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 剑
“没有那种东西像‘爱 ’能闻出味道来”,陈香梅对我说。
2016年10月的一天我在华盛顿DC的水门大厦,香梅女士的寓所和
她聊起“爱”的话题。我知道她刚从阿灵顿公墓回来,是和丈夫陈纳德幽
会去了,像个孩子一样乐呵呵的,她穿着全身大花色调的衣裤,老式香水
的气味焕散出来,把人带到过去。
老人已越90春秋,她眼里总是留住不愿意出来的泪水,没有看见她涂
着樱红唇膏的嘴在说什么,只知道她眼里的一汪碧波,泛起涟漪在讲:
“我就是先闻到他陈纳德的味道,才产生爱的…….”
70年前陈香梅窈窕一身裹着旗袍,背着照相机在陈纳德办公室等着他
回来接受采访。空无一人的屋里弥漫着斗烟的味道, 随意挂在座椅靠背上
的军装,似乎正悄悄把主人的体味释放出来,阴冷的地屋只有她和这些味
道。
那一天没有等到陈纳德回来,他去外地了。 但陈香梅收集了陈纳德的
那个味道,一个男人的某种味道,并且还贴着她的面额不肯离去。
的确如此,记得我的初恋女友,也曾经扯过我的身子去闻我的味道。
后来,陈香梅顺着这味道闻去, 果然嫁给了比她大32岁的男人,战
神陈纳德。当然战神是男人的亮点,不过那农夫身上、铁匠身上、拳手身
上和许多男儿身上的气味儿,也让一些女孩欣然闻之,委身于他们了吗?
接着,香梅老人又叙一则人生味道。
一天英国首相丘吉尔造访美国总统罗斯福,陈纳德奉令前往,他还没
有进屋,丘吉尔便说自己怎么闻到一阵战场的硝烟味。当陈纳德出现在屋
门口,丘吉尔惊异地望着这个沧桑风尘的军人,是他带来疆场的血腥味儿
吗?丘吉尔拔出含在嘴里的雪茄,盯着陈纳德的“树皮脸”,那是一张坚
毅、沉默,刀切斧劈出来的脸。
“怪不得我闻到了硝烟的味道。” 丘吉尔说。
罗斯福把陈纳德叫到自己身边对丘吉尔夸耀道:“敌人也能闻出他来,
日本飞机被他干掉几百架了,不光是我们爱他、才能闻出他来。”
丘吉尔首相莫名地问:“闻?”他仔细端详陈纳德那张脸, 还吸了吸
气,对罗斯福说:“幸好他(陈纳德)在我们这一边。”
陈香梅说到这里,从神往的表情中回到现实, 对我一笑, 九旬老太露
出了她青春时期的笑容,呀!从她的感受中我也闻到了老人幸福的滋味。
5月最后一个星期一,是阵亡将士纪念日,“这一天我又能闻到我丈
夫的气味,不信你来看看。”
那一天也是下雨,我们从阿灵顿公墓侧门口下的车, 推着陈老太太的
轮椅缓缓向陈纳德墓地走去,我打着黑伞,挡住老人头上的雨水。
“请别挡住我的天空。”香梅女士读出一句诗。
“您别淋雨,不然会生病的。”
“别挡住我闻到的味道。”
我们只好顺从她,在雨中行走。
“我闻到中国昆明的味道了。” 香梅女士喃喃自语起来。
“昆明?”
香梅:“是,那是他在巫家坝机场,那一天也是濛濛细雨。”
陈香梅拿出丈夫当年用过的核桃木烟斗,凑到鼻子边闻起来。顺着吹
来的微风,我们似乎也闻到烟斗里散发的香味。
大家停下来听陈香梅女士讲:“当时报纸登载了我写的一篇报道,是
陈纳德将军开枪把一名19岁的战士打死, 因为他在熊熊战火中挣扎,大
家又无法冲进去拯救他,悲惨万状,陈纳德闭着眼开枪结束了他的痛苦。
事后 陈将军把那张报纸揣在怀里,他说等战争结束后带回美国去。”
善于把泪水留在眼眶里的陈香梅继续说:“那天他吸了很多烟,烟斗
都烧起来了, 所以今天这味道还在,你们闻、还在。”
我们都弯下腰去闻那味道,那味儿好像更浓郁了。
陈将军本来是一个教书匠,先后两次参加世界大战,书生气就闻不到
了,白面书生变成一张战神脸,他曾自嘲说,“等和平到来我又会变成白面
书生 ”,可惜他还沒有变成就走了。
在陈纳德墓前,已经有几十个男女老少凝立在雨中,当年生龙活虎的
小伙子现在已经垂垂老矣,这些陈将军剩余的部下都已九十岁以上, 他们
带着子孙硬撑着,坐輪椅来到长官面前,曾经血戰長空的硬漢们見他們英雄
指揮官的夫人到來,每個人都颤颤巍巍地起立行軍禮,香梅女士捂住眼說:
“大家坐下吧,你們都站了一輩子应该是后人來站。”我看见泪水从她指缝
中间流出来,我知道那眼泪是中国的味道,因为他们过去血与火的往事是在
那里发生的。啊、人们知道,眼泪是咸的与鲜血和海水一样!
记得那场面只有我一个中国人,我知道将军夫人是美国籍,我把带来的
鲜花代表中国人放在墓碑下,并开始闭目默哀。
当我睁开眼睛看见陈香梅时,她正用打火机点燃那只烟斗里的烟丝,然
后把烟斗和装烟丝的塑料包靠在墓碑上。
“我一生都吸引着英雄!”这是陈纳德的名言。
所有人都闻到 那不断飘过来的烟味儿,这味道是一个在中国战场上驰骋
了八年的外国男人身上留下的。是的、“打仗是男人的活儿。”
我把已经燃完烟丝的烟斗收起来,交还给香梅女士。
“把烟丝留在那里,地下有烟斗陪着他。”老太太说着把烟斗揣进怀里。
细雨铺满一望无涯的墓地,有三十万人躺在那里,一个个小小的白色十
字架组成一排又一排浪花,像一片汪洋大海、气势磅礴。
是的,所有人都会先后沉睡过去,但是他会醒来,尽管是极少数。
大家请香梅老人上轮椅,希望她早点回去休息。她回答很果敢:“不、
我自己走回去!”这是她一生中的招牌语气,陈香梅向大家挥手告别。
老兵们又一次举手行礼,有的站不起来了,是他们的儿孙扶着他们的手
完成向长官夫人的敬意。
这一个个老人转头望着陈香梅离去的身影,仿佛当年在队列里向官长行
注目礼。他们是为数不多的“剩者”,一生闯过七道八关的胜者,像漏网的
鱼活下来,只要活着,他们每一年都会来这里向长官致敬。
离开墓地的时候,香梅女士指着陈將军墓旁說:“这块小小的空地是留
给我的,我会又闻到他的气味。”
是啊、人都会躺下被泥土埋葬,那些悟出人间烟火的思想者是不多的。
扶着香梅女士远去,我还回头望那一方墓碑、那墓园里唯一有的七個汉
字“陈纳德將軍之墓”,还有旁边那小小的空地。
今天,我知道那里已經不是空地了,但我记得陈香梅“闻到”的人间烟
火;又闻到她的话“人有生有灭,没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