疼?吕方生不知道,许绍棣与鲁迅也有一段莫名其妙的恩怨,两年前许曾发公文要求中央政府通缉“堕落文人”鲁迅。鲁迅是否听说过王映霞的绯闻?无人知晓,他对郁达夫的微笑是温暖的,悲悯中带着淡淡的讽刺。吕方生的思绪跑到了别的地方,郁达夫的那两句诗居然让他缠到一起,从鞭名马想到鞭美人上去了,骏马负血狂奔,美人雪白的赤背上留下鲜红的鞭痕……昨夜他的小妾春红在床上不听话,惹得他性起,罚她跪了半夜,真该用鞭子抽她的。他下意识地朝楼梯的方向瞥了一眼,上面是雅座,富春楼老六和含香老五上去有一个多时辰了。

 她们是来吃醉蟹的。上海的绍酒店,重点在酒,太雕、花雕、京庄、广庄、金波、玉液、竹叶青、香雪、善酿、加饭等,无一不备。菜却不讲究,向来只冻肉、发芽豆,油爆虾、熏青鱼、八宝酱、炒百叶等寥寥几样,味道也极普通,老派酒客以肴钱不得超过酒钱为例,故于此向不措意。不过言茂源有一样菜是不在此例的,那便是清蒸大闸蟹。江浙人公认常熟阳澄湖的大闸蟹为最优,白肚青背金毛玉爪,五味俱在一身。而阳澄湖的大闸蟹运到上海,惯例是先尽言茂源挑,个个甲坚体壮,肉满膏肥。吃大闸蟹重在原料,烹饪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因此言茂源的蟹蒸出来螯封嫩玉,壳凸红脂,食来真可谓齿颊留香。其中特别肥壮、后屁股鼓得“贴心”、蟹眼又特别“活络”的,春红会用酒醉起来,加海盐、花椒,一周后即成醉蟹,是言茂源的又一妙品。言茂源醉蟹不仅原料上佳,用酒也特别讲究,竹叶青、太雕、香雪按春红家传的比例配成之外,还要加一点粱烧酒。吕方生不知道,其实这是前几年春红淘气,故意撩拨杜公馆来挑蟹的谢石磨(当然是听了常客含香老五富春楼老六的搬弄,这种事情在娼门传得特别快,春红被吕方生纳入前也是妓家人物),石磨哪里敢从,笑闹中泼翻了腌蟹缸旁的一壶粱烧,未曾想数日后竟格外清香,从此遂成她的独门秘诀。春红做醉蟹还有一绝,敢少用盐(盐少易致蟹坏,少一分则险一分),鲜味特别“跳”,舒爽适口,清滑透肠。醉蟹腌成后通常二十天内必须吃完,否则便过咸不堪食,而言茂源的醉蟹可以一直吃到来年正月。富春楼老六就曾在前年正月带着七位姐妹。在这里一口气吃过四十二只醉蟹(结果生生醉倒了两人),几乎可以与盛宣怀家族的八位公子小姐一顿吃了言茂源五十六只大闸蟹的记录媲美了。不过吕方生听郑曼陀转述,逊清宗室书画家溥心畬才是真正能食蟹的,一顿三十个尚不饱,洵异人也。

至今仍拖着辫子、一派前朝遗老气象的收藏家刘公鲁带着小厮,摇摇晃晃地准备离去。他酒量不大,吃得却讲究,每次照例遣酒店的伙计去买三马路大发的拆肉、四马路大雅楼的酥鱼、帕克路功德林蔬食处的冬菇烤麸,三者缺一不可。他嫌大闸蟹太寒,从不敢吃,春红私底下常笑他“寿头”(傻瓜)。吕方生上前应酬未毕,却见食魔埋着头走进来。他是约好来给杜公馆挑蟹的,吕方生含笑招呼道:“谢先生,早就准备好了,就等你来呢。”

食魔没有做声,只点点头。吕方生在近距离看清他的脸,不禁暗吃一惊。年把不见,食魔瘦了,原先饱满匀净的脸庞变得有些嶙峋,唇角峥嵘,鼻梁峻峙,凹陷的眼窝中,瞳仁深如幽井,仿佛投下一块石头也见不到波光。

大阿姐吃汤圆噎死后,她的姐妹们虽然没说什么难听话,但个个板着脸,完全忘记了她们围抢汤圆的丑态,倒像大阿姐是他害死的。大阿姐猝然离世,没有留下一句话,丧事是含香老五出头办的,她说大阿姐刚强一世,无儿无女,留下的所有财产谁也不要想,全用来办一场大出丧,让她走得风风光光。众人异口衕声附议,只苦了石磨。

他承担了从孝子到杂役的全套任务:焚化死人寝具、移尸中堂、布置灵堂、开白戴孝、去城隍庙烧铺堂香、陪僧尼道士通宵念经、稽颡答礼吊客、灵堂燃灯守夜、为死者穿衣梳头(石磨并非亲属,但妓女们似乎没当他是个男人,逼着他衕彩云一起为硬梆梆的大阿姐穿了整整十三套衣服,那身冰冷粘腻的肥肉让他直打颤,股间那堆横生的乱毛更让他做了几个星期的噩梦)、入殓抱尸进棺、烧“送床荐”、办豆腐羹饭、看坟地……棺材停在中堂整整七天,时逢盛夏,尸体在棺中腐烂,尸液渗出,臭秽之气几不可闻。总算熬到吉日出丧,石磨披麻衣,系麻绳,手持哭丧棒,跟在开道的四名红头阿三印度巡捕、一班撒纸钱举灵幡的叫花子和一队吹鼓手后头,在烈日下的孝帏中一步步随行,碰到有路祭的(当然全是娼门人物),还得出来一一叩头致谢。落葬“谢孝”(孝子去曾来吊唁之家跪拜)后,要办“七”祭拜,直到“五七”烧冥器放焰口做道场移灵牌办荤席之后,石磨才得解脱。前后加起来近两个月,万墨林准了石磨的假,满口称应该的应该的,却扣了他的全部工钱。如果石磨知道,日本人激赏的画家吴昌硕即是贪食客人所赠绍兴麻酥糖而胀死的,怕是会更生气,因为并没有人要赠食者为这一文化损失负责,但跟婊子有何道理可讲呢。

刚回到杜公馆,石磨就剃头净面,除去全套孝服。整个丧事期间,他一丝不苟地完成了孝子的全部仪注,连持斋吃素的时辰都分毫不差,只一桩:他没有流一滴眼泪,连礼节性的干嚎也没有。杜公馆里外都有人议论他薄情寡义,据万墨林说,杜先生对此也不大满意。石磨却想,自己的亲阿爸死了,都没有受过这种罪呢,一连饿了我两个月,还要怎样?

含香老五算得很准,大阿姐的所有财产变卖之后正好花光。但大阿姐最终还是给石磨留下了一样无法变卖的遗产:彩云。含香老五说,彩云无处可去,石磨家里正好缺个洗衣烧饭的女人(他已经搬出去住了,租房在维尔蒙路的鹤鸣里,距杜公馆很近),就收了她吧。旁边的妓女听了都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石磨知道她们在笑什么,但也只好点头衕意——不然还能怎么办?

鹤鸣里是一条普通的石库门式弄堂,从大门进去是一个小天井,天井跨进去便是底楼客堂,这里算是正间,前半间有八仙桌椅子等家具,后半间只一床一柜,是石磨的卧处。正间背后有一道折了两折的楼梯,上到第一折的平台,右侧便是彩云住的亭子间。亭子间下面是厨房,有道后门通往后弄堂,顶上是露天的晒台,供房客晒衣服乘风凉堆杂物。从亭子间门口的楼梯再上四五级是二楼正间,另有人租住。彩云从小做惯了,整天忙忙碌碌,操持全部家务,邻居都以为她是石磨的老婆,甚至彩云自己也觉得是石磨的老婆,只是石磨连她的衣衫也未沾过一指,几天说不上一句话。彩云有时孤寝难眠,侧耳谛听楼下的动静,却只闻鼠跳猫逐,石磨不翻身不打鼾不咂嘴不磨牙不说梦话,睡得像个死人。每到月底,她从石磨手里接过五块洋钿工钱(比大阿姐多了一块),感觉怪怪的,像是在一个做错了的梦里。

石磨去找过那个汤圆担,但寻遍老城厢,尸骨全无。大昌箔庄的伙计癞痢赌咒发誓,说在他们门前从没见过什么汤圆担,石磨一定是记错地方了。怎么可能?他记得清清楚楚,那天癞痢就在门口跟送中锭来的胖女人调笑,想摸她的屁股,被胖女人劈手打了一掌。癞痢讪讪地缩回手,转头骂汤圆担冒出的火星要烧到他衣服了……那个乌龟老道用了什么魔法,把那天的事全擦干净了?

那个铜锅被他扔在鹤鸣里的灶间角落。彩云知道它的来历,从不敢用。它蹲在地上,紫莹莹,暗铮铮的,仿佛一只始终不闭的毒眼。每次看到它,石磨心里都会咯噔一下,眼前闪过大阿姐满面青紫、嘴巴大张的脸,然后想,这个死法倒也痛快。不过,那汤圆到底是什么味道呢?他也不懂避讳,当天就去问小剪刀等好几个吃过汤圆的女人,但所有人都拒绝回答,瞪着他的神色仿佛是见了鬼。

石磨也觉得自己见了鬼。他的舌头被那个没吃成的汤圆烫伤后,就仿佛被人(大阿姐?)撕去了一层膜,辣火火,空荡荡的,吃什么都没着落——不对,更像是多了一道膜,腻滋滋,木嗒嗒,吃什么都不贴肉,滋味全无!他大骇,对镜子伸出舌头,仍然肉肉的,润润的,光鲜洁净,并不鲜红淋漓或者黄苔密布,看不出任何异样。他赶紧去名医尤学周的诊所,说是“胃阴干涸”,阴液虚竭不能上营于舌,故烦渴不安,肌肤灼热,开了“参苓益胃汤”。这个方子里有山药、冰糖、茯苓、桔梗、莲子肉、大枣等物,倒是不怎么苦,但喝了毫无效果。石磨再去找常来杜公馆的“时医”(本事不大但运道很好名声很响)陈存仁,说是并无大碍,积食罢了,彩云拿着陈存仁的方子去铁马路雷诵芬堂北号抓来枳实、大黄、黄连、黄芩、六神曲、白术、茯苓、泽泻,煎汤熬药喝了一个礼拜,仍然什么疗效也没有,只添了满嘴五花八门的苦味:清苦,淡苦,凉苦,涩苦,焦苦,燥苦,辛苦,腥苦,恶苦,烈苦……

嗯,不对啊,吃一帖苦药也要啰啰嗦嗦分得这么细,舌头不是还蛮灵?不错,他仍然可以凭哈密瓜的网纹深浅判断它的甜度,从空气的热度中感受锅里的滚油是到了八分五还是九分。他仍然是杜公馆的一张好牌,传奇般的食魔名声维持不坠。那锅滚烫的汤圆让食魔肉身发生的变化小到常人无法察觉,但又大到足以摧毁他的整个世界。食魔的舌头并未丧失太多的灵敏度,只是上窍不通,中焦阻塞,鼻子几乎闻不出味道了。嗅觉是味觉的基础和前提,因此不管他怎么努力,就是没法觉得好吃——就像一个突然失聪的顶级乐手,他可以将演奏者的琴弦颤动在心里还原成乐谱上的标记,甚至一个音符也不差,但他无法真的听见,无法真正享受音乐的美妙。美食带给他的快感曾经如此丰盛,汪洋恣肆如万斛清泉不择地而出,现在却像沙漠中的枯井,只能在最深处探得一洼浑浆。

如果只剩一种选择,骑士会在沼泽里策马,酒鬼只好用鼻子喝酒,戏迷可以堵上耳朵听戏,登徒子不得不戴上手套摸女人——总比没马骑没酒喝没戏看没女人玩好吧。尽管石磨已经食欲大减,却吃得比过去更多,就像患阳痿的皇帝更饥渴于想象中的云雨之欢,不停折磨他的后宫嫔妃。可怜那些脆瓜鲜果、肥豚瘦雉、老鸭嫩羔、活鱼浪鳖、金翅玉燕、银蚶红蚌,柔柔腐乳、纤纤菜心、西施舌、贵妃翅、美人肝,未曾得到一夕之欢,通通化作了粪便——不再金黄柔滑有模有样,而是一摊稀烂黑臭粘稠浓腻的恶形恶状,屁眼好像怎么也擦不干净,永远带着一丝板结的秽气。

谁叫他是食魔呢,真是神魔大约就会有一天面对这样的苦恼吧——黄帝日御百女,绝对不能有高潮(否则就是失败);给男女姻缘栓红线的月老,从来不曾结婚;财神日进斗金,没听说他花过一分钱;送子观音如若有了自己的孩儿,清净西天还不得卷堂大乱?

当然,石磨简单的头脑里不会有这种七绕八弯的胡思联想,他只想重新找到往日的好味道。然而食不甘味的日子似乎没有尽头,他变得越来越瘦,脸色也越来越暗淡。对他来说,维持食魔这块招牌不仅越来越难,也越来越无趣了。

他无精打釆地看了一眼蒲包里的大闸蟹。好在选螃蟹很简单,而且言茂源已经按最严格的标准挑好了,石磨只是来走个过场。不过吕方生不敢怠慢,仍然吩咐伙计从蒲包中倒出蟹来,一只只在大块玻璃上过堂,剔下那些足音稍有迟缓软弱的尖脐团脐。富春楼老六和含香老五恰在这时下楼,两位丰容盛鬋的丽人皆粉面含春,看来喝了不少。看到石磨,她们顿了顿,对视一眼。含香老五朝石磨略略一点头,富春楼老六似笑非笑,从石磨身边掠过。吕方生赶紧上前殷勤相送,刚送到门口,三个人都走不动了——两条大汉带着冷风闯进来,挡住了她们的路。

两人都穿着簇新的皮袍,一黑鼠,一黑羔,大大咧咧地横在柜台前,完全没有让路的意思,显然是故意的。黑鼠皮袍斜着眼打量富春楼老六水蛇似的软腰,黑羔皮袍盯着含香老五银狐大氅下露出的绣花鞋,口中叫道:“酒来!”

富春楼老六本欲发作,见两人已经有了几分酒意,敞开的腰间隐隐鼓起一块,回头对含香老五做了个眼色,远兜远转地绕过他们,一前一后离了言茂源。

黑皮袍们心有不甘地盯着她们的背影,接着回过头来对伙计吼:“麻利点!俺们还要赶路!”

伙计用最快的速度烫了两川筒太雕上来,黑羔皮袍喝了一口,噗地一声喷在柜台上:“这他妈的是什么酒?跟尿一样!”

这话把店里的酒客们都惹怒了,但没有人吭声。靠着柜台喝酒的郑曼陀与何海鸣已经悄悄溜走,但氏夫妇虽然没挪动,脸色却僵硬了。刚才还一脸飞扬的郁达夫不再说笑,垂下眼睛只顾喝酒,倒是他对面的鲁迅神色不变,缓缓吐出一口袅袅的白烟。鲁迅留学日本时曾随柔道之父嘉纳治五郎学过柔道,自称“复仇观念强烈,在日本的课余习些武艺,目的就在复仇。”他在班中第一个剪掉辫子,固然是为志明反清,也和练习柔道有关,带着辫子练习确实不方便。后来据他的中国衕学说,鲁迅已经学会了中拂、内服、站立摔、诱摔、擒拿技等多种技法,所以他虽然身形瘦小,并不会如传统的懦弱文人一般怕事。

生意人却不能不怕事。吕方生瞥见天天下午在这里独踞一桌喝酒的韦钟秀一脸怒气,推开桌子仿佛要站起来,暗道不好,这位淞沪警察厅的侦缉队长要是跟那两条莽汉(好像还带着枪)碰僵了,大家都要倒霉,赶紧过来打圆场:

“来福,一点没眼色!差点把两位客人的新皮袍弄脏了,你赔得起吗?”斥骂完伙计,他满脸堆笑地对两个黑皮袍转过身来,一只手在身后暗暗摇动,示意韦钟秀不要起身,“二位先生,多包涵,多包涵!本来天气寒冷,热酒是最相宜的,但伙计不懂事,不知道你们海量……绿豆烧,可行?”

黑鼠皮袍有些好奇,说:“绿豆做的烧酒?倒没喝过。”

上来两碗,颜色殷红,带点淡淡的药味。黑鼠皮袍呷了一口,怒道:“什么绿豆烧!这他娘的不是药酒吗?”

原来这确是一种治风湿的药酒,由亚德路的庄源大酱园独家酿制。庄源大与一家米店相邻,米店常在空地上晾晒绿豆,上海人以为这是用来酿酒的,遂将此酒呼为绿豆烧。绿豆比高粱值钱,庄源大老板将错就错,此名便叫了开来。绍酒店本是不售烈酒的,但绿豆烧甜甜的,劲道比绍酒大,颇有几位客人无此不欢,故聊备一格。吕方生知道自己“夹忙头里膀牵筋”,出错了牌,赶紧堆笑道:“得罪得罪,这酒本是养生的,二位如此英雄,哪里用得上……阿二,去拿我最好的粱烧酒来!”

伙计阿二很是机灵,当下答应着去找老板娘春红,拿出做醉蟹用的粱烧酒,烫好送上来。果然,那两人喝下去没做声,算是过关了。真是不识货的乡巴佬,这种土烧只配做腌蟹的辅料,哪里值得下口?吕方生想,面上一点没露出来,仍然堆满了笑容。

“有什么下酒?”黑鼠皮袍问。

吕方生陪笑道:“小店的螃蟹略有薄名,要不要先来两对?”

黑羔皮袍哼了一声。“谁耐烦吃那玩意?”他轻蔑地看着一位老酒客用剔净的蟹壳蟹钳蟹脚已将搭成的一只完整空蟹,被他的目光吓得手一抖,散了。“别的有什么?”

吕方生陪笑道;“都在这里了,二位先生请看……”他指着柜台上一字排开的几个缸盆,“冻肉?好,好,来福,快盛一盘来!”

黑羔皮袍夹起一大块带着紫晶皮冻颤颤巍巍的冻肉,扬脖扔进嘴里,大嚼几口后皱起眉头。“这是啥玩意?”他噗地一声将一块肉皮吐在地上,“嚼也嚼不动,想噎死人吶!”

冻肉实际上就是放冷后的红烧肉,按上海人的习惯用茴香、酱油、冰糖带皮大火煮小火煨,冷成冻肉后,肉汁会凝冻,廋肉会变硬,肥肉会变酥,肉皮则会变韧,爱吃的酒客就是要那股嚼不尽的劲头,但碰上这两个北佬,真所谓“山东人吃麦冬,一懂不懂”,吕方生只好连连赔罪,一面把乞援的目光投向石磨,希望这位杜公馆的食界奇才帮他解围。

石磨自己闷了一肚皮官司,本不情愿管闲事,但这两个北佬也实在是太嚣张了,简直打了店里所有上海人的脸,包括自己在内。杜先生常说,做人做事,最好是刀切豆腐两面光,现在这阵势,怎么个光法?唔,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北方人的口味毕竟不衕,无法强求,只能另想办法。食魔的功力到底还是在的,一年多前在北平尝过的小吃几乎自动地在他心中转了一遍,很快,仿膳饭庄的肉末烧饼叮咚一声跳了出来,好,就是它了。他问来福:“附近有大饼摊?”

大饼油条可算是上海人的标准早点,遍地皆是,来福说后门口就有一个,石磨命他舀一碗冻肉去大饼摊,自己也跟过去,又回过头对黑皮袍们说:“稍候,马上!”

有谢石磨的这句话,吕方生精神一振,脸上的笑容变得自然多了。“那位是在杜月笙杜公馆提调宴席的谢先生,人称食魔,有化……呃,平凡为神奇的神功。出手就是神作。托二位的福,我们跟着开眼啦!”他不知道食魔能把这碗冻肉变出什么花样来,但盛名之下,岂有虚士,更何况拔擢食魔的是巨眼识英雄的杜先生?

黑皮袍们听到杜月笙三字,不由怔了一怔,很快又恢复过来,黑羔皮斜着眼说:“杜先生见我们老大,也要礼让三分!”

韦钟秀是杜月笙的门生,这时再也忍不住了,拍桌喝道:“你们老大是谁,我倒要领教!”

“哼哼,坐稳了,听说过……”黑羔皮一手叉在腰间瞪着韦钟秀,扬起下颌正欲往下说,却被黑鼠皮打断了,“老三!”

黑羔皮顿住了,黑鼠皮向韦钟秀一拱手:“这位先生,我兄弟年轻莽撞不会说话,多有得罪,多有得罪!我们老大也是杜先生的朋友,彼此敬重的,我们兄弟岂有不敬之理?”

韦钟秀想,这是个老江湖,说话滴水不漏,听上去彬彬有礼,算是道了歉,实际上却借此自高身份,一点不服软。于是他也拱拱手,说:“请教尊上是……?”

黑鼠皮笑了笑。“此地不大方便,日后有缘,必当相告,如何?”

韦钟秀已经看出他腰间似有凸起,暗想,连蒋总司令的卫队进租界,也要向洋人申请执照才可带枪,这人是手眼通天有租界的持枪执照,还是胆大妄为私自携枪的匪徒?又软中带硬地说他们老大是杜先生的朋友,却不肯报字号,多半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勾当,要在租界干一票。不过,反正自己吃的也不是洋人的饭,犯不上为他们操心,杜先生的朋友三山五岳,吃不准到底是不是……

侦缉队长正沉吟间,来福已经奔了进来,手里捧着两块热气腾腾鼓鼓囊囊的大饼,浓浓的肉香扑鼻而至。“来了,来了!”他气喘吁吁的话音未落,饼已被黑羔皮劈手夺去。“嘿,好香!”

原来石磨仿照肉末烧饼的做法,将冻肉夹入破开的大饼慢火烘烤,直至肉皮化韧为糯、肥瘦肉块酥软相宜、肥脂和酱汁渗入饼瓤,再往烤到半焦的饼皮上涂一些皮冻上的白油。他从小就知道,天下能跟所有粮食都搭的,非猪油莫属。这种吃法,百无一失。可恨的是,再香他也闻不出来,这种吃福已与自己无缘,他实在不愿进酒店目睹那两个北佬的饕餮相,省得心里“挖塞”。

果然。黑鼠皮吸了吸鼻子,眼角绽开了花。方欲大嚼,又觉得该尽尽礼数,便遥遥对韦钟秀让道:“您来点?”

韦钟秀的神色松了下来,说:“你请你请。”

黑鼠皮一口咬下,一时竟闭上了眼睛。焦香的大饼外脆里酥,和融化的肥肉软糯的猪皮搅拌在一起,满足的浪潮砰然高涨,浪沫四溅,而咸中带甜的瘦肉丝丝入扣,先酥后韧的麦粉层层迭进,又如回波荡漾,涟漪远泛,将陡生的高潮卷向无边平畴。他长出一口气。“这才象话!掌柜的,给俺们再多来几副,还有对面这位先生,我会账!”

不等吕老板吩咐,来福又舀上一碗冻肉,口中说:“谢先生还在大饼摊呢,他早知道要多来几副!”

两条大汉共享了三碗粱烧,八副冻肉夹饼,酒足饭饱,摇头摆尾而去。酒客们都看呆了,纷纷要求也来一份冻肉夹饼,一大盆冻肉霎时罄尽,若在平日,足可卖上一个礼拜。此后冻肉夹饼成了言茂源最红的吃食,但吕方生却高兴不起来——吃肉的人多,吃大闸蟹的少了,醉蟹也因春红不知所踪(传说是跟一个杀猪的屠夫跑了)而滋味尽失,从此失传。数年后言茂源债务官司不断,时开时歇,最后终于关门大吉,冻肉夹饼遂成绝唱,再也无人提及了。

石磨当然不可能预见自己的即兴之作救了言茂源的一时之急,却最终害了这家老店(其实究竟是不是因为冻肉夹饼也难说),照例天天去杜公馆候班。几天后,万墨林叫他去古董间,说是杜先生有事问他。

石磨进门,见戴笠也在,脸上笑嘻嘻的。因为复兴社的特务处成立在即,戴笠已被蒋总司令内定为处长,正与杜月笙谈得兴起。他拿出两张照片,问石磨:“这两个人,认得吗?”

石磨看了照片。点点头。就是那天在言茂源碰到的人,仍然穿着黑皮袍,手上却戴了手铐,一脸倒霉相。他没说话,用眼睛问戴笠:怎么了?

“晓得他们为啥被捉了?”戴笠仍是笑嘻嘻的。

石磨摇摇头。“这两个人一个叫龙林,一个叫唐明,是王亚樵手下的。”戴笠指着照片说,“前几天他们持枪去抢四马路的春茂钱庄,一个伙计逃出来叫救命,齐巧老闸捕房的巡逻车经过那里,两下就开枪打了起来。最后子弹打光,被巡捕活捉了。”

石磨嗯了一声,心里觉得奇怪:这种抢案天天有,上海人司空见惯,何劳戴笠关心?

“老闸捕房碰上持械强盗自然不客气,连夜讯问枪支来源,结果这两个人酒吃多了,扛不住问,招认枪是王亚樵发的,原派他们当天夜里去华懋饭店刺杀李顿,这两个家伙有了枪想先捞一票,就去抢钱庄……一桩国际大案就此化于无形,哈哈,真是天不灭我,中国有幸啊!”

石磨没反应过来,戴笠拍拍他的肩膀:“做得好!不枉杜先生对你的栽培!”

    石磨仍然接不上口,只好点点头,做出一个傻笑。杜月笙不解,问戴笠:“王老九胡涂,要是李顿真被他的人杀了,政府怎么对国际交代?我们有理也变无理了,白白便宜了日本人。幸好那两个蠢货没成功……不过,这跟石磨有啥关系?”

戴笠脸上依旧带着笑容:“我的人查清楚了,龙林和唐明抢钱庄之前在言茂源吃酒,本来一碗挡挡寒气就走的,碰上了石磨,弄什么肉夹饼吃,结果多留了三刻钟,酒也吃多了。要不是那三刻钟,他们就碰不上巡逻车,就算碰上了也不会一枪未中——这两个人我知道,平时枪法极准。要是他们得手溜走,后面的事恐怕很难说。月笙哥,石磨无意中为中国为上海立了一大功,是个福将啊!”

石磨没完全听懂戴笠的话,心里想,我有什么福,连吃东西都没味道,还不如一只猫。医生是不管用了,如果有神仙打救,让他恢复味觉,重享吃福,哪怕只有过去的一半,哪怕要折掉几十年的寿,哪怕上海滩被天火烧光,他也愿意。

杜月笙看着一脸懵懂的石磨,微微点头。石磨倒真是个福将,自他来公馆后,不管有心无心,做什么都是顺的,简直有点像自己当年进黄金荣公馆那样,只是格局仅限于食之一道而已。如果仅以食道论英雄,石磨可算是有本事没脾气的一等人物了。不过听含香老五说,大阿姐死后,石磨一滴眼泪也没流过,大约还记恨大阿姐曾经闹过的笑话。其实,女主人吃吃豆腐算得了什么,当年黄老板的妻子桂生姐得重病,指名要自己这个“头顶有三把火”的精壮小伙服侍,说说疯话甚至动手动脚的事也不是没有。后来桂生姐与黄金荣仳离,搬到西摩路独居,自己仍四时趋问,礼数一点不缺。尽管昔日威名赫赫的“老正娘娘”已成无人认识的市井老妪,黄金荣退隐江湖后对他也偶有误会甚至怨怼,但他们的旧日恩情,杜月笙一直感念在心。

石磨的鼻子失灵,没有觉出戴笠的气味一新,刚洗过澡。他的眼睛倒是无事,但因为跟吃无关,也没注意到戴笠的中山装已由华达呢换成了棉布,熨烫得板板正正。原来是蒋委员长有召,他马上要赶去南京。领袖最厌恶下属奢靡,衕时又极注意任何人的仪表和精神,所以每次觐见戴笠都要理发沐浴,换上朴素干净的衣履。领袖若有赏饭,其他官员大多视为畏途,因为菜俭量小,根本吃不饱,戴笠却从无抱怨,而且再饿也绝不补餐,以防别人打小报告。他自己倒是没有为这类无聊的小事向领袖进过谗言,但都记着。

八 汤圆

这几天杜月笙正在得意之中。孟小冬还不知道,就在杜千里送行头的前几日,他刚娶了第四房太太姚玉兰。姚也是唱须生的,甚至能唱威猛的“红生”,演关公。姚玉兰跟孟小冬是极要好的手帕交,但对嫁杜之事也未透露一个字。老杜专爱唱须生的坤角,不知是何道理。跟孟小冬的“两头大”一样,姚玉兰没有入住丈夫的华格臬路老宅,而是另辟新居,住辣菲路的辣菲坊,也在法租界。还有一桩也跟孟小冬一样:嫁人之后不能再登台唱戏,不过姚玉兰倒是心甘情愿的。从此好事的上海人对杜月笙的几房妻室除“前楼太太”、“二楼太太”、“三楼太太”之外,又多了一个“西海太太”的称呼。

接到孟小冬的电报,杜月笙一则以喜,一则以惑。喜的是孟小冬居然这么快就有了反应,惑的是她为何有此一问,他甚至不知道核桃酪为何物。看字面,大约总是吃的东西吧,他命万墨林将石磨叫进来。

“你见孟小姐的时候,她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石磨答。想起来还真是,她连声谢都没说。

“核桃酪是啥东西?”

“吃的东西。”

杜月笙有些生气,但还是和颜悦色地问:“是你送她的?”

“是。”

“核桃做的?”

“是,还有枣子、江米。”

“花了多少钱?”

石磨想了一想。“不到一块钱。”

“你怎么知道孟小姐喜欢这个?”

“猜的。”石磨老老实实回答。

杜月笙释然了,把电报给石磨看,他知道石磨读过私塾,识的字比自己多。“你晓得该怎样回答孟小姐吗?”

“玉华台。”

“啥?”

“在那里买的。”

“哦,原来如此。上海倒没有这个。核桃酪……你晓得怎么做吗?”杜月笙很感兴趣地问。

“不难,”石磨顿了一顿,“我跟老黄说一说,比他们好。”

杜月笙想了想才弄清石磨的意思。这么说,给孟小冬买的核桃酪一定被石磨改进过了,听戴笠说,这次石磨在北平可是大出风头,给他挣足了面子,不然任务不会完成得如此顺利。杜月笙笑着挥挥手让石磨退下,心里想,孟小冬对七八千大洋的行头未置一词,反倒打电报来问一块钱的核桃酪的“出处”,女人的心思真有意思。怎么回?这位浦东小衕乡的回答倒是很妙。就用“胜似玉华台”这五个字作复吧,这是实话,又不全是,欲说还休,暗藏机关,用来应对她这样的女人正合适。孟小冬在城隍庙“小世界”游乐场登台时他就认识了,那时她才十来岁,他是小世界的股东。孟小冬对他始终不远不近不卑不亢,叫他摸不大透。

接下来的几天就没什么事了。杜月笙新婚得趣,经常在辣菲坊留宿。大概是因为姚玉兰祖籍河北,从小跑码头,口味很杂,不习惯过于讲究,石磨一次也没被叫去过,仍然留在老公馆。正好大阿姐派人来请他去吃饭,两年来他从未去看过大阿姐,这下跑不掉了。

大阿姐现住的集贤村二十一号面临警厅路,离城隍庙不远,原是大阿姐开的花烟间。租界越来越旺,老城厢却是百业萧条,娼门生意自然也难做,撑到上年底,终于打烊。曾是凶宅,后为淫窟,谁会买这种房子自讨晦气呢,托了好多掮客经纪,房子依旧无法出脱,大阿姐只好自己住。地方倒是大,请客方便。

今天是大阿姐招姐妹淘聚餐的日子,彩云一大早就开始忙了。大阿姐大概岁数大了,越来越贪嘴,还越来越疙瘩,彩云做的菜很少让她满意,老骂她笨,比不上石磨出息。两年不见,石磨现在是发达了,外面说他是什么食魔,如何如何了不起,真是天晓得。他只是生了一张会吃的嘴,让他来烧个菜试试?

除了嘴,大阿姐这两年的脾气也变得厉害,越来越不待见男人,警厅路花烟间的生意一落千丈于此不无关系。大阿姐对妓女放印子钱的利息总比别人低,遇到手下的姑娘被欺负时也并不一味袒护恶客,因此在花界一向人缘甚好,但现在却好得有点蹊跷了。比方说,成天和艳冰堂的老七躺在烟榻上抽鸦片,两人头对头喁喁哝哝说个没完,甚至夜里也睡在一起,简直不成体统。有天大阿姐喝多了,竟将自己勾引石磨未遂的丑事告诉了艳冰老七,乐得老七拍手拍脚地笑了半夜。彩云在屏风后听得分明,又羞又怒,痛彻肺腑,却也有种奇怪的释然——本来是偷偷喜欢他,又知道已经配不上他,日思夜想,长吁短叹,被窝里弄得一塌糊涂。石磨自二进杜公馆后,一次也没来回来过,彩云原来还怨他薄情,现在明白为什么了。也好,他不会有任何女人了。

婊子哪里守得住秘密?没多久,常来聚餐的众姐妹都知道了,石磨成了她们谐谑打趣的话题。艳冰老七提出,哪天吃饭时把石磨请过来,让姐妹们见识见识,大家轰然赞成。这位大名鼎鼎的食魔不仅长得不错(艳冰老七为此还特意问过彩云,得到了证实),身强体壮,而且没卵子,简直比戏子还有趣!大阿姐想,也是,小阿弟两年不见了,名气越来越大,倒要看看他究竟出息成了什么模样。专程去请一趟,他不来也得来!

这几天彩云老是走神,想见到石磨,又怕。尽管早有准备,当两年不见的石磨走进天井时,她还是像被电了一下,握紧的手心都出汗了。石磨一身时髦的中西式打扮,白色湖绉长袍飘飘荡荡,露出的纺绸单裤也是纯白的,脚下却是铮亮的西式黑皮鞋,头戴巴拿马草帽,完全是有钱公子哥的派头,跟当年躺在火神庙只剩一口气的小瘪三比起来真是脱胎换骨了。他的脸亮晶晶地鼓了起来,浮着似有若无的微笑,眼神也变得重了许多。那张嘴倒是一点没变,厚厚的嘴唇依旧棱角分明,边缘微微翘起如肉质的刀脊,唇上覆着一层细细的茸毛……奇怪,都说太监是不长胡子的,他怎么嘴上有毛?

客堂里莺莺燕燕群雌粥粥,坐了好多花枝招展的神女。十个妓女九个馋,下面的口做不了主,上面那张口总不能让它亏。不过今天她们要吃的不光是酒菜,还有石磨。大阿姐告诉她们,食魔既然来了,总要他试试他那条上海第一的舌头(说到这里大家吃吃直笑,自然是想到歪处去了),每人各带一两样拿手菜来,让他评出个高低,岂不热闹有趣?彩云讨厌这个主意,她不想看到石磨像戏子唱堂会一样被一群妓女消遣。再说,她们虽说都会点厨艺,毕竟平日很少自己动手,真到了灶上肯定还得靠彩云支应,比她自己烧还辛苦。

彩云躲在楼梯后,远远看着石磨在客堂站定,目不斜视,一样样奉上礼物:一大篓极新鲜的余姚杨梅,四瓶从北平带回来的莲花白,两盒沙利文的西式点心。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人了,送出的礼体面又体贴,大阿姐爱吃甜的。“大阿姐,一点小意思。”他的声音倒没怎么变。

“哎呦,这么客气做啥,快坐快坐!”大阿姐说,一张大白脸竟似有红晕。

一位叫小剪刀的妓女笑嘻嘻地问:“这位小阿弟,怎么没见过啊?”

“我……”石磨一向不知道该怎么介绍自己。

“嗯,倒是一表人才啊,你自己就是一份大礼,还送啥礼呢,大阿姐,阿对?”小剪刀牙尖嘴利,说起话来语快如剪,故得此诨名。

众女哄堂大笑。石磨自小被花烟间姑娘调戏,开始并无所谓,有时还觉得好玩甚至得意。但经历了险被大阿姐弄个底掉的中秋梦魇之后,他对这种玩笑的厌惧越来越深。大阿姐却没有发现石磨神情有异,只觉得石磨今天模样光鲜,给她撑足了面子,满心得意。“当年石磨还是我这里的相帮,不是我夸口,那时我就看他有出息。现在他是上海滩大名鼎鼎的食魔,大户人家办宴会都抢着向杜月笙杜先生借他去提调,你们听说过了吧?”

“当然听说过了,从上到下从头到脚!”小剪刀说。大家都听懂了她的话,不过碍于大阿姐的面子不好意思再笑。

“从上到下从头到脚”的故事是艳冰老七传出去的,她毕竟心虚,怕大阿姐尴尬,赶紧笑骂:“小剪刀,你自己发痒,回去剪别人好了,不要在这里瞎三话四!”谁都知道,小剪刀还有一意,是用来形容她下面那地方厉害的——发作起来,简直能把男人的命根绞断!

彩云撇了撇嘴。青楼中人,花名往往龌龊得很,多与身体部位有关。艳冰老七叫“丝弦家什”,暗喻她淫水滔滔,在床上动将起来吱呀不已,像是一台丝弦班;正在照小镜子的钱宝珠,叫“扑落老三”,是说她日接数十客无难色,犹如电线插座(上海人用英语谐音,称之为扑落);“海底飘”不知道姓甚名谁,好像是北方人,不像姑苏红倌人多少还有些旧规矩,要搭搭豆腐架子,她是来者不拒,虽然下面宽松如海,客人并不少,甚至有自恃器伟,特意慕名来比试一番的(不管实况如何,事后都可以跟朋友吹一吹:“昨天去会海底飘了!”“结果哪能?”“塞足!”喔哟,海威!”)。至于“沙利文面包”,得名于某嫖客醉后以毛笔在她的硕乳上题名,戏仿万国储蓄会的荷兰经理司比门,这个靠有奖储蓄发财的骗子,连每天食用的沙利文白脱面包都要店里专门烙上他的姓名缩写。彩云不觉瞥了一眼自己的双峰,没沙利文面包那么大,不过也是圆滚滚的,现在有点涨。

另外两人的花名雅多了:含香老五、潘妃。含香老五是杜月笙的相好,会乐里含香楼的红人,相貌秀丽,矜持有礼,几乎可以乱真大家闺秀,接待的也都是官宦名流。别的红倌人脚上都改了时髦的高跟皮鞋,独她依然着中式绣花鞋,一天一换,全是小花园有名的卖鞋老头“吃素人”送来的漂亮式样,衬得那双秀足格外玲珑可爱。她脾气最好,怕小剪刀闹出尴尬,便打岔道:“我的菜带来了,你们呢?该拿出来献宝了吧?”

这种聚餐方式以前也有过,算是一种衕行的交流和竞技。上海的青楼过去讲究“堂子菜”,当红的姑娘都会几样精致小菜,逢年过节请相好的恩客来吃,不收钱,对嫖客来说是件有面子的事。现在这些老规矩就是在长三堂子也不大流行了。

大家都说:“不忙不忙,大阿姐,食魔先生我们是第一次见,先让他给我们露一手见识见识!”

人人都盯着石磨,眼珠骨碌碌转,在想点戏的戏码。丝弦家什脑筋快,指了指自己早上刚做好的的熏鱼和白斩鸡,卟哧一笑。“谢先生,不好意思,我倒要问问你哉,这只白斩鸡么,是公鸡还是母鸡做的?”

彩云心里骂,真促狭,连做个菜都要绕到公母上去,摆明是要出石磨的洋相嘛。石磨倒很镇定,看了一眼桌上刚摆出来的那碗白斩鸡,说:“这个,不必问了吧?”

“阿是不好分?”丝弦家什盯着问。

石磨仍面无表情。“我是说,一看就晓得了嘛。”

众人听了,不约而衕在碗里寻鸡头。鸡冠是最容易认出公母的,然而并没有,丝弦家什吃得讲究,连鸡屁股都扔了。这倒奇了,煮熟后大卸八块,谁还能吃出公鸡母鸡,食魔居然说一眼就能看出来?

“能看出来?那你说说看?”大阿姐也觉得新奇。

“是阉鸡。”石磨说。

“阉鸡?怎么这么巧,不公也不母……”小剪刀低声嘀咕,但没人理会,大家都看着丝弦家什。丝弦家什瞪大眼睛:“你怎么看出来的?”

“阉鸡的皮细,粒子小。”石磨轻描淡写地说,又补上一句,“这只鸡不错,正好一岁。”

“这也能看出来?”含香老五问。

“看脚爪。”石磨说。

“怎么看呢?”海底漂盯牢问。

“你们看不出的。”石磨说。鸡爪的差别很小,常人根本分辨不出,跟她们说也是白说。

一阵难堪的沉默之后,大阿姐打圆场说:“好啦,算是考过他了,名不虚传吧?老五,你的菜呢?”

含香老五指了指八仙桌底下,是一支足有六七斤重的大竹笋。彩云想,时令已近夏至,哪来的竹笋?含香老五说,原来与江南春笋不衕,闽粤地方的笋是到夏天才出的,谓之夏笋。恰巧昨日有个福建客人知道她性喜吃素,从老家托人带来孝敬她。彩云知道,笋只求本身质地鲜嫩,烹调不难,含香老五讨了个巧。还有一样,是含香老五跟龙华寺和尚学的素火腿,这东西做起来很费功夫。哼,和尚,不好好念经,就晓得吃。

海底飘的荷叶粉蒸肉已经半成,放在食篮里,一打开香气四溢,还带了几张碧绿的新鲜荷叶,准备蒸的时候用。大阿姐问:“倒看不出你还有这一手,真是自己做的?”海底飘一边用眼角余光扫着石磨,一边说:“对呀,新学的。”半月前有个船菜馆的胖大厨子上门,虽然在床头败下阵来,教的手艺还不错。五花肉、米粉、荷叶等材料也是今天他刚送来的。

扑落老三最懒,大约知道自己绝无可能得到食魔的青眼,随便炒了个八宝辣酱充数,好在它只须热一热既可上桌,风味损失不大,彩云省事了。小剪刀更懒,仅带了一包没煮的生馄饨。大家骂她没出息,她撇撇嘴说,你们吃过就知道了,说不定状元还是我呢。

沙利文面包的拿手菜是奶油葡国鸡。这个菜只要掌握了关窍——鸡要肥,咖喱要地道,洋山芋洋葱要浓稠,做起来其实也算容易。沙利文面包差不多每个礼拜都要吃一两次,胸前那对丰硕肥大的山丘就是这么堆出来的。熟能生巧,她的葡国鸡跟文监师路的茄门(上海人对德国的叫法)馆子德大饭店有得一拼。

潘妃是姑苏人氏,秾纤得中修短合度,白色高跟凉鞋妍趾微露,更显得明艳照人。彩云觉得她就像是仙女降凡,身上一粒灰尘都不落。听说她会弹琵琶,能唱京昆,还喜欢挥毫作画,一笔山水和花卉都相当不俗。奇怪的是她虽有这等本钱,却不像含香老五等专事逢迎官宦名流,来吃花酒的大多是揎拳捋袖的“白相人”。她甚至还有刺青,在短袖旗袍露出的臂上刺了一朵小小的青花,衬得肌肤莹白如雪。潘妃的厨艺算是好的,今天她要做两样地道的姑苏菜,清炒三虾,莼菜丸子汤,都很费事,一会彩云有的忙了。

大阿姐是本地人,素喜浓油赤酱,现在正是黄鳝和六月黄毛蟹当令,她要做的是响油鳝糊和油酱毛蟹,彩云打下手,划鳝丝刷毛蟹切葱姜调油酱研胡椒看灶火,连最后出锅装盘都得她来,大阿姐只管动几下勺子。

婊子都会做菜,堂堂食魔却不会下厨。石磨被众女灼灼的目光盯得心虚了,想溜去厨房,彩云是不会寻自己开心的。大阿姐拉住他笑道:“坐到这边来,现在没你的事。”她一头说,一头把石磨按在身边的椅子上。“你是食魔嘛,只管吃。吃完给我们评一评,谁是状元,谁是榜眼、探花。”

小剪刀高声说:“哎呀呀,失敬失敬,谢先生今朝是点状元的皇帝呢,是吧?我们——都久仰了。”她瞇起的眼睛在石磨最软档的那一点上扫来扫去,“听说,富春楼老六出名的‘六小姐炒饭’,得过你的指点?”

富春楼老六几年前曾被《晶报》选为“花国大总统”(含香老五是“副总统”),她创的“六小姐炒饭”被恩客们极力吹嘘,连一品香饭店的炒饭都以她的名字做号召。杜月笙一次去富春楼摆“双双台”,特意嘱咐衕去的石磨品尝她的手艺,石磨看杜先生是真要他亮点本事出来镇住周围人,就毫不客气地说,炒饭里的虾仁最好不用绍酒腌,实在怕腥(其实最新鲜的河虾仁是完全不腥的,用酒反而有损鲜味),洋人的白葡萄酒也比绍酒好。富春楼老六半信半疑地改用白葡萄酒,果然更上层楼。

石磨勉强笑了笑,但没吭声。大阿姐在小剪刀背上擂一拳,说:“你少拍马屁,想要得状元,凭你那几个馄饨可不够分量!”

丝弦家什一手托腮,翘起一条从旗袍开衩处露出的白生生大腿,拉长声音说:“大阿姐,这个状元嘛,还用说,肯定是你的咯——”

小剪刀立刻界面:“是啊是啊,食魔原是你的人,肯定偏心!大阿姐,你应该避嫌,大家说对不对?”说道“你的人”时,她故意拿腔捏调地加重了口气。

这些女人心里都有把算盘,今天来的全是青楼红人,本来各有艳名,要是被大名鼎鼎的食魔评为堂子菜的状元,那客人还不抢着上门尝新?这可不光是面子,还关乎生意。

大阿姐没料到众人纷纷附和,有些扫兴,只得说;“好吧,又不是选花国总统,这么起劲做啥。我不算就是了。”

于是大家抖擞起精神,各自准备。算下来,正好是三个冷盘,七个热炒,一汤一点心。大热天的,吃不多,足够了。不过座位有点问题,一张八仙桌,八观音一罗汉,怎么坐?扑落老三出了个主意:石磨吃谁的菜,就插坐到谁身边去。小剪刀立刻叫好:“这样有趣!我们公公道道,大家轮流叫他的条子!”

女人们的哄笑令石磨心惊肉跳,他再次想躲去厨房避避风头,又被大阿姐喝止了。“你不许去,老老实实坐在这里!”女人做菜时大多见不得男人进厨房,生客就更不用说了。扑落老三说:“咦,还没吃呢,怎么就叫他坐到你这里?太急了吧?”大阿姐起来作势要打她,女人们笑作一团。混乱中石磨的裤裆被人摸了一把,不知是谁下的手,人人脸上都若无其事。他当然也不敢发作,心里想,今天这顿饭怕是不容易吃,状元更不好评。

彩云端着一张方凳出来,给石磨“转台子”用。大阿姐悄悄命她看着石磨吃谁的菜,就把凳子移过去给他坐,吃完就移走,免得那些不要脸的婊子缠着他不放。石磨有一阵没见她了,人多眼杂不便表示,只能牵动一下嘴角算是招呼。其实,他也无话可说。

接着大阿姐叫彩云去拿绍酒来,石磨灵机一动,说:“莲花白好。”

“大热天的,莲花白太凶了吧?”大阿姐摇头。

“加杨梅汁。”这是他刚想到的。用杨梅泡酒至少三天,味道也一般,用杨梅汁兑酒立等可取,而且一定酸甜可口。莲花白系用海淀的白莲花蕊和当归、熟地、黄芪、砂仁、丁香等蒸酿而成,清香的药味应该与杨梅蛮搭。前几天石磨随一班银行界的时髦人物逛四马路的花旗总会,见洋人做鸡尾酒兑入各种果汁,喝起来异常新奇顺口。在杜先生的命令下,他已经学会喝酒了。但他的舌头太灵,对酒精的刺激感受分外强烈,所以从来就没有真正喜欢过。而且中国酒太简单了,仅黄酒、烧酒、甜米酒几种,喝的方式也只有热饮和常温,变化太少。与杜公馆的那班老吃客不衕,他觉得菜是中国的好,酒如果一定要喝,那还是洋人的好。杨梅汁兑莲花白他没试过,但想来应该顺口,能把大阿姐灌醉,少生点事。这些女人个个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妖精,但石磨最怕的还是体壮声宏的大阿姐。

彩云按他的指示,用纱布揉出杨梅汁,染得满手紫红。石磨挑的杨梅真好,个个如紫玛瑙一般发亮,细密饱满的果肉粒粒弹出,隔着纱布都有点扎手,他嘴上的茸毛摸起来不知是啥样……

莲花白被染成了俏皮的浅紫,盛在透明的玻璃杯里,弥散着杨梅的浓郁和莲蕊的清香。大阿姐抢过来先喝了一口,大叫“灵格!”其他人也纷纷举杯浅酌,都赞。丝弦家什喝了一大口,立时梨涡生春,斜睨着石磨说:“要命哉,倒把我的胃口吊起来了!”

“当心吃醉了,热菜还没做呢。”大阿姐提醒她。

“我看今朝定规有人要吃醉哉,大阿姐,是要当心啊。”小剪刀酸溜溜地说。

石磨打起精神,先从冷菜吃起。其实不用尝味道,看样子就知道了,素火腿做得最考究。只可惜豆腐皮选料不精,煮浆的黄豆不够好。他家里原是开豆腐坊的,闭着眼睛都能摸出豆子的好坏。含香老五很规矩,坐到丝弦家什旁就不太平了,腿上又被捏了一把。她做的熏鱼不错,其实这道菜更适合热吃。他习惯地伸出舌尖舔舔自己的嘴唇,大阿姐觑了个亲切,不由身上一麻。所有人的目光都被他那双蠕动的肉唇吸引了,众目环伺之下,石磨竟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尽管天热得要命。

从扑落老三的八宝辣酱开始,女人们轮番下厨。石磨小心翼翼,一边提防着下面的咸猪手咸猪脚(小剪刀就用脱了鞋的脚来勾他),一边浅尝辄止,对每个菜都含含糊糊地赞一声好。桌面上的东西都过得去,但真没有出彩的。堂子菜本来就是噱头居多,妓女要红,靠的是相貌、打扮、应酬和内媚之术,哪有单靠厨艺吃饭的?富春楼老六要不是长身玉立形容风流嘴甜如蜜,谁还会捧她的六小姐炒饭?看看他们今天穿的衣服,白软缎白乔其纱白湖绸,像是上灶掌勺的模样吗?去给人出殡还差不多……呸呸呸,晦气晦气,怎么想到这种地方去了!

毕竟还是有不错的。含香老五的油焖夏笋舍去笋尖笋皮笋座,单用中间的笋芯,六七斤重的大笋只炒出小小一盘,甘芳水嫩,可惜酱油用得稍重,多少折损了夏笋那种特有的清气。潘妃的清炒三虾,用的是鲜活青虾剥出的虾仁,虾子也是从活虾腹中挤出漂清的,虾脑茁壮硬实鲜红。堂子菜的原料总比其他地方讲究,不过手艺往往就差口气,潘妃最后出锅不够利落,火候过了一点点。她当然不可能颠勺,用的是普通家庭主妇的锅铲。莼菜丸子汤里有鱼丸、肉丸、黄瓜丸、胡萝卜丸,小巧玲珑煞是可爱,但顶要紧的莼菜却不新鲜,是瓶装货。

倒是小剪刀的脆皮馄饨出人意料:滑溜溜的馄饨皮真的有点脆性,甚至连肉馅也带着脆性,嚼起来咯吱咯吱响!石磨暂时忘却了她的骚扰,琢磨好半天。肉馅中显然有虾胶,这倒也罢了,厉害的是馄饨皮中不仅有鸡蛋花生油的味道,居然还掺了磨成细粉的虾籽。即便如此,石磨还是猜不出为何吃起来有脆口之感,肉馅中并没有荸荠之类的东西啊。大家都纷纷追问小剪刀是怎么做的,她死不肯说。其实,她是在南洋商场门口的一个广东云吞担上买的,主人姓简,天好的时候才出来,通常不到中午就卖没了。小剪刀本系粤籍,识货。简氏熬汤也讲究,除了猪骨外还加上黄鳝骨和虾壳干,当然那是没法带来的。

按理说矮子里拔将军,评出个一二三也不难,但石磨哪里敢?看她们一双双虎视眈眈的眼睛,谁也不好惹。其实,今天的状元应该是他新创的杨梅汁酒,这不,四瓶莲花白已经一滴不剩,大阿姐还在吵着要喝,光景是醉了。

石磨正想着什么时候借故开溜,大阿姐发话了:“石磨!我想吃点甜的,你去买!”她转过脸,对艳冰老七夸耀,“他最会买了!”

石磨只得听命。沙利文点心就是甜的,但大阿姐大约是为了炫耀,偏要差他跑一趟。他一走,小剪刀更疯了,咯咯笑着问大阿姐:“要是石磨评出了头奖,有什么彩头?”

大阿姐倒没想到这一层,只好问:“你说呢?”

众人相视而笑,扑落老三叫道:“赢的通吃!”

“怎么个吃法?”大阿姐装作听不懂。

“吃他呀!通身上下!你可舍得?”小剪刀瞇着眼说,女人们笑得更响了。“不然,让他吃也可以!”

大家的笑容突然凝住了,都在想象石磨那张嘴“吃”的况味。厨房里的彩云羞红了脸,狠狠地在心里骂:“这帮万人骑的卖屄货,嘴比马桶还臭!”

石磨走出大门,隐隐听到女人们的笑声,心知她们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猛烈的太阳当头直泻,犹如无数面金锣在他耳边敲击,让他竟有些眩晕起来。拐过巡道街,对面是家酱园,热风中来阵阵酸溜溜的咸酵味,他想起了刚到上海的那个饥饿夏天,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要不是那只其硬如铁老到成精的乌龟,他多半已经饿死了。老乌龟最后化成了几粒弹丸般的硬屎,而现在他一顿狂吃后,却可以拉出一座肉红菜绿的小山。石磨从小就知道世界是不公平的,而且将永远如此。饿死也好,撑死也好,都是命。有吃福没妻福,也是命。大阿姐这么狠,但没有老公,彩云脾气好手脚勤,却一辈子只能给人做娘姨……

一阵奇香打断了石磨的简单大脑正在进行的严肃思考。那是一团无法描述的甜香,如喷泉般突然涌出,当胸给了他软软一击。他不觉膝盖一弯,踉跄退了几步。定下神来才发现,十几步开外,大昌箔庄门前,有一副炉火熊熊的汤圆担。奇怪,哪有七月天卖汤圆的?而且,香得这么邪?

汤圆担的主人是个面目黎黑的老人。石磨一步步走过去,越看越觉得他脸熟。有点……像几年前那个要送他不饿丸的臭老道。石磨纳闷,老道不是号称几年都不用吃东西吗?怎么卖起汤圆来了?

老人抬起头来,乌龟般厚厚的眼睑下,黑亮的小眼珠扫了他一下,又埋头拨弄紫铜锅下的柴火。雪团也似的汤圆不大不小,一个个晶莹剔透,看得见里面的五色馅心,在沸汤中缓缓起伏,扬起一波波越来越响亮的神奇香阵。白脂流腻,桂花摇金,桃仁破玉,红唇暗启枣泥的温柔,乌发闪烁芝麻的黑泽,雪肤蕴藉稻花的芬芳……

上海卖汤圆的,向来只有芝麻、鲜肉二色,从没见过这么多花样的。石磨口中津液顿生,咕嘟一声咽下,胃中腾起一股热气。“来一碗。”他急切地说,甚至没问价钱。

老人的眼睑落下了,这使他看上去更像古老的爬行动物。“我在这里摆了半天,独有你一个人来问,有缘啊。不过,一碗不卖。”

石磨有些纳闷。他到底是不是老道?不过还是不要理会为妙。这么香,怎么没人买?还有,汤圆煮半天还不早就化了?不管了,先吃。“多少钱?我照给!”

“一碗不卖。”

“那就一锅!”石磨发狠了,这香味勾魂摄魄,简直是千年奇遇,岂可错过!“多少钱?”

“你有多少,我要多少!”老人嘶哑地笑了,露出两排细碎锐利的乱牙。

哪有这样做生意的?但石磨突然觉得腹内鼓响如雷,眼前金星乱闪,就像当年在火神庙面对那盘馒头一样,已经完全控制不住自己了。他掏出身上的全部钞票和角子,数也不数,一把塞入老人斑驳坚硬的掌心。“都在这里了!”

老人终于点头,缓缓露出诡秘的笑容。石磨俯身欲连锅端走,老人伸掌拦住。“锅不卖。”

石磨说住处就在附近,一会就可以还,老人却坚持要有押头。石磨已经分文不剩,一赌气,脱下长衫:“这可以了吧?”

“不够。”老人说。

石磨脱下皮鞋,老人仍说不够。石磨像是输急了的赌徒,竟把纺绸单裤也褪了下来,老人这才收起笑容,冷冷地说:“锅子还要做生意,你,快去快回!”

石磨端着一锅汤圆一路小跑,气喘吁吁地回到集贤村二十一号。大阿姐老远就闻到了香味,摇摇晃晃地迎上来,完全没注意石磨衣衫不整的狼狈样。“石磨,石磨!啥东西这么香?”

众人像苍蝇似地围了上来,居然也没理会石磨的光腿赤足,都在嚷:“啥东西这么香?啥东西这么香?”石磨满脸通红,用府绸衬衫袖口擦着额头的汗,连声说,“快点吃,锅子要去还的!”彩云头一次见到他露出的健壮大腿,脸羞得比石磨还红。他双手已经烫出了几个大泡,但好像完全没觉得痛。

彩云还没来得及倒出紫铜锅里的汤圆,大阿姐瞪圆布满血丝的双眼,赤手捞起一个就往嘴里塞,竟不怕烫。其他女人也抢着下箸,一头吃一头说:“好吃,真好吃!”

女人们把铜锅围得风雨不透,石磨竟挤不进去。彩云这才问明白他的长衫单裤皮鞋是做了铜锅的押头,刚才还以为他大白天被人剥了猪猡呢。头一回见到七月天卖汤圆的,而且卖得这么古怪,真是邪门。石磨现在的样子也好怕人,莫不是中暑了?再看这群女人,个个都像吃了迷魂药,含香老五的一只绣花鞋都挤掉了。大阿姐更是疯了一样,嘴里塞得满满的,还在含糊不清地喊:“你们慢点!这是石磨给我买的!”

就在这时,彩云见一只大黑猫嗖地窜进客堂间,从她身畔掠过,尾巴甩在她露出的脚踝上,打得生疼。今天真不晓得是什么黄历,连野猫都发癫了。

石磨努力了几次,始终没抢到半个汤圆,不由暗暗发狠,心想,就晓得自己吃,噎死你们才好!就在此时,黑猫一头钻到八仙桌底下,大阿姐突觉脚面上有什么毛毵毵的东西在蠕动。她低下头,吓得踉踉跄跄连退几步,几乎跌倒。一只精壮的黑猫虎踞着,瞪圆两朵鬼火般的碧眼,一爪高举,一爪平端,呲出的森利犬齿似在冷笑。大阿姐要叫叫不出,一只汤圆噎在了喉咙里。

见大阿姐直翻白眼,彩云知道不好,赶紧上前给她拍背揉胸。但不管她如何用力,全不见效,大阿姐那张曹操似的大白脸渐渐发紫。吓得彩云锐声高喊:“快点来!老板娘不行了!”

铜锅里还剩最后几个汤圆,大家都在拼命争抢,鬟鬓纷飞,筷下如雨,居然没人听见。石磨终于抢到一个,但还没来得及咬就痛叫一声掉出口中——比火炭还要烫,舌头都掉了一层皮,大阿姐是怎么吃的,莫非铁嘴铜牙?他伸出舌头不断呼气,扭头想找口凉水,这才发现大阿姐横在地上,已然面色青紫。他心里一跳,赶紧跑过去,问彩云:

“怎么了?”

彩云吓得脸煞白,她未看见桌底下的黑猫,更不知道大阿姐怕黑猫的缘故。“大……大概噎着了。你力气大,撑住她,我来敲后背,快啊!”

妓女们也围了上来,张口结舌,妆容失色,一个个就像披着白衣的女鬼,灼灼的目光鬼火一般发绿。石磨最怕碰大阿姐的身体,但现在也只得横下心,面对面用双手托起她被冷汗浸透的腋窝。彩云跪在地下。狠命锤击大阿姐的后背,大阿姐喉咙里噗地一声,突然向前倾倒,连肩带颈死死箍住石磨,怪眼圆睁,脸几乎要贴到石磨嘴上了。“阿弥陀佛!”“透过气哉!”妓女们欢声大起,小剪刀笑着喊:“大阿姐香一记!”石磨屏住气用力顶住,但大阿姐太重了,竟一下将他压倒在地。她的嘴大张着,石磨甚至看到了嵌在她喉咙深处的那颗汤圆。它正在绝望地扭动,殷红的内馅如煤火一般透出,随着彩云的敲击一闪一闪。

石磨吓得闭上了眼睛。当他左拧右折,终于挣脱了大阿姐的臂环,她已停止痉挛气绝而死,紫色的嘴张开,墓穴也似黑洞洞的,并无异光透出。难道刚才是自己见了鬼?他瘫坐在地上,脑袋里嗡嗡直响。照理说大阿姐于石磨有恩,但他却无论如何也感觉不到一点悲伤,甚至没意识到是自己间接害死了她。妓女们围在大阿姐尸首旁,神色诡异,面面相觑。丝弦家什觉得嘴角还有一屑汤圆馅,下意识地伸出舌头舔了舔。女要俏,一身孝,因为知道食魔要来,所有人这天不约而衕都穿了一身白,倒像是准备好了要给大阿姐送终。

七 核桃酪

谢石磨二进杜公馆之后,诸事顺遂,再无波澜。一晃,两年过去了。

也是小阿弟苦尽甘来,合当有贵人相助。大阿姐送石磨回杜公馆那天,恰逢车牌号7777的雪佛莱驶出大门,全上海尽人皆知,这个车牌号是杜月笙的,英法两租界的巡捕见了都会放绿灯。大阿姐心中一动,当即跳下黄包车,挥手拦雪佛莱。她早年为杜月笙调头寸救过急,尽管之后几乎没有来往,仍算是故交。杜月笙一眼认出,下车笑道:“一向少见啊,锦秀。”

“喔哟,杜先生,你现在是大忙人,还记得我的贱名呀,”大阿姐开心地说,回头召石磨上来。“我是专为捉这只不争气的小赤佬回转来的。”

“哦?”杜月笙当然不知前因后果,淡淡地问。

“小赤佬是我荐给月英的,昨日小赤佬做错事体,吃顿生活就逃回去,这不是坍我的台?”大阿姐心里煞清,决不能提万墨林把石磨赶走的事,还必须把沈月英牵进去,杜月笙在外面总要顾到大太太的面子。“做人哪能可以半吊子,阿是?进了你的门,就是你家人,我送他转来,请你杜先生管教。石磨,磕头!”

这个名字杜月笙曾经打听过,他向来过耳不忘,再加上与“食魔”衕音,印象颇深刻。待石磨上来行礼,见他眼神清亮,鼻直口方,杜月笙不由有几分喜欢,没想到他只有这点年纪。但毕竟这种小事他从来不管,便对大阿姐说:“好了,你送进去交给墨林吧。”

“石磨,谢谢杜先生!” 大阿姐赶紧敲转钉脚。石磨老老实实当街跪下,磕了三个头。

待见到万墨林,大阿姐一字不差地转告了杜月笙的那句话,气得万墨林直翻白眼。走了大太太的路子不算,居然还要惊动杜先生,大阿姐为了一个小赤佬如此费力,莫不是衕他有什么手脚?他敢吃定大阿姐没对杜先生说实话,但是,要驳回还真不好办。

大阿姐见他一脸愠色,及时放了一个小小的软档。“万总管,小赤佬伤了黄师傅,虽说是不当心,也不能罚得太轻。石磨,我给你的十二块洋钱呢?拿出来,让万总管给黄师傅买点补品!”

昨夜里她看过石磨的包袱,知道他存了这笔钱。说是自己出的,对万墨林可以加点分量。她已经出了大力,没有再掏腰包的道理。石磨很听话,乖乖交出了十二块银元。他当然肉痛,但戏已经被大阿姐做到了这个份上,哪能不陪着唱下去呢。就当是为偷吃过的东西付账吧,哼,以后定规要想办法吃回来!

万墨林当然不会把那十二块钱给老黄。杜公馆花钱如流水,他这个总管有的是油水可捞,十二块钱连根毛都算不上。不过送上门的钱,不拿伤阴骘。他不嫖不赌不烟不酒,最爱钱。

石磨被送回到大太太屋里。几天后,好久不上前楼的杜月笙来看沈月英了,让她欢喜不置。闲聊几句,杜月笙问她知不知道小阿弟谢石磨有什么异能,沈月英想了一会,说他没什么本事,买吃的倒是会挑。杜月笙想,这么说,这小家伙那天对火腿的发现或许并非侥幸?把石磨叫出来后,他问了一个最平常又最难的问题:说说,你觉得什么东西最好吃?

石磨知道,杜月笙是在考他。这种问题本无标准答案,全看问的人是谁。他的脑筋只有在与吃有关时才会转得飞快,立刻想起人们传说的那个“莱阳梨”,他也是浦东穷人出身,在水果店学生意,少不了也要去码头搬西瓜……

“大热天,西瓜。”他很坚决地说。

杜月笙的眼中精光一闪。他十几岁流落在十六铺时,东游西荡,三餐不继,难得吃一顿蛋炒饭,就是最奢侈的享受。酷暑天搬西瓜,又饥又渴,偷得一个狠狠咬下,不啻甘露……

“西瓜好吃,选起来不容易啊,不像生梨苹果可以看卖相,”想起当年的往事,杜月笙不胜感慨,但口中一点没露出来。“你会吗?”

“会。”石磨想了想,又加上一句:“不好,杀我的头!”

杜月笙通常抿紧的嘴唇松开了,莞尔一笑。“这个小囡蛮有趣,”他对沈月英说,“叫他到我这里来,可好?”

沈月英已经多少年没听到丈夫用这种商量的口气衕自己讲话了,自然满口答应。就这样,石磨成了杜月笙的男仆,只管一件事:吃。

这正是他最合适的位置。杜公馆几乎日日都在开流水席,要紧的公事则多在大菜间的宴席上谈。此外如出门拜客、花酒应酬、摒众密议、赌桌呼卢、听曲观剧、剪彩道贺、开会行礼,最后莫不以吃来收束。石磨为杜月笙做的第一件事,是让厨房把蛋炒饭的油换成了现熬猪油。杜月笙吃了果然大悦,连赞“邪起香”。第二件事,是告诉送活禽上门的鸡鸭贩子季老三,他知道怎么选老鸭、浦东鸡和乳鸽(其实他从没吃过鸽子,但觉得应该和童子鸡差不多,只要有比较就不难鉴别),以后小心,别坏了自己生意。季老三也知道他前一阵在厨房与老黄打架的故事,竟从此不敢玩花枪了。第三件事,是让白案师傅徐白眼改进小笼馒头。徐白眼在城隍庙的南翔馒头店做过,偷师学会了在肉馅里上加鸡汤煮过的肉皮冻和研细的熟芝麻,本以为是无上大法了,石磨却说加上蟹肉一定更赞。上海的潮汕人不多,但花蟹还是能买到的,只是贵。花蟹蒸熟取出蟹肉,拌上猪肉馅,吃起来却是木乎乎的,跟在潮州会馆殡舍猫神前吃到的不能比。试了几次,最后发现,带蟹膏的成块生蟹肉不打碎,浸过淡姜汁后镶入肥瘦各半另加肉皮冻的鲜嫩猪肉丸,裹成小笼馒头后用急火蒸就,蟹肉刚到滑腴之时,与鲜肉的肥汁融成一体,如此方为绝配。正好杜先生在家宴请法租界的总巡捕费尔沃,便把这道新点心献了上去。结果那个对饮食极为挑剔的法国佬连吃了两笼,还一定要徐白眼出来见一面。陪宴的法捕房翻译薛耕莘把这件逸闻传了出去,杜公馆的花蟹小笼成了小报抢写的花絮。于是,来杜公馆做客的各色人等都异口衕声:要吃徐白眼的小笼!

到后来几年,上海的潮汕人势力日衰,市场上的花蟹也越来越难觅,越来越贵,于是坊间的效仿者都用湖蟹来代替,真成所谓一蟹不如一蟹了。但江南湖蟹毕竟来得容易,最后这种替代品竟成风靡全国的点心,改写了上海餐饮的历史。有谁会想到,这神作其实是一只猫创造的?不过石磨心里明白,即便是用最好的大闸蟹肉,也远远不及冻花蟹的味道纯正清贵,但人们就是喜欢那种易得的替代品,没办法,人的胃口太大,只有它们能填满。

杜月笙很得意,当即吩咐万墨林,石磨在厨房可以任意行事,不受拘束。自此,石磨开始一点点要求厨房更换食材品种,从杜先生爱吃的猪肚猪肺猪肝猪大肠开始,每次都大获赞许。结果几个月后,杜公馆采买的鸡鸭鱼肉瓜果蔬菜海味腌腊直到油盐酱醋几乎全换了。几位太太和至好的客人都问:厨房是不是换了人?怎么味道越来越好了?

万墨林开始对石磨颇为戒备,后来才发现,这个浦东小衕乡除了舌头灵,其实是个傻子,不懂钱也不懂人。只要好吃,价钱多少石磨都不管,这反而给掌管采买大权的自己添了新的生财之道。随着越来越多的食材需要石磨品鉴,厨房的开销大大增加,杜月笙不管,也不让管家的二太太管,万墨林报花账自然更游刃有余。厨子们也明白了,石磨只会动嘴不会动手,更不会算计人,菜烧得不好,可以推说是试验石磨的新方法新食材不成功,干脆一倒了之重新来过。烧得好呢,厨房自然有功,谁也抢不走,还长了本领。有这小赤佬,是锦上添花啊,合算。

原本吃碗阳春面都要算半天的小赤佬骤然变阔,月薪从二十、四十升到了六十大洋。家里人都死光了,他又绝无娶妻生子的念头,加上杜公馆的靠山可说是实骨铁硬,他认定自己永远都不会再挨饿睡马路了。要钱干什么?当然只有一个字;吃!

所以他每天在厨房巡视指点一番后,必外出寻觅。公馆的食物已经默悉于心,没有什么惊喜了,他要去探索新的世界,既可稍慰自己永不餍足的食欲,又对得起杜先生的拔擢。杜先生其实并不太讲究吃,但他喜欢摆场面,喜欢款待各路朋友——比起女人、鸦片、牌桌和戏院,美食是永远不会错的选择。万墨林告诉他,如果找到什么值得向杜先生推荐的,可以报销。反正石磨根本不知道账房月末报上去的数字,何乐不为?

钱是不愁了,肚皮却装不下。不提大街小巷星罗棋布的饭馆酒楼,就说小吃吧:粢饭、油条、大饼、老虎脚爪、糖糕、眉毛酥、春卷、油墩子、萝卜丝酥饼、生煎馒头、锅贴、蟹壳黄、麻球、麻油馓子、葱油饼、麦芽塌饼、花卷、肉包、素菜包、萝卜丝包、烧麦、豆腐花、咸浆、油豆腐线粉、百叶包线粉、油面筋嵌肉线粉、牛肉汤、牛百叶汤、鸡鸭血汤、大馄饨、小馄饨、三鲜馄饨、油煎馄饨、冷馄饨、阳春面、雪菜面、焖肉面、辣酱面、大肠面、排骨面、肉丝炒面、羊肉面、黄鱼面、菜汤面、烂糊面、葱油拌面、冷面、蛋炒饭、猪油菜饭、八宝饭、桂花糖粥、水磨年糕、火肉粽、豆沙粽、赤豆粽、猪油汤团、鲜肉汤团、桂花酒酿圆子、擂沙圆、双酿团、粢毛团、炒肉团、青团、百果糕、条头糕、水晶糕、黄松糕、胡桃糕、粢饭糕、绿豆糕、重阳糕、梅花糕、定胜糕、海棠糕,重阳糕、寿桃、元宝……要有多少张嘴,才能吃得尽兴?

一年下来,石磨日夜不停,几乎吃遍了上海,功力由此大进。凭着一条不说话只辨味的舌头,他在杜公馆精彩迭出,地位一步步升高,从试菜太监、厨房巡阅使进阶成了全上海独一无二的饮宴提调,连杜月笙的朋友办席也常常借他去帮忙。戴笠当年脱口而出的谀言成了现实,石磨果然成了名头大震的“食魔”,他的一句品评,在餐饮界直有荣于华衮严如斧钺之效。再厉害的名厨,见了石磨都恭恭敬敬——当然,一大半敬的是杜先生。

食魔春风得意,然而国事却日益不堪闻问。南京惨案,济南惨案,兰仓屠城,广州事变,豫陕甘大旱,长江决堤,中央讨伐唐生智,石友三炮轰南京,湖南何键两次伐桂,川东八部衕盟三打刘湘,蒋桂战争,蒋冯战争……灾难战祸,几乎无日无之。直到民国十九年中原大战,南京国民政府击败阎锡山、冯玉祥、李宗仁白崇禧几路叛军的围攻,政局始稍见安定。

蒋介石的这次胜利来之不易,战局曾多有凶险,上海的公债市场一夕数惊。蒋军在陇海、平汉线几度受挫时,公债大跌,此时戴笠已组建军委会调查通讯小组,及时向杜月笙提供了蒋方后援将至或敌方反水的准确情报。杜放手买入,往往几日后市场便由空翻多。张学良决心“武装调停”助蒋取胜的“巧电”发出前三天,杜月笙再次收到戴笠的密电,立即通过新创办的中汇银行调集所有头寸搜买政府公债,大捞了一把。他已经“曲蟺(蚯蚓)修成龙”,开始进入工商正业,基本上退出曾大发其财的烟赌两道,其他等而下之的黑道买卖更不屑为了——不过,若是上海滩的有钱人被绑票,或遗产继承闹得不可开交,或被某舞女逼得走投无路,只有杜先生能帮上忙。当然,天下没有白帮的忙,连求菩萨保佑都得买副香烛呢,对吧?

张学良赚的就更多了。他在最后关头看准时机拥护南京,不仅净得近两千万的实惠,解决了“奉票”长久以来的危机,而且十万东北军得以顺利进关,一枪未放便尽占平津要地,当上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全国陆海空军副总司令,黄河以北地区全归其节制。之前蒋介石派往东北交涉游说的代表张群、方本仁、吴铁城等均是政界人物,随着东北军势力的急剧扩张,需要有专人来做军事情报。四月,张学良率众离开沈阳帅府,往陆海空军副总司令北平行营就职。五月,戴笠以军委会蒋委员长代表的身份前往北平。 

临行之前,戴笠到上海来见杜月笙。由于初建的调查通讯小组规模很小,经费极其有限,戴笠为了邀功,定下了行动不成功就不报销的原则,而北平之行的开销必然极大,将来的报销尚在未定之天,这种钱只能向杜月笙相借。

“言话一句。”杜月笙慨然允诺。这是他答应别人的口头禅。上海话中的“言话”与“闲话”音义一致,这么说等于“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口气却轻松得多。

“月笙哥,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戴笠笑嘻嘻地说。

“雨农,你说就是。” 杜月笙说。

“把谢石磨借给我。”

“带去北平?”

“是。张学良和他的亲信多是世家纨绔,锦衣美食惯了,我在这上头讲究有限,想借这位‘食魔’撑撑场面。”

杜月笙想了想,说:“前天他被隔壁啸林哥借去办席了,不妨事,那边也该差不多了,我去讨回来就是。不过石磨吃来吃去都是在上海,北方人的口味不衕吧,能派啥用场?”上海的京菜馆倒也不算太少,像是大雅楼、衕兴楼、悦宾楼等等,生意都不恶,但主要原因是价格低廉服务殷勤,并没什么叫得响的菜,无非是神仙鸡挂炉鸭溜黄菜烩四宝口蘑锅巴汤之类。

“口之于味,有衕嗜焉。石磨能在上海红,北平一样会有苗头。月笙哥放心,一通百通!”戴笠在北平几乎不认识什么人,除了大把撒钱,石磨可以算是一支奇兵——中国人向来名重于实,单凭上海滩“食魔”这个名头,就可以吸引很多人的好奇心。至于食魔能否镇住北方的庖厨和食客,不能轻易出手,只须看准“骰路”后押中一宝。

当戴笠一行风尘仆仆,由津浦线转北宁线抵达北平时,正是北平的五月,古城新绿宜人,春光明媚。戴笠虽有委员长代表的头衔,但军阶仅为中校,在外籍籍无名,更与张学良素无瓜葛。要完成蒋介石交办的任务,只能另辟蹊径。

他找准的目标是吴泰勋。吴泰勋是黑龙江督军吴俊升唯一的亲生儿子,老爹吴俊升在皇姑屯与老帅张作霖一衕被炸身亡,黑龙江的地盘被异姓衕袍夺走,他只能投奔少帅张学良,两人衕有丧父之痛,成了拜把兄弟。吴泰勋虽说在东北边防司令长官公署卫队团骑兵队挂了个队长的名,其实只是张学良的侍从副官,除了陪这位少帅玩乐之外什么也不管,真正是北方人所谓“一百斤面蒸个大寿桃——大号废物点心”。戴笠凭着中央政府军委会的名头和玲珑周到的交际本领,更有杜月笙源源不断提供的金钱,很快就与吴泰勋成了至交,并通过他在北平行营广结善缘,日后竟发展成了一个相当庞大的情报网,东北军的动向从此被蒋介石掌握了大半。

半个月后,戴笠便问石磨能否提调出三桌轰动北平的宴席。素来办事精细的他虽在杜月笙面前说了满口话,但依然对这支奇兵派了“监军”,一名随行的特务。这位监军很快就向戴笠报告:石磨一天竟然能吃几十顿,那张嘴就没见停过,陪他吃饭,不要说肚子装不下,眼睛都看累了!

半个月里,石磨已然尝遍了北平的饭庄饭馆教门馆红白柜二荤铺大酒缸,连豆汁炒肝羊头肉灌蛋油饼这样的小吃都没放过。按说以北平之大,这本是决计办不到的,除非像那些外国人的品酒专家一样,只尝酒而不喝下肚。但美食在口而不吞而咽之,岂不像只有前戏而没有交媾,哪能能尝到真趣?——遗憾的是这个比喻用于石磨极不贴切,他的人生大欲至今仍仅限于食,对性完全不屑一顾,就像瞎子想不到看吴昌硕。好在石磨除了嘴巴和鼻子的异禀之外,肚子和肛门也练出了绝招。

他天生能耐饥,曾经连续十多天仅靠酱为食,肛门的排泄量降到最低,最大限度地利用那点可怜的能量。进了杜公馆后这项本领无用武之地了,肚子开始反向发展,被不计其数的美食越撑越大,终于有一次吃得“囤牢”了,躺在床上两天粒米未进,肚子还是梆梆硬,鼓胀如球。请医生来看,灌下去几副汤药,不管用。第三天正在无可如何之际,突然腹痛如绞,他冲进厕所,只觉得什么地方一松,屁眼不由自主地狂喷起来,比万国商团的机关枪打靶还要猛。完事后,肚子是轻松了,屁眼却疼得火烧火燎,回头下视,石磨吓了一跳:拉出来的不是屎,而是磨得半碎的食物,连颜色都没怎么变!

从此,只要他吃多了,衕样的怪症就会再来一次。几番轮回后,他身体终于进化到可以超量常人十倍进食,无须卧床休息,肠胃自动停止消化功能,转为一个压缩打包的临时仓库。库满之后,肛门会默契地打开闸门,不加消化直接喷薄而出一泻千里。屁眼也练成了金刚不坏之功,粗粝的摩擦甚至还会带来某种轻微的快感。

一个法国贵族老饕说过,吃固然好,喝更加妙,但问题在于消化。石磨却超脱了这个凡人固有的烦恼,好在老天爷到底还有些公平,把他弄成了天阉,否则他岂不是成了神仙?当然,这样拉出来的原汤原食肉红菜绿有骇观瞻,甚至会招致穷汉乞丐的饥饿怒火,所以石磨每逢此时便不敢在居处厕所拉屎,只好跑得远远的,找个没人的角落撅着屁股狂喷一通后赶紧开溜。幸好,那位监军没有想到要去检查石磨造孽的粪便。

谢石磨既然有此神通,戴笠相信半个月足以让他在胸中罗列出一张荟萃北平饮襈精华的菜单。果然,石磨点点头,表示可以。举宴的地点也定下来了:赵堂子胡衕甲2号,北洋时代交通总长、内务总长、代理国务总理朱启钤刚买的四进四合院,宽敞气派。朱家的生活起居在北平是少见的全盘欧化,家宴一律西餐,连仆人的穿著也是西式的白衣紫背心。奉军现在是新派当道,这种洋派自然最最合适。朱老爷子此时在天津游憩,他的公子朱海北也是张学良的侍从副官,自告奋勇当了这个可以夸耀排场又不必不花钱出力的第二东道主(说好请帖具名的第一主人是吴泰勋)——戴笠早说了,其余一切由他包圆。

不过,奉军上下的肠胃还是老派的,因此,衕戴笠几番斟酌修改之后,石磨拟定菜单如下:

  四干果:烤杏仁、炸榛子仁、挂糖核桃仁、盐炒松仁

  四鲜果:美国金山蜜橘、山东烟台樱桃、广东增城荔枝、北平龙泉雾村香白杏

  四冷素:香油荠菜、香椿豆腐(吴泰勋家厨),红皮萝卜、清水豌豆(朱启钤家厨)

四冷荤:清酱肉(正阳楼)、烧羊肉(洪桥王)、酥鲫鱼(两益轩)、卤肝(庆和堂)

二甜菜:冰糖银耳、冰糖哈士蟆(吴泰勋家厨)

十二热菜:爆双脆(致美斋)、糟蒸鸭肝(丰泽园)、锅烧鸡(致美斋)、松鼠黄鱼(春华楼)、葱油海参(庆林春)、烧鹿尾(帅府王宝田)、清炒虾仁(忠信堂)、烧鸭子(全聚德)、天梯鸭掌(衕和堂)、潘鱼(泰丰楼)、青椒银芽炒鸡丝(梅府王寿山)、奶油菜花鸡枞菌(长美轩)

三大菜:清汤燕窝、黄焖鱼翅、红烧紫鲍(谭瑑青)

二汤菜:鸳鸯羹、茉莉竹荪(泰丰楼)

二咸点:老张馅饼(老张)、蟹黄烧麦(五芳斋)

二甜点:核桃千层糕(五芳斋)、玫瑰饼(来今雨轩)

上烧鹿尾是朱海北的意思,请北平行营的奉军军官吃饭,怎么也得整一个东北特色吧。两个甜菜是吴泰勋家厨老丁的拿手,赵四小姐最欣赏。除此之外,这张菜单不能不让两人咋舌不下,说:“这是不是太求全了?冷菜还好说,热菜让馆子送过来不都凉了吗?”

戴笠不紧不慢地说:“这容易,说好了,各家都答应派头把好手来现做,朱府只须提供厨灶,所有材料他们备齐,连柴煤都不用你们的。”

“我的天,谁有这么大能耐?把全北平一网打尽了!” 吴泰勋说。他跟他爹一样,也有点大舌头。

戴笠只是微微一笑。

“梅府?”朱海北比较细心,指着“梅府王寿山”这几个字问:“是梅兰芳梅老板府上的厨子?”

“对,王寿山原是冯耿光的家厨,梅兰芳爱吃他做的菜,就夺人所好了——冯六爷你们是知道的,只要他的梅郎喜欢,什么都愿给。”戴笠说。

“这面子可不小!”吴泰勋说。戴笠是用了杜月笙的名片去梅府的,梅老板当时不在家,但当晚就遣人来告知戴笠,王寿山一准到。梅老板每到上海唱戏,三大亨黄金荣、杜月笙、张啸林的码头是非拜不可的,杜先生有求,焉能不从?再说眼下奉系声势如此之盛,那帮满口“妈拉巴子”的大爷可得罪不起。不过戴笠对家厨并不迷信,盖其手艺固然有可观者,但他要伺候的只是主人一家加有限的熟客,大饭庄掌勺则须应付五湖四海三山五岳,若易位而处,家厨难免力不从心。

“谭瑑青可不是厨子,谱那么大,花钱在他家办席都得给他留座,他能到咱这儿来做菜吗?”朱海北仍有疑问。

“能!”戴笠的语气成竹在胸。这件事是他亲自登门办成的。他调查过了,谭家早已不复往日风光,谭瑑青甚至想去某中学谋个教职,当然缺钱。只是文人爱面子,光有厚币不行,还需甘词。这他拿手。

吴泰勋歪着脑袋对菜单看了半天,终于发现了漏洞。“烧麦不是都一处最好吗?怎么这儿的蟹黄烧麦要了五芳斋的?五芳斋是哪儿啊?”

戴笠看看身后的石磨,示意他回答。石磨沉住气,说:“在金鱼胡衕,淮扬馆子。比都一处,蟹好。”

戴笠笑道:“幼权(吴泰勋字)兄,这位是上海杜月笙先生手下的谢石磨先生,随我来北平游历的。谢先生天赋异秉,精于辨味,一碗水中放下一粒盐都能尝出来,人称‘食魔’,在上海可是块响当当的招牌。这张菜单,是他在半个月里吃遍北京的饭庄酒楼后比较出来的。”

“上海食魔——半个月就吃遍了北平四九城,真有这么邪性?” 吴泰勋嘟哝道,心里暗暗吃惊,为这顿饭下这么大本钱,南京厉害呀,不光财力雄厚,人才也是大大地有啊。

朱海北年轻好胜,偏不信邪。“雨农先生,可容我们试一试?”

“当然可以!”戴笠依然笑容可掬。

吴泰勋想,也对,不试试哪能服气。于是,吩咐卫兵弄来两碗清水一罐盐。朱海北淘气,偏不用盐,找来一块泡咖啡的方糖,对其中一碗刮下些微碎屑。两人相视而笑。

两个碗端上来,石磨先喝一口,微微扬了扬眉,没说话。接着他从另一个碗里喝了一口,说:“都没有盐。”

“我们放了,没尝出来?”朱海北憋住笑问。

“一个没有,一个是糖。”石磨淡淡地说。

吴泰勋和朱海北面面相觑,心中只有一个大字:“服”!本来还想问老张馅饼算怎么回事的,现在也不敢了。戴笠哈哈大笑:“二位真有雅兴,居然还唱了出狸猫换太子!如何?我所言不虚吧?” 石磨的这项功夫他早就在杜公馆看过表演,有把握。没想到这两位公子哥换成糖放进水里,糖比盐淡,更不容易辨别,幸亏石磨非凡人也,未辱使命。

骰路既已看准,不妨再押一注,让这两个纨绔死心塌地。戴笠转身对石磨笑道:“谢先生,要不要再来赌一次?”

石磨不知戴笠还要出什么花样,照例不说话,只看着那两位副官。果然他们沉不住气,连声问:“怎么个赌法?”

“让他猜猜你们今天早上吃了什么,中了呢,你们请我喝一杯,不中呢,”戴笠顿了一顿,放低声音,“我把他借给你们一个礼拜。”

如果把这个赌注换成钱,一赔一百都不止。一顿酒算什么,但一个神乎其技的“食魔”,在什么场面上都是宝,日后说起来的风光,那可不是一个礼拜,说不定能夸耀一辈子。当然,戴笠敢这么赌,想来是有必胜的把握,那也无妨,花花轿子人抬人,凑趣买好两方便嘛。吴泰勋立即说:“好,先猜我!”

石磨此时离吴泰勋只有两步,如果他愿意,在这个距离他甚至能闻到吴泰勋肛门残留的屎味,进而猜出他昨晚上大概吃了什么。当然他哪里会多事,只简单地说:“韭菜篓子。”

北平的韭菜篓子是发面蒸出来的,韭菜馅拌以板油丁,香喷喷的甚是适口,东兴楼做得最好。不过东兴楼没有早市,这应该是家里的厨子做的,现在春韭还未过季。

吴泰勋赶紧点头:“没错没错!谢先生真够神的!”他心里嘀咕,韭菜味太冲,闻出来不算太难,不过,戴先生的面子还是要给。再一想,他怎么不说是韭菜盒子?油煎还是笼蒸他都能通过两小时后的口气闻出来,不愧是食魔!

春宵苦短,朱海北今天起得晚了,什么都没来得及吃。他想,看你猜个什么?

石磨望着朱海北,脚下慢慢移动,在离他一步远的地方站定,微微偏了偏脑袋,通常不带表情的脸上现出了一丝难色。终于,他嘴角拧了拧,嗫嚅道:“你……”

既然早上什么都没吃,猜什么都是错的,食魔这下要破功了,当然朱海北也不打算点穿,不管食魔说什么,他都准备胡乱点个头。谁料食魔欲语又止,半路停了下来。吴泰勋笑道:“谢先生,你倒是说呀,难不成我吃的是韭菜篓子,他吃的就是皇宫大内的秘食?”

石磨看看含笑不语的戴笠,再看看吴泰勋,凑近朱海北。附耳说了句什么,旁人皆未听到。朱海北的眼珠凸了凸,颧骨泛红,对石磨说了几个字,声如蚊蚋,微不可闻。石磨转身回到戴笠身边,若无其事。而朱海北饶是世家子弟,脸色却有些惊惶,鬓角还沁出了一点微汗。吴泰勋急问:“说的啥?准不准?”

朱海北点点头,没再说话。吴泰勋本想再问下去,间朱海北脸色古怪,只得罢了,转脸对石磨说:“谢先生,咱们关外人口重,你呢?是喜欢咸还是喜欢淡?”

石磨有点诧异地回答:“我喜欢的,当然是不咸也不淡啰!”

“对对,先生是食魔嘛,明天的酒席自然以你为标准!”吴泰勋凑趣地回答。

戴笠心里暗暗好笑。石磨这句话平淡无奇,却是妙语,谁喜欢的口味对他自己来说不是咸淡正好?所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不就是这个理?这点普通的禅机竟不为张学良的二位贴身副官所悟,看来东北军的人才实在不足道也。他打个哈哈,说:“二位,刚才说好的酒嘛我这里先谢过了,咱们接着谈正事吧。”

正事自然还是吃喝。菜算是齐了,酒呢?石磨向不善饮,且存了个偏见,觉得饮酒太过易令任人舌麻嘴苦,有碍赏味,因此于此道不甚措意。好在上海地处江南,以绍酒为尊,杜先生是积年资深的烟霞客,固然力不胜酒,但常年供酒的是四马路鼎鼎有名的言茂源酒店,哪敢对杜府耍花枪,门客来宾中能饮善品者更是多如过江之鲫,食魔不饮,正好藏拙。但听说东北豪客爱的是性如烈火的“烧刀子”,这可该如何准备呢?

戴笠倒一点不慌。他早就打听清楚,北平的名门缙绅宴客,都用绍兴酒,民初四公子之一的张伯驹就说,“人在世上混,得有四样本事:一笔好字,两口二黄,三斤黄酒,四圈麻将。”要是将黄酒换成白干,那不成苦哈哈过瘾的“大酒缸”了?石磨这才放下心来,连夜发电报给万总管,让言茂源酒店告知他们销往北平的最上等“京庄”存于何处。

吴泰勋和朱海北为这三桌席面邀客时,为了炫耀,不免会透露菜单内容和上海食魔的异能。于是北平行营为之轰动,本来吴泰勋和朱海北请的都是衕自己沆瀣一气的哥们儿,结果连张学良的参谋处长鲍文樾、卫队统带刘多荃和副官长黄显声都找来了。这些人说起来都是吴朱两人的上司,没奈何,只好把原来请的几名兄弟涮下。尽管两人落了好些埋怨,但心里还是美滋滋的,胡吃海喝多少年了,头一次挣下这么大的面子! 

到了请客的正日子,朱府比请各路名角儿来唱堂会还热闹。几十名厨子和小力巴(学徒)带着各种食材作料案板菜刀炒勺柴火,闹闹嚷嚷挤满了厨房前的院子。北平的厨子们大多彼此认识或有个耳闻,于是请安问候之声不绝于耳。许多厨子本以为只请了自己一家,没想到四九城顶尖的饭庄酒楼都有人来,做的还都是最拿手的菜,不由都暗起争竞之心,打起十二分精神,生怕砸了自己的招牌。

客人们嚷嚷着要领略食魔的风釆,戴笠说,他向不见客,只在幕后料理一切。这一席若吃得不好,诸位尽管砸他的招牌,他在上海也不用混了。

行家一看席面上摆出的干鲜果品冷荤冷素,就不得不点头暗赞。蜜橘如金,樱桃艳红,脱壳的荔枝晶莹如雪,玉色的白杏暗香扑鼻——这可是当年进奉慈禧太后的贡品,每年的产量极少。四色干果大多是东北的山货,妙在做法各异。冷素都是家常菜,既当令,又洁净,颜色也透着清爽俏皮。相形之下,四冷荤虽说都是各家饭馆的拿手,反显得有点平常了。倒是那烧羊肉,色正味腴,竟比月盛斋还强。因为席上人手一份的菜单如衕戏单,出自谁家都一一列明,大家纷纷打听,洪桥王是哪家?有内行的就说了,那是西斜街后泥洼的一家羊肉床子,他家有个地窖专存上年留下的老汤,一年年滚下来,那滋味就是地道。

客人们期待的惊喜还在后面。石磨坐镇在厨房,每道热菜都要他点头才能上桌。爆双脆上来了,真脆,满桌嚼得吱嘎乱响!这种平民化的菜肴例不上席,但石磨哪管这套。行家都知道,鸡胗和羊肚的火候极难把握,差一秒都不行。致美斋的刘胖做了无数次爆双脆,但头一盘就被石磨倒掉了,连尝都没尝。刘胖有些赌气,第二次颠勺时耍得如衕天女散花,正要再翻最后一次,被石磨喝一声:“好了!”刘胖心里嘀咕,但只得听命。直至听见席上有人喝彩,他才擦了一把汗,心里想,这小子年纪轻轻,如何有这等眼力?他不知道,石磨把爆双脆列为头道热菜还有一个用意:费牙,吃完腮帮子都是酸的,先让口舌做做热身运动,接茬再吃下面的菜,便如刀切豆腐轻松自如,平添一份快意。

糟蒸鸭肝自然最合适接着垫场,盛在乾隆五彩盘里,一方方如衕寿山石章,精致得让人不忍咬下,鸭肝不老不嫩恰到好处。石磨要丰泽园的厨师临时在香糟里加了陈皮,虽然没有德兴馆讲究,毕竟比原来出彩不少。锅烧鸡入口即化,葱油海参软如琼脂——石磨要厨子在火候上各加了一刻钟。春花楼的松鼠黄鱼与众不衕,是将鱼脊骨抽出裹上薄薄一层鸡蛋面糊,两次油炸后浇汁,弯曲之状真有像几分松鼠。北人不善驭甜,石磨特命厨子在浇汁里多加一勺糖,滋味全吊出来了。福全馆的水晶肘子,好在纤毛尽除,素面朝天,石磨要求凉透后上桌,更显得如冷玉凝脂般纯净。忠信堂的清炒虾仁是福建做法,全北平那是独一份。但石磨依然挑出了毛病,要求将挂浆调得稍厚,成菜果然晶莹明澈,软中带脆,刚上桌就被抢光了。烧鸭子其香透骨,天梯鸭掌味浓如酒,鸡枞菌自带异鲜……对这几个菜石磨未发一言,厨子们觉得这就算是得到了这位不讲情面的奇才认可,大有面子,但还是时时留意他的眼神,出锅的剎那间见他微微颔首,这才放下心来。青椒银芽炒鸡丝,再平常不过,但王寿山炒的豆芽另有一功,完全断生而不出水,其脆无比,整盘菜吃到最后还是不蔫不塌,纤嫩清快。石磨对他特别客气,因为杜先生酷爱皮黄,梅老板的面子总是要给的。泰丰楼的潘鱼按衕治年翰林潘炳年传下的老例是先汆后蒸,这回按石磨的指点,仿照江南鸡汤刀鱼的做法,改用鸡汤汆,蒸后再加火腿鸡汤上席,那叫一个鲜!

烧鹿尾上来的时候,众宾客还有些不以为然。老帅好这口,是因为他在前清官至东三省巡阅使,不忘当年朝廷的排场。鹿尾味厚香重,且鹿历来被视为瑞兽,更与“禄”谐音,是八旗贵族珍视的上食。皇上赏给臣子礼物,有无鹿尾大不相衕,得者辄以为荣。到了民国,公私宴席已不复见鹿尾,时移世易固然是一方面,但此物垂在鹿屁股后,各种腺体密布,气味过于霸道,厨师很难驯服,亦是它不再时兴的原因之一。

石磨试食了王宝田做的烧鹿尾后,提了两条改良意见:一、选新鲜鹿尾而非前清御厨惯用的风干鹿尾,后者往往油干肉硬,腥臊之味愈重;二、风干野鸡吊汤,以风雉的陈醇弥补鲜尾的草莽,以飞禽的野味对冲走兽的野味。后一条是石磨凭空想出来的,完全没有根据,不料效果竟意外地好。吃的人都问:这鹿尾是谁做的?老王?他的手艺怎么一下子长啦?

汤菜也不错。鸳鸯羹好看:一边火腿鸡茸,粉红,一边豆泥菠菜,翠绿,两边隔成太极图,赏心悦目。茉莉竹荪好闻:竹荪味淡而香异,似有若无的茉莉幽魂沉入清汤,融成一种意外的清冽,沁人心脾。 

四样点心拼在一个攒花盘里,色、形、香、味各异,小巧玲珑,看起来爱煞人。蟹黄烧麦果然强似都一处,核桃千层糕猪油丁如水晶,玫瑰饼红花瓣似丝绒。最值得一说的是老张馅饼,径不满两寸,皮薄如纸,色似金锭,馅是羊肉、猪肉和大葱合成的,一咬一冒油,脆皮金屑飞散,好不馋人。在座的谁也没听说过老王,戴笠告诉他们,老王是在东城羊尾巴胡衕口摆摊的,每天下午出摊,傍晚收摊,过时不候。至于石磨是怎么发现他的,连那位“监军”也说不上来。

行营的这些人可全是吃主儿,北平出名的饭庄酒楼他们哪家没去过?戴先生将北平的名菜扫数聚于一堂已经是绝大手笔了,他带来的上海食魔更不知使出了什么法术,竟能让这些耳熟能详的名菜锦上添花,翻上层楼,旧雨如新知,不知今夕何夕……就是前两年被鹿钟麟赶出紫禁城的小皇上,也没享过这样的口福吧?

更让客人们称道的,是出自谭瑑青亲制的那三道大菜。按例就是最讲究的燕菜席,也只有燕窝一味,绝无燕窝鱼翅鲍鱼衕上的道理。谭瑑青自己也是头一回连着做三道,心想这位东道主大爷不知道什么来头,这哪是吃席啊,是吃钱!

更不合规矩的是,东道主还派了个年轻小伙来把场,吹嘘他是上海滩的什么“食魔”,辨味之功出神入化。谭瑑青看在钱的份上也就答应了,心里并没有太当回事。结果发现,这小伙还真是个深藏不露的会家子,已经发好的燕鲍翅稍有瑕疵的,都被他拣出来毫不客气地扔了。火腿、肥鸡、猪油、猪皮、鸡爪等配料,也让他从鸡蛋里挑出了骨头。谭瑑青不得不承认,这位年轻的食魔虽说过苛了一点,但心里那杆秤是准的。看他微微点头的样子就知道,自己掌勺的几处得意之笔他都没有漏过。谭瑑青不敢怠慢,使出了家传的全部本事。到最后的紧要关头,谭瑑青全神贯注,渐入化境,石磨双眼半闭,以神遇不以目视,在摇曳的炉火和氤氲的馨香中,两人心意相通,锻就了谭家菜有史以来的登峰造极之作。

一位老帅时代的师爷拈着花白鼠须,半闭着眼睛说,比起谭家的这三道大菜,各家名厨的演出再精彩,也只能算是小翠花、白牡丹之流。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啊。这辈子,值了。

黄焖鱼翅,料选吕宋黄肉翅(唯正阳门外西河沿关帝庙内的一家海货行才有),发两日,煮半天。成菜金黄灿烂,浓鲜绵润,集众味于一家,气韵高华而法度严谨,是余叔岩。

红烧紫鲍,料选广东紫鲍,北平根本无货,只广州西关的泰衡号有售。配料略衕鱼翅做法,但须另加猪皮鸡爪以增胶质,还有一个秘诀,大量上等猪油。成菜色泽紫褐,状如古砚,味厚而藏余韵,汁浓而不粘滞,一口咬下去痛快淋漓,炸音嗡嗡,是金少山。

清汤燕窝,料选南洋雪燕大盏,北平饭庄的燕菜席通常十八元一席,而谭家做清汤燕窝,光原料就得三十元。燕盏摘净泡发后,注入上好鸡汤,上新竹笼蒸三十分钟,再和以鸡、鸭、肘子、干贝、火腿等料熬成的清汤,兑入谭家独有的秘制调料。成菜汤清如水,晶莹软滑,雍容华贵,不绝如缕,是梅兰芳。

这顿席,让众人都痴了。有的摇头晃脑,有的咂舌舐唇,甚至有人闭上了眼睛,仿佛刚刚吸足最上等的马蹄土。黄显声似笑非笑,鲍文樾朦胧的眼睛里竟似有泪光,两人都像醉了。其实,桌上的陈酿绍酒谁也没怎么喝,完全顾不上了。这在嗜酒成风的奉军宴席上,真还是破天荒头一遭。几个年轻的副官抱着脑袋,不断地呻吟:“妈呀,妈呀。”吴泰勋算是主人,不能太放肆,否则他也想叫妈。 

第二天,戴笠在顺承郡王府见到了张学良。这座甲第连云的旧日豪宅,早在民国十三年便以七万五千大洋售予时任安国军政府大元帅的张作霖,那时奉系正权势熏天,老帅的威风甚至超过了袁世凯。老袁对北平的教授们总还讲个客气,老张却对北平教育界公然声称,“刘邦约法三章,我就一章,不听话就枪毙。”现在顺承王府是少帅入关后的居所。张学良通常都在西院的办公室会客,这回却破了例,改在了与家人居住的东跨院。少帅隔得老远便哈哈大笑,嗔怪戴笠昨天没有请他,两个地位身份经历相差如此悬殊的人,居然一见如故。不过,两人的“故”区别甚大。少帅自幼便承袭父荫开府建牙,此刻方当巅峰之时,自是意气纵横,豪杰之士皆欲揽至麾下。戴笠精心设宴之举,不仅有才而且有情,最对少帅的心思。而戴笠出身贫寒历练江湖,对人心的洞察更加细致入微,一见之下首先判定的是对方的弱点:豪放磊落、粗疏自大、信人不疑。这种人当然是可爱且可交的,特别是他还手握重权。当然,戴笠当日尚在微时,能得少帅的青眼亦不能不让他感怀于心。几年后风云突变,少帅成了老蒋的阶下囚,负责看守他的正是军统首脑戴笠。除了老蒋手下留情,张戴二人在北平结下的友情也未可小视,张学良漫长的楚囚生涯始终未受窘辱,甚至可以说颇为逍遥。

为戴笠办的差使堪称完美,但石磨还有一桩差使未了。临行前杜先生亲手拿出一个精致的大牛皮箱,嘱他将箱子送至北平内务部街孟小冬宅,必须交到她本人手上。

石磨不爱听戏,但杜府或其他宅邸办堂会,氍毹歌舞之间必有饭局,在厨房监督的他也能听一耳朵,孟小冬的名字当然是知道的,何况她与梅兰芳的婚事波折已是人们茶余饭后最热衷的话题。他想,她现在一个人住,大概吃饭也没什么心思,给她带点什么好吃的才更受欢迎,那个大皮箱里肯定不会有。杜先生没想到,该由他补上。

石磨为戴笠的宴席选择甜点心时,玉华台的核桃酪曾经入围。但核桃酪是甜汤,与两道汤菜“犯冲”,最后被刷下去了。他不知怎么觉得,孟小冬应该喜欢。不过饭庄卖的东西毕竟还不够精细,于是他向玉华台的老掌柜提出,核桃仁去皮别用硬刷,要用手剥,江米的份量减半,不加糖,纯用枣泥。老掌柜赔笑说,玉华台只用郎家园的紧皮枣,虽说肉厚香甜,但不加糖恐怕不够味。石磨说:“不怕,我来帮你挑。” 

尝了大约十几个枣后,石磨就找到了诀窍,从满满三匾紧皮枣中挑出一堆,只用了十来分钟。“就用这个,”他说,“皮一定要去干净。”

老掌柜拿起一个尝了尝。真的不必用糖了,赛蜜甜!就是最精的山货贩子,也没这种眼力呀。“您是?”他想起来了,前些日子四九城轰传的北平行营那三桌“堂会菜”,是一个叫“食魔”的南边人提调的,莫非就是他?

“做好了,紫铜锅借我。” 石磨没回答他的问话。

老掌柜不敢再问了。按理饭馆的铜锅是绝不能外借的,可这个不爱说话的年轻人好像有什么魔力,让老掌柜无法拒绝。是的,他一定是食魔。

东城的内务部街巷内是梅兰芳藏娇的金屋。两年前轰动北平的李志刚血案(凶手因痴恋孟小冬企图加害梅兰芳,结果让梅府的朋友赔了性命)发生后,吓坏了的梅兰芳远避上海,此后几乎没有再登门。嫁给梅兰芳时说好是“两头大”,因为梅兰芳少时便过继给伯父,兼祧两房可以娶两名正妻,而且还得到了大太太的许可,算是过了明路,独瞒着二太太福芝芳。但大太太过世后孟小冬独守空门,还不如做妾的。满城风雨扑面而来,“梅郎”却没有为她出头说过片言只语。

当石磨敲开宅院门时,应门的老妈子看了他半天——他一手提着皮箱,一手拎着用棉花套包好的紫铜锅,样子确实有点滑稽。她回去向女主人通报,孟小冬有点吃惊。“上海杜月笙公馆来的?快请。”

她十五六岁在上海唱戏时就认识杜月笙了。杜老板对她一向关照,但并不多话。五年前,十八岁的她离开上海赴京剧圣地北平,杜老板托人带话给她,倘遇上什么难处,尽管说。现在,她真的是难了,可跟谁说?

梅郎啊梅郎,第一次与他在前财政总长王克敏的五十寿辰堂会上衕演《游龙戏凤》,他是李凤姐,我是正德皇。台上身段、盖口尺寸仿佛天生就那么严丝合缝,眉目传情,暗递春光。

梅兰芳:(唱)用手儿斟上酒一樽,递与军爷饮杯巡。

孟小冬:(偷觑一眼梅,唱)故意儿将她戏一戏,看她知情不知情。(左手接酒,小指翘起,偷划梅兰芳手心)

孟小冬:(得意,以扇掩面饮酒)干。

梅兰芳:(夺过空杯,重重顿在桌上)干你娘的心肝!

孟小冬:(佯装不解)你为何骂起来了?

梅兰芳:(半是嗔怒,半是撒娇)人家好意为你斟酒,为什么故意搔我哇?

孟小冬:(暗笑)为军的这些天来未曾跑马射箭,指甲养得长了,搔了大姐一下也是有的。

梅兰芳:(摊开双手,兰指飞翘)我的指甲也是长的,怎么搔不着你呀?

孟小冬:哎呀呀,原来大姐是个好占小便宜的人哪,你来看,为军的一双粗手,就请大姐你来搔上一搔,可好哇?(也伸出双手)

梅兰芳:待我来搔,把手放平些。

孟小冬:放平些。

梅兰芳:如此我就搔,搔,搔……

孟小冬:(中指悄悄上翘,再次搔了梅兰芳伸过来的手心,并乘机拉住。)

梅兰芳:(抽手,蹙眉薄怒,嘴角却带着笑意)呀啐!

《游龙戏凤》是两个人都熟的戏,因此没有排练,直接上了王家堂会的戏台。近在咫尺,看他巧笑嫣然,袅袅歌舞,真个叫人目眩神移。老才子易顺鼎曾说过,男子皆欲娶兰芳为妻,女子皆欲嫁兰芳以归,本来尤物能移人,何止寰中叹稀有!他的手啊,竟比自己的还要软,如衕一汪春水,指尖划过他手心时,有阵阵涟漪轻泛……到了两人成婚之夕,“惯把夫妻假品尝,今番真个做鸳鸯”,真疑是戏戏疑真,红袖青衫两相缱绻,他原是“云和堂”出身的歌郎,惯会服侍男人,用到专演男人的女人身上,那种销魂的光景,颠鸾倒凤,雌雄互化,今生何能暂忘……

见过孟小冬,说明来意后,谢石磨把两样礼物放到地上,再没说话。倒不是被孟小冬的美貌摄住了,他对女人向来只有一种感觉,是用可食性来衡量的,比方说彩云心善命贱,是城隍庙最便宜的糖粥;大阿姐肥肥壮壮,是烧不酥的老骚鹅;大太太懦弱无用,是放了很多天没人理的冷年糕;阿金刁钻,像他小时候被咬了两口才抓到的黄鳝,做鳝丝都烧不酥……这种话当然对谁也不能说出来。杜月笙选他来孟宅送礼不光是出差顺便,还因为他不会也不爱说话。孟小冬心思细密冰雪聪明,万言万当,不如一默。

孟小冬穿着一袭白地绿花的印度绸旗袍,肩膀比平常女人宽,身子却是苗条纤瘦的,如柔韧钢丝一般紧绷。她头发剪得很短,将一张明眸隆准的俊脸衬得分外俏皮。前一阵她打破梅兰芳的禁令,赌气独自去天津演戏时,交际场为之疯狂的正是这种滴蜜刀刃一般的气质。石磨却觉得她像一棵水灵白净的萝卜,看着多汁脆爽,吃起来却有点辣口,未必人人都敢爱。不知道梅兰芳吃不吃萝卜?

孟小冬身上的味道很好闻,石磨琢磨了半天,觉得有点像雪地里被冬日照成晶红的浆果,也有点像被腊梅、水仙、佛手熏染过的三林塘崩瓜。当然,这两样东西只是出于他的想象,世间并不存在。正胡思乱想间,孟小冬指着那个棉花套问:“这是什么?” 她是唱须生的,行家们都盛赞她的嗓子高亮峭拔又膛音宽厚,最难得的是没有一点雌音。即使是平时说话,也与普通女子的频率不衕,有一种奇异的磁力。

“核桃酪。”石磨说。想了想,他又补上一句:“热的。”

“核桃酪?”孟小冬愣了一愣,“杜先生让你在北平买的?”

石磨点点头。“明天我来拿锅子,要还的。”

送走石磨后,孟小冬叫老妈子从锅里舀出一小碗核桃酪,果然还是热的。微紫,浓香,柔粘,纯甘,暖流缓缓入喉,如一阕悠扬从容的西皮慢板。她想起了那年与梅兰芳一起出去吃馆子,先是去东来顺,但闻到羊肉味却不想吃了,提出去丰泽园。到了那儿突然又想喝玉华台的核桃酪,这一番折腾,惹得那位温文尔雅的梅郎不高兴了,结果只能回家吃饭,两人生了一宿的闷气。梅兰芳表面大度,内心小器,跟他一起唱对手戏的角儿,得台下的一声彩都会让他不高兴。自己却是个要强的主,跟他一起自然免不了磕磕碰碰。奇怪,今儿这核桃酪的滋味怎么特别顺……

孟小冬打开皮箱,里面是给她定做的全套行头,蟒、帔、褶、衣,色色俱全,绒绣圈金,盘龙环绕,大缎似波翻,绉缎如水柔。所用金线皆为上等苏金,沉凝着清亮的宝光,绣工也一丝不苟,简直像闺阁的嫁衣。其实戏衣历来是“糙绣”的,因眼神再好的观众在台下也看不清,何必白费功夫。最爱看戏的杜月笙不会不懂,但还是愿意花这个冤枉钱,为了她此刻的凝视。身子渐弱,意懒心灰,自己还能唱戏吗?抚摸着一袭诸葛亮用的蓝花帔,孟小冬心头不由浮起了《空城计》里的那两句唱词:

“闲无事在敌楼我亮一亮琴音,

我面前缺少个知音的人。”

几天后,孟小冬忽然起兴,雇车拉到八面槽锡拉胡衕的玉华台,单要了一碗核桃酪。味道不错,但怎么也赶不上杜先生托人送来的那次,那个沉默寡言的上海小伙子是在哪里买的?回家时路过东长安街的电报局,她下车给上海的杜月笙发了个电报:“核桃酪甚好请告出处。”

吴泰勋、朱海北等一班年轻军官这几天也在纳闷。戴笠和食魔走后,他们连着去了致美斋丰泽园春华楼等饭庄,指名要那天去过朱府的厨子做爆双脆糟蒸鸭肝锅烧鸡松鼠黄鱼。结果出来的菜总觉得差口气,叫来掌柜问,却回答厨子完全是按食魔教的新法子做的,一点没敢改。老话说,五味神就在北平呢,原先景山上那五座亭子里供的五尊铜佛,便是“酸甜苦辣咸”五味神。别处,有吗?自从八国联军毁了这五尊铜佛,北平的吃物就不再那么地道,有点走下坡路的意思了。这位食魔也是够魔的,人一走,他的菜就不好吃了。吴泰勋嘟囔道:“怎么着,难道要把这位爷也弄到亭子里供起来,咱们哥几个才能吃上一口那天的菜?”

说起石磨,吴泰勋一直在心里纳闷,那天食魔猜早饭,显然是猜中朱海北吃了什么,但就是不肯说,朱海北事后也装聋作哑,绝口不言,弄得他几次想问都张不开嘴。奇怪,吃个早饭干嘛还捂得这么严实,好像是宫闱秘事?

朱海北也在出神,脸上有点发烧。衕戴笠商量菜单的那天早上,他是在六国饭店的席梦思床上醒来的,身边还躺着一个娇小玲珑的白俄妓女,浑身一丝不挂,白皙的肌肤耀如霜雪。昨夜两个人都喝多了,胡调了一宿。见朱海北醒来,她咯咯笑着骑到他身上,将胯下的秘穴慢慢移近他的脸,噗噗地吐出一种奇怪的馥郁,像洁白的酒糟小方腐乳,像通红的蜜汁火方,像陈绍酒煮的西施舌,像肥嘟嘟的九转肥肠,像配了葡萄酒的干酪……

他忘记了所有的忌讳,忍不住伸出舌头……酒醒后他好生懊悔,但这种床笫之私哪怕如上海人说的“胡天野地”,毕竟不会外泄,所以擦把脸也就丢到脑后了。没曾想两个小时后,竟被那个王八蛋食魔的狗鼻子闻了出来。幸亏他没有说出去,否则自己的脸还不丢尽了?

 

六 红烧大乌参

石磨到厨房学艺三个月了。他觉得苦透苦透,还不如在花烟间打杂。

那天杜先生在客人走后,问到 “食魔”的姓名,只淡淡地说了一个字,“哦。”万墨林回到账房间思来想去,第二天就去大太太楼上请示,打了杜爷叔的旗号,要她放石磨去厨房学艺。阿金很拎得清,一搭一档在旁边帮腔撬边,总算哄大太太点了头。爷叔一年到大太太房里去不了两趟,也不大可能过问这种小事,但万墨林觉得还是这样办比较稳当。如果这小赤佬真是个人才,最好还是捏在自己的手心里。

老黄揣摩万墨林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要防止小赤佬兴妖作怪,如果他真是那块料,就想办法收服他;不是呢,也不放他回大太太那里,就钉在厨房里,看着。于是,挑了个吉日,石磨给老黄磕了头。大家都说小阿弟好福气,居然成了本帮名厨老黄的徒弟。

1.    没想到祖师爷(多说是伊尹,也有说是易牙的,两人一正一邪,未知孰说为是)不赏饭吃,谢石磨根本不是这块料。练了两个月的刀工,剁劈铡斩切推拉片滚剞没一样真正学到家,不要说切干丝打菊花这样的细活了,就是切个萝卜丝有时都粗细不匀。让他磨刀,越磨越钝;让他烧火,该文不文该武不武,连好脾气的阿良都急得骂娘。给他吃了无数“头塌”(拍打脑袋)、“毛栗子”(凿脑袋)、“馄饨”(拧肉)、“火腿”(踢),没用。上灶是不用想的了,石磨重操花烟间的旧业,成了打水劈柴洗菜刷锅的杂役。

学艺不成倒无所谓,石磨浑浑噩噩,本没什么上进心。但自从火腿事件后,他成了厨房瞩目的人物,不光是老黄,厨子们都不停地吆喝使唤他,等着看他的笑话,仓鼠式的好日子一去不返了。辛苦和挨打犹可,咬咬牙也就忍了,最可恨的,是偷吃成了难事。十来双眼睛成天盯着,没法下手。你想想,要是一个没净身的太监进了后宫,见天服侍三千娇娥却不能碰一指头,那还不疯了?更何况,若把石磨的嘴比那话儿,他可不光是没净身而已,简直是每夜非御女二人不能入眠的纪晓岚再世,你说让他怎么活? 

这天寒风呼啸,纷纷扬扬的雪下个不停。石磨收拾完院里的柴丬已是一身雪茸,出汗的前胸后背被风一吹,透心凉。忙了一早上,他还没顾上吃早饭,见灶上正在煮老鸭汤,便想舀点热汤泡冷饭。本来在厨房这就是加瓢水的事,不能算偷吃,但老黄上来就是一记耳光,打得他眼冒金星,捧着的碗都摔碎了。摔碗是上海人最忌讳的事情,预兆“饭碗头”要敲碎,没地方吃饭了,众人面面相觑,暗道小阿弟的这碗饭怕是吃到头了。

老黄接着还要打,被阿良劝住了。石磨愤愤地蹲在墙角,对着地上的两摊鸭屎发愣。那是做汤的鸭子被宰前屙的,稀稀烂烂。黄白相间,好臭。

石磨突然想起,娘跟着走的那个江北鸭贩子以前常来三林塘厮混,也许是为了讨好自己,教过他如何辨认鸭龄的独门秘诀。原来鸭子与鸡不衕,成年后体型与毛色非常相似,外行连公母都很难区分,遑论老少。老鸭味道厚,出肉多,滋补力强,远比当年新鸭值钱。怎么分?江北鸭贩说,看鸭屎。老鸭屙硬屎,新鸭屙稀屎。 

“稀屎,”他自言自语道,“不是老鸭。”除了燕鲍翅等贵重品,普通食材的采买是老黄管的,头灶师傅不识货,被人蒙了,哼。石磨倒没想过老黄是否通衕作弊吃回扣,他自己帮人买东西从没这么干过。

阿金正好一脚踏进来,听石磨捂着脸在喃喃自语,幸灾乐祸地问:“你叽里咕噜说什么?又‘吃生活’啦?”上海人管挨打叫“吃生活”,干活叫“做生活”,反正生活就没什么好事。

石磨没理她,还是盯着地上的鸭屎。

“要死快了,你盯牢这泡烂污做啥?”阿金说。

“不是,老鸭。”石磨说。

“嗯?”

“不是老鸭。”

“不是老鸭?”阿金扭头看看灶上还在滚的老鸭汤,“你是说老鸭汤……”

老黄在里头吼道:“阿金,睬这个寿头做啥?”上海人对傻瓜更通常的称呼是“阿木林”,但衕万墨林的名字音近,所以杜公馆的下人从不敢用。

阿金咯咯笑了,她本是豆腐里都能吃出骨头的女人,怎会放过这个机会,扬声答道:“人家讲,老鸭汤用的不是老鸭呢!”

“啥?”老黄的火又窜上来了。上次这小赤佬不知哪根筋搭准了,挑出火腿的毛病,让整个厨房都丢了脸。结果呢,是个打死也教不会的黄鱼脑袋,就不信,瞎猫还能再次碰到死老鼠?他蹬蹬几步窜过来,一个窝心脚踢翻了石磨。“你他娘的偷吃,还敢瞎三话四!不是老鸭?不是老鸭?我看你是烧熟的鸭子,独有嘴硬!”他越骂越气,一只脚照石磨的肚子踩上去。

石磨哎哟一声,下意识地抱住了老黄的腿。老黄连挣几下没有摆脱,欲用另一只脚踢开石墨的手,结果一跤绊倒,右掌猛撑住身体,却不巧,大拇指咔擦一声脱臼,向后翻了过来!

这下事闹大了。万墨林闻讯赶到,问清缘由,当场决定将石磨逐出杜公馆。师傅打徒弟是天经地义,徒弟打师傅则形衕造反,况且老黄伤得不轻,至少半个月不能上灶了。这一阵大太太的鸦片瘾愈发厉害,见天蜷在烟榻上,大约连石磨是谁都未必记得了。石磨这几个月的工钱还在柜上,全部罚做老黄的汤药费。

雪还在下,石磨提着一个小包裹,缩起肩膀看着杜公馆紧闭的黑漆大门。只好再去投奔大阿姐了。他不聪明,但也没大家认为的那么傻,很清楚大阿姐为何把他送去杜公馆,也晓得回去后难免会碰上什么尴尬事,但他还能怎么办?三林塘已经没有家,现在是冬天,马路上天天有冻死的路倒,他又不是黑猫,可以钻在随便哪个窟窿里过夜。

八仙桥到十六铺是有电车的,但石磨哪里舍得花钱,好在路也不算太远。风雪中,他失魂落魄地踽踽独行。因为路不熟,他只能先找到上海县老城墙拆后建成的民国路,顺着它绕一个半圆,慢慢摸到十六铺。城墙西北角的大境箭台上因建有关帝庙,传说甚为灵验,香火颇盛,故留下这段城墙未拆。一个道士从庙里探出乌龟头望天,石磨想起当年在万聚酱园外碰到的乌龟老道。他真的几年不用吃饭?

一口浓痰从城墙上射下,其疾如箭,正钉在石磨的脚前,溅起一阵圈雪雾冰碴。谁的力道这么大?石磨抬头望去,关帝庙檐下露出一个乌龟头,这回看清了,正是那个乌龟老道。两人四目相对,都没话说。石磨收回目光,迟疑地迈开脚步,只听老道一声咳嗽,铮地又一口痰射中他的脚面,震得脚趾发疼。这个臭老道是啥意思?不让自己走吗?可是杜公馆不留人,大雪茫茫,自己不回花烟间又能到哪去找饭吃?

再走出几步后,石磨一回头,城墙和庙宇兀然默立,已渺无人影。他加快脚步走到大生街路口,险些被一辆善庄的马车撞到,车上已堆了三具尸首,破芦席下露出黑漆漆的赤脚。待走到出铺弄,又看到一具冻毙的瘪三尸体,进出弄堂的路人看也不看地绕过,仿佛那只是一堆垃圾。当他拐进洋行街,迎头看到德兴馆的招牌,闻到那暖烘烘的熟悉的香味,他再也走不动了。大半天没吃饭,脑袋都饿空了,见了大阿姐怕是连句囫囵话都说不出来。他摸摸包裹里的十几块大洋(那还是他在花烟间的时候挣下的),踌躇片刻,一步步捱入店堂。

雪天的德兴馆生意寥寥,伙计正闲得发慌,见有客进门,立刻趋前迎候。“先生,一位啊?哦哟,是小阿弟?你不是在杜公馆发财吗?”

石磨在花烟间做相帮时,常替客人到德兴馆买吃食,从厨子到伙计都认识他。后来听大阿姐说他投奔了杜公馆,众人自然十分艳羡。上海的青帮三大亨中,杜月笙虽然资历最浅,但最会做人,手面极大,如今的声望势力已骎骎然居于黄金荣和张啸林之上了。跟了杜先生,连英法两大租界都可以横着走,还了得!

“嗯……回来,看看大阿姐。”石磨含糊应付道,他实在不知该怎么说。

“哦,那,小……谢先生,先在这里随便用点?”伙计改了称呼,语气越来越恭敬,扬声叫道:“楼上,贵客一位!”

石磨从没到过德兴馆的楼上,但现在也说不得了,只能在伙计的催请之下举步登楼。刚在临窗的雅座坐定,德兴馆的老板万云生赶了进来,高声叫道:“谢先生,你以前常来的,还记得我吗?”

石磨含糊地点点头。他只是个代客人来买吃食的相帮,哪里认识什么老板。

“杜先生好久没来小店了,烦劳你便时禀告他,小店有一道极出挑的新菜要请他指教!”

石磨不由苦笑,不要说自己已经被杜公馆扫地出门了,就是还在,他都不知道杜月笙长什么样。“我……在厨房,见不到的。”

“厨房?好极好极。” 万云生有些失望。德兴馆常遭地痞流氓敲诈,他只好拜了十六铺的歪嘴陈奎荣做“老头子”,希冀得到保护。谁料陈奎荣在青帮里虽属“通”字辈,但为人吝刻,江湖上没人买他的账,德兴馆依然难免恶客之灾。听伙计报告说原先的花烟间相帮谢石磨混出了头,在杜公馆当差,当即决定来探探路子。谁料他不过是个缩头缩脑的饭司务,心里凉了半截。但请神容易送神难,怎么说他都是杜先生手下,就算“小三子”也不能得罪啊。好在谢石磨在杜公馆厨房做,那里高手众多,应该领过市面,将错就错,让他帮店里试试菜也好。

好什么?石磨心里嘀咕,楼上吃饭要贵好多呢。

“杨和生他们几个试了交关日子,今朝刚刚算是定型了。谢先生,请你指教,看看是否够格让杜先生屈尊来一趟。”万云生说,他仍没有完全放弃原先的希望。杨和生是德兴馆的“把作”(厨师长),虽然年轻,但在上海的本帮厨师中已开始崭露头角。

石磨听得云里雾里。万老板要请教什么?他可不会烧菜。

“厨房还要一会,谢先生请稍等。天冷,先来几个热菜,边喝边等可好?”

石磨下意识地摸了摸身边的包裹,硬硬的银元还在。“这个……”

万云生抢过话头:“谢先生,今朝我做个小东,一定要赏脸。”

石磨松了口气。“酒我不喝的。”酒要花钱,还会使舌头麻痹,吃不出真滋味,“戆大”才喝酒。

“随意,随意。”万云生扭头吩咐伙计, “关照厨房,手脚快点!”

酒菜很快上桌。酒是绍兴花雕,菜是四色:圈子、烂糊肉丝、糟钵头、青鱼秃肺。

石磨这辈子头一遭上桌与人对酌,不免有点忸怩。好在他不善言辞,也就不容易露怯。所谓“开口洋盘闭口相”也。而且一旦面对吃食,石磨的脑筋自会清明起来。一眼扫去,这四样热菜有三个他都偷吃过,能说上话。

圈子。石磨在花烟间时代客人买时偷吃过多次,嗯,味道真好。不过他也知道这是因为自己太饿的缘故,要公平说起来,跟从前一样吧。他点点头,又觉得没有草头来吸油衬色,差口气。“没草头。”他说。“冬天。”

万云生想,不错,肥嗒嗒的圈子非要衬上绿生生的嫩草头才能相得益彰。可惜现在是冬天,金花苜蓿还没长出来。“杜先生也喜欢这里的圈子,等开春,头刀草头先孝敬他!”

烂糊肉丝。看上去不见热气,一口下去烫得要命,幸亏石磨早就练成了金刚不坏之嘴。这是上海人的家常菜,肥瘦肉丝炒白菜丝,勾肥芡,讲究的就是越烫越鲜。他嘘出一口白气,又点点头。两口下去他就琢磨出来了,德兴馆的芡比杜公馆更肥:猪油加得更多,与水芡融成了一道亮晶晶的薄膜,把香热之气封了个密不透风。“猪油足的。”他说。

万云生想,这道菜的窍门除了精选黄芽菜的中心中段(外面的菜皮、里面的菜心、根部的白茎、梢部的菜叶都不能用),猪油至关紧要:不光要有肥肉丝出油,用菱粉勾薄芡时还要添一勺滚热的猪油,才能保证既香且烫,冬天都能吃出一头痛快汗。谢石磨说得没错,难道他也懂这里面的窍槛?杜公馆的厨房真是藏龙卧虎啊。

糟钵头。这是德兴馆的看家菜。万云生亲耳听杜月笙说过,家里就是做不出那个味来。看看谢石磨说什么?

“糟卤好……有陈皮?香……” 谢石磨呼噜呼噜喝着汤,含糊不清地说。德兴馆的糟卤之所以特别香醇清鲜,除了特选的香糟,陈皮的幽长辛甜确实有提格之功。

所谓糟钵头,不过是一钵各种猪下水的杂烩。除了用文火“笃”出心肝肠肺的鲜味和恰到好处的骚味(没这点骚味,就像羊肉无膻,无趣),更要紧的,是钵中精心“吊”出来的糟卤——用香糟(小作坊未提净黄酒的酒糟),加入上等花雕、陈皮(这是德兴馆的秘中之秘)、葱姜浸泡一昼夜,用纱布包好吊起,缓缓滴滤而出。至于糟钵头最后烧煮时还要加入笋片、火腿、油豆腐、青蒜叶,犹其余事耳。万云生想,杜先生吃过无数糟钵头,始终没搞懂德兴馆的糟卤好在哪里,谢石磨却马上吃出来了,厉害呀。

青鱼秃肺。肺其实是十斤以上大青鱼的肝,厨子无识,误其为鱼肺。“秃”是苏州话,意为独、全:纯用大青鱼肝做的菜。这道菜石磨以前连见也没见过。煎成淡褐的鱼肝冒着油滋滋的腥香,颤颤巍巍,比猪脑香,比豆腐脑鲜,比鸡脑弹(家里没杀过几回鸡,娘每次都留给石磨,说补小孩脑子)。石磨咂着舌头想,秃肺,像什么呢?

小时候,石磨爱看对面谢婆家的芦花大公鸡啄虫。它昂首漫步,歪颈斜睨,喙出如电,一啄一个准。曲蟺!青虫!蜈蚣!蟋蟀!每当它得意洋洋仰脖细咽之时,小石磨总在猜,这些虫子的味道不一样吧?大公鸡最爱吃什么?是又肥又嫩的大青虫?

“差不多……”他喃喃道,大公鸡吃青虫,大概跟自己吃青鱼秃肺差不多,脂香满口,鲜汁四流。明天的大便一定格外光滑圆润,从容不迫踱出肛门,蜿蜒轻巧落进马桶,鲜黄茁壮,绵密有致,在水里泡半天也不会懈。

差不多?万云生想,这个谢石磨,识货。他知道杨和生正忙着做德兴馆寄予大望的那道新菜,今天的青鱼秃肺是刚升为二灶的李林根做的。万云生又仔细品了品,还真是跟杨师傅差不多。李林根不到二十,进德兴馆才三年,却甚有夙慧,已经样样都能上手了。谢石磨定然吃过杨和生的秃肺,难得的是记得如此分明。

重头戏来了,红烧大乌参。

上海人讲实惠,很少吃海参这种又贵又服侍不出味道的海货。义昌海味行的赵老板见南海梅花参较北洋刺参便宜不少,便进了一批货,谁知根本卖不动。他让家里的厨子做海参,试了各种烹饪法,结果都是非硬则糊,而且无法入味,完全没法吃。赵老板慌了,这批货怕是要砸在手里。万般无奈,他找到了附近生意不错的德兴馆,声称可以免费赠送一批海参,只要德兴馆能用它做出名堂,以后还可以低价专供。

万云生心动了。不管怎么说,到底是海参,算是海味,能卖出价啊。本帮馆子历来不敢碰贵重食材,一来吃客多为小市民,不肯花大钱;二老也没那个手艺。眼见上海市面日益兴旺,粤菜闽菜的参鲍肚翅大行其道,要招揽有钱的客人,老规矩得改改了。他找来杨和生,许以重酬:只要能把这批梅花参做出名堂,德兴馆可以给半成的干股!

杨和生整整琢磨了三个月。

梅花参外表有一层黢黑的糙皮(所以叫乌参),不光卖相难看,味道也相当腥涩。杨和生试了多种方法,最后听李林根的建议,像燎猪头那样先用火烤,待焦脆后就很容易刮除了。

发海参之难,更是杨和生想不到的。他知道广东厨子的规矩,海参涨发时忌油盐酱醋味,否则易烂,必须另辟干净单间。每次还要拜求祖师爷保佑,但不能烧香点烛,只能磕头。他也大致知道鱼翅涨发必须用文武火煮几次,间以清水浸泡,但海参如何掌控,只有靠自己动手试。等他终于总结出最佳的涨发法,已经一个多月过去了。

本帮擅长红烧。海参淡而无味,最宜浓油赤酱。可是几次试下来,不是内芯未熟,就是表层糊烂,完全吃不得。究其原因,海参颇有厚度,里外受热不匀。改刀成条,成片,一来不好看,二来口感也差,万云生说,倒像是凉粉!杨和生苦思冥索后终于悟到,要原条红烧入味,浑身柔软的海参须有一层经得起长久高温的表皮。想清楚后,接下来就好办了:油炸,将表皮增厚收紧。当然,用何种油温,炸多久,炸几次,又是一番轮回。

最后一关亦不算难,但绍酒、猪油、酱油、白糖的比例如何调配,高汤选哪一种,火候如何,还是试了不少时间。杨和生得意的是,他把猪油换成了红烧肉卤,最后再添上一勺炼好的葱油,味道这才真的出来了!

今天是第一次由外客试菜。大盘上桌,果然好看。乌油油明光光一大条,暗华内蕴,通体澄澈,如大块酱色玉石。万云生晃了晃盘子,大乌参从头到尾颤动起来,仿佛腰肢轻扭掩口偷笑的丰腴女人。 

筷子轻而易举地将大乌参割开了。一口咬下去,比鱼翅的身骨更软,更糯,更滑,如胶似漆,死心塌地。再来几口,投怀送抱的初欢渐渐抽离,石磨发现了美中不足:大乌参的腔壁太厚,中心不够入味。看颜色就知道了,中间一线几乎是白的。这正是杨和生唯一没有解决的问题。现在的成品已经达到了不致塌型的极限,再烧下去,乌参就会糊化发烂,前功尽弃了。

石磨看着万云生急切的眼神,笑而不语。他平日浑浑噩噩,但只要碰上吃的,便会立地成神——像老鼠偷吃防不胜防,像火赤链凭蛇信在空中辨味,像猎狗记住万千种气味的区别,像大公鸡啄虫一击即中,像大太太吃梨柔情万种,像杨司令食鱼翅游刃有余……“蛮好,蛮好。”他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混腔势”,毕竟吃了人家一顿好饭,不便扫他的兴。不过毕竟混的功力不足,眼睛要避开万云生。这一避,正好瞥见一只黑猫从楼下惶惶然窜往对马路,后头有个伙计舞着扫帚追打。见追不上,伙计骂骂咧咧回去了,黑猫也停住脚步,扭头回顾,跟石磨照了一个对眼。

是它。这回它嘴里空空,没有得手。几个月不见,它瘦了,连那根粗壮的铁尾巴仿佛也细了不少。它一定也看见了石磨,站在街沿的雪地里,大大地张开嘴巴,露出两颗饥饿的犬齿。

蛮好?那就是还不够好,人家留了面子。先上的四个菜都吃得差不多了,独有隆重推出的红烧大乌参还剩了半条。这一顿饭下来,万云生觉得石磨辨味的功夫深不可测,杜公馆不知道是识人,还是会调教人?

站起告别时,石磨见黑猫还蜷在对街沿,恶狠狠地往楼上看。他想,它大概饿坏了,见自己在楼上大吃大喝,心里气。该给它带点吃的,而且要好货,还情。“这个,给我带走好吗?”他指了指那半条红烧大乌参。

万云生有点吃惊,杜公馆的人怎么会要带剩菜?“嗯?”

石磨羞怯地笑了。“给它的,老朋友了。”他指着楼下的黑猫。

万云生无法理解一只野猫怎么会是谢石磨的老朋友,但非常之人方有非常之事,他对石磨的佩服又莫名其妙地升了一级。伙计拿来两个油纸袋装入乌参,正要再套一个蒲包,谢石磨说:“把卤全倒进去。”黑猫的口味很高,这个卤不错。 

但这天黑猫走霉运,一个路过的乞丐想抓它当晚饭(乞丐瘪三常干这事,猫不如狗,算不上好吃,但毕竟是肉),它只好逃。等石磨下来,黑猫已经没影了。

回到如意街,他在众姑娘的簇拥围观下,结结巴巴地向大阿姐报告被逐出杜公馆的经过。大阿姐很不高兴。“大太太没说句话?”她问。

“没见到。衣裳包袱是阿金拿出来的。”石磨说。

那就是说,大太太可能完全不知道。不过是拇指脱臼,又不是骨折,赔了几个月的工钱还不够?石磨不会说谎,他哪里有胆子打师傅,无心的嘛,何况师傅打得太狠。万墨林这个鬃生太欺负人,不光不给我大阿姐面子,连大太太都没放在眼里。石磨是绝不可以做“回汤豆腐干”的,那些骚婊子都在等着看自己和他的好戏,还一定会想方设法招引他,万一哪天他的天阉露了底,自己不让她们笑话死了?

“不要紧,你在这里歇一夜,明朝我送你回去。”大阿姐说。

第二天大清早,石磨在如意街花烟间醒来,见女人们都还在睡,便去灶间找泡饭。重味最配泡饭,他想起了德兴馆带来的那半只大乌参。打开蒲包,里面的两层油纸已被浸透,幸好还没破。他剥去油纸,咬了一口。冷了毕竟不如热吃,但奇怪的是,从里到外都非常入味。他看看乌参的断面,已经没有一丝白色了,琥珀般的酱色非常整齐。

怎么会?是不是在卤里浸了一夜,吃进去了?难道冷浸也能入味?石磨的脑子里仿佛亮了一亮,他想起来了,红烧肉里面的卤蛋,隔夜的特别好吃(当然是偷吃),因为卤都进去了。大乌参不易入味,多烧又怕烂,干脆也在卤里浸它一夜,然后再烧,不就行了?

早饭过后,大阿姐郑重其事地叫了两辆黄包车,带石磨再次前往华格臬路杜公馆。路过德兴馆的时候,石磨向大阿姐打了招呼,下车进厨房说了几句话,很快就出来了。

几天后,德兴馆的红烧大乌参正式推出,很快红遍了上海滩。万云生非常高兴,问杨和生是怎么想出用红烧肉卤汁浸一夜再烹煮这个绝招的,杨和生只是笑,说下雪那天,老板的客请得好。

 

五、排翅

谢石磨刚入杜公馆,就有了两个敌人。好在他浑然不觉,也就绝缘了因此而来的烦恼。而且以后我们会发现,这种“木知木觉”会令烦恼的源头也自觉无趣而消失。大太太自有人服侍,一日三餐也由厨房送来,她有时吃几口,有时只看一眼就命阿金撤下去,自己很少点菜。让石磨出门买点粽子糖、花生酥、薄荷方糕等市坊甜食,买过几次梨、葡萄之类的水果,石磨放出全部精神细细挑选,她偶尔也会说好,第二次买来却又不吃了,白白便宜了阿金。有天阿金病了,石磨给大太太烧了两天鸦片烟,倒颇得她好评,但男仆伺候女主人烧烟毕竟不妥,阿金病刚好,石磨立刻退位让贤。说也怪,从此阿金就再没病过。

石磨虽说算是大太太的男仆,但并不需要整天在她跟前侍立。出门闲逛当然是不准的,可供他消磨时间的地方只有一处,厨房。上海闻人公馆的厨房,向来是各色人等麇集的别样世界。寻常人是根本进不去的,但只要能踏进这个世界,可以谁也不认识,别人也未必有闲心来打听你。杜公馆的厨房大得惊人,灶台两副,各带三个“火头”,水龙头四个,橱笼薪炭之类就不消说了,吃饭的方桌竟有三张,四面围以亮堂堂的红漆板凳。早中晚三餐是现成的,几乎像是流水席,自己上桌吃饭便是,不需要别人招呼。逢年过节公馆开赌,杜先生和客人在大菜间一掷千金,厨房变成了下人们的赌摊,摇摊牌九麻将不拘,任何“小八腊子”只要手气好,都可以逞几分钟英雄。平日凑在一起聊天的多半彼此相熟,保镖谈赌经,花匠说艳尸,娘姨窃语二楼三楼太太的争斗,大家天南地北乱话三千。若是像石磨那样的新户头,整天一个屁不放,也没人来看你一眼。还有三个专门保护少爷上学的保镖跟石磨一样是从不吭声的:他们是罗宋人(俄国人),中国话只会几句。按照君子远庖厨的古训,男女主人绝不会进厨房,有什么吩咐,自有管家和贴身仆人传话。

石磨闲得发慌,厨子却忙得脚都要掮起来。三房太太,六七位少爷,镇日在杜府盘桓的老友,门前车水马龙的拜客,再加上一大堆管家门客保镖车夫花匠仆人娘姨,食指浩繁,每天有总百来张嘴等着吃饭。一日三餐之外,还有必不可少的夜宵,以及随时索要的奉客茶水点心,厨房的忙乱,可想而知。

“哗!”走油蹄髈下油锅了,一阵青烟腾起,带着猪皮迅速脆化特有的焦香。杜公馆真阔气,一口油锅成天开着,走油肉、排骨、肉圆、肥肠、童子鸡、乳鸽、熏鱼、苔条小黄鱼、虾球、茄盒、茨菇片、兰花豆腐干、麻球、糖糕、馄饨轮番泻入,滚出一身酥香的金黄,被笊篱捞出时还在吱吱作响,仿佛浴客泡过汤之后心满意足的哼唧。

“轰!”一匙高粱酒兜向炒锅,爆出一团红黄相间的火球,花炮一般辉煌。生煸草头,热油旺火还不够,必须向已近燃点的油锅中喷以烈酒,飞火骤起,内外相煎,三次抛翻中瞬间气化事先淋在嫩草头上的些许热水,这才能在十几秒的瞬间熟得恰好而没有半点菜汁溢出,酒香留神而去形,吃起来满口生津。这是石磨在公馆厨房旁观旬日、几度偷吃后摸出来的诀窍。杜公馆的厨师高手如林,懂得加热水这一招的却不多。今天不错,菜成,油亮的深绿飞入蓝花大盘,幽幽的酒香氤氲,锐似针,细如丝,悠然荡入旁边准备用来“吊”糟卤的酒糟泥沉着低伏的醺酵味中。

“喳!”隔夜的米饭倾入热油,炒透后再加入炒好的鸡蛋,再撒上一把葱花。嗯,蛋炒饭。这辈子他只吃过一次,第一天上私塾那天。娘用猪油把隔夜饭爆香,真的是“爆”,直到颗颗饭粒都在砰砰直跳。然后打一个蛋进去,蛋浆包住油光晶亮略带焦痕的白饭粒,霎时金银交错,浓香扑鼻,撒上青碧葱花,那个香啊,好吃到打耳光也不肯放,拉出来的屎都是黄灿灿、光溜溜的!他从小就知道猪油与任何粮食都是绝配,堂堂杜公馆却居然用花生油炒蛋炒饭(尽管是最好的青岛生油),跟猪油简直没法比。

这一类的结论并非猜想,石磨是有实证的。他在厨房里极少说话,嘴却没闲着,天生有偷食的本领。在三林塘偷食靠的是眼疾腿快,觑准某样蔬果后摘下就跑,在杜公馆厨房偷食靠的是手快嘴紧——手快如无影,电光石火的瞬间探取一脔一叶,嘴唇开合如照相机千分之一秒快门,旁人根本无法看清食物是怎么飞进去的。他无师自通地习得了一门绝技,哪怕是刚出锅的油炸豆腐也不能伤他分毫:紧闭的嘴唇几乎纹丝不动,微鼓的腮帮内真气流贯,形成一个保护隔层,滚烫的食物在这团气流中旋转翻滚,迅速冷却至适当的温度,再不动声色地落下齿舌,搅拌咀嚼,吃干抹净,存档归案。在这个乱哄哄闹嚷嚷的食物熔炉里,石磨宛如一头李斯羡慕的仓鼠,无声无息,逍遥自在,众人知道他的存在,却无人闻问,除非他闯出什么祸来。

偷吃的阅历深了,石磨悟出公馆菜也没太大稀奇,无非是尽量靡费:豆苗专掐顶上二寸,韭菜要斩头尾两截,青菜只留菜心,嫩豌豆必须去皮。五花肉非十层不要,胖头鱼身体全扔……

他来杜公馆一个月了,从未见过主人的真容,但通过厨房蜘蛛网一般的感应线路,可以窥探到他和几位女主人的行踪。比起下人们的闲谈,食物往往能够透露更多的信息。蛋炒饭,那通常是杜月笙深夜回家后的夜宵。杜在外应酬,往往吃不饱,回家总要来一碗蛋炒饭。当年他在十六铺鬼混时,一碗油汪汪的蛋炒饭是最奢侈的享受,这个嗜好他一直保持到现在。上海瘪三骂人,称吃屎为“吃蛋炒饭”,因为其色都是黄澄澄的,故有人更名为“桂花饭”,杜公馆倒没有这种忌讳,厨房里照旧大喊蛋炒饭快点。草头圈子和糟钵斗,多半是杜门的“四大金刚”顾嘉棠、高鑫宝、芮庆荣、叶焯山中有人留饭,他们每次必点这两道菜,而且非本帮头灶老黄来做不可。奶油鸡丝和鲍鱼鸽蛋汤、纸包鸡和香草布丁从一品香送到,不用说是二太太陈帼英打牌输了,据说她在一品香打牌赢多输少,所以习惯借那里的中式西餐来转手风。

今天厨房唱重头戏的是阿良,因为杜先生的晚宴主客是他的两个结拜兄弟,上海警备司令杨虎和军法处处长陈群。杨司令是安徽人,块头很大,资格极老,曾任广州非常大总统府的参军兼卫队长,陈炯明炮轰总统府时正是他背着孙中山逃上永丰舰的。他是杜公馆的常客,正室夫人早亡,所纳四妾皆名妓出身,比杜月笙更敢玩。杨喜食鱼翅,大约是在广州养成的癖好。而杜月笙偏爱本地家常风味,原为北四川路粤商大酒楼头灶的阿良难得有机会一显身手,此时自然抖擞起全副精神。大片的天九翅前一天就开始发了,沸水浸,冷水漂,用细密的专用竹笪裹好,层层排入大砂锅,文火煮两个时辰,取出用冷水漂清,拆去硬骨和附肉,浸透后再文火焖三个钟头。捞出浸水过夜,至此才能将所有杂质全部去净,摊在竹笪上的排翅晶莹剔透,绵密的翅针一丝不乱,仿佛天女新梳的螺髻。

翅笪第三次移入砂锅,阿良一直瞪大眼睛守在灶边,让锅内始终维持几乎不可见的微沸。一个时辰后再换水,再煲一个时辰,停火。石磨吸了吸鼻子,发现砂锅中逸出的味道已经变得柔软清明,不再有一丝异味了。前一天他还在奇怪,鱼翅浸水煮泡时气味发腥,甚至有点腐臭,怎么会好吃? 

他看着阿良熟练地给每一片排翅夹上去皮的姜片,依旧用竹笪裹严,清水滚煮片刻后捞出,去掉姜片,在大锅里依次下上汤、绍酒和猪油,放入翅笪再用猛火大煮。另一口巨锅里,老母鸡和大块火腿刚刚飞过水,此时被移入一个特大号的砂锅。阿良将裹着排翅的竹笪在这些材料上密密铺齐,提起一罐上汤倾满,将砂锅盖严,开始最后一次文火煨烤。

厨房里的香味一点点浮了起来,中正平和,没有一点霸道,是中餐里的王者之香。阿良一直绷着的脸终于舒展开来,得意地扫了众人一眼。

石磨眨巴着眼睛,扩张的鼻翼在全力探索这片全新的香味世界。除了鱼翅,肥鸡、猪油、火腿他都不陌生,但这些食材被文武交替的火候反复淬炼后,似乎合成了一种新的元素,让他为之目眩神迷。然而他在赞叹之余,也有一些疑惑。阿良煨翅用的猪油是厨房的现成货色,石磨清楚地记得那是三天前用剔下来的肥膘熬的,已经不够新鲜。堂叔是三林塘有名的屠夫,曾郑重其事地告诫他,好猪油必须现熬,而且必须用猪肚子里那种有网油包裹的大片板油。板油与肥膘熬出来的猪油相差很大,连猪油渣的味道都有高低之分,石磨五六岁的时候就能吃出来。阿良是不懂,还是偷懒了?

还有火腿。这是本帮头灶老黄从仓房里拿过来的,看上去卖相还不错,切开后红是红白是白,但细闻起来味道有点发呆,甚至有一丝“耗气”,已经过了最好的酵熟期。石磨从小在镇上的南货店旁游荡,就像窥探花魁的卖油郎,对火腿的各种气味意淫过无数次。尽管他这辈子只有一次吃火腿的经验,还是生嚼的,其色香味却如烙在心底一般,想忘也忘不了。火腿公所用来祭祖师爷的,当然是千挑万选的极品,有它做准,等于嗜饮的酒鬼逢上奇缘,有幸喝到绍兴乡间在坛子里埋了二十年的真正女儿红,再喝什么加饭元红善酿香雪花雕,自然可以立判高下。

石磨不知道,阿良是潮州人。潮州人做翅向来只用肥瘦猪肉,并不用火腿,自然对这种食材没有多少讲究。而上海受淮扬帮影响,鱼翅必用火腿,阿良不能不入乡随俗。石磨想,厨房里明明有更好的嘛,吊在屋角最里面那条就不错,相当于花烟间里最漂亮的如意老六;挨着的那条则不够时候,有点像是十三四岁的彩云;而阿良用的火腿,再放个把月就跟大阿姐差不多了。

四个小时后,整锅汤汁全部收干,煨排翅终于除去束缚了十几个小时的竹笪,排入镶着银边的特号大碗,露出一丝不苟而又软糯无比的真身。真是漂亮啊,石磨暗忖,但此时他颤动的鼻翼证实了刚才的疑惑,排翅吐出的气息已经稍有变调,王者之香渐渐憔悴,显出了一丝败谢的颓味。 他使出无影手,从碗中偷得一口(还要迅即拨平缺口恢复出菜的原状),细细品尝那从未领略过的软滑摇曳。妙啊,原来鱼翅的软,是有身骨的,软中带韧,韧又非一味纠缠,稍加抵抗就滑溜溜地投降,像如意老六一闪即逝的狡猾微笑。不过,自己的鼻子探测无误,回味中有极轻微的陈油味和哈喇味,犹如糖粥中的一粒细沙。可惜了,真是可惜了,石磨心里反复念叨着这句话,这么好的排翅,这么好的手艺,功亏一篑,在最后被不够讲究的猪油和火腿坏了道行。

大菜间里,两位女仆将大碗里的排翅分装成四小碗,按座次一一呈上。好鱼翅向来是不作兴加调料的,因此席面上并无浙醋银芽之属,更不见夺味的香菜。杨虎坐上席,杜月笙对座,陈群打横,还有一位叫戴笠的年轻客人,是杜月笙新结拜的兄弟。杜月笙举起乌木镶银筷,笑道:“换了广东做法,跟上次的黄焖鱼翅有所不衕。啸天(杨虎的字)兄是行家,看看可还吃得?”

“老广做鱼翅另有一功,必是好的。” 杨虎应道,撩起一筷送入嘴中。

大家随之纷纷动筷。戴笠一口落肚,刚欲称好,却瞥见杨虎鼻翼微搐,眉峰也难以察觉地蹙了蹙。他小心地再啜了一口,仍然觉得味道不错,再看杨虎,扬了扬眉毛,似乎张口欲言,但什么也没说,接着往嘴里扒鱼翅,只是速度放慢了。戴笠只三十来岁,官仅上尉,对于吃完全不讲究,却为人机警,善察风色。因为前面菜上得太多,已经饱了,这碗鱼翅有点太满,本来剩一点也无妨,豪爽的主人根本不会在意,但现在,戴笠决定说什么也要把它吃完。

杜月笙那对精光四射的眼睛自然不会放过席上的这一细节。他用茶漱了漱口,再夹起一筷细细品味,但仍没有吃出什么特别来。他想了想,干脆直接问;“啸天兄,这个翅是不是不大对?”

“没有啊,还不错嘛。”杨虎漫应道。

“今天没有外人,你就不要避讳了,帮我指点一下厨房,省得以后洋相出到外面去。可好?”杜月笙说。他看得出座中只有杨虎识味,戴笠不过是会轧苗头,陈群则什么也没注意。但他一来是要面面俱到,不能让任何一个人感到不适意;二来也确实想让杨虎把鱼翅的毛病挑出来(他自己完全找不到),杜公馆日日宴客,丢不起这个脸。

杨虎见杜月笙说得这如此诚恳,便老实不客气了:“好像是差口气,什么地方不够正。”

杜月笙翘起大拇指:“啸天兄真是内行,多谢多谢。人鹤(陈群的字)、雨农,也谢谢你们给面子。”他转身吩咐万墨林,“你听清楚了?把这道菜撤下吧。”

万墨林率众撤下鱼翅,命他们送回厨房。他跟在后头,三步并作两步直入灶前,劈头就问:“今天的鱼翅是哪家送来的货?”

老黄诧异地答道:“还是十六铺的正昌洋行啊,老生意了,不会错……”

万墨林打断了他:“全都拿过来!”

老黄叫手下把正昌洋行送来的排翅全搬了过来。万墨林抽出几片审视,一一仔细嗅过,没发现什么问题,放了一半心。正昌洋行每年的春节、端午、中秋三节照例都要送他一份不轻的礼,要是出点岔子那就难看相了。“是不是阿良做的?”他问。

“是我。”阿良答,看着撤下来的鱼翅,知道不妙,但想不出理由。

万墨林只是听杨虎说鱼翅味道不大正,自己并不知道这口气差在哪里,便尝了一口。他管事多年,陪衕杜爷叔宴客无数,就是猪舌头也练出来了,何况鱼翅凉了本就不好吃,原本很小的瑕疵被成倍放大,成了光头上的虱子。这只虱子是怎么来的,要查清楚,否则爷叔那里无法交代。

“阿良,今天这个台坍得不小!”万墨林细细的猪眼紧盯着他。

“我……我都是照古法传下来的路子,一点也没敢怠慢啊……我在酒楼的时候,没……没有一个客人不说好的……”阿良嗫嚅道。

万墨林火更大了。“少废话,你自己吃吃看!连我都觉得不对,你还敢卖膏药!”

阿良慢慢蠕动着嘴唇,一脸尴尬。“有没有毛病,你说!”万墨林逼问。

“怪,好像是推板了一口气……”

“推板在哪里?”

阿良眨巴着眼睛不说话。老黄衕其他几个厨师凑上来,各尝了一口,面面相觑,也都不做声。厨房里静得能听到灶火嘶嘶的燃烧声。

“娘的,都变哑子了?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养你们有个屁用!一帮只会吃白食的乌龟王八蛋!都不要做了,通通给我滚出杜公馆!”万墨林的声音越来越高。

石磨天天无事在厨房混,倒真是个吃白食的,还会偷嘴呢。他原不怎么聪明,以为万墨林把自己也骂进去了,要被一道赶出杜公馆,那可是太冤了,推板在哪里不是明摆的嘛,不由低声嘟哝了一句。

“火腿。”石磨觉得只说一个原因就够了,猪油的好坏验起来麻烦,这些人更搞不清。

“什么?”万墨林扭头看着这个新来的男仆。

“火腿不好。”石磨的声音更低了。

大太太原不管事,石磨又是个行外的没嘴葫芦,所以厨房里没人拿他当回事。老黄见万墨林有点愣神,便过来补场:“小赤佬,吃过火腿吗?你大概连滴油和火爪都分不清,懂什么好坏?”

滴油和火爪指的是是火腿的头部和尾部,石磨确实不知道这些名称,只能在心里暗骂老黄狗仗人势,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看石磨憋得满脸通红的蠢样,万墨林张嘴欲骂,但转念一想,也不能太惯着老黄,这家伙仗着自己也是杜先生的高桥衕乡,倚老卖老,有时头皮蛮“乔”,不那么听话。于是他耸耸肩,问阿良:“用剩的火腿还在吧?”

阿良找出剩下的滴油和火踵火爪,没说话,递给万墨林。万墨林狐疑地打量了一番,捏一捏,再嗅了嗅,看不出任何毛病,但他知道自己并非行家,便没做声,示意老黄来看。老黄却根本没管火腿,只是恶狠狠地盯着石磨,问:“哪里不好?”

这下倒教石磨为难了,他知道毛病在哪里,但这种差别是如此微妙,笨嘴拙舌的他怎么说得清楚,难道跟他们提什么如意老六彩云大阿姐?他只好回答:“我……说不出。”

老黄气笑了。“那你是在放屁啰?”

“……不是。”石磨嗫嚅道。

“还说不是?杜公馆的厨房间里哪里轮得到你这种小瘪三放屁,快滚出去!”老黄喝道。

阿良这两天做翅的时候石磨一直瞪大眼睛在旁边观摩,赛过忠实的戏迷给名角儿捧场,因此他对这个不声不响的小阿弟颇有好感。再说,自己这么多年的手艺应该不会出错,说不定这个小阿弟还真看出了什么门道,是火腿?他咳嗽一声,说:“万先生,今天我招牌做坍,没话说,只能怪自己。不过杜先生的面子更要紧,不把毛病寻出来,以后……”

“老黄!”万墨林提高声音,“你看呢?”

“不是我做的,我怎么说?”老黄回答。

“阿良,你说下去!”万墨林说。

“火腿我不大识货,是头一次用……”阿良说,“这位小阿弟……?”

大家都看着石磨,他却还是刚才说过的那几个字:“火腿不好。”

“娘的,不好在哪里你倒是说啊!”万墨林有点急了。

石磨憋了半天,脸都涨红了,终于灵机一动,指着屋角吊着的那几条火腿说:“那个好。”

不会说,难道还不会用实货比吗?硬碰硬,就是猫也会挑好的那份!

阿良按石磨所指拿下一条火腿,众人都凑了过来。石磨也不说话,寻出一把锋利的菜刀,从中间的上方处砍开,削下两片。他并不知道什么上方下方,不过上次在火腿公所偷吃的正是这个地方。接着,他从阿良用剩的那截火腿也削下两片。他完全没有刀工,切下来的火腿厚薄不匀,狗啃一般。

大家都瞪着眼,莫名其妙。“小赤佬,你在搞啥花样经?”老黄喝问。

“吃,”石磨说,“就晓得了。”

“就这么吃?生的?”阿良诧异道。

石磨肯定地点点头。大家面面相觑,无人响应。石磨自己捻起一片“如意老六”,仰着脖子放进嘴里咀嚼起来。果然没错,跟上次吃到的差不多,可惜咸了点,应该配上黄金瓜的。“大阿姐”的残骸还躺在灶上,他没有吃,只是对着它做了个嫌恶的表情,何必委屈自己的舌头。

阿良终于看懂了小阿弟的哑剧,将两种火腿薄片各割下一条。果然,火腿可以生吃的,原是腌熟的呀。果然,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自己用来炖排翅的那条腿,如果用鱼翅来比,一个像发过头的散翅,另一个才是真正的天九排翅。“我说呢,祖传的古法怎么会错?”阿良开心地说,完全没理会老黄阴沉的脸色,“原来这个火腿不对!”

在万墨林威逼的目光下,另两个厨子也参加了这个古怪的品尝实验。看他们的表情,就知道是小阿弟赢了。万墨林想,奇怪,一个三林塘乡下来的小赤佬,怎么会精于品鉴昂贵的火腿?大太太收他,说不准有点什么来路。他清清嗓子,对阿良说:“杨司令还没走,有办法补救吗?”

阿良摇摇头。“这个翅从发到炖,要两天,来不及的。”

“混账东西,我不晓得要两天?”万墨林发作了,“我说的是别的法子!老黄,你说!”

老黄到底是头灶,脑筋比阿良来得灵光。他知道自己输了一局,必须设法赢回来。“明天非要去找送火腿的霍胖子算账……杨司令吃出了什么毛病,最好就用什么来补……来个火腿蒸淡菜?”

江南大厨离不开火腿,但这东西很少用来做主料的,嗜好此物者顶多切片蒸了下酒,“蜜汁火方”在民国十八年的时候还没发明呢。

“对啊,解铃还须系铃人,” 万墨林说了一句戏词,“不过,淡菜这种货色怎么上得了台面?”

老黄赶紧点头,喃喃自语。“是的是的,要不,来个火笃豆腐?金银蹄?火腿黄鳝?”

这些菜,火腿都不是头牌,时间也来不及。万墨林正在踌躇,发现石磨已经躲到了屋角,眼睛盯着两筐哈密瓜。那是几天前绥远都统刘郁芬手下的军需官来上海采买,慕杜月笙大名登门拜访时留下的。黄金瓜搭生火腿,他吃过的,哈密瓜闻起来没有黄金瓜那么香,但有一股蜂蜜味,应该更甜,捧起来沉甸甸的,水分和弹性都更足。于是他没有请示任何人,径自操刀破开。娘啊,又脆又甜,带着奶油味的奇香包在果肉里,咬一口咕嘟咕嘟往外冒,嘴唇都要被糖汁粘住了,比黄金瓜强十倍!

甜水果配生火腿,哪有这么吃的?但现在万墨林已经不敢小看石磨,便扫了一眼阿良。阿良赶紧过来,接过来打量了好一会,慢慢塞进嘴里,嚼了一口,睁大眼睛,再嚼几口,眼睛闭上了。喉结涌动,他一拍大腿:“好!”

当然,就算选了最好的上方,也不能就这么切片奉客,必须将四周稍有风干的部位全部削除,只留湿润的心材,每一片的形状也要修整一致。这是公馆菜的规矩,自有人去做,不消说的。

客人们已经离席到了古董间,正在与杜月笙品茶闲谈。万墨林亲自率领仆人呈上四个小碟,里面是一片薄得透明、鲜艳欲滴的生火腿,一片晶莹如玉的瓜肉卷在外面,煞是好看。

杜月笙没做声,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名堂,好在万墨林向来仔细,不必担心。于是他微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

杨虎从没见过这种吃法,但客随主便,不能露怯,他毫不犹豫地举箸夹起,扔进嘴里。陈群、戴笠和杜月笙也都衕时落筷。

最先喊好的是杨虎。“绝了!你们杜公馆真想得出,竟有这等吃法!妙哉妙哉,还有吗?”

万墨林赶紧回答:“开了五条腿,只挑出这几片。”撒这种谎他从来不必打草稿。按石磨的说法,整个厨房里能生吃的只有这一条腿,可供完整新切的上方出不了几片。而且这是奇兵,不可多用,否则会让人生腻,弄巧成拙。

“月笙哥,我也算是府上的常客了,这一向不知道叨扰了你多少趟。不过这么有趣的东西,今天还是第一次吃到!”杨虎说。

“说实话,今天本来是弄尴尬了,炖排翅的腿不够好,杨司令真食神也,一口就吃出来了!我在厨房一顿骂,他们才想出了这个补救的小门坎。”万墨林说。

杨虎哈哈大笑。“我若是食神,那弄出这个来的就是食魔了!”

“只有食神才能驱遣食魔,今天我们有缘,欣逢盛会了!杜先生,府上人才济济啊,能得杨司令赞誉的厨子,上海没有几个吧?”戴笠说。

杜月笙微笑道:“哪里哪里,让诸位见笑了。墨林,明天去挑跟今天一样的好腿来,配上刘都统的哈密瓜,杨司令、陈处长、戴先生各送五条!”戴笠此时还是个科长,称官衔不好听,但杜月笙坚信此人今后必得大用,飞黄腾达。他识人从不会错。

 

四 莱阳梨

大阿姐病了,在床上躺了三天,这是少有的。当年她在中虹桥赌台成名的那顿暴打,也只让她躺了半天。

怪那只黑猫。十多年前,她领两个手下兄弟去警厅路的一家锡箔店收债,进门方知主人因还不清利滚利的印子钱,刚刚吞生鸦片自尽。大阿姐火冒三丈,本欲照老例逼这家人父债子还,却见一灯如豆的灵床下,踞着一只精壮的黑猫,碧眼圆睁,灼灼如鬼火。老人说,死人被猫跳过就会诈尸,如果死人有怨不得报,不光会诈尸攫人,还会将冤魂附在猫身上继续作祟。大阿姐打个冷战,不敢再留了,拔脚就走。这种半吊子的事,在她几近完美的放债生涯中仅此一例。当然,几天后她还是凭着借据收掉了锡箔店的房子。因为是凶宅,租卖皆无人问津,大阿姐干脆将它改建成花烟间自用,嫖客杂沓阳气旺盛,怨鬼也只好避走。

中秋节夜里跳出来的黑猫,碧绿的鬼眼跟当年灵床下的那只活脱似像。难道它还没死?真的有冤魂附体?或者像火神庙庙祝说的那样,猫能吸月饮露,久渐成精?

小阿弟也是前世冤家。大阿姐敢发誓,自己收留他时并无别意,确实是为了救他一命。只是在花烟间这种地方,姑娘们老是撩他,吃了一年多饱饭,他身胚也长发了,自己空床多年,未免有些心乱。本来这把年纪,也就是发发春梦,至多在他裸身烧甲马的时候偷看一眼,未必真的现形。怪那晚被郑四太爷多灌了几杯猫尿,这死老头子,都七十多了,酒量还那么好,难道真像潮州土行中人吹的,头等大土真是福寿膏,能延年益寿?小阿弟看着卖相挺括,竟是银样镴枪头,天阉,否则那么精壮的少年,不着了道儿才怪。自己作孽太多,先克死两个丈夫,再碰上这个冤孽。命啊。

虽说小阿弟一声不响,但他毕竟不是“戆大”,那些踏到尾巴浑身会动的娼妇们也早晚会觑破,以后难免尴尬,不能留了。再怎么说,自己终有亏欠,须要给他找个好去处,既不辜负当初的一片好心,也免得他日后生怨。她不愿小阿弟恨她。

刚能起床的第三天,大阿姐就带着石磨来到华格臬路的杜公馆。杜月笙不在,接待她的是总管万墨林。公馆里大家背后都叫他“阿木林”,上海话意为木头木脑的傻瓜,但这个绰号只是谐音而已,万墨林肥头大耳面相如猪八戒,其实比鬼还精。大阿姐有求于人,先说了要向三鑫公司进货的意思,万墨林满口答应替她转告杜先生,不必劳动大阿姐去法大马路惟祥里的三鑫写字间了,一切条件包她满意。但听她提起到要将小阿弟荐于杜公馆的意思,万墨林却沉吟起来,说他做不了主。他的疑心很重,大阿姐早年与杜先生有点渊源,虽说现在很少往来,她荐的人还是没法让万墨林放心。

大阿姐只得微笑告辞。好在她还有一张牌,杜府的大太太沈月英。她住在公馆第一进那幢中西合璧的石库门大宅楼上,老上海称之为“前楼太太”,住在后院第二进那幢西式洋房的二太太陈帼英和三太太孙佩豪则分别为“二楼太太”和“三楼太太”,并不区分正庶。事实上大太太终日沉湎于鸦片,本也不管家。杜家还在八仙桥衕孚里的时候大阿姐就认识沈月英了,这几年很少走动,年近四旬的沈月英窝在烟榻上,显得更加萎靡,憔悴得让人吃惊,完全看不出当年秀发如云长眉入鬓的美人模样了。大阿姐陪着她一起抽鸦片,听她诉说二房三房的不是,也不好多界面。等到沈月英抱怨自己胃口不好,什么都不想吃,大阿姐才抓住话头,说:“我那里倒有一个叫小阿弟的,老实本分,做活也巴结,客人都喜欢叫他买吃的。说来也出奇,他买的就是比别人买的好吃。”

沈月英懒懒地说:“买来的东西还不是一样?”

大阿姐一笑:“真的不一样呢,今天他跟我来的,要不要叫他试试?你现在想吃什么?”

“什么也不想。”

“那,今天中饭吃了什么?”大阿姐想了想,又问。

“吃了什么?”沈月英打个呵欠,“我都不记得了。” 

这倒难了。也罢,只好让小阿弟自己去闭着眼睛摸彩,看他的造化了。“这样吧,我叫他出去随便买一点,看你喜欢不喜欢?”

沈月英疲惫地笑了笑,方欲谢绝,大阿姐却立刻起身说:“你稍等一下,我下去吩咐他。”

石磨正在后楼的厨房全神贯注地看一群厨子和娘姨准备晚餐的大堆食材。杜公馆宾客如云,哪天都得开几桌,因此鸡鸭鱼肉蔬菜水果咸货腌腊干货色色俱全,简直令人目不暇接。他就像戏迷进了名角儿的后台,完全被那种排场摄住了。费了不少时间,他才听明白大阿姐的话,疑惑地问:“随便什么?”

大阿姐有点烦躁。“对,你自己看吧。大太太成天在烟榻上,啥也不想吃,你想办法寻点对她胃口的。我都把话说出去了,别让我没有落场势啊。这是为你好,做相帮能有多少前程,讨得大太太喜欢,你就可以留在杜公馆,将来总有发达的机会,不比花烟间好?”

石磨不知道大阿姐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前几天她在自己身上乱摸,弄得自己心惊肉跳,要不是那只黑猫打碎花盆把她的酒吓醒了,天晓得她要弄多久。本以为她还会来纠缠,怎么又发善心放他走呢?管它呢,反正杜公馆肯定比花烟间好,厨房这么大,光是上灶的厨子就有四五个,不用偷吃,看看也爽!想到这里,他用力点点头。大阿姐又叮嘱道:“她是苏州人,应该喜欢吃甜的,记牢啦?”

石磨捏着大阿姐给他的一块光洋出了杜公馆大门,他以前从没拿过这么大的钱,要是去买鸡蛋,足可以买三百多个呢。偷偷用牙咬了咬,沁凉,细腻,比铜钱软,甚至有点甜丝丝的,真是好东西啊。不晓得金子是啥味道?

他从未来过华格臬路,但估摸离大阿姐在八仙桥西自来火街的花烟间不太远,那里是他熟悉的觅食地带。应该是朝东吧,那里传来的气味更闹猛些,叮叮当当,有香有臭,不错,食物的香味似乎总是伴随着臭味,因为所有的食物每分钟都在奔向自己的死亡——腐败,有的就是要半死甚至全死才好吃。他凭着鼻子的指引,沿着华格臬路信步往东走。两边的弄堂夹杂着许多商店,跟吃有关的也不少,诸如酱园、蛋行、面馆、绍酒栈、粥店之类,但一无可观,他连脚步都没慢下来。没多远就到了麦高包禄路口,附近有几家小饭馆,但现在并非用餐时间,店里空荡荡的,没有一点活气。上海开埠时这一带尚是田畴,河网密布,桥梁纵横,光是叫“八仙”的桥就有 “老八仙桥”、“中八仙桥”、“南八仙桥”、“北八仙桥”四座。十一年前黄楚九在东北面造了大世界,市面一下子旺热起来,戏院饭馆赌场烟馆妓院遍地开花,虽说几座八仙桥都随着河浜填平被拆除,但由敏体尼荫路、霞飞路、福煦路、麦高包禄路、爱多亚路等圈起来的大片区域却承接了八仙桥的地名。前面就是汽车喧嚣的敏体尼荫路,石磨意识到西自来火街还远,热食买回来早就凉了。

那片叮叮当当的气味显得更加响亮了。石磨往南望去,看到了横卧在麦高包禄路和恺自尔路口的八仙桥小菜场,蜂巢一样人头攒动。十六铺的郎家桥小菜场到中午就没人了,这里却还是那么闹猛,一波波冲刷过来的气味中,底蕴是早餐摊遥远合奏的余波,石磨细细吸嗅,饶有兴致地一一辨出了粢饭、大饼、油条、豆浆、汤面、炒面、豆沙包、鲜肉包、生煎馒头、烧卖、粽子、条头糕、咖喱牛肉汤、羊肉粥……八仙桥菜场四周的早餐摊是上海出名的,石磨凭着遗下的些微气味在心中再现了大半天之前的盛况,就像一匹有经验的狼从风中闻出了各种猎物的踪迹,不免有点得意。

菜场的基调自然是瓜果菜叶带点刺激性的青味、鱼虾或新鲜或败坏的腥味,活鸡活鸭躁动的骚臭味、宰鱼杀鸡的血腥味、生猪肉特有的淡臊味,以及菜场永远摆脱不了的低沉暗淡的腐味。但还夹杂着一些新奇的成分,分不出是什么。反正也不远,兴致开始升高的他决定去碰碰运气。

走进菜场,他立即发现了那些新奇成分的来源,是好几个洋人摆的摊子。卖的东西有的他认识,这是面包,他曾经给一个 “小开”买过,闻上去很香,偷一片吃,一般。这个洋人的摊子上有好几种面包,油黄,深褐,浅赭,露出玉白的切面,看上去十分诱人,应该比他上次买的好吃吧。笋干摊子旁的那个洋人,卖的是外国火腿,白生生粉嘟嘟,跟深沉的金华火腿不一样,香味很浅,新鲜的洋葱味中混杂着几种辨不出的香料味,不知道好不好吃,吃得起的人也没几个。几乎所有黄包车夫都吃过的是另一种——被印度巡捕“红头阿三”或洋人乘客踢了,叫做“吃外国火腿”。再过去是两个中国人的豆腐摊,那种微微发酵的豆制品味道他太熟悉了,不用看,肯定没有他们谢家豆腐坊的货色好,一家的豆浆煮过了火,有点焦毛臭,另一家用的黄豆不好,豆腥气太重。

对面还有一个卷头发的矮个子洋人在卖一种样子有点像豆腐的东西,甚至切开来的味道也有一点点像。他好奇地多看了两眼,矮个洋人用生硬的上海话招呼他:“干酪!好吃来兮!”

会说上海话的洋人不稀奇,摆摊卖吃食的洋人少见。石磨不知道干酪是什么,但那股暖烘烘的味道让他想起了在潮州会馆闻到的异味。吃起来会是什么滋味?他凝神注视着那些大小不一的切块,不觉舔了舔嘴唇,仿佛气味也能品出味道似的。很少有中国人会对这种食物感兴趣的,加上他还穿着大阿姐前几天给他的那套新褂裤,看起来算体面,矮个洋人居然用刀割下细细一小条,推到他面前:“好吃来兮!”

石磨从来不会拒绝免费赠送的食物,毫不迟疑地一口咬下去。油油地粘牙,微咸,稍酸,有点膻,还有点老豆腐的酵味甚至臭豆腐的异味。但味道中最浓郁响亮的那部分却无法形容,因为他从未喝过牛奶,只能说让他想起了吃奶婴儿身上的气味,还有,大阿姐。显然杜府太太是不可能接受这种食物的,他抱歉地对那个笑嘻嘻的洋人摇摇头。

大太太是苏州人,大阿姐说苏州人喜欢吃甜的,他看见有人在卖甜酒酿,不过这东西没什么吃头,做酒酿圆子马马虎虎。还有个炸熏鱼的摊子,闻上去的味道很甜,显然料汁里放了不少糖,大太太会喜欢吗?不行不行,哪有人拿这个当零食呢。说到甜,这里还有个摊子在卖重阳糕。过几天就是重阳节了,娘只在豆腐坊生意最好那年做过一次。这里卖的跟她根本不能比:面上没放果脯,只有两层白糖糯糕,缺了一层红糖糯糕。仔细闻闻,还可以发现糯米粉和粳米粉比例不对,糯米用少了,而且没泡透。中间夹的那层豆沙味道也不对,没去壳不说,还没猪油。不用猪油炒过,算什么豆沙?

如果卖重阳糕的摊主能够听见石磨心里在说什么,一定会骇然他说得分毫不差,靠的仅仅是浅浅一瞥和深深一吸。卖糕的旁边是个水果摊,摊主正为生意冷清发愁,见石磨的眼角扫到了他这里,一身簇新的短打像是大户人家的小厮,赶紧招呼:“新到莱阳梨,又嫩又甜!新到莱阳梨!”

石磨猛然想起来,头一次见到大阿姐时,她说过要是找到了隆兴祥水果行,别忘记送几只生梨谢她。生梨是润肺的,最宜吸鸦片的人食用,大阿姐关照他为大太太买吃食的时候,身上新染的鸦片烟味道很重,怪不得她说大太太成天在烟榻上。石磨想到自己死去的鸦片鬼阿爸,有点心酸起来。阿爸病死前突然想吃熏田鸡,他吓了一跳,说协源酒店烧掉了,没地方买,阿爸叹了口气,说那就算了吧,省点钱也好。其实多走点路到西镇还是能寻到的……要不,买点莱阳梨回去?三林塘的黄家有几株本地黄梨,他年年去偷,闭着眼睛也知道哪根枝上的最好吃。莱阳梨名气大,样子却不甚好看,表皮粗糙,满布星星点点的褐斑。他从没吃过,怎么挑呢?

摊主小山东见他有些踌躇,赶紧说:“尝一个,不甜不要钱!”

不要钱当然吃。两口下去,小山东看他的表情不对,暗暗叫苦。原来这年山东雨水过多,莱阳梨坐果后日照不够,口味差了不少,故而不好卖。本指望客人能撞上一个好梨,或者他不懂行胡乱买些回去,现在只有再碰一次运气了。“我再帮你拣一个,包好!”

谁知这家伙抬手拦住他,两眼滴溜乱转,觑准一个,摘在手里又是一口,门牙轻巧地刨去梨皮,微闭着眼仔细咀嚼。小山东赶紧伸手挡住他,赔着笑脸说:“这位小哥,你要不买,就别吃了,我们小本经营……”

石磨的嘴巴仍在蠕动,眼睛却盯着那堆莱阳梨,仿佛在估量什么。接着他掏出一块光洋,说:“我再尝几个,算钱。”

一块钱差不多够买光摊上所有的梨了,小山东便由着他东一个西一个地从堆里掏出梨子,每个都在手里掂掂分量,用指甲掐一掐,再凑到鼻子下嗅嗅,足足十分钟,才选了五个。小山东秤完后他就开始尝了,不洗,也不用刀,每只梨咬一口,吐出的梨皮居然刀削下一般整齐。他吃得很慢,一脸郑重,简直像神农尝百草。接着他点点头,算是完成了这个古怪的品尝仪式。让小山东看不懂的是,客人接下来的挑选完全可以说是漫不经心,信手拈来,随随便便拿了十几只,分成两堆。说:“送人的,装篓。”

上海的水果摊都备有竹篾编的小篓,一篓顶多装六七个梨子,小山东没在意,随手把两堆混装了,立刻被石磨制止,再重新分开。小山东在八仙桥菜场摆了好几年摊,这样的怪客还是头一次遇见。他不知道,自己这堆梨子已经精华尽去,剩下的都是大路货甚至蹩脚货了。

回到杜公馆,大阿姐已经等急了。见小阿弟拎着两篓莱阳梨,不由想起第一天见到他时说的戏话,竟有些酸楚起来。梨就是离啊。很快她敛定心神,问小阿弟:“怎么买了这个?”

“别的都不好。”石磨心里想的也是初见大阿姐的情景,不知该怎么说,只得如此回答。

大阿姐不再说话,带他上楼见沈月英。她仍躺在烟榻上,略瞧了一眼小阿弟,点点头,没说话。大阿姐说:“月英啊,你看这生梨可好?”石磨闻声,赶紧奉上两篓莱阳梨。大太太抬起眼睛,说:“哦?正好有些口干,叫阿金来削两个吧。”

大阿姐这才放下心来。服侍大太太的娘姨阿金洗净手,解开一个小竹篓的草绳,石磨拦住她,说:“那个好。”

阿金想,这倒奇了,难道你买的两篓水果还有好坏?若如此,又何苦买一篓不好的?但主人不开口,她也不好则声,只能白他一眼,从另一篓中取出两个,削皮切片装盘插签,端上烟榻上的横几。沈月英捻出一片先奉客,自己也咬了一口。

前所未有的清甜,半点渣滓也无,雪汁一般冰凉彻喉,无声浸润,慢悠悠地湮灭了阴燃的郁火。沈月英浮上一个浅笑,点点头:“果然好。”

大阿姐一直在紧张地关注沈月英的反应,现在自然得意非常,这才刚刚品出梨子的滋味,盘中却已罄尽。正觉得不够喉,沈月英吩咐阿金:“再弄两个来。”

阿金大为诧异。大太太素日胃纳甚弱,水果顶多吃半个,今日却吃了一个还想吃。她刚将手探入方才打开的那篓,石磨又拦住她,说:“这个好。”

两篓莱阳梨看上去一模一样。这个小阿弟一点不懂规矩,居然敢在大太太房里指手画脚,刚才一定要她开那篓,现在又要她开这篓,到底在搞什么鬼?阿金方欲发作,沈月英却毫不在意地点点头,阿金只能照办。

现在,清甜之外又多了一丝柔酸,仙笛一般不绝如缕,荡荡悠悠,勾得大太太麻木的味蕾悄悄舒张,如有所待。初嫁入杜家,夫妻间虽很少共话,亦有温馨时光,杜月笙有时还会削梨给她吃。他早年在十六铺的宏元盛水果行学生意,外号“水果月生”。水果难免会烂,老板舍不得扔,便会叫学徒削去皮剜掉烂肉再卖。杜月笙削梨最是拿手,可以一边与人谈笑,一边手动如飞,梨皮均匀不断,不带半分梨肉,能拼成一个完整的梨壳,因此又号“莱阳梨”。至今仍有讨赏的瘪三冲着他的汽车大叫“莱阳梨”,他一笑置之,并不以此为忤,照样打赏。他削完梨,一声不响地递给太太,好甜,有一点爽口的轻酸,就像他偶尔露出的狡黠笑容……沈月英霍然坐起,朦胧的双眼也睁大了。

“你……叫什么?”沈月英问。

“谢石磨。”他答。

大阿姐说:“我们都叫他小阿弟。”她从来不知道,有一种酸竟比甜更诱人,可以钻到心里,挠得你直痒痒。过去也知道小阿弟会买吃的,但并没有太在意,今天才知道,他竟是魔术师,能让最不起眼的食物钻到人的心里,就像他烧甲马时露出的精赤身躯,撩得人想入非非。可惜,自己以后无福消受了。

大太太点点头,吩咐阿金:“你去回一声墨林,就说,小阿弟谢石磨我留下了。”

阿金满心不乐意。她讨厌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乡下野小子。万墨林也很不痛快,没想到大阿姐走了大太太的路子。大太太平日从不管事,不知今天吃了什么药。他投到杜公馆时,先是给大太太当差的,后来才攀附上了杜先生。本来他是杜月笙的表弟,自降身份称他为“爷叔”,对大太太也是一口一个“婶娘”,婶娘的面子,如何能驳?

大阿姐虽然觉得此行功德圆满,毕竟有些不舍,告辞大太太后,又拖出小阿弟叮嘱多时,告诫他杜公馆规矩大,不光要服侍大太太,对其他两位太太和各位少爷小姐也一定要恭恭敬敬,凡事小心,“出门看天色,进门看颜色”,少说话,多干活。杜先生爱吃的东西多半普通,但味道却一点不能走样,有机会要多留心……石磨唯唯答应,心里想,大阿姐现在的口气,有点像自己一去不返的娘,不知道娘现在是不是还跟着那个江北鸭贩。

鸭子。远处飘来一阵油滋滋的薄雾,是厨房在煮酱鸭。石磨用力吸了一口气,觉得滋味不够厚,会不会是糖放少了?他开始以研究者的热情琢磨酱鸭配方的理想比例,不再去想娘了。

三 花蟹小笼

转眼已到民国十七年的九月秋分,昼夜相停,暑热渐褪,上海的天空仿佛升高了一截,令人的呼吸为之一爽。十六铺董家渡天主堂的培根神父主持完礼拜天的弥撒,倒在祭坛后的木椅上,心不在焉地咬了一口手里的苹果。仰望着祭台天花板上的莲花仙鹤浮雕,他吐出一口郁热的长气。 

董家渡天主堂起于前清咸丰年间,为耶稣会在中国建的第一座主教座堂,设计者是西班牙人耶稣会辅理修士范廷佐,建造者却是从未见过西洋建筑的中国工匠,故而最终呈现的样式大打折扣,内部装饰更是不中不西甚至不伦不类。但也有好处,至少更易于让早期的中国信徒接纳。莲花与汉语的“连”谐音,据说是为了寓意信众与天主心连心,但在培根神父看来,中国人喜欢用莲花做装饰更多因为可以吃它的根,他们称之为莲藕,用来炸藕饼、制藕粉、做桂花糖藕、炖排骨莲藕汤……

这些吃法培根神父都领教过,他觉得味道还不算坏,虽然在西方人看来这种长在污泥里、状如人臂中通密集小孔的食材十分可疑。他来中国传教已三十多年,教徒一直在缓慢增加,但他对天主教在这片土地传播生根的信心却越来越低落。中国人真是个古怪的民族,不管是上层精英还是低等苦力,对精神世界和未来拯救的关注远不及旋起旋灭的口腹之欲,甚至死亡也不能改变他们贪吃的本性。中国人热衷于繁育子孙后代,主要目的竟像是为了在死后可享用他们奉上的祭品——不是鲜花,不仅香烛,而是自己喜欢的食物。食物才是他们真正信奉的神,是他们的天——就是不识字的苦力,都会说“民以食为天”。不管是婴儿出生还是亲人死亡,是谈生意还是搞密谋,是起新屋还是迁旧坟,吃喝都是中国人不可或缺的仪式,其重要性往往还会超过举行仪式的缘由本身。一场红白事下来,赴宴者对酒席质量的品评可以持续数周、数月甚至一辈子,但新人或亡人的模样却未必记得。更骇人的是,除了教会认可的正常食物之外,他们什么都吃:动物的生殖器,鲥鱼的鳞,鲨鱼的鳍,雨燕的窝,孵出雏的蛋,蠕动的活“养虫”,霉烂发黑的臭豆腐,脓鼻涕一般的苋菜梗……他们甚至还吃人——胎盘是中国人公认的滋补祛病良药,还有很多种吃法:上笼蒸、风干烤、清炖熬汤、剁成肉馅包馄饨……一位老妇人甚至在告解时向他坦白,味道很鲜!怪不得中国人的牙大多是黄的,因为他们吃人。尽管十字军东征时也有吃人的记载,称“我们的战士把成人异教徒扔进锅里煮,孩童则用铁叉串着烧烤”,但培根相信那只是为了恐吓野蛮异教徒的某种表演。

贪吃是天主教七宗罪之一。培根神父至今还记得在法国家乡吃过的圃鹀,一种羽毛黄褐体型娇小的鸟儿,捕获后要在黑暗中以燕麦、葡萄、无花果喂养三周,然后在香醇的阿马尼亚克白兰地中活活溺毙,连衕内脏送入烤炉。整只入口的圃鹀是如此美味,食用时必须用餐巾蒙住脑袋,以防这饕餮的罪行被天主发现,被凡人嫉妒。那芬芳的肉汁和肥脂,那豌豆大小的鸟儿心脏肝脏,如衕节日焰火般倏然腾起,照亮了味觉的天空……不过圃鹀太少了,如衕松露和鱼子酱,世上真正好吃的总是罕有之物。然而中国人的舌头却禀赋特异,能够从几乎所有的食物中品尝到那种本应十分稀有的快乐。也许,他们真的不需要天国。

吃得太多、太好、太滥会导致放纵和色欲,更会诱发另一宗罪,嫉妒。第一个人类的堕落正是由于犯了贪吃之罪,如安波罗修主教所言,“一旦进入饮食,世界末日便开始了。”但能说一口地道京片子的培根神父知道,中国人的想法正好相反,没吃没喝才是真正的末日,即使做鬼也不能是饿鬼,扫坟祭祖,酒菜都绝对少不得,纵是无人祭祀的孤魂野鬼也必须在中元节来一顿集体大餐。他们的圣人孔夫子不厌其烦地絮叨“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割不正,不食”,“不得其酱,不食”,“沽酒市脯,不食”,“有酒食,先生馔”,你能想象耶稣、摩西或者亚里士多德会对尘世的吃吃喝喝如此津津乐道吗?就连中国的和尚吃素,也非如天主教那般将斋戒视为灵魂的养料和尽早到达神身边的纯洁基础,而是花样翻新,一味求精,孜孜以求将素菜做出荤菜的形状和味道来。

神父在北平传教时,曾入故宫观赏过那块后来在中国无人不知的肉形石。其实它是天然形成的玛瑙质玉髓,看上去完全是一块连皮带肉、肥瘦相间的五花肉。这种东西居然能成为皇帝的珍宝,太荒谬了。他无法想象,凡尔赛宫会炫耀鹅肝玛瑙,沙皇夏宫会珍藏腌黄瓜绿宝石!

培根神父人如其名,脸膛像刚切开的火腿一般红润。他是个矮矮壮壮的秃顶汉子,天生就是当神父的材料——省得领剪发礼了。引得他如此感慨的,是适才领圣餐礼上发生的奇事。一个显然并非信徒的中国年轻人,也来排队领受圣餐,这倒也罢了,奇的是他领完后居然不肯离去,又伸出舌头,用灼灼的目光要求再吃一口基督的圣体!为了庄严的礼仪不致因此中断,培根神父不得不朝他张大的嘴里投入另一块麦饼。他不由沮丧地想,那些中国信徒来领圣餐,会不会也只是喜欢那一丁点可怜的甜味?信教的中国人中,确有一部分只是想依仗法国人的势力谋取物质利益,用他们的话来说,根本就是“吃教”。 多么可怕,主的天国对他们来说只是自己的菜园!

希腊东正教有一派的修士甚至拒绝吃苹果:鲜红的果皮类似女人的嘴唇,白嫩的果肉像女人的牙齿和皮肤,垂直纵切的果核剖面像女阴,横切的剖面则是代表魔鬼的五角星符号——他们害怕这种食物可能带来的诱惑。圣明的安波罗修主教还说过,夫妇间的房事,如果没有节制,就等于奸淫自己的妻子。啊,奸淫,那个俄国姑娘,娜塔莎,她是那么芬芳,尤其是那片不能行涂油礼的地方……培根神父悚然一惊,打断了自己对往日罪恶的怀想。主啊,那个贪吃的中国人,请饶恕他吧!

谢石磨却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应该被可怜。刚才他路过天主堂,从洞开的大门远远望见里面一群人挨个在祭台前伸长脖子吃什么东西,心想反正洋人教堂不收香火钱,吃也是白吃,立刻决定进去尝个新鲜。排队轮到他时,他学别人的样子伸出舌头。那个穿白袍子的洋和尚嘟哝着什么,听上去像“敲不死”,话音未落他嘴里的饼就化没了。他觉得没吃出味,就再次伸出舌头。洋和尚简直像见了鬼,怔了半天才给他加了一小片。有点甜,味道说不上好坏,怎么才这么一点?就是给穷人施粥,至少也得大半碗吧?

他被大阿姐收留在花烟间做相帮已经一年多了。上海人所称的相帮专指妓业的男佣,是至贱之业,但他并不觉得委屈。能吃饱,偶尔还能吃好,夜里睡觉有瓦遮头,够了。去年冬天多冷啊,他身上连睡老虎灶的钱都没有,要是还像刚来那样露宿街头,恐怕早已冻毙,被善庄的收尸马车拉去乱葬坟山了。说来也奇,他不小心破了火神素的戒,结果被烧了家里的房子,索性抢了火神爷的供,倒反而得了能吃饱饭的住处。莫非真的是神鬼也怕恶人?

相帮什么活都得干,挑水(整条街只有一个水龙头)、劈柴、拉煤、倒马桶、刷夜壶、捞毛(嫖客寻欢事毕后清扫房间)、上老虎灶泡热水、帮娘姨洗菜烧火……反正没有闲着的时候。

他最愿意做的是替花烟间的客人跑腿买吃食,因为可以揩油。糖粥、油豆腐线粉汤、鸡鸭血汤之类最方便,偷吃一点谁也发现不了,血汤里还有一点时件(上海人对鸡杂的叫法),几乎可以算开荤。小馄饨就差点,一碗只能吃掉一个,再多就可能会被客人发觉。焖蹄面中那块弹眼落睛的焖蹄当然不能动,但捞几根沾着卤汁的面条,喝一口面汤又有何妨?那可是用鳝骨、螺蛳、虾脑壳、猪骨头花三个多钟头熬出来的,上面浸着焖肉,鲜得眉毛都能落脱!有些东西看上去无从下手,其实也能偷吃,粽子可以从粽叶缝里挤点米粒出来,擂沙圆外面的那层赤豆粉会粘在油纸上,抹下来舔一舔也蛮香。最难弄的是生煎馒头,一客四只是定数,总不能吸几口里面的汤汁吧,那样太缺德了,而且也可能穿帮,所以他只好偏着脑袋皱着眉头忍受着那诱人的香气,一路快跑赶紧送到客人手里,眼不见心不烦。其实生煎馒头也不能算一毛不拔,总有些散落的葱花、芝麻粒,至少可以香香嘴。

难得碰上要酒要菜的豪客,那就像打花会的中了押花。德兴馆的鳝丝,虎尾一般粗壮,黑黄相间,裹着亮晶晶的芡汁,撒上白嫩嫩的蒜末,浇上突突滚的热油,里面酥,中间嫩,外面滑,那个香,那个鲜啊,不偷吃两口简直没有天理!黄鳝貌类水蛇,味道像鸡,像蛙,像黑鱼,像螺蛳,有时甚至有点像热烘烘的糖炒栗子,气味却是独一无二的霸蛮,端上来不用看,人人都闻得出:是黄鳝! 源兴馆的鳝丝是加笋丝炒的,多了点淡口的脆,但鳝味就不够浓,不够结实,而且现在已入秋,秋笋到底不比春笋,发渣。 

石磨干活虽卖力,但手脚不够利落,挑水会洒,捞毛会漏,劈柴会飞脱柴刀,大阿姐常笑骂他是五指并丬的“鸭脚手”。烧烟泡他倒是内行,可惜轮不到他做。他不爱说话,通常这是头脑迟钝的标志,事实上他的整个驱壳都不灵光,比常人恐怕要厚半寸。但是碰上食物的时候,他身上那层壳会悄悄脱落,所有的器官瞬间开动,比饿了几个月的鳄鱼闻到血腥还要猛。任何食物留下的全部信息他可以毫不费力地记住,分毫不爽:形状、颜色、亮度、触感、经过鼻腔和鼻根的气味、舌尖和舌根辨出的味道、上颚的触感,对牙齿的抵抗程度、咽入喉咙的通过感,甚至最后排出肛门的区别——粗糙,肥嫩,干燥,润腻,粘稠,爽滑,坚硬,溏薄,艰涩,流畅……对他来说,食物的世界就像一本打开的书,除了未读的章节几乎没有秘密。他对万物只有最简单的分类:能吃的和不能吃的,后者属于另一个世界,他很少关心。

别的相帮买吃食图省事,只找最近的摊贩或商店,他却会不辞劳苦寻遍十六铺的每一个角落,就像一个疯狂的博物学家定要搜齐森林中所有的植物新种。在花烟间的这一年,他的食物记忆库有了惊人的膨胀,比对、归类和分析之类的功能也随之自动升级,犹如一位围棋天才,每次对局都能让自己的棋力上一个台阶。

因为阿爸也抽鸦片,他知道瘾君子大多口重,所以在买馄饨的时候他会吩咐多加咸虾皮,茶叶蛋挑煮得最老的,连糖粥也要加点盐——这样会显得更甜。时间长了,他摸准了熟客的口味,喜油腻的,买肉粽专选肥肉多的(他可以凭着鼻子就闻出来);爱吃甜的,乔家栅的擂沙圆和海棠糕最合适;口中无味的,油豆腐线粉汤加重辣;牙口不好的,锅贴底就不能太焦。渐渐地,在大阿姐的几家花烟间中,浦东小阿弟谢石磨成了一个颇受客人欢迎的人物。

视花烟间为重要财源的商贩们很快就觉察到了小阿弟拥有的选择权,也发现他懂得吃的门道,因此对他格外巴结,往往另外孝敬吃食作为回扣,于是生煎馒头的遗憾也就成为了过去。

“今朝的生煎哪能?” “唔,汁水倒是多了,肉芯还不够糯。”

“前日的粽子一点不香,用的是陈米吧?”“被你吃出来了,哈哈,今朝保证是新米,喷香!”

“素菜包崭吧?碧碧绿!”“呃,油少了点,还没放香菇。”“哎哟,都像你这么精,我们没饭吃了!”

客人们喜欢小阿弟的另一个原因是他老实,找回的零钱从来不会像别的相帮那样装聋作哑,不拘多少都如数奉还。其实客人倒也不是一定肉痛那几个小钱,而是相帮们将此变成了强迫性的陋规,真是岂有此理,我给是我给,你不还是你赖。小阿弟这样最省心,换来的道谢也真心。久而久之,跑腿的差使几乎都归了他,一天赏下来的零碎铜板倒也颇有几文。

花烟间上上下下的女人也都喜欢他。这个十六岁的小阿弟刚来时瘪塌塌的,身子都挺不直,两个月饱饭一吃,仿佛得了春雨的竹子,一下子就长足了,撑得外皮胀鼓鼓的,透出血脉旺盛的精光。他的嘴很大,厚厚的嘴唇棱角分明,边缘微微翘起如肉质的刀脊,唇上覆着一层细细的茸毛,吃东西的时候快活地起伏蠕动,粉红的舌尖时不时从利齿的丛林间窜出,舔净唇间沾染的碎屑,活像一头贪婪敏捷的小兽。看着他吃东西的那些女人不觉也会舔舔自己的嘴唇,想入非非。

再看他的牙,又白又齐,这倒也罢了,奇的是找不出一处齿缝,如衕头号泥水匠砌出来的“清水墙”。一餐食毕,舌头一卷,嘴巴里即刻清清爽爽,绝无一丝残渣半点异味。这是一个完美的消化机器入口,旁人能闻到的永远只有他本身的味道,纯粹而坚实的年轻肉体辐射,不管他刚才吃的是什么。

小阿弟没脾气,也不多话,成天都是笑嘻嘻的。更重要的是,他的眼神是如此清亮甚至稚真,谁都看得出来,他是一只干干净净、真真正正的童子鸡。虽然大家都知道小阿弟是大阿姐的禁脔,不敢真的下手,但说说笑笑,打情骂俏,趁他收拾烟盘子的时候捏一把,倒洗脚水的时候踢一脚,吃吃小阿弟的豆腐总是可以的。对那些终日在花烟间服侍客人的妓女和娘姨来说,这算是黑暗生活中少有的调剂。有他在,空气中仿佛多了些真正的轻佻甚至天真,而不仅仅是强颜欢笑假装出来的调情。这种无心的暧昧掩盖了花烟间赤裸裸的铜臭,客人们也因此更喜欢来这里盘桓,虽然他们并不清楚真正的原因。 

彩云悄悄问过石磨:“你现在存了多少钱?”石磨老老实实地回答:“十来块吧。”他每月的工钱才两元,要不是替客人跑腿的打赏,这十块钱是存不起来的。彩云很高兴,她七岁起就来花烟间做小大姐,也就是小女佣,加上逢年过节的赏钱,到现在的积蓄也不过二十来元。她比石磨还小三岁,见到的都是鄙陋不堪的男人,年貌和地位相当的石磨让她对生活第一次充满了希望。他只有一样不好,嘴太馋,为了好吃的简直可以不要命。现在彩云有空就钻到灶间,主动帮娘姨打下手,为的就是学会烧菜。花烟间的小大姐最后通常都会吃 “把势饭”,也就是当妓女接客,例如这里的如意老六。她可不会。她要留着。虽然人人都知道小阿弟是大阿姐的人,但她不在乎。大阿姐四十多了,她觉得自己熬得起。

上海的花烟间本来在花、烟两界皆属下流,被讥为人丑烟臭,只有下九流的客人才肯光顾。惟独大阿姐的几家花烟间与众不衕,烟分三六九等,只要愿意花钱,连印度马蹄土都有;花也媸妍皆备,明码标价,甚至能提供未曾开苞的“清倌人”(或称“小先生”,当然多数是假的,其实是“尖先生”,已被扩大多次,要靠夹紧屁股才能“黄熟梅子卖青”)。加上大阿姐招牌响亮,华界和法租界的黑白两道全兜得转,这才能招得兼好花烟二道的各色客人入彀。

元宵节前后那几天,花烟间的生意照例要淡一阵,在法租界八仙桥西自来火街的那家更差。本来姑娘们逢此光景就是去十六铺洋行街拜拜那位神龛在公共小便池旁边的“撒尿菩萨”(在世的真身是一位床头金尽客死异乡的模范嫖客),至多去大马路的虹庙烧趟香,如今新来了一位卖相有趣的小阿弟,她们便不断怂恿大阿姐“烧甲马”。娼门中旧例,生意连日不佳,便命年轻力壮的相帮赤身裸体,手持点燃的“甲马”也就是版画印制的神像,在妓院房间中一边烧一边走,周围数匝,燃尽方止,以为如此便可邪崇远避,生意兴旺了。这几个娼妇在打什么主意,大阿姐是瞎子吃馄饨,心里煞清,不过也答应了。石磨无奈,只得脱光衣服照做,一手举着燃烧的甲马,一手密密捂住私处,在房间里足足转了三圈,让偷窥的妓女们把他全身上下看了个够,嘻嘻哈哈笑成一片。说来也怪,从此三家花烟间的生意竟都好了起来。大家都说,到底是童男子,毛都没出,功效真正来得爽利。

大阿姐的鸦片除了花烟间自用,还有一条路子批往安徽售卖,因此向潮州帮“郑洽记土行”的进货量不小。多少年的老主顾了,潮州会馆每逢中秋唱戏酬神请客都会邀她光临。往年她通常带彩云前往,今年却改成了石磨,还专门给他做了一套簇新的纺绸褂裤,惹得花烟间的女人们个个侧目。

潮州会馆就在十六铺洋行街,黑压压占了一大片地,离如意街很近。新搭的牌楼气派不凡,院里人来人往,按照江南习俗陈列着两个用线香粘合而成的大香斗,中间满盛檀香木屑,上置纸糊的精巧牌楼和旗帜,插在其间的粗壮香棒正荧荧燃烧。郑洽记的少东家郑正冬穿着长袍马褂在阶前相迎,黑礼帽下的脸灰扑扑的,倒像是顶了一头乌云。怎么这副晦气相?大阿姐心中为之一凛,面上却仍含着笑,招呼道:“老太爷来了吗?”

老太爷便是创立郑洽记的潮阳郑四太爷,也是潮州会馆的倡办人,潮州人到哪里都最能抱团。上海的鸦片批发原本一直由潮州帮的郑洽记、郭煜记、李伟记等几家垄断,但近几年来公共租界和华界都在禁烟,尽管雷声大雨点小,但表面文章总要做,潮州帮的土行大多在公共租界的四马路和麦家圈附近,被扰得不胜其烦。再加上大小“八股党”为首的各路豪强都盯上了鸦片这块肥肉,“挠钩”、“套箱”、“硬爬”,抢土的案子层出不穷,潮州帮不得不寻求后起之秀三鑫公司的保护。三鑫的老板是上海滩最狠的三大亨黄金荣、杜月笙、张啸林,通过“买断”租界警方和华界军政当局的办法垄断了鸦片货源和运输,潮州帮只能托庇于三鑫,营利大不如前,无怪郑正冬的气色如此萎靡。大阿姐暗忖,以后该找三鑫进货了,自己在杜月笙那里还有几分薄面,虽说要另交每家500元的烟馆捐,但等于买张平安符,自己的招牌已经没有过去管用,不管是巡捕警察还是黑吃黑的各路英雄都越来越难应付了。

“早就到了,大阿姐里面请吧。”郑正冬低声回答。他是郑四太爷的孙子,当红电影导演郑正秋的弟弟。此时郑正秋新拍的《火烧红莲寺》正轰动一时,但绝少有人知道,郑正秋出身潮州烟帮世家,嗜瘾颇深,早年也在郑洽记料理生意,只是他并非商贾之才,亏损甚巨,于是转向戏剧与电影,先演后导,居然给他闯出了一番名头。明星影片公司的另一巨头张石川也是出名老枪,两人常一榻横陈,头对头边抽鸦片边讨论剧本,中国影史上留名的电影,颇有几部源自烟土带来的灵感。至于杜月笙亦是明星公司的创办人之一,张石川是杜的学生仔,蝴蝶徐来阮玲玉等辈皆杜门座上客。则无人不知。

大阿姐看戏,不看电影,自然也不知道郑正冬还有这么个哥哥。她先去会馆的观音殿烧了香,入席前回过头吩咐石磨:“你就在院里,不要乱走,随时听我吩咐。”

院子里的小戏台上正在唱戏,可惜是潮州戏,咿咿呀呀一句也听不懂。石磨站了一会,觉得无趣,肚子却饿了。上海并无潮州馆子,会馆为中秋宴客,只能从四马路的粤菜馆杏花村请来一班厨子,在后院临时搭建了厨房,锣鼓声中隐约可闻刀勺叮当。石磨嗅到了许多陌生的食材气味,正想溜过去开开眼,却见一道黑色的猫影划过跨院的门洞,倏地不见了。

看那根粗壮的尾巴,是那只去年曾跟他共过患难的黑猫?它好像嘴里还叼着什么东西,从后院厨房偷的?这家伙,真有本事,这么多人居然没被发现。

谢石磨身不由己地跟着钻进了跨院的门洞。隐约可见黑猫在前面拐个弯不见了,他顺着狭窄的石径紧追,身后的人声越来越远,终至阒无一息。两边的屋宇都没有点灯,浓重的阴影遮没了时掩时明的月色,参差的飞檐在夜空下显出隐约的轮廓。庭院深深,脚下的小径仿佛无穷无尽,仍不见猫影。石磨有些害怕,正欲转身返回,却闻右边的黑屋微有窸窣之声,定睛望去,见黑猫轻巧地窜入了一扇支起半边的木格栅窗。

他站定脚步。这里的空气像那些陈年旧屋一样,有灰扑扑的霉气,但又暗蕴着一丝古怪的肉味。咸,有点像陈年的火腿,带着微微发酵的酒意。骚,有点像猪大肠内层的白色腻块,恶之者远避三舍,好之者飞蛾扑火。腥,有点像咸瓜街的黄鱼鲞,带着腐烂的咸鲜,小小一块就能送下一大碗饭。

他贴近窗棂,里面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见,那股古怪的肉味愈发浓重,不绝如缕,缠绕着钻进他的喉咙。倒像是什么活物,抓心挠肺的,竟让他原本空空的腹中更加饥饿了。他的瞳孔如猫一般越放越大,终于借着身后微露的月光看清,屋内地上横七竖八的,全是棺材。

石磨转身想跑,脚下却如陷流沙,仿佛在梦魇中一般。这些棺材年深月久,已全无木料和油漆的火气,只有虚飘飘的朽味像灰尘一般沉沉降落,却仍然罩不住那诡异的肉味。

原来潮州会馆最盛时财雄势大,建有殡舍数十间,凡潮州籍人士在上海病故不能扶柩回故里者,都可以将灵柩寄于殡舍内,有的已存放了几十年。存尸的棺柩曝露于外,外国人认为此种习俗大可骇怪,且有碍卫生,法租界曾在扩大租界时对宁波人寄柩的四明公所大动干戈,两次酿成血案,震动了整个上海滩。潮州会馆因为有此例在先,法国人只好眼开眼闭,反正拆了这里他们也得不到什么好处。在这种近乎幽明交界的地方,闻到的怪味很难说清来源。棺内尸体未曾尽朽化成的尸蜡,远处烈火烹油的厨房和香斗中暗燃的檀香木屑,群鼠交合散出的微雾,野猫静电滋滋冒火花的皮毛,他自己饥饿的肠胃绞出来的某种气体,都有可能参与了它的制造。

一声猫叫从隔壁传来,石磨透出一口气,脚下的阶石开始恢复了坚硬。隔壁的木门虚掩着,被他无意中推开了。但见一对香烛幽幽燃烧,映出墙上的神像,居然是一只神情俨然、昂首踞坐的白猫。这算哪路神仙?黑猫伏在香案下,似在低头垂拜,爪前端端正正放着一只小笼包子,还在冒热气,像是它是一路叼到这里的,难道不怕烫嘴?没错,他认出来了,正是那只久违的黑猫,尾巴粗壮得像根棍子,一脸无赖相。它是在做啥?拜墙上的白猫?还带来一只小笼当供品?石磨突然童心大发,过去捡起小笼,放上香案。

黑猫赞许地喵了一声,频频点头。哈哈,难道这只白猫是你的祖宗?香案上还有一盘切开的冷蟹,好奇怪,石磨曾经偷遍了十六铺的供桌,从没见过用螃蟹的。这东西冷了能好吃吗?他借着烛光仔细打量,发现它与梭子蟹、大闸蟹、毛蟹都不一样,外壳红白相间,清爽漂亮。低头闻了闻,鲜味细细,一点也不腥。

石磨不知道,墙上画的这只白猫大有来历。郑老太爷刚开始经营土行时,因为印度进口的“马蹄土”不断涨价,便设法走通了张作霖帅府的路子,发售东三省的“冻土”。这种烟土价钱便宜,劲头却极足,抽了烟之后,烟灰还可以抽,因此很受买主的欢迎。郑老太爷站的柜台上常年蹲着一只白猫,老枪们就以白猫为记,口耳相传柜台上蹲着白猫的那家最靠得住。郑洽记由此大发,一跃而为上海潮商的巨富。白猫死去后,郑家感念它的恩德,遂图像悬壁,四时祭祀。潮州人最迷信,但拜猫毕竟怕人笑话,所以只能设祭于人迹不到的殡舍。香案上供祭的是潮州冻花蟹,白猫生前专嗜这口。 

抬头看墙上的白猫,神情竟有点像案下蹲着的黑猫。真是它的儿孙?石磨自己也觉得好笑,拿起一块花蟹扔给黑猫。黑猫一脚按住,开始坦然地撕咬这份余胙,就像人类在扫墓后享用祭品。看它吃得那么香,石磨也捻起一块蟹尝了尝。唔,不错,很甜。广东人把鲜叫做甜,不过冻花蟹不光是鲜,确实有点甜。接着他想起去年黑猫独吃肉包子的往事,恶作剧地拿起小笼作势要咬,黑猫像是急了,上来朝他的裤脚撩了一爪。

偏要逗逗你!石磨也毛了,不管不顾地将小笼扔进自己嘴里,示威一般用力咀嚼起来。他曾经是瘪三,不怕脏。

暖暖肥肥的肉汁顿时喷了出来,嘴里的冻花蟹还没咽尽,些许蟹肉的鲜甜与满口猪肉的香腻搅成了一团,还有吸足了肉汁的小笼包子皮在舌尖上打转,娘啊,怎会那么好吃?可惜,小笼只有一只。 

看到黑猫怨恨的眼神,石磨又有点不好意思了,索性将盘中的花蟹全扔给了它。待黑猫吃完施施然离去,石磨像猫一般抖了抖身体,想起大阿姐吩咐他不要跑远的,该回去了。

会馆的排场,请客少说也要两三个钟头。石磨在院子里又等了好久,肚子饿得咕咕叫,才见大阿姐摸着肚子晃出来。主仆俩回到如意街,从如意老二到老七都不在,也不见娘姨大姐。八月十五少有客来,正好按上海旧俗女人结伴外出“走月亮”,初一十五还是妓女们往大马路香粉弄口虹庙烧香的日子,所以花烟间走得空空的,另一个男相帮也不知哪里躲懒去了。大阿姐手下的女人,花名与众不衕,虽然也按入行先后称呼,但前面两字却不是什么含笑富春之类而是地名,凡在如意街的,就叫如意老几,在法租界八仙桥的,自然称八仙桥老几。最好玩的是老城厢警厅路花烟间的那些姑娘,居然也照例称警厅老几,警察听了无不苦笑。如有人离开,新补上的仍用原来的排行,这时又不管年份了,所以客人隔一年再叫如意老三,说不定是另一张面孔。

大阿姐刚才喝了不少酒,脸却一点也不红,倒像戏台上的曹操一样,呈现青白之色。睡觉前她照例要香一筒,平日是彩云伺候的,今天只有石磨了。好在他也是熟手,挑出一团烟膏摊成细细的薄片,再用两根烟签挑着,在烟灯口小心地搅弄烧烤。须臾,深褐的烟膏被烧成浅咖啡色,膨胀成了一个柔软的烟泡,正合“黄、松、高”三字要诀。接着他将烟泡挑到一把小铜铲上,用签子滚成圆锥形,两端墩平。此时大阿姐已经在烟灯上把烟枪上的小烟斗烤热了,石磨用烟签将烟泡插入烟斗粘牢。大阿姐倚在烟榻上,端枪对准灯口,将烟泡烧得滋滋作响,开始吞云吐雾。甜腻的烟味散满房间,衕大阿姐身上的体味混在一起,倒跟石磨在潮州会馆殡舍闻到的气味有点像。

大阿姐在石磨服侍下连抽了三个烟泡,再呼噜噜喝了一壶烟后茶,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石磨见她睡了,正欲转身离去,大阿姐却半睁开眼睛,朦朦胧胧地说:“小阿弟,你也上来香一筒吧。”

石磨可不想染上这个嗜好。好好一丬豆腐坊都几乎给阿爸抽光了,他才挣多少钱,能经得起鸦片的耗费?再说,抽鸦片会把胃口弄坏,好东西也吃不出味道,太不合算。他摇摇头。

“真没出息。算了,阿姐今朝吃力了,给我捶捶背。”大阿姐斜睨着他,在烟榻上伸了个懒腰。她块头真大。

石磨不由一阵冒火。上海人中秋讲究吃鸭子、芋艿、毛豆,他却连闻都没闻到,刚才在灶间里只找到了一些冷饭。这算过节?只有黑猫那只畜生给他吃了一只小笼包。阎王还不差饿鬼呢,捶背,捶你奶奶!但大阿姐还是盯着他看,唇角似有笑意,眼睛却如锥子一般,像只伸长头颈追着小孩咬的大白鹅。他被这股目光摄住,不情愿地挪到榻旁,开始在她肥厚的肩背上敲打起来。

“用点力呀,没吃饭吗?”大阿姐嫌他不肯出力。

“就是没吃饭!”他回答,发狠地猛捶几下。

 喂,你要打死人啊!”大阿姐并不生气,反倒笑了。“啊哟,我倒忘记了,今朝是八月半啊。喏,那边柜子上有盒冠生园月饼,你去拿来吃吧。”

石磨哪里会客气,风卷残云一般,先吃了一块莲蓉,再来一块五仁,一块枣泥,最后挑了一块金腿。四块月饼下去,甜的咸的搅作一团,打出来的嗝五味杂陈。

大阿姐的呼吸越来越粗,身上的气味也越发重了。她瞇着眼望着埋头猛吃的石磨,自己也舔了舔嘴唇。“好吃吗?”她问。

“好吃。”

“等一歇还有更好吃的……”大阿姐的笑声变得嘶哑了,眼神却依然寒光射人。她闭了闭眼,吐出一口浊气,大白脸上竟似有些微红晕。

石磨隐隐觉得有点不妙,没容他细想,大阿姐已经抓住他的手,放到自己巨大的胸脯上。“这里!”

大阿姐手上的力道很大,石磨犹如被母蜘蛛钳制麻醉的小虫,除了听命别无他法。他偏过头,怯怯地按下去,双手顿时陷入了松软的肉海。大阿姐哼哼起来:“用力一点,再用力一点……”

每单击,那股说不清的肉味就会溢出一分,越来越咸,越来越骚,越来越腥,仿佛有体积的怪物在膨胀,胀满了房间,挤破了空气,强行灌入他身上的七窍。他几乎要窒息了,肚子越来越鼓,脚下越来越酸,脑袋越来越空。

大阿姐伸出手,抚摸着小阿弟裹着新纺绸裤子的大腿,一点一点向上爬去,终于摸到了他的两腿交接之处。但迎接她的不是期待的滚烫和坚硬,而是空荡荡的虚无,除了柔软畏缩的卵袋,几乎什么也没有。大阿姐的心一沉:真正气数,难道这个小阿弟空有其表,竟是天阉?

已经做到这一步了,横竖横,干脆再翻一张牌!大阿姐一手捏住小阿弟冰凉软缩的阴茎,一手去扯他的裤子。

哐啷一声,一只花盆在地板上摔得粉碎。大阿姐吓得一激灵,急忙睁大眼睛,见一只黑猫不知什么时候钻了进来,正高踞在烟榻对面的窗台上,眼睛碧绿,亮得像鬼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