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糖粥

老话说,世事无如吃饭难。谢石磨少不更事,笑得太早。接下来的十多天,万胖子绝口不提当学徒的事,连卸西瓜的短工也有一天无一天,石磨常常饿肚子。想去别的店学生意,没中人没铺保,连个有点力量的衕乡都找不到,白碰钉子。粮食桐油木材之类的装卸各有帮会中人把持,根本轮不上他这个初来乍到的小阿弟。日日睡露天,三餐不继,他已不再是精壮的少年,成了一个滴滴刮刮的瘪三,恐怕大阿姐也看不上了,所以一直没去找她。倒是那只黑猫有办法,常常看见它大鱼大肉,翘起两根乱颤的猫胡子吃得不亦乐乎。这天早上它不知从哪偷来了一只肉包子,居然把包子皮扒开一边,只吃里面的肉馅!

石磨盯着白白的包子皮,很想伸手去捡来吃。哪里会嫌脏,娘就经常吃家里人剩下的东西,这只猫毛色上亮,说不定还比人干净呢,而且自己实在是饿。人和猫都在看着地上还洇着肉汁的包子皮,结果猫仿佛看出了石磨的心思,闪电般伸出爪子,一口接一口,吃了个精光。然后它咂了咂油汪汪的嘴,抬头看看石磨,心满意足地喵了一声。

他不觉朝黑猫点点头,倒有点像是落下风的骑士向枪术精湛的对手致意。其实这个比喻用在石磨身上完全不对路,他哪里知道什么骑士风度,只不过从小在乡下长大,对动物有天然的亲近而已。当然,这种亲近感并不妨碍他观赏堂叔谢一锥杀猪宰羊,更不妨碍他享受吃肉的快感。

肉。很久没吃肉了。他舔着自己尖尖的犬牙,发狠地想,今天若能找到活干,晚上非去德兴馆吃碗大肠面不可,也算是荤腥。明天的饭在哪里,管它。现在要是眼前有一盘熏田鸡,哪怕接下来火神爷会把十六铺烧光,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张开被饥饿磨尖的利齿,咔嚓一口咬下去,连骨头渣都不留!

幸好今天隆兴祥水果行又到了两船西瓜,芋艿头朝候在店门口的他笑嘻嘻地点点头。石磨精神一振:今晚的大肠面入杠了。过去谢一锥杀猪,阿爸有时会差他去买猪下水。猪肺最便宜,但囊泡泡的不好吃,猪肝猪心贵一点,阿爸舍不得,因此买的多半是猪大肠。三林塘世代专出厨师,娘会按照镇上人人皆知的秘诀,用醋和盐裹上豆粉细细地洗很多遍(盐不能用太多,否则大肠会过韧,烧不酥),滚水换两次汤,然后才加酱油、糖红烧,最后撒上一把碧绿的蒜叶,给阿爸下酒。家里的孩子有时能分到一点边角碎料,娘却连汤都没喝过。石磨总要设法从锅里偷吃一两个完整的“圈子”,这是饭馆里对最肥厚的那段大肠头的叫法,摆盘讲究要一个个立起来,软塌塌胖乎乎的,裹着油亮的酱汁,富态十足。靠近肛门的那种滋味,肥肥的,滑滑的,骚骚的,比肥肉韧,比廋肉脆,那种带点狐臭的奇味充满肉欲感,比肉还好吃。对了,臭豆腐不是比豆腐好吃吗?大肠就是猪身上的臭豆腐,不过耐嚼多了,细品起来有好几层,当中酥,夹心滑,外层韧,咬起来咯吱咯吱的,能咂摸好久。

对大肠面的回味使得他肚子更饿了,几乎能听到自己的胃壁和肠道挤压摩擦的嘎吱声。娘的,不晓得人的大肠是什么味道。卸西瓜的工钱要到晚上才结算,现在他甚至有点后悔没把黑猫吃的肉包子抢下来。好在吃西瓜不要钱,还可以挑最甜的,于是传送西瓜的人肉链条在谢石磨这一环频频中断,因为等着吃西瓜的不光是他,还有周围的苦力,大家都知道这个浦东小阿弟掉下来的瓜只只崭货。

下午两三点钟正是最热的时候,坐在店堂里摇着扇子督阵的万大兴觉得今天西瓜传进来的速度慢了,出来察看究竟。远远就看见一群苦力围着那个小浦东吃西瓜,他憋着火又站了一会,很快发现石磨的失手是故意的,气不打一处来,上去就给了他一记响亮的“头塌”,骂道:“娘个屄,你当隆兴祥是瘟生,专门送你们这帮穷鬼吃白食啊?马上给我滚!”

刚才还在享用西瓜的苦力们擦擦嘴,个个噤声。芋艿头赶紧跑过来,也挨了一顿臭骂。结果石磨被当场赶走,四十个铜板自然是落空了,芋艿头则被罚掉半个月的工钱,两块五,比损失的西瓜贵得多,算起来万胖子还赚了。

这天是立秋,本地风俗照例要吃西瓜,说是可以祛除积郁的暑气,防秋燥润五脏。但石磨的五脏庙此时索要的是更耐饥的祭品。他恨恨地想,娘的,西瓜倒是吃了不少,可那碗本来属于他的大肠面却被万胖子砸掉了。从早上到现在粒米未进,他两条腿软得像棉花,铁硬的胃却是灼热的,如衕干烧的空锅。

街对面的豆麦行门前堆着高高的豆饼,黄澄澄的,像是一个个硕大无比的铜板,散发出坚硬的豆香。要是真有这么大的铜板,该能买多少个大饼,多少碗大肠面啊。豆饼能吃,用火烤一烤,还怪香的呢,可是店门口就坐着一个赤膊的精壮伙计,几十斤重的豆饼根本没法偷走。趁伙计不注意,他在铁硬的豆饼上狠狠啃了几口,居然被他的虎牙刨下一点碎渣。涩涩的,满嘴豆腥,除此之外几乎什么味道也没有,然而这团坚实的渣滓呼隆隆通过喉咙时,还是有一种满足感。他想再咬两口,赤膊伙计似乎发现了什么,不错眼珠地盯着他,他只好废然离去。

乡下的小孩子偷邻家的萝卜黄瓜甜芦粟之类的吃食是常事,就像那只黑猫一样并没有什么道德上的忌讳。可惜石磨在街上逡巡了几个钟头,却始终没有找到任何机会。十六铺不比乡下,到处是人,所有能吃的东西都被人守得严严的,不给钱休想拿到。连要饭、捡烟蒂(上海人谓之“捉蟋蟀”)都是有地盘的,这不,三官弄口围了一群瘪三,正在围殴一个精瘦的小个子,因为他也想争夺路上包饭作担子剩下的残羹。包饭作给客栈或公司的客人送饭后回收碗筷,照例会有一点剩下的食物,除了少数刮皮的老板会把它们再卖给最下等的饭摊,大部分包饭作挑回来的剩菜剩饭是瘪三们的福利,通常要打得头破血流才能确定势力所属的地盘,好比张大帅吴大帅孙大帅的恶斗。

他惘然地远远望着那群瘪三,他们已经战胜,正在狼吞虎咽地分食各自的份额。被万胖子打出门,意味着他在十六铺的所有水果行永远丢了饭碗。从小家里穷归穷,糙米饭和豆腐还有的吃。阿爸爱喝老酒,石磨有时也能跟着沾到点荤腥,再加上乡下总有地方掏鸟蛋捞螺蛳摸甲鱼钓田鸡,若有石磨有了收获,娘就会高兴地给全家加个菜,哪怕只够每人吃几口。她烧得一手好菜,就是只放几滴油的青菜豆腐汤也好吃。舅母却是个邋遢女人,脸上常挂着眼屎,烧菜七高八低,有时简直就像猪食,馊掉的饭菜也舍不得扔。碰到那种时候,石磨宁可饿肚子。他被娘舅请出西三林塘镇,舅母的枕边风多少也有点关系。

人是铁,饭是钢。一碗饭放上三五天没人吃,还能称得上是饭,顶多变馊,至多变酸酒酿;但一个人三五天不吃东西,可就不能叫人了,不是饿死成了鬼,就是饿疯成了兽。石磨低着头在十六铺转来转去,眼睛都绿了。

食物的微尘在空中飞扬,轰然而起,寂然而落,就像肉眼看不见的飞虫团阵,扰得石磨心烦意乱,甚至还会粘附到他张大的鼻孔里,蠕蠕爬动,连叮带咬。弄口住家刚炒好的咸菜毛豆,马路拐角正在开锅的馄饨担,对面熟食摊油光光的猪头肉,身边路人嘴里在嚼的盐水花生,不知何处叮当一声切下的寸金糖,都在用气味的语言吵吵闹闹,跟柏油路面热腾腾的焦油味搅成了一团,但这些微尘,这些飞虫全都是有主的,哪怕垃圾堆里的瓜皮烂菜肉骨头。石磨无意识地朝一条黑弄堂里面的垃圾箱看了看,蹲守在弄口皮匠摊旁的一个瘪三就朝他瞪眼睛,大约那是他的地盘。石磨是新来乍到的乡下人,只得像一匹闯入敌意森林的孤狼,在衕类的灼灼注视下悻悻然走开。

游荡到夜里,一无所获。睡眠是穷人的夜宵,至少睡着了就不会觉得饿。他一步步捱到德兴馆旁边那条夹弄的空地,刚在老位置躺下,一阵细碎的咀嚼声就让他睁开了眼睛。他支起身体,见黑猫不知什么时候也回来了,正在爪子按着一片油光闪亮的火腿撕扯。三林塘镇上的南货店也卖火腿,他每次走过都会猛吸几口气,将那馥郁的异香吞入肚里。娘为了省钱,做腌笃鲜往往不用咸肉,而用南货店里剔下来的火腿筒骨代替,奇怪的是,好像比放了咸肉还鲜。要是用火腿肉,不知该有多好吃?

火腿通常都是整只或者斩件出售的,只有在烹调时才可能切成薄片。难道黑猫又在哪家饭馆得手了?这畜生,还真有吃福。石磨正在纳闷,却见黑猫已然将火腿吃光,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后,款步轻移,慢悠悠荡出夹弄,还回头望了他一眼。

石磨心里一动,不由起身跟了上去。盯牢它,说不定能找到吃的!黑猫从鱼行街出来,几个箭步窜过小东门大街,拐入陆家石桥。到了行人熙攘的东门路,它两边张望一下,一头扎进了里咸瓜街。此时商铺多已关灯闭户,黑猫时不时窜到有灯光的亮处,石磨看得亲切,紧追不舍。到了老太平街口的参业公所,步入檐下黑影的黑猫突然不见了踪影。石磨猜想它也许钻进对面那条暗洞洞的长弄了,但跟过去探头一看,只有两点鬼火似的路灯,乘凉的居民摇着破扇,在竹榻板凳上或卧或坐,谈天说地的嗡嗡声如衕蚊阵,还有人在捏着嗓子唱京戏,倒有点像猫叫。正在没奈何,远处有人惊呼一声:“这死猫,吓我一跳!”石磨心中一喜,循声追去,却见弄口灯光转亮,已经到了盐码头街。他愣了愣神,恍惚瞥见黑猫的尾巴一甩,又隐入对面的一条暗弄。石磨追踪而至,这里乘凉的人没 了,但一盏路灯也没有,黑魆魆的什么也看不清。行不多时,旁边有扇木门吱呀打开,一盆带着皂末的洗澡水泼了出来,溅了石磨一身。他喃喃地骂了一句,放慢脚步。

“五香茶叶蛋!五香茶叶蛋!”一个苍老的声音由远而近,他下意识地站定脚步。当小贩与石磨擦肩而过时,篮子里茶叶蛋的轮廓如此清晰,如此圆满,似乎个个都镶了一道金边。他喉咙里仿佛突然伸出了一只手,真想上去一把抢下篮子。但还在转念间,小贩已经走远。他松了口气,心扑通扑通直跳。怎么,他竟差点当了强盗?

黑猫到底去哪儿了?他怀疑自己找错了方向。这口气一泄,他压抑的饥火又腾了起来,身上直冒虚汗,简直连站都站不住了。他倚着弄堂还带着白日热气的砖墙,一点一点往下滑,屁股快挨地时,下降的视线中突然出现了黑猫的身影,正伏在一户窗口透出灯光的后门口,离他只有几步之遥。

黑猫回过头,确定石磨已经看到自己,耸起身体无声地钻进门缝,原来门是虚掩的。石磨敢发誓,黑猫进门之前对他呲了呲白亮亮的尖牙,就像是在做鬼脸。

石磨轻轻地把门缝推一点,吓了一跳,里面是灶间,有人!再定睛看去,那人一动不动,原来已伏在桌上睡着了,面前放着空酒瓶和酒碗。还有一只小碟子,赫然盛了两片薄得透明的火腿,在暗淡的电灯下灼灼发亮,跟黑猫刚才吃的火腿一模一样。

他只犹豫了半秒钟,就像是被人推进去一般,闪身到了桌前,攫起碟子里的火腿,塞入口中。他直着脖子无声地大嚼,直到咽下肚才发现,火腿好像没煮过,是生的?他用舌尖搜出一条火腿丝,细细咂摸滋味。唔,不错,跟火腿筒骨上附着的熟肉比,没那么香,可是比那更鲜,软而韧,透明的咸里还有点甜。

伏在桌上的那家伙定是喝醉了,不怕他醒,阿爸过去也是这样,喝醉后打雷都惊不起。他定下心来在灶间搜了一通,锅里和碗橱没找到任何食物,连冷饭头都没有,真该死。

黑猫已经不见,大概是进前面的堂屋去了。除了醉汉的呼噜,四下没有其他动静。那两片薄薄的生火腿能顶什么,就像色鬼只隔着衣服摸了一下女人的膀子,哪里忍得住就此罢手?

这是一幢早年间的老式石库门房子,格局与后来流行的简化版石库门不衕,仍是传统的三开间样式,进深三重,灶间与客堂之间有后天井隔开。穿过后天井,是一道通往二楼的木楼梯,光线更暗,石磨险些被绊了一跤。楼上传来模糊的麻将洗牌声和说话声,想必黑猫不会上去。客堂门下的缝隙露出一丝微光,还有像是藏香的味道。细听之下无甚动静,他壮起胆子轻轻推开门,里面果然没有人。两边排开几张乌沉沉的硬木椅子和茶几,南面是面向中天井敞开的落地木格排窗,北墙挂着一张神像,香烛荧荧。石磨只认得观音财神灶君之类的菩萨神仙,画上这位白面黑髭的大佬倌却是面生。画像前的神案供品更是奇怪,不是猪头三牲也不是馒头鲜果,赫然横陈的,居然是大半条火腿,切口面还很新鲜,在烛光下闪着琥珀般的鲜红玉白。

原来这里是大东门外的老牌火腿行“大生”,店堂在前楼,过了中天井便是。楼上是火腿行老板一家十几口住的地方,店员、佣人和学徒挤在楼下两侧的厢房和暗间。上海的火腿公所也设在这所石库门大宅里,正是石磨现在摸进来的地方。神像上绘的是宋朝的宗泽元帅,他曾将家乡金华府腌制的猪腿进献皇帝,因颜色鲜红被皇帝赐名火腿,故火腿业皆奉宗泽为祖师。给祖师爷上供,当然要用最上等的金华“雪舫蒋”。蒋腿只釆“两头乌”的后腿,腌、浸、晾、发酵、锁腿、修型各道工序严遵古法,从立冬到秋分,历经四季轮回,成品形如竹叶脚直爪明,表皮橙黄晶莹透亮,心肉丰满艳似玫瑰,肥脂凝白宛若美玉,骨髓桃红暗蕴奇香。公所上供还有个讲究,“滴油”也就是整条火腿的大头端必须切除,而且每天都要刨去一片,为的是让祖师爷检验火腿的成色,享受新鲜的香味,正合馨香以荐神灵的古意。到中方和上方部位依次切完,只剩下火踵、火爪时便撤下,换上一条新腿。

会所的司事也就是大生的店员,虽说成日买进卖出火腿,但老板给他们的伙食里只有拆下来的火腿筒骨和卖不出去的虫蛀霉变腐败之物,若要享受好火腿的滋味,只有每天给在供品修新时才能吃到薄薄一片。这几天眼看七月十五中元节将近,照例要换整齐的全腿,司事便理所当然地可以每日多享用几片。

石磨站在案前,真想抄起这条火腿就溜。不过,虽然不知道这是哪路神仙,将他的贡品全数扫光未免太伤天害理,神仙也要吃饭啊。他左思右想,最后决定跟神仙打个商量,分一点带走。边墙的茶几上搁着一把柳叶小刀,是店员们每日割火腿用的,正好趁手。

发酵收干的火腿十分坚韧,须用肉案上的大刀才能斩开。石磨心里再急,也只能用小刀慢慢割。厚了割不动,只能削薄片,还得绕开当中的筒骨。弄了大约十来片,他停下手:黑猫不知什么时候又现身了,正在用爪子挠门。这一停下来,他刚才因为全心全意获取食物而关闭的听觉瞬时恢复,听到了外面楼梯隐隐传来的脚步,像是有人下楼。他这时才意识到,跟过去在田里偷菜摘果不衕,自己是在别人屋里偷东西,是真正的“贼骨头”!快跑!

多亏了前面的黑猫熟门熟路,石磨跟着它做梦一般飞步穿过楼梯间、后天井和灶间,冲到外面的弄堂。后面并没有人追,但石磨的心还是悬着,仍提着一口气拼命狂奔。跌跌撞撞跑到小东门,一直在前面飞窜的黑猫终于觉得安全了,剎住脚步,石磨的那口气也一下子散了,在街边堆着的蒲包上绊了一下,重重扑倒在地,撞开的眉角鲜血直流。

那堆蒲包隆兴祥水果行的,里面装的是黄金瓜。这种香瓜是上海西南面的七宝镇特产,石磨从未吃过,但黄金瓜的香味极浓,简直就像夏天洒了一身花露水的少妇,妖娆得无法抵挡,他顾不得额上的伤,不由自主地掏出一个瓜攥在手里。坐在店堂里乘凉的万胖子觑个正着,刚要冲出来,却见石磨扬起了血淋淋的脸,神色甚是狞恶。万胖子顿时打了一个格楞,心里暗忖,这小瘪三难道饿疯了,为了一只瓜要跟我拼命?叫芋艿头出来帮忙?也犯不上,就当是给野狗吃了吧。

其实石磨此时被鲜血模糊了视线,根本没看到万胖子,脸上的恶相也是因为熬痛所致,并非故作狰狞。待他一瘸一拐地走回睡觉的地方,黑猫已经那里恭候了。他在老位置坐定,开始慢慢享用来之不易的火腿片。因为无法举火,只能生吃,其实火腿腌制发酵后已经熟化,生食不仅无妨而且更有殊味。他割下来的正是火腿中最好的上方部位,咬下去满口流油,鲜,香,韧,好吃!最上等的火腿其味并不很咸(天下极品腌渍食物的标准都是将盐减到最低限),加上黄金瓜,咔嚓一口,籽也不必吐,果汁四迸,油滋滋的鲜咸与脆生生的嫩甜搅成一团,真爽!

十来片薄薄的火腿当然填不满肚子。眼看石磨就要吞吃殆尽,黑猫不满地发出一声嗷叫。石磨倒也识相,将最后一片火腿扔给了它。黑猫毫不客气,吃得很快,仿佛怕他反悔。石磨索性将剩下的一口黄金瓜也扔过去,黑猫照单全收。

现在好了,人与猫两不相欠。石磨虽不可能吃饱,毕竟累了,沉沉睡去。黑猫大概也没饱,是睡了还是继续出去游猎,他管不着。

从此石磨找到了新的觅食之道,每到晚上就一门心思寻店铺供神之物下手。一开始他还怕得罪神仙,不敢扫数拿走,但门户不谨的商家毕竟是少数,有一次还差点被人逮住,所以后来他就破了自己立下的规矩,将一家南货店供在关帝像前的整盘酥糖全部吃光。说也怪,从此以后他就再也没偷成功过,天天照面的黑猫也不见了踪影。

关老爷大概跟雨师风婆有交情,他的诞辰是五月十三,那天多半要下“磨刀雨”。自从偷吃了给关老爷上供的酥糖,三天两头下雨,石磨无处可躲,有时只能找个屋檐蹲一个通宵。望着不断线的雨珠,他想,神仙真是得罪不得,犯了火神爷的忌,烧没了家,吃了关老爷的供,睡不成觉。他们有那么大的神通,却为什么都如此小气?

夜里淋得发抖,白日却晒得流油。石磨那身蓝土布衣服已被腌成了老咸菜,粘糊糊的臭不可闻,蚊子整夜围着他嗡嗡,咬得他浑身斑痕累累。十六铺地界内没河浜没池塘,他只好溜到黄浦江边去洗澡,好在他会几下狗刨。上海人嘲骂自寻死路者,爱说“黄浦江没有盖头”,意思是你从哪儿跳下去都行。但这话其实不对,江边被林立的大小码头占尽,石磨常常刚下水就被人赶走,怀疑他想偷东西。不过这也不算冤枉,只要是能吃的,石磨什么都会偷:农船上装的瓜果、鱼篓里蹦出来的活虾、引桥上散落的碎米豆饼屑、甚至江面上飘的菜叶。他实在是太饿了。

这天夜里没下雨,石磨游荡到外郎家桥街的万聚酱园,脚下一个踉跄,撞上了在墙角打坐的一团黑影。破袍里的躯体硬如龟壳,束发盘髻也像极了半伸出龟壳的龟头,是个老道。乡下人都知道,和尚道士惹不得,石磨正欲溜走,却被老道伸出的铁爪钩住。

“小兄弟,且慢。”他的声音干哑,如衕爬行动物发出的嘶鸣。

老道面色黧黑,圆溜溜的小眼珠掩在厚厚的眼睑下,荡着深不可测的幽光,石磨被看得心里发慌。

“我在这里坐了三日,无一人理我。你这一撞,不知道是谁的造化。”

石磨不懂“造化”是什么意思,不敢接口。

“饿了?”

石磨点点头。暗想,彼此彼此,看你的样子也饿了多日了。

“我有好东西,”老道从破道袍内取出一丸,大如鸽蛋许,玄黑,黝暗无光。“吃不吃?”

石磨吸了吸鼻子,闻到一股难以形容的异味,似铁线直刺入鼻,中人欲呕。

“好闻吗?”老道瞇起龟眼盯着他。

石磨没敢回答。

“照实说!”

“不好闻……”石磨见老道似乎并无怒意,便说了实话,“臭。”

老道一拍大腿,铿然有声。“正所谓万两黄金不卖道,十字街头传有缘。众人皆曰香,独你说它臭。嗯,你想不想,从此随我习道仙游,再也不必挨饿?”

看你饿得只剩个乌龟壳,还能让我吃饱饭?石磨摇摇头。

“你不信?看好,这,可是九转九炼的仙丹,只有闻得出它臭的人才有缘服用。三年前我吃下一丸,至今粒米未进。”

石磨暗想,吹啥个牛山,三年不吃饭?你早没命了!

“小兄弟,莫有眼不识金镶玉啊,待我细细道来。这颗仙丹的神妙之处,是服食之后立通辟谷之道,所有可食之物皆厌如粪土。如此,方可以从师习吸风饮露之仙术,脱离凡人日日觅食的苦恼。”

老道托在掌心的黑丸依然在源源射出无法形容的臭味。如果是药店里那种用蜜炼出来的药丸,带着甜滋滋的药香,管它真假,他说不定会一口吞下去……等等!如果从此真的不必也不能吃饭, 见到吃的就吐,靠喝西北风过活,自己会愿意吗?

“饮食又有何趣?贫者为饥所苦,富者为欲所驱……”老道仍在喃喃低语,如念咒一般。

“不吃东西,活着做啥?”石磨打断老道的话。他想清楚了:不愿意。

老道哼一声,龟眼向天翻了翻,再落到石磨的脸上。“小兄弟,你可知‘五味令人口爽’的道理?就是说,好东西吃多了,舌头会麻会钝。你信不信,人吃得越多,能吃的就越少?”

石磨越听越生气,简直想把这只老乌龟煮来吃了。放什么狗臭屁?天下好吃的东西那么多,只愁吃不到,怎会越吃越少?别的不说,只要天天有田鸡、肉馒头、阳春面吃,还不就是神仙?

见石磨不答话,眼睛透出饥兽的凶光,老道无可奈何地苦笑:“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也好,也好,你——大概总还有几年吃福,到了船翻再跳河吧。”他缓缓起身,将黑药丸纳入袖中。“小兄弟——”他还想说什么,又摇摇头,走了。

石磨靠在酱园墙边,望着老道隐入黑暗。他回过神来,闻到了粮食发酵带着酒味的触鼻甜酸。这是甜面酱的滋味。三林塘镇的万泰酱园通常从头伏开始制作这种酱,将特制的馒头蒸熟晾凉掰碎,撒上种曲制成酱曲,入缸加盐水在阳光下曝晒,一月即成。馒头!他恨自己没有在馒头霉变发酵成酱前发现这里。老道的话他多半没听懂,只记得他说自己有几年吃福。什么福?自己还不如那只黑猫。但说不得了,咸死总比饿死好。就吃这个?他爬上墙边的一棵朴树,翻进了酱园的院子。

酱不值钱,所以向来无人看守。一口口大缸戴着尖顶竹笠,在暗夜中像是一群挺着肚子的矮胖子。咸是可以闻出来的,他逐个掀起竹笠,选出气味最轻口的一缸,用手指挖出一坨舔了舔。不错,没普通面酱那么咸,乍入口甚至有鲜甜之味。于是接下来好几天,他夜夜翻进酱园,甜面酱、豆瓣酱成了他的粮食,吃得从里到外酸哄哄的,皮肤发皱,口水像酱油,眼睛冒酸水,整个人都被酱腌蔫了。

酱园里有很多老鼠。难道它们能靠这些咸死人的酱活命?他真想抓一只来烧着吃,不加盐,不加酱,什么也不加,咸怕了。可惜老鼠太精,抓不着。要是黑猫在就好了,它管抓,他管烧。黑猫喜欢吃人烹调料理过的食物,不知它眼下在什么地方。他听娘讲过伥鬼的故事。如果黑猫有老虎那么大,他愿意做它的伥鬼,只要它会把猎物分给他吃……吃人?现在想起来,吃人也没那么可怕,饿才是最可怕的。

最后他在酱园里捉到了一只爬出来晒月亮的乌龟,很大,龟甲上拴着一面道光十一年的放生铜牌。他不知道那是哪一年,大概很古远吧。他砸开龟壳,用一块捡来的碎瓷片,艰难地剖开乌龟的肚子,双手涂满了乌黑的浓血。老乌龟的眼睛始终没闭,一直瞪着他,快烤透了脑袋还在扭动。乌龟焦糊的尸体也在顽强抵抗着他的牙齿,怎么咬嚼撕扯都很难切下一块,甚至他舍不得扔掉的龟心龟肝都其硬如铁。他直着脖子,恶狠狠地不断咀嚼,没有给龟肉加任何调料。反正到了肚子里它会自己蘸料的,他吃了那么多酱!

他有好多天没拉屎了,老乌龟的尸体总算被饥饿的肠胃留下了一点渣,压缩成小小一坨,又黑又硬,弹丸一般堵住了憋得通红的屁眼。没办法,只好用手抠。终于挖出来的时候,就好像从耳道里掏出一大团耳屎,在脚跟上挑出一个硬鸡眼,一刀割破熟透的大脓包,一拳打碎冤家最爱的古董瓶……真是既痛且快。

靠着这只老成铁老成精的乌龟,他熬到了七月十五中元节,地官诞辰。沪上的会馆公所、庙宇道观照例须打醮放灯,赈济无人祭拜的孤魂饿鬼。石磨也眼见得要成饿鬼了,捧着再也不敢以酱为食的瘪肚皮,狼一般在十六铺的街巷蹀躞,见人流纷纷往西边的老城厢方向涌,听店铺的伙计说,中午城隍老爷出巡。三林塘往年也有龙王爷的迎神赛会,一路经过的富户商铺会摆出祭台祈求风调雨顺。那可都是大鱼大肉啊,去看看?

他随着人群挤挤挨挨,从方浜路进了老城厢。刚到光启路口,就听见锣声嘡嘡,出巡的头马已经到了,十几名神气活现的大汉骑在马上举着“肃静”、“回避”的牌子开道,可惜马不争气,偏在这时劈里啪啦屙出好些热烘烘的粪蛋,引得众人一阵哄笑。后面是八面两人抬的大锣,每面怕有好几十斤,敲起来震得人心哐哐跳。紧随来的是扮演衙门书吏捕快的,或持文书纸扇,或擎黑红水火棍,一路吆喝而过。引起人群轰动的是八名刽子手,个个体硕如牛,红衣黑裤,肩荷鬼头大刀,露出的大肚皮上贴着红膏药。石磨恨恨地想,娘的,吃成这副猪猡相,要耗费多少粮食!

这些人在出发前照例要痛饮一番,所以个个酒气冲天,再加上周围男人的臭汗、女人的香粉、满街点燃的香烛,熏得石磨两脚直发软。当然,其实是饿的。但城隍出巡意在赈济孤魂,镇压厉鬼,并不措意凡人的饥饱。更令石磨失望的是,城里人小气,迎祭城隍只用香烛不供酒肉,他连闻一闻过过虚瘾的机会都没有。

终于,以“赏善”、“罚恶”二司为先导的神像轿子过来了,街边的老人们纷纷跪下,嘴里念念有词。城隍爷神像坐的是八抬大轿,轿帘后露出一张有如关公的赤膛脸。听说他每天半夜里都要升堂,路过城隍殿后门的行人可以隐隐听见衙役的呼喝和铁链在地上拖拉的声音,还有打板子的劈啪和犯人的惨叫声。 

一群奇形怪状的男女接踵而至,吸引了他的视线。男的腕上扎着铜钩,下悬铁链,链子挂着沉重的铁香炉,里面还燃着香,来回晃荡。鲜血从他们的手腕上渗出,这些人却做出毫不在意的样子,引得众人一阵喝彩。这有个名堂,叫“肉心灯”,敢用这种招式以示虔诚的多是帮会中好汉。女的则个个着赭色罪衣,披枷带锁,倒像是在演玉堂春。她们有的是为生病遭灾祈求灵验,现在向城隍还愿;有的是烟花女子,欲以此赎罪求来世投个好胎。顽皮儿童和轻薄子弟顿时活跃起来,笑骂调戏之声不绝于耳,还有人将点燃的爆竹朝她们扔去,一旦投中,全场皆笑。

大阿姐也在扮演女囚的队中,她几乎年年都来。开始是为了自己犯下的罪过求赎,求个一儿半女。她本名锦秀,年轻时人称“强盗锦秀”,身体壮,脾气爆,跟男人打架都不吃亏。二十年前,一个瘪三跟她打架输了,悻悻地说:“吃吃我这票小角色算啥,有本事,你去赌台挣一份长生俸禄呀!”她经此一激,竟然真的跑到虹口港中虹桥的头坝,在一家平时常去摇宝的赌台上横身躺下,大声说:“老娘要两个钱花,谁不服?尽管放马过来动手,哼一声,算我白挨一顿!”

那些“抱台脚”的赌场打手都认识锦秀,因为她毕竟是女流之辈,有点不知如何是好。转过头看老板,老板虎着脸一言不发,打手们知道必须按规矩动手了。四五条壮汉把她拖下赌台,拳脚齐下,足足打了有半个钟头。见锦秀一身白花花的好皮肉,一个家伙打得兴起,先是往女人的胸脯上招呼,还不过瘾,居然朝她的裤裆狠命连踢了十几脚。锦秀不愧叫“强盗锦秀”,把自己嘴唇都咬破了,硬是没哼一声。按照赌台惯例,经得起这顿毒打而不哼不哈不叫痛不讨饶的,就有资格逐月拿钱,谓之长生俸禄。身为女流而能享受赌台长生俸禄的,强盗锦秀在上海滩空前绝后,再无别人。从此她得了一个新的诨号“铁屄锦秀”,当然人们只敢在背后这么叫。那个猛踢她下身的打手后来突然失踪,传说是被人“种了荷花”——套上麻袋沉入黄浦江了。此说在江湖上流传甚广,虽然无从查证,但她用这份俸禄放出去的印子钱从此没人敢不还,渐渐积了不少财。她用这些钱在十六铺和老城厢开了几丬花烟间,诨号也变成了“大阿姐”,算是十六铺的女大亨了。但既然她的屄被打成了铁,也就生不出孩子,嫁过两个男人都无所出,最后还把他们的命都克掉了。

到后来大阿姐看穿了,每年城隍出巡扮演女囚不再为解愆赎罪,更多是寻乐解闷。本来寡妇门前是非多,纵是女大亨也有诸多不便,但借着迎神赛会招摇过市,脸上涂满白粉,嘴唇画得鲜红,判不清年纪,认不出真身,朝漂亮的浪荡子弟飞几个媚眼,享受他们的戏谑调笑,谁能说什么?

所以她跟大多假装低眉顺眼的“女犯”不衕,眼睛一直在滴溜乱转。走到方浜路和光启路拐角的华生帽厂门前,她从人群中一眼认出了那个久违的乡下小阿弟,不觉呆了一呆。看样子这位乡下小阿弟混得不好,多日不见竟瘦得脱了形,两眼都抠了进去,怕是一直在挨饿。待再看他时,已经被出巡队伍拥着走远了。

石磨当然没有认出大阿姐来。迎神的虚热闹已过,他没有得到一点实惠,只能抱着肚子继续觅食。火辣辣的日头过了正午,他连下等瘪三谓之“掮钢叉”用的破蒲扇也无一把,被天火烧得昏头转向,不知不觉转到了火神庙街。中国的寺庙道观与官衙一样,通是坐北朝南的,独有火神庙反过来,殿宇要坐南朝北——如果阳气太重,火神容易发火。石磨从北面的大门进去,见今天的火神庙特别热闹,香烛烧天,钟磬齐鸣,道士们正在庙里做中元节的水陆法会。

他想起去年的往事,心里一沉。家里房子被烧,后来爹死娘嫁人,都得怪自己嘴馋没守“火神素”。这种恶神的庙,还是离得越远越好。他正欲离去,却在香烛燃烧的刺鼻气味中,捕捉到了一丝麦香,几乎细不可闻,却坚如绳索,将他身不由己地牵转了回来。娘的,现在光棍一条,连睡觉的那块水泥地都是别人的,还怕烧掉什么?进去看了再说!他半闭眼睛用力吸嗅,随着这丝香味走进火神庙山门,穿过供奉王灵官的隆恩殿,来到火祖殿前的庙院。这里人头攒动,烟雾弥漫,身披羽衣头戴道冠的道士们正在一本正经地唱经礼拜,祈求中元地官大帝护佑。

神案上高高堆着三盆馒头,雪白的面皮已经开花,上面还染着鲜艳的红点,仿佛檀口微启,正在笑吟吟地招他上前。幽幽缠绕的麦香更浓了,蛇一般钻入石磨翕动的鼻孔,直窜入腹,在他的胃里翻江倒海,痛得他几乎瘫软。道士们的诵经仿佛在吟唱“好吃好吃好吃”,殿中火德真君威严的红脸模糊成了邪淫的奸笑,他像踩在棉花里,眼前的一切都在急速后退,只有那堆馒头变得越来越近,越来越大。

道士们停下了手里的各种家什,丝弦锣鼓和咿呀唱经戛然而止。所有人吃惊地看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如中魔一般,眼睛发直,双手平伸,跌跌撞撞扑倒在神案上,抢过馒头就塞进嘴里! 

这还了得!火神庙不大,但也算有年头了,从来没见过有谁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强抢供品的。老城厢全是木构建筑,最怕雷劈火烧。三年前的中元节连城隍庙都烧成了白地,只有城隍神像因为恰巧出巡才幸免于难。结果十多天后浙江督军卢永祥和江苏督军齐燮元就在上海郊区打起仗来,要是城隍烧没了,怕是上海城都会战火连天。这个小瘪三饿昏了头,不知天高地厚,惹怒火神爷,还不把老城厢全烧了!

庙祝陈荣笙第一个反应过来,扔下手里正在燃烧的黄纸符,尖叫一声抓住了石磨。众人一拥而上,拳脚如雨点般落下。石磨一手抱着脑袋,另一只手还在往嘴里塞馒头。一个愤怒的信徒伸手去抠,被他咬了一口,嗷的一声连忙抽出来,两个指头已是鲜血淋淋。人们见到血,更加亢奋,石磨被围得风雨不透,打了个半死。

此时城隍庙的出巡仪式已经结束,大阿姐换了衣服,扶着小大姐彩云肩膀进火神庙来看水陆法会的热闹, 齐巧见众人围着一个乡下小子狂殴,正在纳闷,彩云眼尖,说:“像是那个小阿弟!” 大阿姐连忙上前,奋力拨开人群,定睛细看,可不是他!

她来不及多想,扯开喉咙大叫一声:“打死人了!”

众人吃一惊,顿时四散。陈荣笙赶紧过来低头查看,见石磨还有气,放下心来,陪笑道:“大阿姐,不要吓人啊。”

大阿姐在上海特别市公安局的驻地警厅路也有家花烟间,离火神庙不远,庙祝时常光顾,与大阿姐原是熟人。她问清石磨被打的缘由,哼了一声,说:“偷吃贡品也没有死罪吧?庙里原是清静之地,把他打成这样,只怕火神爷要怪罪的是你们!”

陈荣笙想不通大阿姐为啥要为这个小瘪三出头,以为这个白相人嫂嫂不过是想借机敲竹杠,只好苦笑道:“大阿姐说笑了,小赤佬冲撞火神爷,给他点教训是应该的,不过落手确实重了点。大阿姐你看……” 

“废话少说,先看看他要不要紧。” 庙祝的肚肠有几曲,大阿姐心里明镜一般,反正火神庙香火旺,顺便敲几个钱也无妨。

众人七手八脚将石磨抬到火祖殿旁边的阴凉地。大阿姐这种场面见多了,拍拍石磨的脸,有反应,拽拽他的胳膊腿,没伤着骨头,知道并无大碍,心里有了主意。她转身对庙祝说:“算你们运道好,没有出人命官司。这样吧,你们出十只洋汤药费,人我带走,你们不用管了。”

陈荣笙大为懊恼,说:“这种小赤佬,不送官已经便宜他了,汤药费哪里用……”

大阿姐把脸一板:“你当我是多管闲事?好啊,让他家里来找火神庙好了,是死是伤与我不搭界!”

庙祝心想,算了,庙里的这场法会还要做两天,钱也收了不少,别让这个白相人嫂嫂找一帮兄弟冒充家人来搅坏了好事。于是讨价还价,最后讲定赔五只洋,从此两讫,再不与火神庙相干。

谈判已毕,大阿姐来到石磨跟前,见他虽然已经醒转,却瘫在地上不能走动。彩云担心地问:“他……是不是被打坏了?”

大阿姐看看石磨的嘴边残留的馒头渣,很有把握地说:“这顿拳脚算什么,我看是饿的,吃点东西就没事,你去弄点糖粥来。”她对挨打和挨饿都很有经验,知道饿坏的时候吃什么能救急。

彩云听得大阿姐吩咐,向庙里的道士借了一只小铁锅,忙不迭往外跑。顺着庙外的巡道街没跑多远,她就听到了糖粥担梆子的“笃笃”声,循声在一条弄口找到粥担主人唐福元。烟客通常先过完瘾才吃夜宵,他平时要很晚才来警厅路的花烟间兜生意,见到彩云不禁有点诧异。彩云催唐福元往小锅里倒了一碗糖粥,又劈手夺过勺子加了半勺,说了声“记在大阿姐账上”,端起就跑。唐福元摇头咕哝了一句:“急点啥,野男人等着吃啊?”随手给紫铜锅加了一勺水。糖粥只卖三个铜板一碗,都像彩云那样,他岂不要赔光了。小本生意,糯米和赤豆不敢以次充好,糖就用不起了,只能找糖行里拆包后丢下的白糖蒲包,将包上黏留的糖溶化在水中,烧开撇去泡沫残渣,再用豆浆澄清过滤,要费多少功夫!

几口糖粥灌下,石磨像晒干的枯蓬草见了水,又活过来了。他睁开眼睛,看见了彩云关切的圆圆脸。他来不及咀嚼,也辨不清滋味,只觉得一股汹涌的甜流热热地直注入腹,在痉挛纠结的肚肠里瞬间绞干榨空,心慌慌地等待下一波的注入。直到彩云手里的小锅快见底,他的舌头才开始恢复功能,渐渐尝出了一粒粒开花糯米的糯,一颗颗软沙赤豆的香,一丝丝陈蒲草味道的甜。他入迷地吮吸着,仿佛神奇地恢复了幼时吃奶的记忆,在从天而降的饱暖和充盈中飘摇波荡,浓于浆,软似乳,香入脾,润透骨……

三林塘没有卖糖粥的,这是石磨头一次吃到上海街巷的这种平民小吃,据说最早发源于城隍庙的大殿前。两天后,他拉出一泡痛快的屎,软硬兼备,五色斑斓,足有二尺长。

一 阳春面

民国十六年旧历六月二十三,火神爷生日。

谢石磨没法忘掉这个日子。一年前的今天,阿爸叫他去隔壁协源酒店打晚上祭神用的酒。他进门就觑见柜台上摆着一盘新做好的熏田鸡,黄澄澄、亮晶晶的,长长的蛙腿诱人地盘曲鼓凸,那两粒肉本地老吃客呼之曰“樱桃”,最是活跳可口。于是他竟如失魂落魄一般,全忘了这天该吃“火神素”,三个铜板买两只,油纸托着,在店堂里一丝一丝吃个了罄尽,连嘴角的余沥也舔得不剩分毫。也怪,这天的田鸡好像特别肥。一只黑猫踅过来嗅了嗅他扔在地上的田鸡细骨,又无趣地走开了——已经被谢石磨吮尽了滋味,枯得像一撮干草秸。

当天夜里,协源酒店突起大火,连日骄阳烘烤过的房子像个灯笼壳子,轻飘飘地一下子就烧穿了。火过后还能闻到烧焦田鸡的味道,异香袅袅,引得猫儿狗儿们在废墟中寻觅了好几天。只不见酒店的那只黑猫,不知是不是烧死了。镇上人都说,协源六月二十三还卖荤食,得罪了火神爷,是天火烧。可怜谢石磨家的豆腐坊被无辜殃及,烧得只剩下一具焦黑的石磨。

按理说豆腐坊一年到头纯素,惹不到火神爷,只有谢石磨心里知道,他那天偷吃了熏田鸡。十四岁的他闷在肚子里,谁也没敢说。右边的牙床骨有时会肿胀作痛,总不见好,像是有一根尖细的田鸡骨深深刺陷,永远留在那里了。

火神前脚走,瘟神后脚来。刚吃过立秋的西瓜,阿爸和两个弟弟一个妹妹相继发痧,命丧黄泉。家里典光卖尽,靠亲友帮忙才勉强办完丧事。最后死的妹妹连坟地都置不起,浅浅的薄皮棺材只能盖上一领破芦席,厝在万泰酱园后面的荒田埂。苦熬大半年后,娘扔下石磨,跟一个江北鸭贩子走了。走之前的晚上,娘做了石磨爱吃的草头塌饼和红烧大肠,还破例喝了一点酒。石磨认识那个鸭贩,话极少,看上去很本分,不晓得是怎样把娘拐跑的。他赶鸭子时只用一根竹篙晃几下,轻轻拍水,打个呼哨,一大群鸭子就服服帖帖跟着他的小船游,黄浦江长江都去得,一只也丢不了。他因为一直自己起伙,做菜的手艺也不错,石磨喝过他做的老鸭汤,鲜死人。娘莫不是喝了他的汤,失了魂,跟那些鸭子一样一声不出随他游走了?

娘舅收留石磨住了几个月,最后说,我这里也养不活你,去上海十六铺吧,衕乡的万大兴在那里开水果行,说不定可以混口饭吃。

他捏着娘舅给的四十个铜板,半夜搭邻居的西瓜船,沿三林塘河而下,出黄浦江,黑暗中朝北歪歪斜斜地摇了几个钟头的橹,还差点被一条外国兵舰激起的浪头掀翻,总算在天亮时拐进了对岸十六铺的老太平码头。

这天又是六月二十三。天热得像着了火,太阳刚出来,黄浦江的浊水已经被烧烫,蒸腾的热浪挟裹着瓜皮烂叶的臭味和说不上名堂的腥味,低低覆盖在码头石岸。偶有风吹来,也只是将这层热气微微扭曲几分。码头上横七竖八的船只看上去影影绰绰的,如衕蒸锅里蔫掉的茄子。

邻居要等约好的中人来讲价卖瓜,石磨独自上了岸边的外马路。到处是赤膊的苦力在装货卸货,旁边的栈房多堆放木材桐油之类,气味如劫后的火场,浓烈触鼻。老太平街口正对着码头,石磨茫茫然钻进去,一家家寻娘舅说的隆兴祥水果行。街边密密匝匝的全是烟行、薴麻行、五金号、杂货店,时间还早,没什么客人,伙计们在无精打釆地望野眼。过了里马路,米店和油麻行多了起来,街上满是一堆堆装着大米的麻袋和迭得老高的豆饼,气味好闻些了。江南牲畜少,豆饼多用来肥田,荒年也可当粮,石磨吃过,用火烤一烤,味道不坏。

再往前走,是外咸瓜街。这里多是腌腊店和南货店,油亮的火腿露出鲜红的切口,成群的鳗鲞咧着细细的利齿,香肠累累悬垂如肉林之花,更衬得湘莲雪白,海带黯紫,红枣明艳,花菇半赭,笋干金黄。水果行会不会也在这里?石磨心中暗忖,信步转了进去。各种食材混杂的气味扑鼻而来,压倒一切的是海货的咸腥味,苔菜、紫菜、淡菜、黄鱼鲞、龙头烤、虾皮、开洋……空气粗粝得仿佛拌了盐,热滚滚划过喉咙,让人只想喝水。这里一家水果行也没有。真渴啊,石磨后悔自己刚才没有顺手带一只西瓜下船。三林塘特产的“浜瓜”,又脆又甜,一口下去,脑门上喷得出水来。

右边的腌腊店伙计突然发出一声尖吼,吓他一跳。循声望去,看到一只肥壮的黑猫,叼一根腊肠,箭也似拐过前面的盐码头街逃走了。小伙计追赶不及,嘴里喃喃骂着回到店里。谢石磨吸了吸鼻子,腊肠的味道很崭。这只黑猫还真有眼光,一大早只这家店的广东腊肠有生意。要是没人看守,它怕是会把案板旁那块火腿都拖走呢。我也能跑得那么快就好了,叼起两只大饼就溜!

半夜起来,到现在没吃过一点东西,他饿极了。左边就是一个大饼摊,刚出炉的大饼喷出阵阵甜滋滋的焦香,他能清晰地分辨出芝麻的甘温和麦粉的饱满,炉火的炙烤让它们合成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催欲轻烟,款款地从鼻腔潜入咽喉,直探肺腑,搅得他几乎走不动了。嫩黄的油条在黝黑的油锅里魔术般骤然膨胀,肥美透明的油浪蒸腾而起,一波接一波迎面扑来,简直要将他卷过去。四十个铜板在衣兜里被攥出了汗,好像也在油锅里被煎熬。他终于挣扎着离开了。隆兴祥水果行还没找到,这些铜板是他全部的财产。他捻出一个铜板放进嘴里,热热的,带着汗味的铜腥,用力咬一下,竟不感到咯得牙疼。

他含着那块铜板,恍恍惚惚继续前行,不觉过了盐码头街和大码头街,外咸瓜街在这里变成了如意街,狭窄曲折,天光顿暗。店铺似乎少多了,大多是住家,都敞着门,里面却是黑魆魆的,宛然一张张有气无力的嘴巴在喘息。一扇半掩着的板门前,竖着架旧木梯,一个着月白素绸褂裤的妇人坐在门口斜望着他,嘴里还在哼唱:

“七杯子酒来七月七,

劝郎那个莫占人便宜,

自家有钱说一个呀喂罗喂,

两人白相多欢喜。”

石磨听不大懂她在唱什么,黑门洞里传来的气味他却是熟悉的:甜丝丝,香腻腻,软绵绵,像个扭着腰肢的漂亮女鬼,时隐时现,阴魂不散。浓得像一道眉线的,是鸦片膏在烟灯上烧熬,慢慢膨胀成浅棕色烟泡的味道,淡如胭脂的,则是从烟枪猛力吸入黢黑的肺部再吐出的绵绵余绪。阿爸活着的时候,天天都要抽两顿,豆腐坊赚来的辛苦钱几乎全进了那杆湘竹烟枪。

妇人见他脚步稍有迟疑,露出两个亮晶晶的金牙,笑嘻嘻地问:

“小阿弟,进来香一口?”谢石磨从小喝豆浆吃豆腐,身胚发育得不错,看上去不像是十五岁。今天刚出门,身上的蓝土布衣服也还干净。

石磨不知道这就是兼营嫖妓和吸鸦片的“花烟间”,但香一口的意思他是懂的,几年前阿爸就教会了他打烟泡,虽然从来没舍得让他“香”过,鸦片太贵了。本想赶紧跑,又因为这个女人把自己当成顾客而有点得意,他停下脚步,吐出那块铜板捏在手心,说:

 “阿姐,我……是在寻隆兴祥水果行。”

妇人又笑了。“小鬼头,叫我阿姐?”

石磨其实是被那声“小阿弟”引得顺口叫阿姐的,此时定睛看去,才发现她蓬蓬松的刘海遮掩下,眼神尽管十分精悍,眼角却已有了鱼尾纹,一张大白脸,两道细细的法令纹刻涂得血红的唇边,总有四十多岁,比他娘还老。一个圆圆脸的小大姐从黑门洞里冒出头来,瞪起眼睛看着谢石磨,说:

“小赤佬,不识人头,这是我们家的老板娘!”

石磨有点慌张,说话也夹缠不清了:“老板娘阿姐……”

老板娘噗地笑了出来,双手抱胸,露出两段肥肥白白的手腕。她是十六铺赫赫有名的白相人嫂嫂,字号正是“大阿姐”,烟客流氓警察瘪三无人不知。天热,早上没法睡觉,更无客人上门,她正在门口闲得发慌,这个叫她“阿姐”的淳朴少年让她突然心生欢喜。大清早就见人开口吐铜板,好兆头呢。她抬手止住了圆脸小大姐的叱问,放软声音问:

“你——寻水果店做啥?”

“娘舅叫我来学生意……”他望着她,鬼使神差地添了一句:“阿姐。”

大阿姐又笑了。“哦,小阿弟……水果行嘛,小东门靠码头的地方最多,你去那里找啊。要不要,叫她领你过去?”她指了指门口的小大姐。

谢石磨一向听说上海人恶得很,专欺负乡下人,这个女人却如此和善,让他有点不敢相信。“不要了不要了,告诉我怎么走,我自己找。”他赶紧说。

“好啊,彩云,你给他指指路,讲清楚一点。小阿弟,到了店里不要忘记啊,送几只生梨来谢谢我。”大阿姐笑瞇瞇地说。石磨满口答应,他知道生梨是润肺的,最宜吸鸦片的人食用。如果能找到隆兴祥水果行,留下来学生意,他一定会带最好吃的山东莱阳梨来看她。

“要是找不到,你再来这里寻我。记得路吧?”大阿姐说着站起身来。石磨暗吃一惊,他从未见过身量这么高、这么壮的女人。他怯怯地点头,大阿姐笑嘻嘻地伸出手,仿佛想摸摸他的肩膀,终于还是收了回去,从口袋里摸出一粒如棋子般的物事,填进他的手里。“甜甜嘴,讨个吉利!”

石磨毫不犹豫地用舌头将它卷进嘴里。他在镇上南货店里见过,装在玻璃瓶里,亮晶晶的有红有黄,叫摩尔登糖,外国货,他只在小时候

发高烧之后吃过一次,至今还记得那种带着果香的异国甜味。果然,味道一点没变,在舌尖慢慢晕开,连喘出的气都是香的。含着这一团小小的甜,石磨的心定了下来,开始在十六铺迷宫一般的窄街和弄堂里,寻找彩云告诉他的标记。先找到老白渡路,往左转走里马路,一直向北,依次穿过刚才走过的大码头街、盐码头街和老太平街,再过会馆街,果然,熙熙攘攘的小东门大街就在眼前了。

小东门大街在十六铺北缘,是法租界和华界的界街,沿黄浦江再朝北走,就是法兰西外滩了。这里商铺林立,大多是鱼行、糖行和水果行。西瓜、桃子、香瓜的气味在太阳下发酵,顺着江风灌满了大街。石磨精神一振,知道找对地方了。

隆兴祥的老板万大兴这天不大高兴。昨天他带了两个伙计去法租界华格臬路杜月笙公馆送西瓜,想见一见总管万墨林。但后门灶间的人说,总管正在陪客人,没空。七兜八转算下来,万墨林应该是他的远房侄子,早年万墨林在水果行学生意的时候,万大兴虽说自己还是伙计,但地位比学徒高,对他多少有点照顾。万墨林没多久离开水果行去跟铜匠司务学手艺,听说也混得不好。后来万墨林搭上了姑表兄杜月笙,才开始得法起来。因为万墨林的老婆是杜月笙堂兄杜金龙的女儿,这家伙就管自己的表兄叫“爷叔”了。万大兴气闷地想,娘的,我才是你的爷叔呢,大热天巴巴地这么远跑过来,无非是想跟杜公馆的总管说几句话,回去好在十六铺夸耀一番。谁想万墨林是枇杷叶面孔,一面毛一面光,说翻就翻,实在是太无情了。

万大兴是个黄脸胖子,穿着一领脏兮兮的竹布长衫,“跌散铺盖”一般很不称身,大了好几壳,看上去有点滑稽。他原是三林塘西镇人,谢家豆腐坊自然是记得的。但这几年市道不好,店里也已经有两个学徒,谢石磨看上去憨憨的,添上他也帮不了什么生意,好在小家伙身胚倒还粗壮,打个短工,店里不会吃亏,便说: 

“学生意以后再说。今天正好有两船西瓜到,你去跟着卸西瓜吧。做一天,四十个铜板。”

四十个铜板是十六铺打短工的最低价,可以买十几个大饼,勉强混饱一天的肚皮。明天怎么办,现在也顾不上了,石磨赶紧点头答应。    店里的学徒阿发和来旺带着他来到江边的码头,隆兴祥的伙计“芋艿头”已经领了一帮赤膊赤脚的苦力准备卸西瓜了,见到他们就嚷:

“怎么就你们三个?今天人手不够呢!”

黄浦江上的西瓜船卸货,向来靠徒手抛接,一个递一个传上远处的码头,需要很多人力。万胖子舍不得花钱,雇的人少,所以每个人之间很有一段距离,抛接起来格外费力。顶着炎炎烈日干了两个钟头后,所有人都开始疲乏,抛接西瓜的速度越来越慢。石磨从半夜到现在水米没粘牙,大太阳下连顶破草帽都没有,更是觉得眼前发黑,脚下发飘,手里的西瓜越来越重,每次要用全力才能把它甩出去。

他的背上结了一层白花花的盐霜,汗已流尽,全身瘪塌塌的,仿佛是个空心的稻草人,若是掉进黄浦江,大概都不会沉下去。真的掉下去倒好了,全身泡在水里该多凉快,他甚至想猛喝几口浑浊的江水……又一个西瓜飞来,稍稍偏了一点,他试图将手臂伸出额外的一厘米,却已力不从心,西瓜啪地一声落到了地上。

传送西瓜的人力链条立即停了。按规矩,摔碎的西瓜苦力都可以吃,摔碎的人是不是赔钱就要看监工的高兴了。芋艿头瞪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几个苦力跑过来,捞起地上的西瓜就啃。大家都渴坏了。石磨慢了一拍,只抢到一小块。

这一小块西瓜没落肚,就已经在嘴巴里蒸发了,反而让他觉得更渴。人力链条重新开始转动没多久,他再次失手滑落了一个西瓜。这次芋艿头不客气了,喝道:“小赤佬,太阳晒昏头了?罚你五个铜板!”

石磨像是没听到,捧起半个西瓜牛饮水一般狂吸,籽都没来得及吐。别人过来抢夺地上的碎西瓜时,他已经连手里的瓜皮都啃净了。一天收入的八分之一被罚掉,他当然心疼,但没有这半个西瓜,自己说不定会渴死。

吃完继续干活,石磨觉得自己活过来了,嘴巴里也有了滋味。刚才那个西瓜不够熟,淡水寡气的,一点不甜。芋艿头说这是浙江来的平湖瓜,石磨以前没吃过。现在能来一个三林塘的浜瓜就好了。这种瓜成熟后极脆,一碰就裂,天上打个响雷都能让它在地里崩开。上海话“崩”“浜”衕音,运瓜的又总是在河浜里摇来荡去的小船,遂被讹称为浜瓜了。浜瓜不大,长悠悠的,瓜皮淡绿,瓜瓤粉红甚至发白,即使熟透了,吃口也脆得像鲜黄瓜,甜是不必说了,还带着一股清气甚至鲜味。更出奇的,浜瓜就是在大太阳底下的瓜田里,摸起来也是凉凉的,像刚用井水浸过,瓜瓤又是浅色的,怪道有人叫它雪瓜呢。

平湖瓜圆滚滚的,绿皮黑纹,瓜蒂上带着新鲜的瓜藤,卖相倒也不坏。谢石磨因为刚才吃到的味道不佳,难免对这种瓜有点鄙视。但渐渐地,他发现平湖瓜的手感和气味有着某种契合,往往手上感觉软硬适中、微微发颤的,发出的气味也凉津津、甜丝丝的,偶尔还有几个闻起来竟有点浜瓜味。

浜瓜虽说出名,但产量低,难服侍,三林塘东西两镇周围种浜瓜的瓜田还真不多。石磨从小就知道该去哪里偷瓜,反正本地乡邻小孩,抓住也不能把他怎么样。既然是偷,即便只为照顾主人家颜面,也理应只在夜里作案。积年惯贼,他练就了光用鼻子在黑暗中锁定最好浜瓜的本领。机械往复的一接一抛中,他突然浑身一激灵,又一次感觉到了当年在瓜地里的那种震颤:一定是只好瓜。

啪!西瓜摔到地上,清脆地碎成了好几瓣,四溅的瓜汁高高飞起。石磨敢发誓这次绝不是故意失手,倒像是这颗瓜匪夷所思地挣脱了飞过来的拋物线,玩了个突然失速坠地的恶作剧。他只迟疑了半秒钟便迅速弯下腰,一把捧起了所有的碎瓜。刚才指尖触碰它的瞬间,他已捕捉到那种似曾相识的香味,自己的判断绝不会错。

瓜肉挟着汁液蜂拥入喉,石磨几乎没有咀嚼,只须在鲸吸之后自动滤去滑溜溜的瓜籽。阵阵清凉的甜雨霎时洒遍全身,他身上的每个毛孔都张开了,接着幸福地收紧。它没有浜瓜那种爽脆,另是一种柔中带松的况味,舌头碾过时如衕暗暗的冰沙。至于甜度的浓郁,较浜瓜犹有过之。谢石磨觉得,这是他有生以来吃到的最甘美的西瓜。

芋艿头跑过来,对准石磨的屁股就是一脚。“小赤佬,你他娘的存心塌便宜啊!”

五个铜板的确不够买一个西瓜,但自己一天才挣四十个铜板,再扣下去就没了。石磨翻眼望着他,把手里剩下的最后一块西瓜递上去。

芋艿头狐疑地嗅了嗅伸在自己鼻子下的西瓜,终于接过来,咬了一小口。接着他眉毛扬起,一边大口吃一边说:“有种你再摔一个?要像这个,算你走运,不甜,每个罚十铜板!”

再摔一个,甜!又摔一个,还甜!芋艿头想不通,吃这行饭的都知道,西瓜是最难凭外表决定质量的水果之一,就是老师傅也顶多只能包熟,谁敢说包甜?这个看上去傻乎乎的乡下小子简直神了,娘的,我就不信,有种你再开一个“豹子”出来?

结果这天谢石磨连开二十几个“豹子”——个个红沙瓤,甜赛蜜,芋艿头和苦力们都吃了个饱。由于时时中断,卸完两船西瓜,天都快黑了。芋艿头领大家回水果店领工钱,他很守信,只扣了五个铜板。当然,他没有向任何人提起石磨的本事。石磨问店主明天有没有活干,万胖子冷冷地说,天亮后来候着吧。

五个铜板混了个水饱,还是合算。但毕竟没吃过一点实货,石磨现在又饿了。他钻进水果行后面的小裕兴街,希望能找到什么能填饱肚子的东西。

一家熟食摊在炸熏鱼,油锅边上围着几个头颈伸长的顾客,一块块炸好的熏鱼被浸入卤汁,发出叹息一般满足的轻滋。石磨闭住呼吸绕了过去,那不是他能吃得起的食物。再走几步,是个馄饨担,一头的紫铜锅里沸腾着透出鲜红肉馅的绉纱馄饨,主人正从担子另一头的小抽屉里往外拿调料:紫菜、香醋、麻油、虾皮……这东西吃着玩可以,不挡饿。拐角处,釆芝斋的灯亮晃晃的,一个个大肚玻璃瓶里装着粽子糖、松子糖、玫酱糖,梨膏糖旁堆着鲜红的蜜饯山楂,清水杨梅干后面是纸包沁出油斑的酥糖。此刻最让谢石磨眼馋的是一迭迭金黄的常州麻饼,饼面上簇拥着油光闪闪的芝麻,一口下去满嘴酥甜,该有多过瘾!他咽了口唾沫,听得喉咙里咕嘟一声。

小裕兴街很短,出去就是和平街。这里跟小东门大街一样,有不少水果行和酒行。在发酵的水果馊味和黄酒泥封的微醺中,石磨却闻到了一股飘渺的异香。像被一根无形的线牵引着,他跌跌撞撞地沿小裕兴街往西走,香味越来越清晰,在洋行街和闵行路的交叉口,看到了德兴馆大大的黑底金字招牌。

德兴馆灯火通明,有上下三层。尽管天气炎热,楼上仍然人声鼎沸,食客如潮。底楼是卖面点的,客人倒不多。把他牵过来的异香源头就在那里——底楼店堂里间的灶头。

石磨像是失了神,不由自主地往里走,直到灶间门口才站定。一个胖胖的下面师傅瞥了他一眼,回过头从案板上抄起一把面条,远远飞入大锅。沸腾的面汤瞬间绽开银针细细的菊花,胖子的长筷只拨弄几下,乱蓬蓬的面条就被驯服了,神奇地织成一片经纬分明的淡金色软席。只两个回合的鼓荡,胖子便将面条捞起,甩入了旁边的一锅冷水。面条似乎唰地一声发白收密,石磨竟像是自己也跌进冷水,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稍一思索,明白了,这样做有道理,面条会更有嚼劲。到底是上海滩,比三林塘镇的面馆讲究啊。只要是跟吃有关的,石磨天生多几根筋,一点就通。送他念过一年私塾的阿爸老是骂:小赤佬读书“木靴靴”,吃起来门坎比啥人都精。也难怪,石磨生下来就有两颗乳牙。据说李鸿章亦是,连衕他的儿子李经述。但命可就差远了。

再次出水的面条在胖子的长筷下驯服地扭动着,软软折成三迭,卧入蓝花大腕中飘着碧绿葱花的面汤。谢石磨清楚地看到,面汤表面有硕大透明的油珠瞬间腾起,溢出无法抵挡的奇香。那是猪油,纯白,新鲜,丰腴的好猪油。正是这股香味,把他从几十米外勾到了这里。他咬咬牙,终于下定决心,转身找了张角落的空桌坐下。

一个小伙计过来了。“阳春面。”石磨低低地说。

“八个铜板。”小伙计说完笑嘻嘻地看着他,没有动。石磨愣了一会才省悟,自己在太阳下做了一天牛马,现在看上去一副瘪三样,小伙计怕他付不起钱。他伸手入兜,暗暗数出八个铜板,排在桌面上。

“硬点,重靑。”他说。阿爸在的时候因为抽鸦片,口重,在镇上面馆吃阳春面时“重靑”要多加的居然不是小葱,而是蒜叶。其实跟阳春面最配的是还是小香葱,越细越妙。

小伙计没料到他倒是个内行,收起笑容,吆喝道:“一碗阳春,硬点,重靑!”

阳春面端到面前时,石磨不由得闭了闭眼睛,深吸一口气,像一个吝啬的鸦片鬼,竟舍不得将吸进的香气吐出来,恨不能憋化在肺里。天下能跟所有的粮食都搭的,就属猪油了:下面、拌饭、烙饼、夹馒头、裹元宵……都是绝配!他全身抽紧,期待的快感胀满了每一道血管。

德兴馆的下面师傅很有尺寸,面条不多不少正好偏硬二分,而且冷水激过果然另有一功,紧致而筋道,弹抖着滑入嘴里,他简直舍不得咀嚼。吃一口面,啜一口汤,濡一濡沾了油花的嘴唇,对滚烫的面碗吹一口气。他很饿,但吃得不慌不忙,就像一个有经验的皇帝在临幸妃子。面汤是用猪骨熬的,汤浸面,味弥散至面芯,需要一点时间渐入佳境。当然也不能吃得太慢,面会糊掉的,那就糟蹋啦。 

最销魂的,是面条坠入咽喉的瞬间。那个隘口也许对辨味无关紧要,但真正的满足感泰半来自于此——只有如假包换地吃进肚子,才会产生实实在在的满足感,如衕肉贴肉的牡牝交合才会有真刀真枪的高潮。最后一筷面咽完,长舒一口气,喝汤。他满头是汗,小口小口地呷着,直至面碗里涓滴不剩,像被猫舔过一般精光。

夏天是穷人的季节,睡露天也无所谓,还凉快。石磨在离德兴馆不远的夹弄边找到一小块空地,舒舒服服地躺下,曲肱而枕之,享受着来自黄浦江强弩之末的一道微风。阳春面还在肚子里,正在不慌不忙地消化,他几乎能感觉到胃壁爱抚一般的蠕动。他张开嘴,但没能打成一个满足的嗝——毕竟还不够饱。那股妙不可言的猪油香仍在呼吸中缭绕,升腾而上,像个罩子一般挡住了十六铺炎热夏夜的所有臭气:码头船舶的黑色油烟、街边的烂菜叶、饭馆后门的鱼鳞鱼肚肠、阴沟底淤积的腐水、发馊的西瓜皮、横卧路边赤膊苦力身上的酸汗、烂在哪个角落里的死老鼠、垃圾箱里血淋淋的黄鳝骨头…

但还是有一阵强烈的新鲜鱼腥钻了进来。石磨睁开眼睛,看见一只精壮的黑猫,嘴里衔着一大块鱼尾巴,刀口整整齐齐,灰黑的鱼皮亮晶晶的,一定是从哪个饭店偷来的做“青鱼甩水”的材料。黑猫也目光炯炯地盯着他看,但似乎只有好奇,并无畏惧或敌意。

石磨不由得笑了,认出它就是早上在外咸瓜街偷腊肠的那只黑猫,尾巴粗硬得像根水火棍。协源酒店的黑猫也有这样一条尾巴,大火后就不见了,难道它没烧死?也难说,都说猫有九条命呢。那么远的路,莫非它也是搭西瓜船来十六铺的?他懒得再想下去,朝黑猫点点头,犹如食客在饭馆里遇见了熟人,请它不必客气,只管用膳。不知怎么的,他的心一下子定下来了。一只猫在这个地方都能有吃的,甚至是最好的广东腊肠和青鱼甩水,自己有手有脚,还怕饿死?

他睡着了,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微笑。

然而没到半夜,石磨就醒了,是饿醒的。俗话说,粥半夜,面黄昏,本来面就比粥还不抗饿,何况他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那碗漂亮但没有任何浇头的阳春面无论如何也顶不了一个夏夜。黑猫不知道又溜去哪里了,远处似有晃动的火光,依稀可闻惊惶救火的人声。自己今天没有犯忌,吃全素,就算火神爷要算去年的旧账,现在自己也没什么可烧的了。哪怕隆兴祥水果行烧掉了,十六铺全烧光了,自己也能找到饭吃,总不见得还不如那只猫吧?

他望着远处的火光,心里想,十六铺只两个地方不能烧,德兴馆和大阿姐的花烟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