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丹
如果有个专门测放六十岁男人的盒子,把瑞叔装进去,一定严丝合缝!瑞叔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俊不丑,不老不少,唯一可能让盒子盖不上的大概就数那两片外翻的嘴唇了。那嘴唇当然也厚,依人断定这便是瑞叔来美近二十年至今英文仍讲不灵光的原因。
依人的房间在二楼,刚好在车库上面,每天凌晨五点一刻,车库门准时开启,再落下,她搬进瑞叔家快一个星期了,还是没习惯这叽叽嘎嘎的声音,也许好奇心占了先:瑞叔这么早出去做什么?
住到一个月光景,依人从瑞叔的只言片语中得到了答案:上班很远,早去早回,为的是避开高峰。而关于瑞叔,其它的连只言片语都没有,依人只能从瑞叔留给她的字条上找答案。
厨房的中间岛上放着一坨香蕉,字条上写着:“你吃吧”,同一张字条放了几天了,直到依人把泛花点点的香蕉都打扫干净,又一坨香蕉从花脸变白脸,字条还是同一张……
这天早上,依人见中间岛上不再有黄黄的一坨,字条还在,走近一看,字条的卷边儿不见了,字也不见了,换成一个大大的箭头指向冰箱。
依人打开冰箱,透明玻璃盘里睡着黄灿灿一片片切好的菠萝,保鲜膜外依旧是那张字条:“你吃吧”。
因为是星期六,依人比平常晚起了些。诺大的房子里静得出奇,仿佛听得见阳光洒进来撞到桌角和地面的焦灼声。她微微眯起眼睛,轻轻走向大落地窗,窗外更是一片高光下的亮白,她把眼睛闭上,让自己整个人都浸在光里...…
依人就这么静静地呆了一小会儿,然后打开落地窗门,换下拖鞋,走进院子。靠近右边离房子最近的一处是棵不高的柠檬树,上面的柠檬挂得跟圣诞树上的灯球似的,依人见地上掉了一个,顺手捡起来。沿着院子栅栏,还有些多肉植物,都矮矮的,乖乖地趴在地上。墙角里是一株大一点的花树,上面散落着几朵小黄花,另一个墙角里对称长着一株同样的花树,同样的高矮,同样的黄花。
给后院浇水的管子比蛇还长,悄无声息地躺在地上,怎么又是黄色?!依人突然觉得一股诡异从背后窜起。不过,大大的太阳晒得她暖哄哄的,诡异瞬间被蒸发掉了。
回到房间,她第一次认真环视四周,墙上的装饰画,家具摆设都平实也妥当,没有一处过于惹眼的黄跳出来,她煮好咖啡,坐下来安心地喝起来。
住满两个月的时候,瑞叔在中间岛放了一个小打包盒,字条也换了张四周不飞边儿的,上面仍然写着:“你吃吧”,依人打开盒子一看,里面是几片萝卜糕。
满三个月那天,依人在芝加哥与朋友共渡白色圣诞,但她照样一天不差地付了房租。
圣诞过后,依人就赶回来上班了。瑞叔的字条上写着:“去拉斯维加斯,28号回来”。
新年夜,依人把从芝加哥带回来的一盒白茶放在厨房中间岛上,像瑞叔一样留了个字条:“新年快乐”,然后就去小伙伴家参加新年派对了。
回来时已经过了午夜一点,依人蹑手蹑脚地进门,二楼顶挂下的吊灯还亮着,她没敢换拖鞋,赤着脚上楼。
“呃”,瑞叔的声音从客厅沙发的方向低低地传来,她吓了一跳,抬在半空的一只脚就那么悬空停着,接着是瑞叔从沙发上起身的声音,她转身下来,往客厅方向走去。茶几上的灯亮着,瑞叔面对着沙发站着,见依人过来,瑞叔的嘴唇颤抖了两下,说:“Thank you……呃、茶!”
依人没想到这么晚了瑞叔还没睡,就等着跟她说声“谢谢”,有些惊讶地说:“噢,噢,没关系” 这啥逻辑?!她赶紧补了句:“不客气!”
又过了三个月,依人买好的公寓终于过户了,她算了算,在瑞府住了刚好六个月零十天。
搬家那天是周日,最后准备出门时瑞叔走过来,嘴唇依旧先抖完才说:“我会想你”,顿了一下,又补了个“们”,依人脑子快闪,问自己:“们”在哪?
她转瞬一笑,对瑞叔说:“我也会想你”,然后学着瑞叔的样子补了个“们”字。
其实依人的话还算合理,因为瑞叔家确有瑞嫂,依人就是瑞嫂的朋友介绍来的,只是她搬来之前瑞嫂就回国了,直到她搬走那天瑞嫂也没回来。
两个月后,依人收到瑞叔的短信,说有一封她的信,依人说晚上下班顺路过来拿。
瑞叔家的门口,那个依人熟悉的灰色房门寂森森地望着她,如同天空被挖了个洞,让人突然觉得怕被吸进去似的。她轻轻跺了两下脚,按了门铃。
房门打开了,一股强烈的酒气扑鼻而至,依人抬眼望见一个自己从未见过的瑞叔,头发长了乱了,胡子都一根根密密咂咂竖起来,象要起义,瑞叔人也胖了,脸上的肉象不安分的牵牛花要爬到别人家似的张狂着。她不禁脱口而出:“你没事吧?” 瑞叔没回答,径直往里走,依人犹豫了一下跟着瑞叔进来。
看到厨房时,依人更是惊呆了,空酒瓶,脏盒子,方便面袋子,摞成小山的锅,横七竖八的筷子,满地的纸片...... 仿佛她离开的这两个月从来没人清理过。她接二连三问了瑞叔好几个问题,瑞叔一字未答,她无奈闭了嘴,瑞叔从茶几上拿起一个信封递给她,上面是她的名字,银行寄来的,她说了声“谢谢”,转身向门口走去。
依人正要开门的瞬间,瑞叔的声音醉醺醺地飘过来:“小黄不再回来了。”
原来,小黄就是瑞嫂,身份拿到后就和瑞叔离了婚,多一天都没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