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胡图
飞花令，原是酒令的一种，饮酒助兴的小游戏，玩玩而已。要说古人的“玩”，玩得太文化。大家都知道《曲水流觞》的故事，其实玩的就是飞花令。不过这几个人不是围着桌子边喝酒边大呼小叫、吹牛逞能。他们把喝酒的地点设在一条林中小溪畔，几个酒友呈等距离坐在溪水边上，把酒倒在一个容器里，这种容器当时叫做“觞”，再把盛了酒的“觞”在上游放在水面，让其顺流而下。飞花令开始，盛着酒的“觞”开始在水面上顺水漂流，漂到谁的跟前谁就对下句，每个人都必须在“觞”到自己面前时对上句子，如果“觞”来到跟前句子出不来，那就要罚酒。当年王羲之等人在浙江会暨兰亭旁的这条小溪边，就是用这种方式饮酒兴会，谱就了“曲水流觞”的千古佳话，也留下了旷世名篇《兰亭序》。很可惜，他们当年在现场做的“飞花令”句子没有流传下来，倘能读到，一定令人口齿噙香。你现在到浙江会暨南山，仍可看到“曲水流觞”的场景：在一块山坡平缓处，一条小溪弯弯曲曲，清澈的溪水汩汩流淌，数株细竹斜映水面。导游会告诉你，这儿就是“曲水流觞”的诞生地。当然，小溪已经不会是旧时的小溪了，只是一个旅游景点而已。但站在水边，我还是努力想象着当年几个文人骚客坐在水边，捋着胡须，看着水面漂流的酒碗，摇头晃脑吟诗作乐的场景。
央视的“诗词大会”把飞花令这种古时文人的游戏引进激烈的比赛，使这一形式迅速在平民中普及。但“诗词大会”的飞花令过于简单，仅仅是背诵古人的句子，这和王羲之们的即时创作不可同日而语。听说那几位冠军亚军等一众获奖者为了比赛，每个人都能背诵数百上千首古体诗词。仅仅为了参加比赛死记硬背几个句子，这不是学习古体诗词的初衷，不应该成为今人学习古体诗词的目标，一些家长在督促孩子学习古诗的时候，不要被电视的表面风光所陶醉。
闲话少说，咱接着说“飞花令”。飞花令的创作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是真的很复杂，要求很高。比较简单的一种，是事先规定出一个字，只要说出的句子里有这个字就可以了，比如：规定个“月”字，第一个人说“鸡声茅店月”，接下的句字里只要有“月”字就算过关，可以接“举杯邀明月”，也可以接“海上明月共潮生”“月明欲素愁不眠”，反正有个“月”字就行。这种比较简单的“飞花”让选手可以有足够的时间围绕这个字来应对。央视的诗词大会就是这一种。
稍微复杂一点的有“接尾字”的，就是说下句开头必须接上一句结尾那个字。这个的难度要略大一点，因为选手并不知道上家要说什么句子，只能等上家说出来才知道，没有足够的时间准备，这对于选手的诗词拥有量有更高的要求，而且现场反映需要更敏捷。我们仍以“月”字为例：上句“鸡声茅店月”，下句接“月上柳梢头”，再接“头白鸳鸯失伴飞”，再接“飞流直下三千尺”。这样接下去一直到接不上为输。高明的选手为了难倒下家，有时还会专挑那种尾字难度大的句子，比如“月上柳梢头”，以“头”字开头的诗句相对说不多，没有相当的诗词拥有量很难立刻对上。以“尺”开头的句子也很少见，热心的读者可以接接试试。
不过，这种接尾字的飞花令虽说难度大，但选手只要掌握了一定古诗词的拥有量，接句还是可以应付的。把这种背诵换成现场创作，对选手的要求就更高了。即使对于古人，能做到出口成章也是很难的，如果不难，怎么会有曹植“七步成诗”的佳话？
《红楼梦》里就有一段关于飞花令的描写，难度确实很大。第二十八回贾宝玉应邀到冯紫英家吃酒，玩的就是现场创作的“飞花令”。不仅是现场创作，而且还规定了一些苛刻的条件。下面就让我们来看看这样的创作到底有多难！游戏首先由贾宝玉倡议而起。书中是这样写的：
宝玉笑道：“滥饮易醉而无味。我先喝一大海，发一新令，有不遵者，连罚十大海，逐出席外与人斟酒。”众人皆应有理。宝玉端起海来一饮而干，接着说道：“如今要说悲，愁，喜，乐四字，却要说出女儿来，还要注明这四字原故。说完了，饮门杯。酒面要唱一个新鲜时样的曲子，酒底要席上生风一样东西。”众人都拍手称妙。
这一段是什么意思呢？按照贾宝玉的出令，诗里首先要有“悲，愁，喜，乐”四字，还要以“女儿”为题，说出女儿两个字来，而且诗里还要表达出“悲、愁、喜、乐”四个字的各自起因。做完这些，还只能“饮门杯”，就是自己面前已经倒满的那一杯叫“门杯”。这还不算，还要“酒底席上生风一样东西“，就是说要用酒桌上的任意一样东西即兴点出一句诗。再唱一段新鲜时样的曲子。是不是够难的，但却难不住这些十几岁的少男少女。因为是宝玉出令，自然就由宝玉开头。我们看宝玉的杰作：
听宝玉说道：女儿悲，青春已大守空闺。女儿愁，悔教夫婿觅封侯。女儿喜，对镜晨妆颜色美。女儿乐，秋千架上春衫薄。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忘不了新愁与旧愁，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照不见菱花镜里形容瘦。展不开的眉头，捱不明的更漏。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唱完，宝玉饮了门杯，便拈起一片梨来，说道：“雨打梨花深闭门。”完了令。
饮门杯，就是把自己面前那杯酒喝完，“酒底要席上生风一样东西“，是说酒喝完了，还要用酒桌上任意一种东西点出一句诗。宝玉“拈起一片梨”并说出“雨打梨花深闭门”的诗句。以贾宝玉这等才华，就是现在的大学文学教授也只能望而兴叹吧。其实不仅是贾宝玉，在座的其他几个年轻人蒋玉菡、冯紫英甚至唱戏的云儿都有很不错的花令对应。蒋玉菡从桌上拿起一支桂花，信口说道：“花气袭人知昼暖”，云儿拿起一个桃子说道：“桃之夭夭”，冯紫英则拿起桌上一个鸡腿道：“鸡声茅店月”。当然也有例外的，那就是不学无术的“混世魔王”薛蟠，不仅说不出一个像样的句子来，还说出了“女儿乐，一根鸡巴往里戳”这样的混账话。有兴趣的读者可以翻开第28回来细细读来，很有味道的。
把《红楼梦》里的对花令和央视诗词大会比较，最明显的区别是，贾宝玉们作诗没有功利目的，只是在酒桌上的喝酒取乐；而诗词大会则是比赛，是比赛就要评奖，选手们所有的努力都是为着争取一个好名次。写到此，想到为什么古人能写出那么多千古不朽的华丽诗词作品，以至于几千年后的今人都只能望其项背、高山仰止。说到底还是功利作祟，古人没有出版没有稿费更没有人给评奖，他们写诗只是为了愉悦自己，玩玩的。唯如此，才能一身轻松，天地自宽，情由心生，无羁无绊。今人则被功名所累，作品只为功名而写，哪里能有真性情？
我本人不赞成把诗词学习搞成功利目的的比赛，文化学习是对心智的培育，是一种学识熏洇，需要“过程”。现在社会上学习古体诗词蔚成风气，但陶醉于背诵者居多，醉心于创作者寥寥无几，诗词学习的目的不同于追求身体极限的竞技体育。从这个角度说，央视的诗词大会虽然热闹，但对学习写作者作用不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