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份令台湾调查局震惊的辞职报告
舆论能杀人。
这位在华侨界大名鼎鼎的人物成了众矢之的。成了众多华侨茶余饭后嚼在嘴里的茶根……
没过多久,一封凝聚着反思与醒悟的辞职报告,带着一颗有苦难言的痛苦之心,飞到了台湾调查局头头的手中……
这份出自蒋家父子嘉奖人物之手的辞职报告,又像那封密告信一样,引起调查局头头们一阵不大不小的哗然。他们纷纷议论,百般猜测,韩晟昊为什么会突然提出辞职?什么原因促使他做出这种决定的?
有人即刻反思自问:是不是给韩晟昊的官太小了?
一查档案方才发现,在那页发黄了的任命书上,像苍蝇似的落着两行令人啼笑皆非的小黑字。这位为党国出生入死十几载、屡建功勋的特工人员,只不过像一个羞怯难当的老媳妇,仍然是福建省秘书处一个小小的秘书,至于后来给他加封的各种头衔,什么“科长”、“会长”等等一大堆桂冠,只不过是大人扔给小孩子的一块块糖纸罢了,糊弄小孩子的玩艺,全是虚的!
此刻,刚刚由内政部调查局改成司法行政部调查局的长官们,却非常需要韩晟昊这样的干将。可现在,这位忠心耿耿的党国情报干将,却毅然地提出了辞呈,这不能不使司法行政调查局的头头们大为震惊,感到莫大惋惜,甚至是莫大损失。他们一再向韩晟昊发出邀请,请他来台湾恳谈,并许诺,无论是来台就职还是继续留任韩国,都将委以重任!
但是,他把一切台湾方面来的消息,都深深地锁进火炉里,化作了一缕白烟……
那么,他是因为承受不住那番嚼不烂的舌头,才毅然提出了辞职吗?
不,这远不是韩晟昊的个性。对于韩晟昊这种经历过非常磨难、具有超常内心素质的人来说,这点小小舆论,只不过是三伏天淋到头上的几滴小雨点,轻轻一抖就会抖落掉的,他照样可以一身轻装地前进。他完全有这个能力和信心,何况还有台湾当局作他的坚强后盾呢。他完全可以到台湾去谋个一官半职嘛。
然而,最重要的是,他那颗对党国至信至诚、如磐石般坚定的心,就像经过一场强烈地震,地基开始动摇了,出现了深深的裂痕……
这裂痕似乎是起源于那场不大不小的诬陷和误会,其实,那只不过是一根导火索,是他醒悟人生的契机而已。
记不得是从哪一天开始的,他心里突然有一种醒悟感:
我韩某是个什么人物?我到底充当了什么角色?细想想,只不过是充当了国民党的炮灰,一条给人家拚命拉磨的拉磨驴!我呀我,真他妈是天底下头号大傻瓜!
其实,早在朝鲜战争结束不久,在板门店谈判期间,韩晟昊望着北面随风高扬的五星红旗,就深深地感到一种透骨的悲凉,一种莫大的失望。叫嚣一时的国民党,不但没有反攻大陆的可能,而且共产党越打越强大,打出了一个连美国人都奈何不了的天下!当时有人嘲讽说:“中华民国的国旗就是‘中国政局的版图’。中共占了个‘满地红’,国民党给自己留下的恰恰像他自己的旗帜所暗喻的那样,一个‘青天白日’的小小角落——台湾!”
更令他失望的是,经过数年的特工生涯,他看到自己曾赖以无限希望、无限信仰的靠山,只不过是一个长满蛀虫的马粪包。它寄养着一帮酒囊饭袋和贪官污吏!他们在那里尔虞我诈、争权夺势……那不是一个小小的驻韩使馆,不是几个小小的贪官,而是整个台湾!他早在台湾受训期间就看到了这点。他这个傻狍子在这里呕心沥血地为党国效劳,而人家,却在那里尽情地享受,恣意挥霍,开心地玩乐着……
呜呼,大梦方醒已近黄昏!
他忽然感到一种莫大的悲哀,自己竟把生命赌注押在这样一个毫无希望的政党上?
多么可笑可悲啊?
他突然有一种受骗上当之感!这种感觉是那样强烈,有一种拉完磨杀驴吃的味道!
不仅如此,更令他痛心的是自己的同胞……
面对大使馆官员的丑陋现象,他挺身而出,向丑恶现象作斗争,这正符合广大侨胞的心愿。可反过来,他却成了众人攻击之目标。他扪心自问:我韩某人为了什么?我又图希什么?还不是为了广大华侨的切身利益?还不是为了中国人在外国人面前能活得像个人样,别让人家瞧不起吗?可大家却如此对待我……
他忽然觉得周围好多人都是阿Q!是鲁迅笔下的阿Q!他甚至觉得,自己成了鲁迅笔下的“人血馒头”!自己为革命被人宰了,有人却沾着自己的鲜血吞吃着馒头,为的是治好“痨病”……
他在国内时曾读过鲁迅的这两篇文章,当时很不以为然,以为鲁迅过于故弄玄虚,故作深刻,把自己装扮成“世人皆醉,我独醒”的先知先觉者。然而多年后的今天,在这异国他乡,他才第一次领略到这位作家的深邃,也才第一次真正意识到自己的可悲,甚至或多或少意识到了民族的可悲性……
现在他才醒悟到:割掉几个贪官能改变什么?小人物一个,什么都改变不了!削去缨子萝卜还在,还会长出更茁壮的萝卜缨子来!
他早在台湾受训期间,就从那一阵阵的靡靡之音中,从那崩咔咔的舞步中,嗅出了腐味,那不是他一个小小韩晟昊所能改变了的!
他看到共产党越来越强大,国民党根本不可能打倒共产党,什么反攻大陆夺取江山,通通都是骗人的鬼话!
他觉得自己既没有力量打倒共产党,又没有能力改变国民党。
这才是他真正的悲哀所在。
他找不到自己的归宿。他感到心灰意冷,前途暗淡。大陆靠不得,台湾又不想靠。他成了一缕悠荡的孤魂,一只不能靠岸的小舟。他有一种被人抛弃之感,从此他称自己为“弃民”……
人,最怕的就是醒悟。
他觉得自己非常可悲,多年的青春热血,无法计算的生命投入,最后却像抛进江中的一片落叶,毫无声响、毫无价值地被水冲走了,埋藏了,消亡了……
一九五九年秋天,一颗饱经沧桑而又无比坚强的心,陷入了无可名状的痛苦之中。一个瘦小的身影一连多少天徘徊在汉江边,一双沉重的脚步久久地叩击着江边的石堤,也叩击着一颗痛苦的心灵……
我该怎么办?到底该何去何从?
是继续留在华侨圈子里,还是另辟蹊径?
最痛苦的抉择就在眼前……
这天晚间,他在汉江江堤上足足坐了一夜。他久久地抚摸着自己心爱的马牌手枪,直到天亮……
第二天早晨,他早早地来到王东原大使的办公室……
王东原颇感吃惊,好一会儿才问他:“你是突然决定的吗?”
“不,考虑很久了。”
“是因为最近的事……”
“不,我早已看透了好多事情!”
王东原默默地盯着韩晟昊,好像要从他明澈而冷峻的眸子里,阅出点什么,好一会儿才说了一句,“那好吧。”他深知韩晟昊的个性,这是一个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汉子。既然决定了的事情,是不会轻意改变的。他说:“你要想去台湾,我可以帮你推荐……”
“不!”没容王东原说完,韩晟昊斩钉截铁地说:“我要看到他们整天狗扯羊皮,得把我气死,要不然也得被他们整死!蒋介石用的都是什么人?都是些奴才、庸才,有几个人才?稍不听话就会想办法把他弄掉,干倒!你说我这种性格的人,能在他们手下干事吗?”
是的,是不能。王东原太了解韩晟昊的个性了。他疾恶如仇,仗义执言,刚直不阿,这种性格的人是不适合在政界干的。政界需要的不是干练和头脑,而是圆滑和狡诈。这恰恰是韩晟昊所不具备的。王东原最后说:“这样吧,你要想做官就回国(指台湾)。要想赚钱就留在海外。依照你的能力,我相信你不出十年,一定会名利双收的!我赞成你留在海外。你的性格是不适合在政界干。我看你就留下来吧,我帮你找个比较理想的工作!”
没过两天,韩晟昊毅然辞去:台湾内政部调查局东北区办事处组织科长;国民党驻韩直属支部执行委员兼组训科长;台湾大道通讯社驻韩特派员;《韩华日报》编辑人等七项职务。
一夜之间,这位身兼多职辉煌一时的人物,转眼就变成了“无官一身轻、万岁老百姓”的一名普通百姓。
临离去那天,颇有几分凄凉,几分悲壮。
那是一个灰色的早晨,雨丝朦朦,人影朦胧,泪水模糊着一些人的心。他孤身一人,怀着比天气更灰暗的心绪,告别妻儿老小,踏上南去的列车,到远离汉城的群山,去谋取一份求生的职务……
在王东原的力荐下,他到群山华侨小学当了一名校长,从此开始了另一种平静的人生。他决心从此远离华侨圈子,远离政治,陷入沉默,只跟纯洁天真的孩子们打交道。
然而一年后的一天,一封来自台湾的来信,再次搅乱了那颗已经超度政界的心,批转回来的辞职书上这样写道:批准韩晟昊辞去原福建省秘书处秘书职务……
呜呼哀哉!用血与泪写成的十年历史,到头来连个明确说法都没有,闹了半天,只不过是刚刚起步时的一个小小秘书,而且还是福建省秘书处的秘书,多么令人哭笑不得啊?
此刻,他为年华的虚度而痛心,更为受骗上当而寒心!他手捧那张已经作废了十年生命的辞职书,不禁仰天冷笑:“哈哈哈,哈哈哈……”
小小职务可以辞退,可是历史能辞退吗?漫长岁月所耗去的生命能辞退吗?他所倾注的无数心血能辞退吗?
不可能了!一切都不可能了!
可能的只是眼前一帮天真烂漫的孩子,正张扬着小手向他跑过来,童声童气地呼喊着:“韩校长——韩校长——”
(待续)