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初来乍到

 

        王德龙离开闻天德独立做偷渡已经有两年了。他选择了新泽西州是因为这个州住着极多的华人,大多数是台湾人。但近年来大陆的移民也渐渐多起来。他们中有很多来自福建。这个地方对于他要做的生意是得天独厚的。他在大西洋城买了一个不大的房子住了下来。

        自从王德龙和夜鬼斗殴后,那个日本女人田中欢子就搬来和王德龙一起住了。按她的话来说,她喜欢上了王德龙。他觉得王德龙具有一般男人所不具有的男子汉气。另一方面,她到美国来读书开销大,和王德龙同住可以省点房租费。王德龙感到有些纳闷,一般这样年纪的日本姑娘到美国是不会没有钱的。但他也很喜欢欢子。虽然有时他还想起素玲,但这毕竟是过去的事了。欢子那张充满东方女性的羞涩的脸吸引着他。王德龙从不问欢子为什么离开日本到美国,为什么又会和夜鬼那样的人在一起。他觉得将来当欢子觉得想讲给他听的时候,她自然会说的。

        王德龙是一个非常有头脑的生意人。他自己在纽约买了一家餐馆,叫人经营,自己组织做偷渡生意。按他的话说,他做一次偷渡的盈利胜过别人经营十年餐馆的利润。做惯了大生意,他对很多小生意就不感兴趣了。

        王德龙做偷渡和克里斯托福和闻天德不同。所有的事情他都很少直接出面也不象他们那样为了收偷渡费做断手割肉的事。他常是偷渡客每到一地收一部分钱。把偷渡客送到美国以后,他就会和雇佣他们的餐馆老板们订合,向他们收取最后一笔偷渡费。让那些偷渡着自己打工还债。他的偷渡生意做的很稳。他不想暴露自己。除非事情已经无法收拾,他只好自己出面。但迄今为止,他的每一笔都做得很顺利。只有这次,他栽了一个跟斗。但事情还没有坏到要他亲自去处理一些小事的程度。这此他也没有出席法庭,因为霍格文律师早就将预测的结果告诉了他。

        庆华一直没有见到王德龙。他很奇怪为什么王德龙一直没有露面。他有很多东西要当面和他说的。

        王德龙安排的车子一直将庆华他们拉到一个白日旅馆安顿。大家都在那里等待着预先说好的餐馆老板来赎接他们。

        先来的是王财鸿的老板。这人看上去约莫六十岁光景。身体有点发胖。他自己介绍名叫朱孔儒。临走时,财鸿拉着庆华和老成的手,眼睛有点湿润。

        财鸿说:“庆华,老成,我这一去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和你们见面。”

        老成说:“阿财,你用不着悲伤,好男儿志在四方。将来等你发财了,你就别忘了船上的哥们,我们都是患难之交。从今往后,我们有谁落难,就有我们大伙帮助。你放心去吧!”

        财鸿点点头:“好吧,那我叫老板把我打工的那家店的电话号留给你们。你们将来可以给我打打电话。保持联系。”

        丽兰和阿秀都记下他的电话号。财鸿就离开了。大头阿黄和老成阿秀都去新泽西州。他们的餐馆老板都来了,他们都在楼下等。老成早就决定将阿秀和孩都带上。他将永远地照顾阿秀和她的孩子了。老成临走时特别叮咛庆华:“庆华,你凡事都要听听丽兰的意见,不要鲁莽。凡是你要离开一个地方,你要和我们联系。务必保持联系。”

        庆华和丽兰等待着宗发叔来接他们。可是到了第二天还没有见到宗发的人影。庆华在旅馆里开始有些坐卧不安起来。

        “怎么搞的,难道宗发会发生什么事吗?难道那家店变卦了吗?”庆华担心地跟丽兰说:“宗发叔这家店的林老板还答应付余下的一万美金的偷渡费。如果他不付,我们可能还有麻烦的。”

        这时有人敲门。进来的是王德龙。王德龙今天身穿着他在芝加哥为参加素玲的婚礼时在中国城买的西装,系一根红领带。他将头发梳得光亮亮,鞋子擦得锃亮。他显得神采奕奕。尽管过去了近十年,丽兰一眼就认出了他。

        “德龙哥,是你?你是德龙。”丽兰又惊又喜:“你还和小时候一样,一点也没变。只是看上去成熟了。”聪颖的丽兰用成熟两字替代老了两字,用词很谨慎礼貌。

        王德龙看了看丽兰,又看了看庆华。“啊,庆华,你还是老样子。你的这身傻气还没有全消。”他转向丽兰:“兰子,你该给你德龙大哥吃喜糖了吧!”

        丽兰嗳地应了声,真的打开旅行包,拿出一包糖来,递给王德龙。王德龙接过,说:“丽兰,庆华,真是恭喜你们。丽兰,你还是和中学时一样认真。记得那时有个同学和你开了一句玩笑,你就认真得哭鼻子了。你还记得不?”

       丽兰当然记得王德龙指的那次哭鼻子是怎么回事。当时她和王德龙很要好,别的同学都开玩笑说他们是天生的一对。老师知道了,说丽兰和德龙不求上进,丽兰也迟迟不能入团。丽兰当时气得和那个同学吵了一顿。

       “庆华,丽兰,这次你们偷渡可是委屈你们了。不过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门俩个人命大福大。将来在美国生个大胖儿子。在这里安居乐业怎么样?”王德龙打气地说。

        “那怎么可能呢?阿龙,你说我们现在两眼一抹黑,睁眼瞎。又不会说这里的话。能不能在这里站得住脚,能不能把偷渡费赚回来还是个问题,更别说这安居乐业了。”丽兰说。

       “那个不会有什么问题的。只不过你们先得苦几年。哎,有件事我忘了告诉你们。宗发叔他身体不适,不能来接你们。还是我把你们送去吧!不过从这儿要开十二三个小时的车才能到你们的餐馆很远。你的餐馆在芝加哥附近的印第安那州的古吉镇。那里不象纽约,是典型的美国乡村。你们以后打交道的是典型的美国人。有很多中国人到了美国,一直待在中国人堆里,没有机会看到真正的美国。你们可一来就去美国人堆了。那里的牛仔们很粗犷也讲义气。另外,那里的风景独好。我想让你们沿途旅游一下,轻松轻松。我就决定开车把你们送过去。”王德龙说。

       “啊,十二个小时,那相当于从长乐开到上海了吧!这不是太麻烦你了吗?”丽兰说。

       “没事,”王德龙说:“我开长路已经习惯了。庆华,你把东西收拾一下,我们上路吧!”王德龙说。

       

        庆华要来的事宗发是知道的。王德龙早就通知他了。他想去纽约接庆华他们。但是这两天他的胃病闹得厉害。他已经两天没有吃饭,没上工去。

        每当一个人躺在公寓房间的地毯上,宗发他总是胡思乱想。 他想到文静, 从前小时候青梅竹马的女人; 也想到他的结发妻子, 想到儿子。 但最会想到的是圣地亚哥的山峦和深深的密林。 他是从哪儿偷渡到美国的。 那是他最受罪的日子。 每当他昏昏沉沉时, 那巨魔一般的山影,黑洞洞的树林在他的心灵投下恐惧的阴影。美国,孤独象狼一般地袭击他,吞噬他的心灵,折磨他的肉体。

        他不知道庆华和丽兰是怎样想美国的。也许他们跟他当初来美国时一样,把美国想得美好,赚钱很容易。他们一定会跟他一样,期望得越高,失望得越深。他几年前偷渡到美国,到现在还欠着一部分的偷渡费。寄回家的那些是他偷偷地寄的。

        他在这个时候绝不能倒下,也不能退却。他希望自己象那些电视上用拳头猛击对方的壮士。他恨不能一个人打十份工,能还清欠的一万美金的债款。但毕竟他已是四十出头的中年人。而且到了美国以后由于没有本事,不会炒菜,东跑西闯到处被人家炒鱿鱼。 从洗碗,打杂做油锅,好不容易才熬到抓码这一轻松活。这算是份固定工。自己却在这个时候病了。他自己知道病得不轻,有时候,他的胃痛得连坐也坐不起来。今天也是这样的感觉。他没有去上工,一直待在集体员工宿舍里。

        夜深了,伙计们还没有回来。他心里感到孤独和害怕。他 坐起来,开了大灯,顿时脑袋感到一阵昏眩。一阵恶心从胃里冒上来。他闻到浓烈的血腥味。他赶紧捂住嘴巴,不让胃液喷出来。他移到厕所的抽水马桶前,鲜红的血已经从他的捂在嘴上的手指缝里渗出来。他看到红色的血点在便桶的水中渐渐散开。他害怕得几乎到下。他松开手,吐出一大口血来。抽水马桶立刻红成一片,象割了颈的鸡滴在大汤碗里的血。他的心直凉透脊梁骨,一下瘫在地上,悲悲地发呆。

        过了不知多长时候,伙计的闹钟把他从茫然的发呆中惊醒。我不能让别人知道我吐血。他想,不能,绝对不能。他坐起来,吃力地撕下架在壁上的手纸,尽量将血迹擦干净。然后连爬带挪地移回自己的地铺上躺下来。他相信熬过这阵子他的身体会复原的。他的胃和肝已经是老毛病了。吐血也有一些时间了。每次都是他熬过去了以后,慢慢地恢复了身体。他想着想着就迷迷胡胡地睡着了。

        王德龙的车就停在旅馆后面的来到停车场。这停车场足足有十几亩田那么大。漂亮的汽车象齐刷刷地排成一列列。庆华有些看走了眼,站在路中发楞,直到身后开来的小汽车 "嘟嘟"地按喇叭才吓了他一跳。他赶紧闪到一边。王德龙招呼他过去,把他的四门的别克"公园大道" 车门打开,颇有绅士风度地让丽兰先上车,然后对庆华说,"请吧。”他关上门发动车,就上路了。

        这是一辆很新的车。庆华从小到大还没有坐过这么高级的车。车里散发着的那种他从未闻到过的香味。他感到毅然升了几个等级. 同时他又感到自己卑微,渺小和可怜。他自卑地看了看老婆。她似乎什么也没在想,只是睁大那双美丽的大眼睛好奇地盯着窗外。“她才配得上这车。”他想着。

        王德龙在高速公路上驾车总是很兴奋。他觉得如果他不到美国来,在这样的高速公路开车还是一个梦。现在坐在他车上的是少年时代的朋友庆华和丽兰夫妻,他更是显得兴致勃勃。他一路不断要丽兰和庆华讲些中国和家乡变化的事。他还不断地回忆着于庆华和丽兰同班的事。一路上说说笑笑,偶尔停车吃饭加油上厕所。时间过得很快,就要到圣路易斯城,远远的他们可以看到彩虹塔了。王德龙说:“这彩虹塔是建筑史上罕见的。就象一根银带挂在天上。你上去要坐电梯。塔下是密西西比河的河口。在塔上,圣路易斯城尽收眼底。”

        庆华好象记起一件事。“德龙哥,你说宗发叔不能来接我们,他会不会发生什么事?”

        王德龙对庆华说,“那些老板只管自己赚钱,有时候连活计的死活都不管。宗发怕是生病了,不能来。” 

        到芝加哥的时候,天已经很晚了。庆华看了看表,十点正。王德龙告诉庆华,事实上现在已经是十一点了。从车窗向外望去, 高速公路两边高耸的粗大灯杆, 顶端高高悬着的灯发出小太阳一般的光芒,与大商区的五彩灯交相辉映,如同白昼。向前方看去,高速公路的汽车汇成一股红色的光流,闪闪烁烁地伸向无际的黑暗.

        汽车在高速公路平稳地向前开去。丽兰闭着眼睛靠着窗, 歪着头睡着了。李庆华脸贴着车窗,注视着外面川流不息的车流, 他惊讶不已,很庆幸自己能来到这个富饶的国家。 芝加哥的夜是多么迷人!

       “美国人这么浪费电,夜里灯开得这么亮,一定要很多钱。” 他自言自语地说。

        王德龙想,这个楞头楞脑没有见过世面的乡下人,和自己刚来美国的时候一样,什么都不懂。来到这儿什么事都使他激动,羡慕。 但是他在激动之后就会痛苦,寂默和孤独。到了走投无路时,甚至会绝望,产生自杀的念头。这美国就象一座原始森林,深诡莫测。迷人的罂粟花盛开在沟壑之中。有多少觅食的豺狼,也有多少的陷阱。

       “美国人多的是钱,就看我们怎么去赚他们了。” 他很有经验的说:“将来你要沉得住气。俗话说得好吃得苦中苦,才为人上人。别看美国灯红酒绿, 人都凶诈得很。”王德龙警告他说:“你以后处处要小心。在美国, 你可以成为一条龙,也可一变成一条虫。你可以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也可能糊里糊涂地过一辈子。老弟, 记住, 这儿是凭本事吃饭,靠运气发财。”

王德龙把本事两字说得特别响,生怕坐在后排的李庆华听不见。

        李庆华初来咋到,仔细地品味着这位有本事的大哥的话。 想象着以后的日子。

        汽车开了大约三个半小时光景来到印第安那州的小城古吉镇。 绕了几个弯,汽车停在一栋破旧的房子前。 这里灯光昏暗。灰乎乎地使人感到这不是在美国。

        王德龙绅士一般地为兰丽先打开门,然后对他们俩说, “到家啦,里边会有人将你们安排好的。宗发就住在里面。他跟我说过他已经将你门安排妥当。

        到了这时, 王德龙那疲倦的脸上焕发出一种胜利的喜悦。虽然有这么多的波折,这几个月他没日没夜地跑,想尽办法,还花了一大笔金钱,现在一切终于都有了着落。他也对得起那些花钱偷渡的人们了。这一切的磨难也证明他王德龙是一个有能耐的,干大事的人。 冒多大的险,赚多大的钱。这就是美国社会和美国梦。虽然他的任务已完成,但他知道这些初来美国连 ABC都不识的人来到这陌生的地方,心里是什么滋味。他必须安慰他们,给他们壮壮胆。于是他说:“你们在这儿千万要沉得住气,耐得住寂寞,要准备吃些苦。庆华,丽兰,你们需要什么帮助尽管打电话告诉我。我会尽力而为的。你们也别见外。”

        丽兰下车,她的睡意已经消失。她很兴奋,抬头看了看两边房子中间的窄窄的天空。一弯苍白的月亮宁静的挂在空中,静静的俯视着这狭小的街面。在昏暗的街灯下,丽兰抬头看看周围。不远处有个黑黝黝的大垃圾桶,象一头凶狠的巨狮,狰狞地卧在那儿。在稍远处,一座摇摇欲坠的老建筑,向街心投下长长的阴影。眼前的这栋公寓房, 她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破旧的门前。一盏灰黄的路灯隐隐地照在门边放着的一大堆又脏又烂的臭鞋。还有几件破烂的家具。

        庆华和王德龙提着行李走到门前。德龙敲敲门,没人应门。他再敲了几下,还是没人应门。庆华有点奇怪。“这是怎么回事嘛。宗发叔不来接我们,他也应该在宿舍等我们哪!”

        王德龙说:“他们这么早不会下工。一定还在店里忙着。你不知道,他们常要到凌晨一点才到家。

       “这么早? 现在都半夜十二点啦!”庆华惊诧地说:“也许我们找错了地方。我们一定是找错了地方。这地方不对。宗发说他在公寓等我们吧。我们俩还要一盅。他说过要为我接风洗尘。我们一定是找错了地方。”在庆华的想象中,宗发的住所虽然不象美国人家那么豪华,但决不会是这个样子的。这么年,宗发从没有描述过他的生活。庆华希望这个住所有个温暖的客厅。茶几上摆着他爱和的酒,他爱吃的猪肚拌黄瓜丝。宗发告诉他会把一切准备好。分别几年,他们该在一起好好聚聚。庆华经过这么多次的生死之劫后,他盼望着有一种动力来支撑他的精神,这种动力只能是宗发的鼓励,因为宗发经历了他所还没有经历的一切,只有宗发的话他相信。也只有宗发能使他不至于颓废,灰心和放弃。

        王德龙没吱声。他走上台阶,看了看号码,在门上轻轻地 敲了两下。里面没有动静。“他们肯定还在饭店里干活。我去打个电话。”说完,他就朝加油站方向开去。

        一阵凉飕飕的风从黑幽幽的墙角回旋过来,在他们身上扫过。 丽兰打了一个寒噤。她不由自主地靠近庆华,让他的双手紧抱她。

        庆华不甘心地 盯着窗户。突然,他使劲摇了摇丽兰,激动的说:“看里面有人!看,里面有灯。”

        一缕昏暗的灯光从窗户里映出。他们听到有人轻轻的咳嗽, 慢慢地向门边走来。紧接着是抖抖索索拔门闩的声音。

       “是宗发,他在。他在房间里等我们。”庆华兴奋地说。

        门开成一条细细的缝。一张旧旧的,爬满皱纹的脸扣在铁链上,有气无力地问:“谁呀?”

       “是我,宗发叔,是我,我是庆华,丽兰也在这儿。我们来了。”

       “哦,是庆华,庆华!”宗发口气急促的呼叫,用手扒开门链。

        庆华和丽兰走进门,屋内昏暗的灯光使人很压抑,血腥的空气呛得他俩不敢喘大气。

       “就你一个人?别的人呢?”庆华边问边打量着几年不见的长辈朋友。宗发是个很面善的人。他的脸上有男人很少见的酒窝。 在家的时候,大家都叫他哈哈弥勒叔。他是他们这一带最讲义气的一个。但是现在在庆华面前的宗发,满头灰发,脸上皱纹纵横,颧骨高耸,样子可怕极了。

       “他们都在店里。要等到十二点半,有时一点才回宿舍。你看我,我有些不舒服。所以今天没有去接你们。我什么也没有替你们准备。真是sorry。”宗发喃喃的说着,顺手按了一下客厅的灯开关。

        屋里亮多了。庆华迅速扫视了一下四周。这屋还不小,有四五个房间,客厅正面墙上有一个神龛,供奉着招才进宝的财神菩萨。 下面靠墙有两张破旧的沙发。门边摆满了垃圾般的衣服裤衩烂鞋子。 还有一大筐脏衣服。地上铺着米黄色的地毯,到处都是油污泥灰。 房角还架着一张高低床。

        站在一旁的丽兰一直没吭声。她瞪着惊讶的大眼睛,细细地观察着这一切。然后她说:“宗发大叔,你病啦?你一定是病了, 你脸上的气色多难看。快别忙,你自个歇着。你只要告诉我们怎么做,我们住哪儿就行了。”

        庆华这才发现宗发喘着粗气,脸色象铅块。还是丽兰眼尖。一眼就看出宗发生病了。庆华心里想.

       “你生什么病?你快说,你有什么病?你哪儿不舒服?看来你的病很重。我们陪你去看病吧。”

       “看病?”宗发仿佛被针刺了一下:“别傻了,庆华。你们先收拾东西。喏,这间是你们的房间。我和老板说了,王德龙也打过电话给老板。你们算是幸运,有这么多的人帮着快去把东西搬进来。 你们一定饿了吧,等下老金会给我们带点吃的回来。”

        丽兰看了看庆华,说:“好吧!庆华,你先把我们的东西拿进来。宗发大叔,你先回你的房间歇着。待一会老金送饭来时,我们会喊你的。”

        宗发感到一阵头昏目眩,好象要倒下似的。他恨自己不该在这个时候有病。但他实在不能支撑。他指了指盥洗间说:“那你们先忙。这是盥洗室,你们先洗刷一下吧。”说罢, 就进自己昏暗的卧室去了。

        庆华不知说什么才好。他看到这么阴郁的一切,心里想的美国美好形象一下消失了。他心里一直感到沉甸甸的。他猜想以后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丽兰把外面客厅很快理了一下。客厅顿时变得宽敞亮堂。 她点燃一根从家里带来的香。悠悠的幽香驱走了屋子里难闻的血汗味。客厅顿时变得温馨。然后,他俩走进他们的房间。房间不大,空空的显得还干净。他们俩在房间的地上铺上床单和被褥,算是一张简单的床了。

         等他们洗刷完毕,已经是凌晨一点了。门外嘎地停下一辆大面包车。五六条汉子满身油腻,格噔格噔地走进屋里。王德龙也跟着进来。

        庆华赶快出来,和大家寒暄。他见他们中有两个大鼻子褐皮肤的人。老金看上去有五十岁左右,是个见过世面的人。他上来握住庆华的手,说:“早就听说你们要来。现在才到,路上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你们叫我老金吧。他们是佬墨。他是大佬墨,那一个是小佬墨。又黑又土的佬墨。他们是墨西哥人,也是偷渡来美打工的。在美国, 偷渡来美的佬墨也喜欢在中国餐馆找工打,因为美国老板太守法,不敢雇佣非法偷渡劳工。”老金显出一副老美国的样子,语气里充满了鄙讽和自诩。

        这两个老墨也许在中国餐馆打工久了,也会来两句中文。 寒暄之后,他们便到自己房间里去了。

        后面两位厨师象庆华一样长得高头大马。一个剃着光头,老金介绍说姓宋,另一个姓郭,脸上冷冰冰的,一付懒得爱理不理的样子。庆华跟他们打招呼,他们俩敷衍了几句,就上他们的房间去了。

        老金铺开桌子,将带来的饭菜摆好,客气地对庆华说:“吃吧,出门在外,以后大家就是一家人了。有什么事大家担待一些。”说着,他看了看两位进他们自己房里的大厨,放低声音说:“庆华,你们不必介意,全美中餐馆的大厨都是一个德性,摔盘子敲锅的摆架子。你们得忍一点。”说完, 他想喊宗发出来吃点东西。这时宗发从房间里出来。他对宗发说:“你的汤在桌子上, 还热的,趁热吃。”

        宗发感激地点点头,坐下开始喝汤。丽兰和庆华有些饿, 便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王德龙站在外面跟送打工的来宿舍的林老板谈话。他们谈了一会儿后,就走了进来。老金主动站起来向庆华和丽兰介绍老板。丽兰看了看老板。这个人五十多岁模样。头发梳得滑溜溜的,油头粉面。两只不大的眼睛骨溜溜地转。额头上有几条很深的皱纹。从外表上看,这个人一定很滑头,不太好对付。丽兰想。当林老板的目光从庆华转向丽兰时,丽兰感到他的目光有些贪婪。她避开他的目光。

        王德龙介绍:“庆华,这就是我说的你们的老板林先生。以后你们就在他那里好好干吧。他会关照你们的。”他转向林先生:“林老板,还是请你多多包涵吧。以后他们有什么事,你就打电话给我。我给你带来的人保准没错。庆华很能干,也很肯学。丽兰年轻,合适做前台服务员。你以后就好好训练训练她吧。不过你有你的想法。要他们干什么由你定。现在他们是你的人了。”

        林老板说:“德龙,今天太晚了,就让他们吃了休息吧。你是否去假日旅馆住一晚。你就去吧。这里有我呢。他们也该休息了。”

       王德龙也对庆华说:“你们现在有安身之地了。我的任务已完成。往后办事多加小心。祝你们财运亨通,事业发达。” 说罢, 起身和林老板一起离去。

       庆华问老金:“听口音你是江浙一带人,是吗?”老金回答说:“是的,不过我是从黑龙江过来。我从前是支边青年。你们这个年龄也许不知道什么是支边青年。我老家在金华。 我是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去黑龙江的。一呆就是二十年。从前我尝过土插队的滋味。我们在黑龙江时,一间房里住了五六个人。都睡不好吃不好。后来我实在忍受不了,就找了个本地的女人做媳妇。这一呆就是十年。还好我去了大庆。在那里上了石油学院。几年前我扔下老婆孩子偷渡出国

了。”老金很健谈。他把他的身世讲给庆华听。

        一会儿,两个老墨睡着了,这屋子象鼓风机似的充满一张一弛的粗犷的鼻鼾声。“庆华,我现在是在过洋插队的生活。我这一辈子命中注定要浪迹天涯,无安身之处。你看,我倒还可以,能赚到几个洋钱寄回家。可现在在大陆的我们这辈人可惨了。他们要手艺没手艺,要知识没知识。全荒了。下岗的第一批。这大概是上帝给我们的安排吧!”

        他们正谈着。突然从里屋内传来大声的敲击声,把大家吓了一跳。老金小声说:“这个宋大头,又在发威了。我们惹不起,躲得起。好啦,你们吃完就歇着吧。明天再聊。”

        庆华和丽兰收拾完桌上的碗筷,劳工们的鼾声已响成一片。 尤其是老墨,还偶尔夹着一两句模糊不清的西班牙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