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青
2020年1月15日 我被公司派往山东青岛洽谈一个工程项目。一大早,杰克,我的未婚夫,陪我来到了洛杉矶国际机场。当我们走到机场的国际检票口时不得不停住了脚步。杰克依依不舍地再次把我抱进怀里,久久不愿松开。我和杰克已相恋五年,定好我这次从青岛出差回来后就登记结婚。所以我也打算等公司的项目完成后,顺便回内蒙老家看望一下家人,然后带回几件漂亮的旗袍好在婚礼上穿。
“好啦,我们再这样抱下去,我可就误点,赶不上飞机啦。我又不是一去不复返。不就四个星期嘛,一晃就过。”我一边口中淡化着难分难舍,一边却不由自主地把杰克抱得更紧。就这样,明明是两个六零后的剩男剩女却拥抱成了激情四射的九零后——青春、缠绵、依依不舍。
“得,内蒙大草原上的小雁子,我现在要把你放飞啦。”杰克不情愿地松开臂弯,随即又在我的唇上、脸上深深地吻了又吻。我红着眼圈,接过杰克递过来的手提行李箱,两步一回头地朝检票处走去……滚动而下的电梯终于切断了我和杰克交织在一起的目光。
我和杰克相识在我的第二故乡,美国加利福尼亚州的圣地亚哥。十年前我误闯误撞地来到了圣地亚哥,瞬间被这里温暖的阳光、无边的大海、延绵不断的沙漠所吸引,二话没说就定居了下来。我的第一故乡是内蒙古大草原,而这里辽阔的大海、无垠的沙漠和内蒙大草原有异曲同工之妙。这也是为什么我称圣地亚哥为我的第二故乡。后来,我这个极度稀缺的六零后的剩女遇见了我生命的另一半,杰克。杰克出生在北京,长到二十岁后才回到他的祖籍地圣地亚哥定居。所以杰克的普通话字正腔圆,不带任何口音。与杰克相识后,我的英文水平就再也没提高过,而中文水平不降反升。
人与人相识,两个字:缘分!我从小就酷爱户外运动,在内蒙大草原除了骑马以外最爱玩儿的就是滑草和滑沙。如今到了圣地亚哥,滑草、滑沙就自然而然地变成了冲浪。 我和杰克是在Del Mar冲浪时结识的。当时,他厚着脸皮来跟我搭讪,而且是说着一口标准的普通话来跟我套磁,着实让我惊艳。后来一来二去我们就走到了一起。后来杰克告诉我当时我最打动他的就是我黝黑的健康肤色,他以为我是冲浪晒出来的,他哪知道我这美美的健康色要归功于内蒙草原的烈日与风沙。而也正是这美美的“健康色”使我在中国成了剩女。杰克身材高大,金发碧眼,是标准的型男。虽说他已是快六张的年纪,但热爱体育运动的他,身材保持得矫健、硬朗。因长时间户外运动,他的皮肤晒成了浅棕色,看上去着实养眼。于是那一把近六张的年纪反倒变成了成熟与魅力的资质证明。
杰克把北京称为他的第一故乡。他酷爱中国文化,还居然对中国的古诗词略知一二。每当我有中国朋友来访时,他总是会臭显摆,不仅要吟上几句李白、杜甫的诗,博得满堂喝彩,而且还要亲自下厨鼓捣出几盘地道的中国菜来“邀功请赏”。好吧,能者多劳!与杰克在一起,我就当起了甩手掌柜。杰克负责买菜做饭,烹炒蒸煎,大包大揽。于是我就献上美言美语,夸赞欣赏,从不间断。我的这套甜言蜜语在杰克那儿很是受用。我夸的越多,他就做的越多,而且是百分百心甘情愿。于是我们就各取所需,各尽所能,我们的关系真可谓是甜上加蜜。
时间如梭,一转眼,我和杰克已相爱五年,已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我父母上次来看我的时候,见过杰克。对他啧啧称赞。要不是我这次出差任务重,我真想把杰克一起带到内蒙草原跟我一块而去滑沙、滑草。
2020年1月16日我抵达了北京,后又转机飞抵青岛。无需多日我就意识到我在这个时间点被派往中国出差是一个重大错误。新冠肺炎已经在中国蔓延开来。因公司项目进展不顺,我犹犹豫豫,没有当机立断马上返美。这一犹豫就酿成了大错。等我急着返美,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到杰克身旁时,中美航线全面断航。我彻底抓瞎了。好在我和杰克随时微信联系。杰克一边安慰我一边给我出主意,给我列出从欧洲、亚洲等其他国家曲线返美的路线。于是我一边紧密关注着疫情的发展,一边给所有的票务中介打电话,看可以从哪个国家迂回返美,同时还得密切留意着各国疫情的动态和各个国家对中国疫情发展的态度。不幸的是很多国家迅速采取措施,对中国关闭了大门……我慢半拍的行动和从青岛到北京后的强制14天隔离严重地拖了我的后腿。最终我想要尽快回到杰克身边的愿望化作泡影——所有的返美通道一律堵死。
孤独、无助中,我第一次知道了原来想念是会让人痛的。尽管我和杰克每天都要花好几个小时泡在微信上,可那并没有缓解我们对彼此的思念。我除了想念杰克,也想念在内蒙的亲人。于是我回到了内蒙,回到了我热爱的草原,回到了我家人的身旁,与他们共度了一段艰难而又特殊的岁月。
从2020年4月30日起,美国的各大航空公司终于恢复与中国通航。我终于搭上了美联航的班机从北京飞往洛杉矶。想着马上就要见到杰克了,我开心得像草原五月的鲜花美哉美哉。飞机一落地我就迫不及待地打电话告诉杰克我到了。话筒里传来杰克温柔的声音,但那声音里却隐隐约约夹杂着些沮丧。杰克接下来告诉我的事情是我没有意料到的 ——他染上了新冠肺炎,昨天刚刚确诊。他目前还没有什么明显的症状,仅是感到有些乏力,但是因为我的返程,为了保险起见,他去做了新冠检测。结果意外中招。
因杰克平时身体很好,很少感冒发烧。所以我期盼着他在家隔离14天后也就痊愈了。可是意料不到的情况再次发生:
他在确诊后的第三天开始发起高烧,浑身发冷,而且浑身彻骨地疼痛。第四天他开始咳嗽并伴有呼吸困难的症状。杰克终止了与我的视频联系,并反复叮嘱我不要去看望他,他自己能挺过来。第五天晚上,杰克因呼吸困难无法入睡,去了医院。医院给他做了全面检查,从X 光片上看,肺部阴影面积并不大,血氧饱和度没有低到危害生命的程度。医生没有接受他住院,给了他一个吸入器(inhaler), 让他回家养病,但嘱咐他如果病情恶化,马上再来就医。医生给他开的唯一的药物就是泰诺(Tylenol)。
后来几天,杰克过得浑浑噩噩,浑身软弱无力。也许正是因为他平时很少生病,所以一旦遇到大病,感觉就会非常强烈。杰克经常处于昏睡的状态,给他打电话他经常不接,发微信他也不回。因经常联系不到他,我心焦如焚,坐立不安……但是我始终坚信他一定会挺过来!每当杰克感觉好些的时候,他会给我发个短信,报个平安。而这个短信是我一天中最大的期盼。
时间在和蜗牛赛跑,看谁跑的慢!终于一分一秒地熬到了第八天。杰克发来的短信数量开始增多,到了第九天,他终于来了电话。我真是喜出望外。跟杰克的短暂交谈,我才知道他前几天难受得感觉好像徘徊在地狱的门口。
现在他已慢慢退烧,呼吸已不感到那么困难了,并且开始能够起床做个简单的三明治了。感谢上帝!我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
我为了缩短自己的隔离期,去做了核酸检测,结果阴性。尽管杰克反复叮嘱我不要去看他,以免染疫。但是当我知道他“蛋尽粮绝”后,我已顾不上那么多。我买了一大堆吃的、用的,以及补养品,然后马上给他送过去。怕他拒绝,我事先没有告诉他我的到来。
我把大包小包的东西放在杰克的门口后按响了门铃。没过多久,门打开了,当杰克看见我站在门口时,惊讶得本能地往后退了一大步,然后连忙摆手让我离开。是的,新冠肺炎完全颠覆了我的生活。我费尽千辛万苦,足足熬了几个月才终于见到我的爱人,可是,我却不能上前给他一个拥抱,而是要被迫离开。不!我不离开!我默默地后退,一步、两步。当我退到了六英尺之外后便牢牢地站在那里,不肯再后退一步。我目不转睛地望着杰克。杰克的脸瘦削了许多,他眼窝深陷,眼睛显得更大。他那原本浅棕色的健康肤色因长期呆在家里,已退得荡然无存,只剩得一脸的苍白,显得疲倦不堪。
我们隔着六英尺面对面站着,那六英尺的距离显得格外尴尬,本应相拥相吻的两个人却硬生生地隔着六英尺,不越雷池一步。那六英尺虽只是两步之遥平展展的水泥地面,但又好似一道难以逾越的天堑横在我们之间。杰克惊讶的目光中闪烁着喜悦,而那喜悦里又参和着无奈、哀伤、歉意,甚至还有一丝委屈。他的手臂轻轻抬了一下,但又马上恢复了原状,他的嘴唇蠕动了一下,似乎想要说什么,但立马抿得更紧,因为他意识到他自己匆忙间忘了戴口罩。我们各自站在原地,守着六英尺的距离默默地注视着对方,直到看得彼此眼圈发红。此时此刻唯一可以拥吻在一起的也只有那对充满渴望、眷恋、至深挚爱的目光了……
是的,这场肆虐全球的新冠肺炎夺走上百万人的生命,摧毁了无数家庭,改变了人们的生活方式,但同时也检验了人类的爱心、公德以及社会责任感。
杰克痊愈后,主动捐献了他的血浆,希望能够挽救仍被病魔摧残的生命。
疫情给我们的生活造成很多不便,甚至带来了巨大的伤害,但是它也使我和杰克之间平添了一份默契。有时我们会久久地凝望着对方,不作一声;那两道交汇在一起的目光时而快乐相拥,时而激情相吻,时而调皮地追逐嬉闹,时而深情地互相鼓励……无论世界充满什么样的变数,我们都会相爱、相守、相伴,直到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