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中文作家协会第十七期命题征文——短篇小说“新冠疫情，情何以堪”
作者：史德亮
王敏拿起瓶子里的安眠药，一粒一粒地数着“一、二、三、……、十九、二十”。数完了，开始往嘴里塞。塞完后，端起桌子上的水杯，咕咚咕咚全咽了下去。
王敏躺到床上，眼泪顺着眼角流了下来。她怎么也想不通，生活怎么就变成了一地鸡毛？
想到马上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她又盘算了一下，这个世界还有谁在乎她。
前夫丁强吗？不可能。自从自己提出离婚的那一刻起，丁强就恨死她了。
儿子丁龙吗？也不可能。当时自己决绝地净身出户，就已经把儿子抛到了脑后，儿子也从来没有找过她。
那个赵峰吗？要不是自己被赵峰欺骗，也不会落到如今这种里外不是人的境地。想到赵峰回国前，气势汹汹地说“王敏，我被你骗了”，王敏又不由得心痛起来。“如果没有这场瘟疫，该多好啊。”
赵峰是王敏在大学的初恋，毕业后，因为赵峰不肯出国俩人产生了矛盾。恰巧，王敏遇到了从美国回来探亲的丁强。丁强穿得西装革履，打扮得相貌堂堂，一看就有留美博士的派头。王敏当场就被迷住了，心想：“人与人差别怎么这么大呢？赵峰就这么不争气，丁强就这么完美。”
王敏当时头脑一热，和丁强迅速结婚，飞到了美国陪读。
下飞机后，丁强将王敏接到了一个破旧的小楼里，王敏脸色变了。在她的想象中，美国人应该是像好莱坞电影那样，都住在豪宅里的，怎么能住这么破旧的小楼呢？
丁强看出了王敏的不悦，赶紧说：“我一份奖学金要养活两个人，就只能租这种便宜的房子。那种贵的房子，一个月要好几千呢，我们租不起。”
王敏理解了丁强的难处，但丁强在她心目中的高大形象也烟消云散了。
半年后，王敏看到别的陪读生都申请了学校，就也想读个学位，于是跟丁强商量。丁强说：“你就读护士吧。我这个生物博士学位，没有绿卡的话特别不好找工作。我听说护士既好找工作、又好拿绿卡。你如果能拿到绿卡，对我会有很大帮助。”
王敏没想到丁强堂堂一个博士生，居然能说出这么没出息的话。她的泪珠在眼睛里转了半天，终于咬牙答应了下来。自此，丁强在王敏心目中的形象又矮了一大截。
过了三年，丁强拿到了生物博士学位，王敏也顺利从护士专业毕业。
丁强拼命找了几个月工作，果然没找到，只好不甘心地做起了博士后。博士后的第二年，在丁强的软磨硬泡下，王敏生了个儿子，取名丁龙。
有了儿子后，丁强感觉责任大了起来，又开始到处投简历。无奈申请了几个助理教授职位，都是泥牛入海。而因为没有绿卡，找工业界的工作也是不了了之。眼看着一起留学的同学们纷纷拿了卡、买了房、换了车，不免有点着急起来。谁知屋漏偏逢连日雨，丁强的绿卡申请先是让补充材料，最后竟然被拒了。丁强无法，只好接着做博士后苦熬，每天早早出门去做实验，晚上一回到家就唉声叹气。
王敏看到丁强这么落魄，想着当年真是瞎了眼，怎么就鬼迷心窍嫁给了他？
在丁龙十个月大的时候，王敏下定决心出去找工作，居然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丁强有点不好意思地对王敏说：“老婆，我就是缺张绿卡。只要能把绿卡办下来，我在工业界找到工作，你就可以在家专心看儿子了。”
王敏没有吭声，只是尽快递交了绿卡申请。过了两年，顺利地拿到了绿卡。这样，就捎带着丁强也有了绿卡。
丁强虽然有了绿卡，找工作却仍然不容易。整整找了一年，才终于在一家疫苗研发的小公司找到了一个初级职位，但工资还没有王敏的高。
王敏有点生气地问丁强：“你说当你在工业界找到工作，我就可以在家专心看儿子了。你这么点工资，我怎么在家带孩子？”
丁强笑着说：“老婆，不要担心。我虽然工资低，但好在有股份。万一公司哪天上了市，那可就发财了。”
王敏撇了撇嘴说：“这种小公司的股份，就是画饼充饥，说不准哪天就倒闭了，还发财呢。”
丁强说：“万事开头难，我这是第一份工作，练练手。以后跳到一个大公司，找个高工资的职位，很容易的。”
王敏听丁强又在吹牛，心里暗暗好笑。
过了几年，俩人终于攒够了房子的首付，贷款买上了房子。
搬到新家后，王敏盘算着好几年都没有回过国了，就张罗着全家人一起回一趟国。可是丁强公司有个项目正处于关键时期，实在脱不开身。王敏没有办法，只好和儿子两个人回去了。
大学同学听说王敏从美国回来了，张罗着给王敏接风洗尘。宴会上，赵峰也来了。
多年不见，大家变化都很大。让王敏意外的是，赵峰居然鸟枪换炮，在上海有了三处房子。
想到自己在美国这么多年，刚辛辛苦苦攒够首付买了一座房子，房子的价钱还没有上海的贵，王敏的心态崩塌了。早知赵峰这么有出息，当年就应该嫁给赵峰。
赵峰看到从美国回来的王敏，心里也产生了一阵阵的悸动。当年被王敏甩掉，一直是赵峰的奇耻大辱。当然，也成了赵峰努力奋斗的动力。这次，他听说王敏从美国回来，也是特意过来见面的。没想到，再次相逢，王敏的微微一笑，早已将赵峰多年的积怨化到了九霄云外，当年恋爱时的感觉马上回来了，“这个女人，原来一直珍藏在我内心深处，不曾离去啊。”
俩人越聊越投机，其他同学见他俩这么多年不见，还这么粘粘乎乎，虽然有点惊讶，但也见怪不怪。因为，他们本就是一对曾经的恋人嘛。
夜深了，宴会早已散去，唯有王敏和赵峰还在一起聊得热火朝天。
短短几天，王敏和赵峰的恋情就死灰复燃了。俩人山盟海誓，畅想了今后的美好生活，发誓这辈子再也不分开。
一回到美国，王敏就和丁强摊牌离婚，净身出户。在赵峰也成功离婚后，王敏马上给赵峰办了未婚夫签证。几个月后，赵峰就来到了美国，与王敏住到了一起。
不久，赵峰按照他们俩人商量好的计划，用卖上海一套房子的款作为首付，在芝城买了一套学生公寓。每月收取的租金除了付银行利息外，还有不少盈余。
赵峰对王敏说：“咱们把钱存着，过几年再盘两套学生公寓。到那时，你就不需要出去当护士了。我们再生个小孩，你在家里看孩子就行。”王敏听赵峰这么说，一股暖流涌了上来。她知道，同样的话从赵峰嘴里说出来，要比丁强靠谱多了。
一天，赵峰照例去公寓看了看。在开车回家的路上，听新闻说中国发生了瘟疫。于是拐到超市买了一些口罩，给在国内的女儿和前妻寄了回去。
过了一个月，赵峰得知芝城有一对老夫妻得了新冠，又赶紧去超市买口罩，居然一个都没有买着。没有口罩，赵峰也不敢去看学生公寓了，因为那儿人多，万一被传染了不合适。
过了两个星期，芝城的病例已经突破了一百多。全市进入了紧急状态，学生被要求回家两个星期，远程上课。
过了三天，赵峰想着学生们都回去了，公寓里现在应该空了。里边即使有过病毒，三天过去应该也死得差不多了。因为听专家说，病毒在体外也就存活个三天。他想去公寓看看，万一有学生粗心大意，忘关水龙头或者窗户什么的，可以及时发现。
赵峰开车到公寓后，小心翼翼地推开了门。抬头一看，整个公寓里空荡荡的。他四处走了走，确认公寓完好无损，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
回到家，打开电视一看，说的是美国的疫情正在迅速增长，都突破五千例了。赵峰不禁紧张起来，转念又想：“中国从疫情爆发，到基本控制住疫情，用了差不多两个月的时间。美国医疗这么发达，估计用不了俩星期就能控制住，这应该就是学校让学生回家两个星期的原因。”
赵峰放下心来，又不由自主地想到了王敏，“我们本来是初恋，却阴差阳错地各自找了别人。谁知生活又兜兜转转，过了这么多年还能再走到一起。可知缘分这个东西实在奇妙。别人都说半路夫妻长不了，我们结婚几年，日子越来越兴旺，可知那句话也是胡扯。唯一担心不下的是女儿，就不知跟她妈妈在一起会不会受罪？当然，我在离婚时给她们母女俩留下了两套房产，也不算亏待她们了。”
吃过中午饭，赵峰去信箱里取邮件。看到了房贷的账单，于是拿出支票，填好寄了出去。
到了晚上，赵峰估摸着女儿应该起床了，就打开微信和女儿聊天。女儿告诉赵峰，国内现在一切正常，人们都已经把疫情忘了。不大一会儿，赵峰听到车库门响，知道是王敏下班回来了，就赶快挂断了微信。
王敏一进家门，就对赵峰说：“你今天可得离我远点，我们医院今天有阳性病例了。”赵峰看了一眼王敏，指了指做好的饭，悻悻地坐到沙发上打开了电视机。
晚上，两人分房睡起了觉。赵峰睡不着，就打开手机分析疫情曲线。越看美国的疫情，越像指数增长，不免心里有点发慌。
过了两个星期，美国的确诊人数，就跳到了二十万。
很快，赵峰又收到了房贷账单，不仅嘀咕：“不管房子有没有人租，房贷可一点都不能少。”
随着疫情越来越厉害，学生的返校日期也越来越后延，先是说两个月，后来又说这学期就不返校了，等过了暑假再说。后来又听说，有的学校干脆延期到了年底，让过了圣诞节再返校。
公寓空得久了，赵峰的脾气也越来越大，与王敏的关系急转直下。
到年底的时候，学生的返校日期已经延后到了明年秋天。
赵峰急了，近八个月只出不进，已经把存款消耗了大半。再拖到明年秋天，那不是要自己的命吗？
他跟王敏商量，王敏也是一筹莫展。赵峰不仅埋怨：“我本来在国内过得好好的，都是你告诉我，在美国投资房子，能以租养贷，越滚越大。结果亏了这么多。”
“这都是新冠疫情惹的，你埋怨我干什么？”王敏没好气地说。
“我在国内有妻有女的，根本就不该来美国。都是你勾引我来的！”赵峰大声道。
王敏一听，气炸了，指着赵峰的鼻子骂，“要不是你甜言蜜语，我会勾引你？”
赵峰见王敏生气了，缓缓道：“有的事，过去了就过去了，就不应该回头。我们把旧情埋在心里，作为一段美好的回忆挺好。我居然头脑发热，抛妻弃女跟你来了美国，真是太傻了。”
王敏说：“我不也是头脑发热，为了跟你在一起，净身出了户？丁强对我多好，每天下班后都是担心我累着，连碗都舍不得让我洗。跟你在一起，不仅什么也没有得到，还落了一身不是。自疫情爆发以来，我在医院工作压力非常大，你却一点都不体贴，只知道算计钱。”
赵峰听王敏提到了前夫，就不由自主又提高了嗓子， “我前妻又聪明又能干，家里家外照顾得井井有条，我从来不需要担心家里这些琐事。你倒好，我天天给你做饭，你还嫌做得不够，连个碗都不想洗。”
两个人越说越激动，连带着又说了对方跟前夫、前妻藕断丝连，又不喜欢自己的儿子、女儿。
说到后来，火气越来越大，竟互相骂了起来。
骂了一阵，赵峰恨恨道：“你再敢骂一句，我现在就把公寓卖了，回中国去。”
王敏嘴硬地说：“你吓唬谁呢？想滚就滚，不滚是龟孙子。”
赵峰大怒，果真马上联系中介，贱价卖掉公寓，高价买了一张单程机票，回中国去了。
赵峰走后，家里空了，王敏的心也空了，这才发生了本文开头吃安眠药自杀的一幕。
也不知过了多久，王敏醒来了。她抬头一看，周围一片洁白，原来是在医院的病床上。
一个护士走了过来，说：“你昏迷了一天一夜，终于抢救过来了。我现在要测一下你的核酸。瘟疫期间，所有住院人员都要测核酸，减少院内传染。”
说完，就开始在王敏的鼻子上取样。取完样，王敏问：“是谁发现我昏迷的？是我的前夫丁强吗？”
护士说：“不是你前夫丁强，是你儿子丁龙。”
王敏得知丁龙最先发现了她昏迷，非常惊讶。在护士离开房间后，就忐忑不安地拨了丁龙的电话。
电话接通了，丁龙在那头儿喊了一声：“妈。”
王敏一下就哭了起来，说：“儿子，妈对不起你。”
丁龙安慰王敏道：“妈，你不要哭了，没事儿就好！”
好一阵儿，王敏终于停了下来，问：“你是怎么发现妈妈昏迷的？”
丁龙说：“以前，我多次求爸爸带我去找你，他都不肯。说你已经开始了新生活，不希望我去打扰你。”
王敏插话说：“对不起。只怪妈妈太忙了，妈妈应该去找你的。”
丁龙接着说：“我最近拿到驾照了，爸爸给我买了辆新车。有了车，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去找你。”
王敏惊奇地问：“你爸爸有钱给你买新车？”
丁龙说：“当然了。爸爸公司因为有疫苗研发能力，新冠疫情一来，就被一家大公司给收购了。爸爸是老员工，他的股票值好几百万呢。”
王敏听了，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她听人说过，赶上风口的话，猪也能飞起来，没料到前夫丁强就是这样的猪。
丁龙说：“我开车到你家门口，按了门铃，没人回答。打你电话，你也不接。我起初还以为你不想见我呢。后来，我听到你的手机铃声在大声响，却没人接，就担心起你来，于是打了报警电话。”
王敏终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丁龙接着说：“妈妈。我永远爱你。”
王敏说：“儿子，我也爱你。”
王敏恋恋不舍地挂断电话，呆呆地盯着天花板。她原本以为自己把生活过成了一地鸡毛，世界上再也没有人在乎她了，没想到儿子还爱着她。
王敏下定决心，“从今以后，要好好生活，再也不做傻事。”
这时门开了，刚才那个护士，走了进来。王敏兴奋地跟护士打了个招呼。
只听护士对王敏说：“核酸检测结果出来了。很不幸，你的是阳性。”
王敏哭笑不得，嘀咕道：“生活，难道非得是一地鸡毛吗？”
（美洲华人文艺《红杉林》杂志2022年第三期首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