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诱感

 

        王兵打工几乎有三个年头了。他在餐馆里没有身份地打工,虽然这朱孔儒又扣克他的工资,又叫他多报黑心税。由于他的英语好,又有些交际本领,这些老客被他弄得滑圆的,见了他都愿意舍得在桌上扔大块美钞。尤其是那些开心的老太太们,扔的小费更多。他已经积了一笔不小的钱。半年前他又去考了GRE,成绩也不错。这小子脑子灵。他申请了很多法学院。这两天他双喜临门。他收到俄亥俄州大学法学院 J.D. 博士录取通知书;又收到了他的全额奖学金的批准书。

        王兵把这个喜出望外的消息告诉阿凤时,阿凤却伤心地哭了起来。也不知道为了什么,阿凤和王兵待在一起惯了,王兵一下子离开,阿凤心里顿觉空荡荡。她象丢了魂似的。王兵告诉阿凤后,他就去找老板。他告诉朱老板他要走的事。这是他按规定两个星期前告诉老板他要辞职。

        老板似乎也没有吃一惊,只是王兵的好运给餐馆平添了几分热闹。平时王兵会开玩笑。和他在一起,大家都很开心。王兵学历又高,见识又广,吃饭时天南海北会侃三海经。他要走了,这下饭店恐怕要冷清了。其实老板也希望王兵在这儿做长。王兵招待客人很有一套。他英语讲得好,谈吐又潇洒。很多老客都是冲着王兵来的。但他也知道他是不可能把王兵拴在这儿的。王兵抱负大,说不定将来会成为有名的大律师呢。王兵告诉他他去读专打官司的法律。那么高深的

学问,这老板一辈子都没敢想过。

        这天王兵约阿凤去外面散散心。王兵对阿凤说:“下星期一你也不要一个人闷在宿舍里啦,和我一起去外面走走,散散心。”

        阿凤说:“王兵,我实在没有心思去散心。你走了,我怎么办?你扔下我不管啦?”

        王兵说:“哪会呢?我去读书的地方离这儿开车只有五六个小时。我会常常来看你的。你不会孤独的。这里不是还有别的人吗? 他们也会照顾你的。财鸿和阿华他们人都很好。只可惜他们都不会说英语。幸好阿华会开车。你常常和他们通通气,有事 多和他们商量商量,都会有好处的。另外,我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王兵颇为正式地说:“我有几个同学会来芝加哥考察谈生意。他们都也是赵老师的学生。我没有告诉他们你在这儿。我想我们聚会时,也邀请你一起去参加。不知你愿不愿意去和我一起去?”

        阿凤好象很犹豫。她不想让别人知道赵副教授的老婆在这里打工端盘子,赖在这儿不回中国。但当她想到王兵就要离开,她很想和他多呆一会儿,对王兵说:“这事我得想想。”

        王兵实在也想和阿凤多呆一些时间。离开她,他也仿佛失落了什么。这个饭店对他的吸引力很大。他也搞不清为什么,显然不是那些食客们,也不是这地方让他赚到了很多钱,而是这地方有一个需要他保护和爱护的女人。每次他看到阿凤那双哀伤的眼睛,他简直要想推掉这个录取通知书。

         阿凤也似乎看透了他的心。她也忍不住掉下泪来。有这么一次好的机会和王兵和其他人聚聚,也没有什么不好。她是一个很喜欢热闹的人。在这家餐馆里整整呆了两年,过的象流浪汉的生活。 她想立即答应,但理智战胜了她的感情。如果让这些人认出她来,这情景会是多么的狼狈。她终于没有答应下来。

        这时老板吩咐王兵将店门打开,将门上的牌子转为正在营业。 然后王兵去播放音乐。店堂里飘起梁祝小提琴音乐。象往常一样, 阿凤开始擦杯子洗盘子抹桌子倒酱油放餐具加冰水等杂活。

        王兵今天很早就有外买。他就拎着外卖餐包走了。财鸿将烧好的酸辣汤小心地从厨房里端出来,放在自助餐台上。然后他进去将甜酸鸡肉,芥蓝牛肉,蒙古牛肉,春卷炸鸡腿等菜一排放齐。他数了数菜齐了,顺手将一碟油爆虾递给阿凤,阿凤正在工作台背后偷偷地流眼泪。财鸿碰了碰她的衣袖。她惊了一下,转过身,忙用巾纸擦去眼泪。她强笑着对财鸿说:“阿财,谢谢你。我是有些饿了。”

        阿财平生最怕女人的眼泪。他的心肠很软。他问:“阿凤, 你受委屈啦?谁欺负你啦?你告诉我,我帮你去问问他!”

        阿凤对他说:“谁也没有欺负我。 是我自己加辣椒酱时不小心揉了眼睛。”

        阿财老实,他竟然相信她了。他倪然象个男子汉嘟哝着说: “阿凤,你有什么事,尽管跟我和阿华说,我们会为你出头的。”

        阿凤心里的确有委屈。这委屈她只能放在心里。无论如何不能对谁说,无论如何她也说不出口的。

        这世道竟是这样的无情。她恨当初的时候,她丈夫要她送礼给设计院的领导,以便在设计院访美代表团来美时,她也好跟着出来。同时又是她丈夫策划要他的学生王兵来接她到这儿来打工赚钱。幸亏在设计院工作的爸妈都退休了。 要不他们的日子怎么过呀!他们会被人家指着鼻子骂的。

        阿凤写信一直只想回去。但她又害怕回去。回去了被人指指点点的也难做人。但在这儿呢?一个三十好几的女人独自生活在这儿多困难。她的父母亲和丈夫怎么也不想想让这样的一个女人单身呆在美国安全吗? 她想孩子,她想家,她当然也想丈夫。在上海, 虽然她的家只有三十来平米,而且还得爬七楼。但一家人除了工作,学习,只要没有野心,也不想往上爬,生活是那样的无忧无虑。她记得在家的时候,每天晚上吃完晚饭,儿子总要爬在她的身上。一家三口在沙发上看完新闻,再看电视连续剧。大家要看到尽心的时候才睡觉。 有时候到朋友家里走走。周末邀请些朋友到家里来聚聚,高谈阔论一番。有时候去走走亲戚,逛逛公园。生活是那样的清闲。她真的想念过去的生活。

        昨天晚上阿凤写了一封信,告诉爸爸妈妈她想回去的念头。 她再也不想呆在这个鬼地方了。她将信藏在皮包里不敢寄出去。她知道这又会伤了两位老人的心。他们正在盼望她能接走丈夫小赵和儿子。 同时最好让他们也来美国呼吸这里的自由空气一回。她爸妈的答案是现成的,不能回去。他们并没有也不可能想象出这里的困难处境。 他们总以为在美国什么事都做得成的。

        客人陆陆续续地进来了。她开始倒茶端菜地干开了。干活的时候倒是分散她的注意力。她只是专心一致地做服务生。只见肥胖的凯塞琳进来。她迎了上去,把她引到座位前。这张火车车位式的位子被她压得吱吱响。她知道她喜欢喝热茶。

        凯塞琳说她读了一本有关中国饮食书,说中国的热茶是天然的去油腻剂。接着那个精瘦的约翰逊先生也来吃饭。这约翰逊先生听说染上了艾滋病。她看到他的那付猴样,真害怕跟他说话。她真害怕空气也会传染艾滋病。连他用过的碗筷她都不敢碰。每当他吃好了以后,她收拾桌子总是用餐巾纸去拿他用过的碗筷,以防传染。她记得王兵有一次描述艾滋病病人的死相。艾滋病毒把人的血全部毒光, 到了皮包骨头。人也就慢慢地死了。她认为约翰逊先生也在慢慢地死去。不管怎么样,这些人对待她还是很好的。桌子上总是放着不少的小费。

        干活的时候时间过得很快。快到下午两点了,客人也陆续走光了。阿凤突然想起王兵怎么到现在还没有踪影。出门送外买是十二点多一些。一个多小时了,不会出什么事情吧。她问朱老板:“嗳, 老板,王兵怎么没回来? 他有没有打电话来过?他怎么失踪了?”

        老板这才突然记起王兵说:"他没有给我来过电话, 可能是我刚才忙,也顾不上接他的电话。很可能错过了。这里有好多单子也没有人送。你不讲,我倒是没有注意他还没有回来。他真的怎么回事?让我看看刚才的外卖单子,看看他在哪儿。”老板说着,拿出外卖单子,查了查,找到电话号码,拿起话筒,拨了号。对方说:“这个年轻人一个小时以前已经回去了。”

        大家正在纳闷的时候,电话铃响了。那是从圣.弗朗西斯医院打来的电话。电话说一个叫兵.王的人出了车祸。现在正躺在医院里。 请家属去看看。大家都惊的面面向觑。

         阿凤跳了起来,抓住老板的衣袖央求说:“老板, 你行行好,现在不忙,你就带我去医院一下好吗?” 老板实在对王兵很不关心了,因为他马上要离开了。他看到阿凤这样焦急地请求,也只好答应:“好吧, 我们去看看。”

        阿凤脱下围裙,理了理纷乱的头发,也顾不上擦把脸,急急地跑到老板的车上等着磨磨蹭蹭的老板。等了一会,老板终于上车去医院了。看着阿凤这样着急的样子,老板心里泛起一阵妒嫉:“我老婆对我这样好就好了。”他暗暗地羡慕王兵:“王兵这小子还有这么个女人为他挂心,真是艳福不浅呢!”

        他们来到急诊室病房。阿凤看到王兵胳臂上挂着盐水。头上和手上都缠着纱布。阿凤急步走上去,站在王兵的身边。王兵叫阿凤低下头,在他的耳边说:“阿凤,我说了你可别哭。我开着车回来的时候,脑子里尽想着你,想着我走后你怎么办才走神擦到人行道以后撞到树干上,幸亏只是擦撞。要是直撞我早就没命了。你别难过,啊!”王兵显然很认真地告诉她原因。

        阿凤听了,难过得哭了。轻轻地用手挽住他的脖子,把他靠在自己的胸脯上,眼泪掉在王兵的脸上。王兵这辈子从没有体验过女人的这般温情。他感到为阿凤所作的一切都是值得的。他也不清楚到底是为什么他会这样对阿凤依依不舍。这样为她操心。

        阿凤生怕触痛了王兵的伤口,轻轻地把他放下。“王兵,” 她轻轻地唤了他一声,说:“你也是太为我操心了。为我操心操到这个地步。我怎能对得起你呢?你的赵老师怎能对得起你呢?”

        王兵微微一笑,说:“阿凤, 你快别这么说。这是我自己愿意这样操心的。我真的希望你能在这里站稳脚跟。这样赵老师能出来。 你们能团聚,生活稳定。但是这种可能性很小。我实在是为你担心。我恨无力帮助你。我如果有办法,我一定帮助你的。”

        阿凤说:“王兵, 这个你不必为我担心了。我已经写了一封信给我爸妈。我已经告诉他们说我要回去。如果他们来信说单位还要我的话,我想回去了。我还准备晚上打个电话给他们呢。”

        王兵有些依依不舍地说:“说来也奇怪,你回去的话,我倒会有些想念你的。”说罢,拉过阿凤的手。老板在旁显得有些尴尬, 便走出门去等。王兵说:“阿凤,再过个把小时我可以回宿舍了。 你叫阿华开车来接我好吗。”

        阿凤惊奇地说:“为什么?你这么重的伤,不住院吗?要不叫老板先回去,我陪你一个小时再请他来接你一下。”

        王兵解释说:“美国医院的规矩就是这样。缝了线就打发病人一走了事。他们也没有预后什么的。再说住院也住不起。就是这么看一下,说不定我会要付多少钱。我没有医疗保险的。”王兵凄惨地说:“不过还好,我录取有奖学金的。我不至于造成破产。阿凤, 老板很忙, 你就别叫他来了。你就叫阿华来接我吧。你也先回去吧。”

        这时老板走进来问王兵:“王兵,你什么时候能出院呀?” 王兵要走,老板也显的很关切起来。

        王兵说:“老板,再过一个小时多些我就可以出院。你能有空来接我,我是很感谢的。刚才我和阿凤说到餐馆,我倒还想感谢象你这样的中国餐馆能容纳我们这些留学生和偷渡者。尽管苦些,总算让我们有个安身之地。全美国有多少中国餐馆.它们象列巨大的火车,载着那些在美国连路也不认识的形形色色的移民们。他们怀着各种目的。 餐馆就象社会大学, 帮助培育出多少人才。 美国的中餐馆在这方面毕竟有很大的功劳。”

        王兵说了这些恭维话老板听了很感动。他对王兵说:“王兵,你真是过奖我们了。我们也是为了赚钱才这么做的。没有你们这些人,就很少有中国餐馆这么兴旺。你们再谈谈吧,我先走一步。”老板说着就转身离开了。

        王兵忧心忡忡地说:“阿凤,如果你回中国倒完事。如果你不回去,你还是决定走假结婚的路吗?”

        阿凤回答说:“是呀,我是别无他路了。朱老板说这老人去移民局问了。移民局对他说,他若是找一个年纪比他小得多的外国人,他们要审查一下,以免作假。他当然不会这么傻,承认是假结婚的。好在他以前在中国日报登过征婚启事的。这些征婚启事很有用,会证明他早就有打算。”

        王兵又问:“你准备和他签合同吗?”

        阿凤不解地反问:“王兵,你说这合同怎么个签法呀?”

        王兵说:“这很简单,只是列上几条。一是你和他只是名义上结婚;二是你付了他多少钱给他;三是住在他家为他做点简单的家务。给他多少钱这条你要务必写清楚。如果没有写下凭据的话。美国人是很会赖账的。这凭据要一式两份,要他签字。这样,即使他真的和你假结婚的话,如果他违约的话。你就不怕了。你大不了一走了之。将来一将事情兜出去,他会吃不了兜着走。所以你也不怕他会怎样你。这也许是你的护身符。美国的法律总是保护女性的多。”

        阿凤说:“我真的还是希望回去。这两年我也积了近两万美金。你别告诉任何人。这事只有你知道。我看回去的钱也差不多了。不过我听人说现在中国发财的人也很多。一两万美金只是小康,人家国内大款花起钱来使你傻眼。比你穷打工的气粗十倍哪。”

        王兵说:“你回去又另当别论了。总之,你要在这里的话,你走这条路可得小心行事。”

        墙上的挂钟不知不觉地移了一个小时,王兵叫阿凤给店里打个电话请老板或阿华来接他们。

        护士进来,她对他们客气的象自己家人似的,一连串地喊着 "甜心甜心"的。她们不厌其烦吩咐这处方里药物的服法。美国医院是不配药的。医生也不告诉你看病你要付多少, 你在家里等帐单就是了。

        阿华和财鸿把王兵接到宿舍。 他们将王兵扶上他的地铺。等到一切舒妥,他们和阿凤一起回到餐馆。老板已经吩咐老墨把地和自助餐台整理干净了。阿华叫财鸿清蒸几盘他们从附近河里钓来的鲈鱼。这种鱼在美国中西部很多,肉质鲜嫩,香味可人。阿华说给王兵送点饭去。 他知道王兵很喜欢吃这种鱼。阿凤给王兵盛好饭,把鱼放到外卖盒里。装一小盘炒青菜给王兵,顺手还抓了个苹果。

        看他们把饭送走的时候,阿凤心里总是感到空荡荡的七上八下。这是因为她自己的事,也是因为王兵的事。这两天发生的事太多了。自从王兵把她带到这儿,她逐渐地了解这个小伙子了。王兵小时候读上海向阳中学。因为他家兄弟姐妹多,从小父母就没有很多时间照顾他们。王兵排老五,常常受到哥姐的照料。上高中是粉碎四人帮的时候。他虽然没有人辅导,也没有人来管他的读书和成绩,但凭着他的毅力,他考上了上海著名的政法学院。以后又成为他丈夫的得意门生。从王兵口中她知道这小伙子矢志要拿到美国名牌大学的法学博士。他发奋努力,被芝加哥大学法学院录取后,只身来到美国。到美国后他发现他的助学金还不足以付房租,就一气之下扔了助学金来这个餐馆打工。这一切他都是孤军作战,来时怎样渡过一道道难关是可想而知的。生活练就了他很独立的性格,老练处事以及圆滑待人的这些本领。自从她到这里后,她常象大姐似的照顾他关心他。而他也象长辈那样地为她开导,使她不断了解美国,走入美国。

        她的丈夫赵裕锋是个工农兵大学生,靠别人的提携读上了研究生后留校当老师。有了几篇论文靠了一些关系在一次提拔年轻人的热潮中居然鸿运当头作了一个破格副教授带上了研究生。她知道他有今天也是多么的不容易。但他就没有他学生王兵那样有魄力,有胆量。他英语不好过不了托福关,连国门都跨不出。她也无法想象她丈夫研究的国际法是怎么在研究。结婚的时候,刚大专毕业的阿凤对她的这个老公是多么地崇敬。他们很幸福,感情也很好。几年过去了,原先和他们走动的朋友们很多都来美国了。他们的生活圈变得越来越小, 生活越来越压抑。她在她自己的单位里有了出国名额。在他父母的疏通下,她有了机会来到美国。她摆脱了家庭的压抑。原先她以为她滞留在美国,她的丈夫有机会来美和她团聚。想不到丈夫老是不能出来。两年来她单枪匹马地想尽办法。还是不能如愿。此刻她自己也不知前面的路怎么走。整个下午她象失去灵魂似的,乱七八糟地想着很多事。傍晚来客的时候,老板才发现她一个下午都没有说过话,便问阿凤: “阿凤,你是病了?”

        阿凤奇怪地反问:“老板, 我好好的, 你怎么说我病了?”

        老板说:“看你的气色不太好。”

        阿凤淡淡地说:“没有什么,老板。难得你这样问,谢谢你。”阿凤顿了一下,说,“老板,我倒是想起一件事来。上次这个老美的事有没有回音?”

        老板说:“阿凤,这两天我看你心思不定。我也没有跟你说这事。他说他不要你很多的钱。只要一些必要的费用,如你住在他的家。一切费用你自己负责。你出些房租。他只要你五千美金的旅游费。你们将来如合得来,你们还可以去旅游旅游。”

        阿凤没有表情地说:“噢, 我知道了。老板这件事我还得好好谢谢你。我总以为这件事不好办,不太合适。”

        老板猜着了阿凤的心思,对阿凤说:“阿凤,这种事又不是你一个人在搞。我见到的人在这样搞多着呢。人家全是这样成功的。不过,你现在需要一张和你丈夫的假离婚证。当然是假离婚的。最好是大陆当地派出所或民政局,只要有颗章的都行。这里也可以办, 找个律师花点钱办一下就行了。总之你得有这个护身符。不然你和这个老头就不能登记结婚。”

        几个客人进来打断他们的谈话。老板移到前面去引座,阿凤也倒茶端碟的忙开了。

        忙了一身臭汗,晚上九点,最后一个客人走时,阿凤开始数一天的小费。她赚了七十五美金。就这么一晚做了七十五美金,这抵得上爸爸在上海的一个月的退休工资。怪不得老爸想方设法让她到美国来,坚持让她留在美国的原因了。

        到了宿舍,她冲完澡,换了套衣服就上王兵的房间里去。王兵的精神好多了。见到阿凤,王兵显得很高兴,说:“阿凤,真是不幸中的大幸。老天爷有眼,但是没有认出我这个流动人口。他老人家没有要我上他那里去。”王兵诙谐地说。

        “你还说笑话呢。你伤成这个样子,别人都跟着为你担忧。” 这别人很显然是指她自己。

        王兵问阿凤:“你有那个老头的消息了吗?你的事情到底怎样了?”

        阿凤将老板的话告诉了王兵。阿凤说:“王兵,今晚我想打电话给我爸妈。我希望他们会明白我的意思,会支持我这样做。我给他们打完电话之后,会给我家打一个电话的。”

        王兵说:“阿凤,如果有可能的话,你告诉我你父母和赵老师的意见。”

        阿凤回到自己的房间。翻开一本书。她怎么也看不进去。时间过的太慢了。她打开小电视。电视上正在播放美国十大要犯通缉节目。她看了一会。

        阿凤拎起电话,她估计现在是上海时间十点,快吃中饭的时候了。她妈一定做好了他爸爸爱吃的阳春面。她拨号,对方电话铃响了许久才接通。她心里扑嗵扑嗵地跳得很激烈,不知道爸妈会说些什么。

        电话传来妈的声音:“谁呀?喂, 是谁呀?”

       “是我,阿凤,”阿凤激动得声音有些颤抖,“是我,阿凤,妈,我是阿凤。妈,你好吗?”

        阿凤只听到妈那急促的声音:“是阿凤,是阿凤的电话,噢, 是我,我是你妈。我和你爸都很好。你好吗?”

       “妈,”阿凤问,“你接到我的信了吗 我想回上海,我想回来了。我不想呆在美国了。妈,你说话呀!”

        电话里传来爸爸的声音:“你妈妈身体不好,这些日子心脏病发过几次。差点儿没有死过去。前些日子去华山医院看医生,医生说她需要动手术。手术费要五万元。尽管单位报销百分之八十,我们还得付一万元。我们哪儿有这笔钱。裕锋昨天来过,说你如果办了绿卡 他就能过来和你一起赚钱。唉,他的学院里就数他最无能 这年头做学问有什么用。他自己又努力了几次。托福过不了关。我看还是你那头给他想想办法。这样下去总不是一个道理。”

        电话里有传来妈的声音:“阿凤呀, 前些日子你说起的假结婚的事, 办得怎么样了?”

        阿凤皱皱眉说:“妈,这件事我心里总有疙瘩,不踏实。”

        妈妈说:“阿凤, 你怕什么呀。你这远房大姨十年前就做的很成功。她只花了五千美金。现在你看,她的餐馆开的正红火呢。光在密歇根州就有两家。在俄亥俄州也有。她把一家老小都接走了。阿凤,你的单位已经把你给除名了。赵裕锋也要把你单位的房子退了。他准备住到学校去。小强强在我这儿好好的。你自己也该想想你自己的事了。干脆来个一不作,二不休。你老板是你表姨的朋友。他做事你姨是信得过的。你要把握机会呀!不过来去由你自己决定,我们只能给你作个参考。”说完, 妈妈又剧烈地咳嗽起来。末了, 她还补上一句:“电话打得太长了。阿凤,你要多保重!”

        阿凤放下电话,呆呆地坐在自己的床沿上。她的脑子乱极了。她想痛哭一场。她觉得自己就想一条飘在大海上的舢板。她仿佛感到风暴就要来临。她就要被大海汹涌的浪涛吞没。

        她此刻很想见王兵。她穿上外套到王兵的房间。这房子是三居室的旧房子,只有阿凤是一人一间。还有一张立床。别的人都挤在一间;另一间是两个老墨住的。都是清一色的地铺。

        别的人还在盥洗室。阿凤叫王兵到她的房间。平时王兵很少进阿凤的房间,怕别人闲话。可是今天阿凤一脸悲哀,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他进去,阿凤的房间到底和男人们的垃圾房间不一样。阿凤那浅蓝色的床单上放着一迭菱角分明的小被,上面覆盖了一根透明的绣着好看的花纹的丝巾。小床边放着两张她和孩子强强还有赵老师的照片。案头墙上挂着他和她去一美金商店买来的几幅美丽的山水画。旁边的墙上还有一幅水仙花静物画。在王兵看来, 这房间充满着的温馨和清香。他喜欢这气息。

        王兵看到阿凤这对水汪汪的大眼睛深情带有祈求地注视着他。大小伙子竟有点不知所措。他觉得自己的手心潮湿起来。手也觉得没地方放。他很快回避她那双放射着磁场般的眼睛。他受不了这样的注视,受不了这样的深情。他的心理可以忍受任何的困苦,却忍受不了这对眼睛。

        王兵打破沉默:“阿凤,从你的眼睛里,我什么都知道了。你用不着告诉我了。以后我会永远地好好照顾你的。”

        这时阿凤突然抑制不住自己的悲伤。她扑在王兵身上哭了起来。哭得那样伤心。王兵不知如何是好。

        王兵急忙扶住她,用手擦了擦她的眼泪。他动情地说, “阿凤,我知道你的心里不好受。赵老师心里也一定很急。他自己也会加紧考出来的。再说,学院里也许还有出国的名额,他也可能出国的。”

        阿凤哭着说:“王兵,他已经不可能出国了。他的英语我知道,他根本考不到高分。而且有我在这儿,他的签证也是不可能。我爸爸妈妈他们.......”她哽咽着说不出话来。顿了一顿,她又抽泣着说:“王兵,单位已经把我的名字除去,房子也退了。我已经没有退路了。我害怕, 我孤单,我会做恶梦的。”

        阿凤哭得很伤心。王兵恐怕别人听见了说闲话。他对阿凤说:“我在这里坐一会。你冷静下来。待下来也并非坏事。至少能赚到比国内多几倍的钱。再说了,你的绿卡也不是没有可能拿到的。因此你也用不着很伤心。很多从前来的人也都是这样苦难地挣扎过来的。”王兵抚摸着阿凤的肩,深情地说:“阿凤,我就是去读书,也会就在你身边的。我决不会离你很远。我也不想离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