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短篇小说征文
史德亮
二〇二〇年二月二十日下午二点二十分，阿东终于坐上了从中国飞往美国的飞机。
阿东是一家美国企业的驻华总监。两年前，公司决定扩大亚太地区的产能，阿东遂申请到了上海工作。阿东的老家在武汉，每隔一两个月，阿东都有机会去湖北出差，顺便回老家看望父母。
阿东自从留美后，与父母一直是聚少离多。这次回到上海工作，是阿东筹划多年的结果，可以有机会与父母团聚。
春节快到了，阿东早已买好了从上海到武汉的飞机票，准备回老家过年。
一月二十三日那天，阿东早早就起了床，准备去机场。他拖着行李箱在楼下的一个早餐店买了几个包子，就挥手拦下一辆出租车。
上车坐好，司机问，“先生，您去哪里？”
阿东说，“去机场。”
司机问，“回老家过年？”
“是啊。”阿东应声道，思绪也不禁飘到了童年时放鞭炮、吃饺子的场景。他定了定神，想到“一转眼，去美国留学都二十年了。二十年来，就没有过过一个正宗的年。”想到今年终于可以回老家过年了，阿东心情突然有点激动起来。激动之余，他也有点遗憾，就是儿子在美国出生，从来没有在中国过年的经历。每次他跟儿子谈论过年，儿子就拿圣诞节来类比，他只好苦笑着摇摇头。把年和圣诞节放到一起来比较，就好比拿苹果和橘子来比较，根本就没有可比性。如果儿子今年不是要申请大学的话，他肯定会让儿子今年回国，一起回老家过个正宗的年。现在，因为儿子在申请大学，连爱人也只好留在美国。
阿东的思绪从上海飘到了武汉、又飘到了美国。正在这时，忽然听到司机说，“先生，机场到了。”阿东遂下了出租车，一看表，刚九点，离飞机起飞还有一个小时，于是不紧不慢地拖着行李箱去取机票。
走到取票柜台，阿东拿出手机，把电子票给工作人员看了看。工作人员说，“对不起，先生，您的这趟航班取消了。”
听工作人员这么说，阿东愣住了，不相信似地问道，“怎么？航班取消了？”
“是啊。所有飞往武汉的航班都取消了。您不知道吗？武汉封城了！”
阿东大吃一惊，就差把下巴掉下来了，“武汉那么多人，怎么能封城呢？”
“武汉出现了传染病，从今天上午起封城。”
阿东垂头丧气地离开柜台，给父母打了个电话，父亲说，“武汉现在疫情很厉害，你不回来正好。等过两个星期，疫情控制住了，你再回来不迟。”
阿东说，“疫情这么厉害，你跟我妈两个老人怎么能应付得过来？万一生病了，谁照顾你们呢？”
父亲笑了笑说，“我和你妈好好的，你不要担心。既然有瘟疫，我们不出门就是了。”
“我还是想办法回去陪着你们吧。”
“我们四肢健全，不需要你来陪。再说，你就想来也进不来啊。你就在上海安心呆着吧，咱们不能把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
听到这里，阿东只好放弃了回武汉的想法，心不甘、情不愿地拖着行李箱离开了机场。
回到公寓后，阿东打开电脑，看到网上到处都是武汉封城的新闻，心里不仅忐忑不安，又担心起在武汉的父母来。
吃过晚饭，阿东正准备给父母打个电话，突然手机响了。阿东一看，原来是老婆从美国打来的国际长途。
阿东一算时间，正好是美国的早上七点，就问，“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就打来电话了？”
老婆说，“我看到新闻，说中国疫情很厉害，你可要注意啊。”
“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阿东苦笑了一声，说，“武汉封了个城，传到美国就成了全中国有瘟疫了。”
“这可是全世界几十年来，第一次封锁一个特大城市啊。美国的几大新闻媒体上，铺天盖地都是中国有瘟疫的消息。”
“你放心好了，瘟疫在武汉。我在上海，离武汉远着呢，这里一切正常。”
“你可不能大意啊。新闻上说上海也有病例了，你出门一定要记着戴口罩。”
阿东嗯了一声，放下电话，有点心神不宁起来，就拨通了父母的电话，“你们可千万不要出门啊。万一出门，一定要戴上口罩。”
母亲说，“那是自然。”
“你们有口罩吗？”
母亲支吾了半天，说，“你爸今天出去逛了好几家超市，都没有买到。”
阿东一听，着急地说，“外边有瘟疫，你不要再让我爸出去了。我在上海买了口罩给你们寄回去。”遂匆匆挂掉电话，跑到了楼下的超市。到卖口罩的柜台一看，已是空空如也。阿东慌了起来，赶紧给老婆打了个电话，说“真是活见鬼，在上海居然买不到口罩。”
老婆说，“你不要担心，我现在就去买，从美国给你寄回去。”
“没必要给我寄，给我爸妈寄就好了。”
老婆说，“我多买一些，都寄一点。”说着，就要开车出门。
阿东提醒道，“记着用特快专递，最快的那种。”
“没问题。”
放下电话后，阿东想，“鸡蛋果真不能都放到一个篮子里。如果全家都在一处的话，可能连个口罩都买不到。”
老婆买到口罩后，当天就寄了出去。在阿东收到从美国寄来的口罩那天，上海也封城了。阿东不能再去公司上班，就在家里远程工作。
得知上海封城的消息，父亲打电话过来说，“看新闻说上海疫情也很严重，你可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啊。”
阿东说，“我年轻力壮，身体没事儿，您放心吧。”
“你在上海是孤身一人，不像我和你妈两个人在一起，周围还有亲朋好友。我们生了病，都好说。你生了病，没人照顾啊。”
“我在公寓里呆着，哪里也不去。”
“我听说中美航班还通着，你抓紧时间去美国吧，那儿毕竟没有瘟疫。”
“现在你们俩在疫区，武汉还没有解封，我怎么能走呢？”
父亲劝说道，“咱们不能把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现在，中国瘟疫这么大，你能出去就赶快出去。我听说，有一户人家除了一个在英国留学的儿子外，都死光了。你在国内也帮不上什么忙，不如远走高飞。这样，我和你妈妈都放心。”
阿东听了，还是犹豫不决。父亲说，“呆在一起有什么好的？咱们处于不同的国家，还可以互相接应。你到了美国，可以给我们寄口罩、寄消毒液过来，不更好吗？”
阿东听到这里，感觉父亲说得有理，就买了去美国的飞机票。
阿东戴着口罩，拿着消毒纸巾，把自己遮盖得严严实实地，坐上了二月二十日从上海赴美国的飞机。到飞机上一看，大家的打扮都差不多。
飞机到芝加哥机场后，阿东随着人流出关，却发觉戴口罩的人寥寥无几。人山人海中，戴着口罩的阿东竟突然成了另类。看到这一幕，阿东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出海关后，阿东东瞅西瞅，也没有找到来接自己的老婆。正在纳闷之际，忽然听到老婆在喊自己的名字，“阿东？”
阿东犹豫地望了过去，只见一个人戴着口罩、面罩、手套，正盯着自己。阿东仔细辨认了一下，分明是自己的老婆。而老婆也终于确认眼前盯着自己看的人是阿东无疑。
阿东赶紧跑了过去，还没到老婆身边，老婆就递过来一个面罩，说，“现在要隔离好。回家你先睡两周地下室，我给你送饭。”
阿东看到老婆防护得这么好，也意识到自己可能就是个传染源，于是自觉地配合了起来。
阿东上车后，坐在后排，老婆开着车一路回到了家里。
到家里后，阿东问，“儿子呢？”
老婆说，“儿子在学习呢。一会儿我让他给你打电话，你就不要跟他见面了。我每天给你把饭送到地下室的门口。”
阿东应了一声，悻悻然地拖着行李下了地下室。一看，被子，洗簌用品，办公用品都摆好了，又暗自庆幸道，“幸亏装修了地下室，要不连个隔离的地方都没有。”
阿东刚躺到床上，微信就响了，一看是父亲打来的。
父亲问，“阿东啊，到家了吗？”
阿东说，“刚到。”
“到了就好，你妈就放心了。她一直担心你在飞机上被传染上瘟疫呢。”
“我一路上防护得非常好。”阿东想了想，没有跟父亲提在芝加哥机场人山人海没人戴口罩的场景，只是接着说，“况且，美国医疗这么发达，瘟疫也传不进来，你们放心好了。”
阿东打开电脑，在网上查找N95口罩的信息，准备再买一些给父母寄回去。因为新冠病毒的尺寸很小，一般的口罩不顶用，必须用N95口罩才行。他到各大网站搜索了一下，却根本没有卖的。在搜索口罩的时候，他看到了一条新闻，说中国捐献给荷兰的一批口罩因为不符合N95的标准，被销毁了。
阿东心里打起鼓来，这种病毒真是太可怕了，可是去哪里找N95口罩呢？
两周隔离期眼看着要结束，阿东该回公司上班了。他盘点着家里仅剩的两个N95口罩，心里忐忑不安。正在这时，他收到了公司的通知，“因为美国疫情严重，所有员工一律在家里远程上班。”
不用急着买N95口罩了，阿东长舒了一口气。
晚上，阿东打开电视，看到专家正在侃侃而谈，说出门一定要戴口罩。N95口罩应该优先给医生和护士使用，普通人戴普通口罩就行了。没有普通口罩的话，戴块围巾遮住嘴也行。
阿东听了，赶紧上网找普通口罩，谁知连普通口罩都没有货。前一段时间荷兰销毁中国口罩的新闻涌上了阿东的心头，他想，“荷兰可真是暴殄天物。”
买不到口罩，阿东又不肯戴着围巾出门，于是，家里所有的生活用品都成了网上购物。
又过了一个月，阿东收到了父亲的电话，“阿东啊，武汉今天终于解封了。你妈看电视说美国疫情厉害起来了，心里非常牵挂你。”
阿东说，“爸妈。你们不要担心，我现在远程上班，很安全。”
父亲问，“你家里有口罩吗？”
阿东说，“还剩两个。”
父亲说，“两个哪够？我给你寄两百个过去吧，咱们中国现在口罩供应很充足。”
阿东说，“前一段时间刚从美国寄口罩到中国，现在再从中国寄口罩到美国，这不是折腾吗？”
父亲说，“中国也好，美国也罢，哪里需要，咱们就往哪里寄。”
顿了一下，父亲接着说道，“早知美国疫情这么厉害，当初就不应该让你去美国留学。”
阿东笑着问，“你不常说，鸡蛋不能都放在一个篮子里吗？”
父亲说，“鸡蛋的确不能都放在一个篮子里。可是分开放的话，他们又会互相牵挂。”
阿东沉默不语。
首发美国《红杉林》文学杂志2021年第2期
作者简介：
史德亮，工学博士。美国中文作家协会永久会员，高级工程师，曾获得美国化学工程师协会颁发的最优秀博士称号。虽然从事理工科，却始终对文学怀有浓厚的兴趣，利用课余时间广泛阅读了古今中外各类著作；成为了跨国企业工程师后，对世界各地的人文风情有了亲身体验和深刻感悟。闲暇之余，潜心十年完成了百万字的长篇章回小说《芥子梦》；除此之外，还著有若干短篇小说、随笔和科普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